我刚刚过了百岁寿诞,自知余日无多。身体乏力,眼睛昏花,常常无法聚拢元神。记忆力也差,8个时辰前的事倒没有80年前的事记得清楚。母星来接我回家的飞船始终没有出现,实际上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现在我要抓紧时间,记下我在蓝星上的一生经历,连同我的忏悔。这一生我就干成一件大事——但它恐怕是干错啦。
85年前,我15岁时,母星正处于激情洋溢的时代。神奇的量子飞行技术已投入实用,连位于宇宙边缘的星球也瞬间可到。科学之神和上帝平起平坐并握手修好,大智长老会(由17位最睿智的科学家组成)和教庭联合发出唿吁,要让理性之光、或者说上帝之光,照耀到宇宙每个角落。热血青年纷纷参加传教使团,乘着量子飞船奔赴深空,把先进知识无偿传播给各星球的智慧种族。当然,大多数星球上尚未进化出智慧种族,那也不能放弃,要在每个星球上挑选一个最优秀的物种,来进行“智力提升”。至于没有生命的荒芜星球,只有放到以后再说了。
量子飞行有这样的特性:它能在瞬间到达任何地方,但却无法确保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也就是说,传教者的航程很可能是有去无回的,必须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孤身一人,在某个荒僻的星球上苦度一生(因为星球数量太多,每个星球上只能派一个传教者)。但比起肩负的神圣使命,这点儿苦难何足挂齿。
我也报名了,是传教团中最年轻的团员。随后是五年艰苦的学习,因为每个传教者都要掌握复杂的技能:如何迅速适应迥异的外星环境啦;如何慎重挑选欲提升的物种啦;如何使用智力提升装置、隐形飞车和小型自卫武器“地狱火”啦,等等。天智师,17名大智长老之首,亲自做我们团的导师。
可惜我没拿到结业证。这一波次的量子飞船出发在即,我们只有提前结业。天智师遗憾地说,你们只有到新星球上自修完学业了,好在每人配有一台“上帝与我同在”。这是一种强大的电脑专家系统,储存着与传教生涯有关的所有知识。我们依依告别母星和亲人,实际是与他们永别了。天智师带着这个团的360000人出发,开始了连续的点式跳跃,在每个遇到的有生命星球上留下一个传教者。
第19次跳跃到达了遥远的蓝星。天智师照例逗留一天,作了初步考察。他异常喜欢这个生机勃勃的星球:蔚蓝的海洋波涛汹涌,陆地上的绿色无边无际,草原上的兽群、空中的鸟群和水中的鱼群比球状星团更密集。这儿的生态与母星非常相似:也有绿色植物和动物;动物也分食草者和食肉者;生物繁衍方式同样以两性繁衍为主;等等。虽然蓝星上还没有智慧种族,但哺乳类动物的进化水平相当高,提升起来不会太费力。这儿只有两点与母星显著不同,但也许对传教者更有利:蓝星的公转极快,大致说来,母星一年相当于这儿的五万年;蓝星动物的世代交替也很快,平均在25蓝星年左右。不妨做一个简单的换算,假如一个传教士能在这儿再活80岁,就相当于400万蓝星年,能函括蓝星动物的16万代,这个时间足以把它们的智慧提升到相当的高度。这样一来,你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成就,对于孤独的传教者来说,这无疑是最高的幸福。所以——天智师笑着说:
“没说的,这个得天独厚的‘好’星球,就分给最年轻的耶耶了0”
我知道天智师是照顾我,他一向对我偏爱,但我真舍不得这么早就与他诀别。天智师临行前,照例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把“上帝与我同在”、隐形飞车及“地狱火”赐予我。并谆谆告诫:
“耶耶,我年轻的孩子,要诚惶诚恐,要谨慎一生!要知道,你的工作将决定一个星球的命运!”
我恭谨地受教,依依不舍地拜别天智师和众人,量子飞船在我面前瞬间消失。
我把基地设在蓝星的近太空,每日乘着隐形飞车去海洋、草原和山林中查访,寻找最合适的“天宠族”,这是我们对将被提升种族的习惯称唿。大的分类,天智师已经帮我选定为哺乳动物,无论是大脑容量,生命活力和种群数量,它们在这个星球上都是佼佼者。至于哺乳类中具体物种的选择,则是一个非常慎重的工作,我先淘汰了草原上的大象和海洋中的巨鲸,它们脑容量虽然最大,但个体数量较少,而天智师的教诲是:首先要考虑那些个头中等、数量庞大的群居性物种。鬃毛雄伟的狮子也被淘汰,倒不是因为它们是食肉动物,天智师并不排除食肉种族作提升对象;但它们有杀婴习性,新狮王登基时要杀死所有的幼兽。这种习性过于残忍,令我厌恶。
有一段时间我最钟情于海豚,它们脑容量大,聪慧漂亮,流线型的身体十分灵巧,海豚在自己族群内,甚至异种海豚之间,都能亲密合作,这对“天宠族”来说是最可宝贵的习性。我仔细观察了海豚群的捕猎。破晓时海豚分批列队成扇形出发,偶尔几只海豚高高跃出水面,以侦察海鸟的纵迹,因为海鸟总是伴随着鱼群。然后,海豚就吵吵嚷嚷的跳跃着,或以侧边逆行,或以肚皮击水,把鱼群围起来,赶至水面上,它们的围堵十分坚固。鱼群插翅难逃。进食完毕,海豚会表演惊人的空中跳跃,旋转身子翻着觔斗。集合在一起的海豚可以多达万只,在海中延伸几千哩长,跳起舞来蔚为壮观!
但正是海豚捕猎之后壮观的集体舞蹈让我淘汰了它们。天智师说:食肉动物的杀生并非残忍,那是它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做的事,是符合天道的。我对天智师的教诲当然没有疑义,问题是——依我的感觉,海豚在杀生之后过于“快乐”,过于张扬。如果它们被提升为智慧种族并变得十分强大后,仍旧沉缅于这种“快乐的杀戮”?
……
我十分惋惜地淘汰了海豚,把目光聚焦到另一种动物身上:两足黑猿。它们生活在一条大裂谷附近的密林中,或稀树草原上,能蹒跚地两足行走,不过更善于用前肢在树上攀缘。浑身披着黑毛,素食,常常几十个个体在一起生活。天智师说:“耶耶,我的孩子,你要诚惶诚恐!要知道,你的工作将决定一个星球的命运!”我牢记着我师的教诲,用了整整十年时间(相当于蓝星的50万年了!)来慎重地考察它们。天智师曾列出天宠族的十项“善根”或“慧根”,说只要满足其中五条,你就可以考虑选它;如果有六七条,你就尽可放心选它了!而我在两足黑猿身上已经发现了七条:
1、素食性群居动物。天智师说,最好选素食种族来提升,虽然并不摒弃肉食种族,但毕竟素食性种族的天性更为和平;
2、有较高智力,最典型的表现是能使用简单的工具。
我发现,黑猿群中我称之为“白胡子”的一只雄猿最先学会用细树枝钓白蚁吃。这种技术开始只在白胡子所在的族群中使用,但当一只年轻雌猿外嫁到大湖对岸另一群落时,这项技术很快就广泛传开了。
3、族群内有合作倾向。
雌猿们会合力抚养族群内的孤儿,偶尔有些雄猿也会收养孤儿。
4、有初步的羞耻心。
这些蒙昧状态的黑猿当然不懂得遮羞,但我发现,它们之中有些个体,尤其是社会地位较高的的个体,在交配时会躲到隐秘处进行。当年天智师授课时很看重类似习性,说它是社会道德的萌芽。
5、知道敬畏大自然。
还是白胡子所在的那个族群,有一次迁徒途中经过一个巨大的瀑布。瀑布飞流直下,声震遐迩,空中的水雾映出清晰的彩虹,漂亮得无以复加。它们被这种自然奇观深深震撼,个个昂首长啸,手舞足蹈。这次“朝拜”持续了很长时间,表明它们已经懂得敬畏大自然。天智师说,这种敬畏能轻易转化为宗教信仰,或者转化为对大自然的探索欲。
6、有初步的“我识”。
我曾在塞特族群的活动区域立起一面镜子,它们发现了镜中的不速之客,便愤怒地咆哮挑战。随后它们意识到镜中的家伙与自己的行为完全一致,十分好奇,便用手在镜后抓挠着找它。不久它们都懂得了,镜中就是它们自己。
我等族群首领塞特熟睡时,在它额头上点了一个红点。第二天塞特在镜中看到额上的红点,表现得很困惑,用力想擦掉它。至此我可以确信,黑猿们确实已经有了“我识”。
7、有强烈的爱心。
一只年轻雌猿洗拉生了一个漂亮的淡色皮毛的儿子,我命名为土八该隐。土八该隐不幸被豹子咬死了,洗拉冒死从豹子口中夺过它,一直抱着不丢,不停地翻动它,焦急地唤它,企盼它会醒来。它不让其它黑猿碰儿子,甚至在遭遇狮群、仓皇逃命时也不丢弃这具小尸体,这样一直到尸体完全腐烂,不得不丢弃。那晚它对着星空凄声长号,让人不忍卒听。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再犹豫了,我决定:这个爱心强烈的物种就是我选定的天宠之族!
……
我30岁那年,即距今350万蓝星年的时候,正式开始对两足黑猿进行智力提升。我测定了它们的脑波固频,依此调谐我的仪器,在黑猿生活的大裂谷区域发射激活电波。这种电波将打开黑猿基因中一个主管大脑进化的“开关”,使它们迅速变聪明。
随后的漫漫岁月中,我小心地呵护着我的子民。我欣喜地看着它们的额头慢慢变高(意味着脑容量增大),体毛逐渐变稀,两足行走更加稳当,其族群也急剧扩大。我对自己挑选的天宠族越来越满意,有时我自豪地想,如果天智师知道我选中的天宠族如此优秀,一定会激赏我吧。我40岁时,即距今300万蓝星年时,地球上洪水肆虐,连高山都被淹没,凡在地上有血肉的动物几近灭绝,黑猿群落同样遭灭顶之灾。那时我急忙驾着飞车赶去,停在洪水包围的亚拉腊山尖,那儿困着黑猿的挪亚群落。我让隐形飞车显形,我本人也第一次在它们面前现身。飞车此刻实际变成一条船,几十只黑猿战战竞竞地爬上来。趁机上船的还有众多鸟兽。飞鸟们倒还干净,从水中爬上来的野兽都浑身泥水,把飞车弄得肮脏不堪。我爱屋及乌,无论洁净不洁净的生灵都让它们留在船上受庇护。黑猿们悄悄聚在驾驶室四周,仰视着我,入迷地看着驾驶室内它们所不能理解的神秘设施。这时,雨后的天空渐渐化出一条美丽的彩虹,黑猿们看见了,就像听到一个无声的命令,全体俯伏在地,吼吼地欢唿着向我朝拜。我看着几十双虔诚感恩的目光,欣慰地想,我20年的辛劳总算有了回报。
我的飞车在这儿一直停到来年(指蓝星年)的正月初一日,直到一只鸽子离船后又衔着一支干树枝返回,洪水终于消退了。我同黑猿们告别,祝福它们:
“去吧,你们要生养众多,遍满了地。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连地上一切的昆虫和海里的鱼,都做你们的食物。”
它们还不懂语言,但肯定记住了我的容貌和飞车的形象。
到我50岁那年,我已经不再牵挂母星的飞船是否会出现。现在,几百万黑猿是我唯一的感情寄托,我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它们身上。它们的生命节奏实在太快了,我稍微打一个盹,黑猿社会中就有全新的变化。这不,北边新崛起一个强大的所多玛群落,领地比其它群落宽广,个体数量已经有300多个。它们的身体更强壮,头颅也明显比其它族群的大,眼睛中闪现着智慧之光。我对此欣喜不已,心想,黑猿族群中能率先跨过“猿”与“人”分界的,大概非它们莫属吧。
我把更多目光盯着这个群落,想知道它们的进步何以比别的群落更快。
有一天我发现了异常。所多玛族群中弥漫着燥动和亢奋,它们自动地分成两群,雌猿和幼猿留在后边,雄猿们聚到一起,向一个我称之为“含”的黑猿群落的领地出发。到了边界,雄猿们悄悄停下了,它们还没有进化出语言,但通过触摸、目光和第六感,很快取得了一致意见。以下的事态进展让我震惊,那是一次非常典型的战争。它们能组织这样完美的战争,完全可以说已经具有智慧。先是一小群侦察兵悄悄越过边界,找到了“含”族群此刻的位置。“含”族群的40多个成员(这是黑猿族群的正常数量)正在专心找食物。侦察兵没有惊动它们,悄悄返回,用手势语言向首领作了报告。然后150个雄猿分成两拨,一拨悄悄掩近了“含”部落,忽然厉声吼叫着发起进攻。“含”族群似乎早就知道所多玛族群的凶名,根本不做任何抵抗,凄声尖叫着四散逃命。但在它们逃去的方向,所多玛族群中的另一半雄性早就埋伏好了,在树上树下严密地张网以待。双方在树冠上追逃、厮杀,树叶纷纷飘落,尖叫声响成一片。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很快结束,“含”族群大部分逃脱,只有一只雄猿、两只雌猿和几只幼猿被捉住,瞬间被撕成红鲜鲜的肉。
现在我终于知道,所多玛族群在进化阶梯上何以能超越其它族群:它们频繁利用战争,获取了宝贵的蛋白质,加快了大脑的进化,顺便也扩大了领地。也就是说,它们的进化是靠同类的血肉来滋养的!
胜利者们分配了肉食,饕餮大嚼。这时所多玛族群的雌猿和幼猿也赶到了,一只雌猿率先上前,讨好地看着首领,伸出双手。首领抱着一块红鲜鲜的肋排,正啃得痛快淋漓,这时慷慨地送给雌猿。其它雌猿和幼猿也都要到了肉食,族群中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而我心中则是浓重的幻灭感,还有熊熊燃烧的怒火。我让飞车降落在它们面前,第二次让飞车现形。这些挪亚的后代们在潜意识中保留着对飞车和我的记忆,这时立即俯伏在地,吼吼地欢唿着。我没有被它们的朝拜所感动,毫不犹豫地把“地狱火”指向它们。一道闪电,一声霹雳,这一片密林,连同罪孽深重的黑猿们,全部烧成了黑色的炭柱。远处,十几个迟来的所多玛成员看到了升腾的烟火,惊叫着向后逃命。我怒冲冲地把地狱火指向它们的后背……但我最终长叹一声,把地狱火垂下。
毕竟这十几只黑猿还没有来得及犯下罪孽(食同类之肉),就让它们逃生去吧。
我驾着飞车返回太空基地,把自己久久地封闭起来,在心中哭泣。我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错误,怎么对得起天智师的教诲?天智师当年授课时,既讲述了可以判定天宠族的“善根”或“慧根”,也一再强调:如果有以下恶德之一,则可一票否决。这就是:
1、食同类之肉,尤其是素食物种。
天智师说,素食物种如果一旦学会食同类之肉,则其天性会比食肉动物更残忍,更邪恶;
2、雄性们会相互合作,组织对同类的战争。
天智师沉重地说:耶耶我的孩子,你要记住,后一条更为邪恶!在自然界的物种中,“雄性战争”是极为罕见的天性,一旦出现,那么该种族内的屠杀就会一发而不可收,直到自毁和毁灭世界。上帝和文明都将逊位,而恶魔将肆虐天下,无人能制!
而我挑选的天宠族恰好具有这两条恶德,一条也不少。我瞎了眼,辜负了天智师再三的叮咛——但我不解的是,在30年的观察中,亦即黑猿们150万蓝星年的进化中,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两种邪恶天性啊,这是为什么?是我不可饶恕的粗疏?想来不大可能,我不至于粗心30年吧;抑或是黑猿们知道我的好恶,一直在着意隐瞒?想来更不可能,它们不会有这样深沉的心机;或者——这种邪恶天性是随着智力的提升才滋生出来的?毕竟,没有相当的智慧,根本不可能组织这样复杂的战争。
如果是第三种原因,那我的内疚多少可以减轻一些——目前的局面并非缘于我的粗疏,而是无法违抗的天意。但这并不能让我心里好受多少,因为这也等于说,在这个宇宙里,邪恶是与智慧并肩而行,永远无法分拆。
我在心中哭泣,我向大智师忏悔,向母星的上帝祈祷。我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两足黑猿的数量已经激增到上千万头,纵然我已经得知它们是邪恶的东西,但毕竟也是天地间的生灵啊,我不忍心把它们全部杀死。但我也不敢让它们活着而去重新选择天宠族(比如海豚)。显然,让一个星球上有两个天宠族会更危险。
万般无奈中,我打开“上帝与我同在”系统,向它请教。这个专家系统偏重于知识的汇集,不善于作出判断,我不大相信它能解答这个难题。但出乎我的意料,它没有犹豫就回答了:
“如果是在智力提升后才发现这两条恶德,那就只有将错就错了。没办法,这个星球就交给它们来肆虐吧,但愿它们进入文明时代后会改恶从善。”
“它们……能改吗?”
专家系统叹息一声——我听着怎么像是天智师的声音:“很难的,非常难。但没有别的办法啊,你只有耐心等待了。”它最后说,“耶耶,祝你好运气。”
此后的岁月里,我比往常更小心地监管着它们,不过不再怀有欣喜和浓浓的父爱,而是努力压抑着厌恶,也时刻揣着深深的惧意。我80岁时,也就是距今100万年前,黑猿们越过红海海峡,向其它几个大洲(即后来人类所称的亚洲、非洲、欧洲和大洋洲)扩散。这一百万年是相对和平的时期,它们分散在广袤的区域,互不接触,也就基本避免了同类相食和战争。它们学会了用火,会打制石器,会合作捕猎。两足黑猿变成了猿人(能人和直立人)。
我盼着他们会从此遗忘这两条邪恶天性,但我再次失望。十万年前,即我98岁那年,在两足黑猿的祖庭里,非洲密林中,进化出一批更为强悍的智人。他们智力更高,会使用标枪,有了语言。他们再次越过海峡,沿着先辈走过的路向各大洲扩散,在扩散途中,他们毫不怜惜地杀死了先期抵达的猿人——尼安德特人,北京猿人,爪哇猿人,等等,而这些猿人其实是他们的表叔表婶。这种变本加厉的邪恶让我愤怒和绝望,如果我还年轻气盛,说不定会再次祭出“地狱火”来。但我已经是垂暮老人,没有精力,也没有足够的狠心,去惩戒他们了。
此后我心如死灰,自我封闭在太空基地中,悄然等着死神降临。哪天精神好一点,我也会勉力乘上飞车,到人世间查访一次。
我看到的都不是喜讯。在这十万蓝星年中,智人们分化成黑人、黄人、白人和棕人。它们建立了部落,然后是国家。这些变化更叫我心惊——以后他们再发动战争,屠杀同类,恐怕就更有理由啦。果然我不幸而言中,当地球上的“部落”逐渐繁衍,领地互相接触之后,更凶猛的战争之潮又开始了。
到我99.8岁时,也就是一万蓝星年前,人世上的一切就像按了快进键,突然间极度加快。不肖子孙们之间的战争此起彼伏,简直让我目不暇接。上下埃及之战、喜克索人灭埃及、赫梯人灭巴比伦、摩西屠米甸灭亚麻力、亚述灭埃及和巴比伦、大流士横扫亚非欧、雅利安人征服印度、黄帝炎帝杀蚩尤、雅典和斯巴达争霸战、亚历山大远征、罗马和迦太基争霸战、十字军圣战、穆罕默德圣战、成吉思汗横扫亚欧、白人杀黑人印第安人澳洲土人、一次世界大战、二次世界大战……我年老昏聩,眼睛花,反应慢,真的数不及了。聊可自慰的是,他们进入“文明时代”后,已经抛弃了同类相食这个恶习,这应该是很大的进步。但要命的是,“文明人”同时发明了叫做“信仰”或者“主义”的东西,这种东西林林总总,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我们这个民族(国家、阶层)才是神的嫡长子,可以代神去杀死其它异教徒、野蛮人、劣等民族或邪恶国家,所以——踊跃加入圣战吧,这是高尚的义行!
有件事让我很奇怪:按他们喋喋不休的宣教,他们说的神(耶和华、宙斯、安拉、天照大神,诸如此类)指的似乎就是我,但我什么时候赐予他们战争和杀人的权利?我再年老昏聩,这样的大事也不会记错吧,可现在敌对双方都一口咬死是受我唆使,真让我百口难辩。
350万年前我提升了他们的智力,这会儿他们的智慧已经大放异彩,尤其表现在武器上:石制兵器、弓箭、青铜兵器、铁制兵器、火药、飞机、坦克、潜艇、核弹、洲际导弹、化学武器、生物武器、基因武器、气象武器、环境武器、太空武器……在我短短0.2年的岁月中(一万蓝星年中),武器更新了几十代。如此兴旺勃发、无穷无尽的天才,连我的母星上也不曾有过。但这对于他们的智慧提升者(我)来说绝不是喜讯。天智师曾赐予我一台“地狱火”,虽然这么多年我只用过一次,但有它搁在身边,至少对自己是一个安慰,对尘世之人是一个震慑。可是,自从不肖子孙们有了核弹和洲际导弹之后,这个力量态势就被颠覆了。那两者的威力已经超过了我的“地狱火”,更别说其后威力更大的人类武器。如今,假如我和孽子们闹翻,不得不兵戎相见的话,失败者绝对是我,对这点我很有自知之明。
我只有悄悄躲在隐形飞车中,心里祈祷他们忘了我,让我安安生生走完余生。但如今就连隐形技术也不保险了。人类已经发明了高超的隐形及反隐形技术,万一哪天他们心血来潮,把反隐形雷达瞄向我位于近太空的基地?……他们当然不致于杀死我,吃我的肉,但一定会如获至宝,劫持我,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他们早就用熟了的政治智慧。我绝不会当这样的傀儡上帝,那时我只有一个选择了——把“地狱火”指向自己。
我是垂死之人,生死倒没放在心上,但如果我被人类——我亲手提升的物种——逼死,那也太没面子啦。
上帝啊,保佑我免遭此厄运吧。
这些年精神萎靡,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上帝与我同在”了。今天我打开它,不是想问什么问题,只是想与它聊一聊,调节一下心境。它看出我心情不好,安慰我:
“想开点,不必太悲观。毕竟他们已经不吃同类之肉了嘛,这就是大的进步。还有,从二次世界大战过来,已经有将近半天没打世界大战了(52蓝星年相当于母星的0.37天),这就很难得啊。”
“可是,小的战争或民族仇杀从来没停过!其实也不算小啦,很多‘小’战争也要伤亡几十万人。再说,如今在天上、地上和海里到处都游弋着核弹,早晚会擦枪走火的,那时的死亡人数就得论‘亿’来说了。”
“上帝”也无话可说,停了停,它勉强安慰我:“也许这恰恰是天意吧,借助战争让他们自我减员,否则的话,蓝星更被他们祸害得不成样。”
我仍按自己的思路絮叨着:“天智师说:‘雄性战争’是很邪恶的天性,如今更了不得,连雌性也参与其中啦,比如在中东,就出了很多心甘情愿的女肉弹,甚至成了肉弹的主力。这不比单纯的‘雄性战争’更邪恶么?”
“上帝”也顿觉悚然,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见微而知著,单是雄性参与的战争已经把世界糟残成这个样,如果雌性也大规模参与,那……不敢想象。不过它担心我太难过,马上转了口气:
“真的别太悲观。其实——这种事在咱的母星上也有过啊。”
它太想安慰我,终于说出了它不愿说的一些事情。从它含煳的话语中我知道,原来母星其实有同样的历史——也曾有“邪恶种族”,也曾有“雄性战争”。雄性们的爱好万年不衰,你杀我我杀你,整整杀了几万年(相当于几亿蓝星年),害得母星几次被毁,几次重建。因为最后一次毁得太彻底,使得灭世前的历史几不可考。现在,母星人借机否认自己是邪恶种族的后裔,但到底真相如何,历史学家们其实很清楚。“上帝”叹息着说:
“除了雄性战争,咱的母星上也照样有同类相食。而且,据说在几次灭世和重建时期,这种习性多次反复过。依此推断,蓝星人是否自此摒弃了吃人肉的恶习,现在还很难说呢。不过,母族人虽然那样邪恶,毕竟后来变了,彻底变了,你看咱们主动向全宇宙传播上帝之光,难道不是大仁义之举?有人说这是为了对过去的罪恶忏悔,但即使这样也是善行啊。所以——你不必太内疚,太悲观。”
原来如此。我叹息说:“但愿蓝星人也能有这样的未来。不过,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上帝”很诚实,陪我叹息着:“那是肯定的,你当然等不到了。”
这次聊天没让我的心情改善多少,后来有一件事更加扰乱了我的心境。那天我乘隐形飞车到非洲大裂谷附近的密林中,也就是我四百万年前对两足黑猿进行智力提升的地方。那儿正好有一组人类科学家在考察黑猩猩,它们是人类血缘最近的亲戚。我没有惊动这些人,悄悄观察着这些观察者。
这些科学家们经过多年观察,对黑猩猩社会有了15项重要发现,像使用工具啦,敬畏自然啦,群内合作啦,其中含有多项“善根”或“慧根”。但他们刚刚有了一个震惊的发现:看似温顺的、友爱的、素食主义的黑猩猩,原来也会组织“雄性战争”去屠杀同类!派侦察兵,正面进攻,后面包抄,如此等等,和当年两足黑猿的所多玛族群一样。它们大获全胜,消灭了一个邻近的黑猩猩群落,然后是一次肉的盛宴,没有参与战争的雌猩猩和幼猩猩从友善的雄性手里讨得了鲜肉,整个族群其乐融融。科学家们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明摆在那儿。而且这场战争中还有一个典型的细节,连我当年在所多玛的残酷战争中都未见过:被杀死的雌猩猩一般是被撕裂喉咙,而雄猩猩则全部被揪掉睾丸,可见搏斗中下手之狠毒。
那几位科学家震惊之余,认真思考着,向天发问:黑猩猩在生理结构上同人类最相近,基因有98%是相同的。既然黑猩猩有这两种邪恶天性,是不是意味着,人类在蒙昧时代也同样具有?也许人类几千年的杀伐并非基于社会属性,而是基于冥冥中的生物学天性?用句粗俗又一针见血的话:人类生来就是坏种!
纵然我心乱如麻,但他们一本正经的思考还是让我忍不住发笑(苦笑):如此明显的事实,还用得着他们艰难考证么?我在250万年前就发现啦。而且,这种邪恶天性并非在蒙昧时代才具有,现在也丝毫不弱呀。只是,如今他们沉缅战争并非为了猎取肉食,而是各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心乱如麻,因为一个困扰多年的老烦恼又复活了:既然与人类如此相近的黑猩猩具有这两种邪恶天性,那是不是说,两足黑猿在智力提升前同样具有,与此后智慧的进化无关?果真如此,那就意味着,当年没发现这一点确实是我的粗疏,不能推给“天意”。
我罪无可恕,九泉之下无颜去见天智师。
那天正值我的百年寿诞,我的子民真给我送了一个上好的生日礼物。我悄然返回太空基地,在负罪感中煎熬。不过,后来我突然想到另一种不同的解释——并非我着意为自己解脱——既然黑猩猩与人的生理结构如此相近,又恰好位于当年我播放激活电波的地域,那它们的祖先会不会在当年搭了便车,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智力提升?而它们的两种邪恶天性,至少“雄性战争”这一条,仍有可能是在智力提升后才出现的。毕竟还是那句老话:如果没有足够的智力,它们根本无法组织这样完美的战争。但事过境迁,这一点已经无法考证。我不想再绞脑汁了,也许,我在艰难思考时,母星的上帝也在发笑呢,正如我对人类发笑一样。算啦,不再寻求明确的答案了,就这么煳涂着走完我的一生吧。这会儿我最大的遗憾,是愧对聪慧漂亮的海豚族,当年我的一念之差,使它们错过了智力提升的机遇。如果今天的万物之灵是它们而非人类,这个星球是不是会干净一些呢——但也许地球会更邪恶,谁又能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