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镇上请来戏班,一唱就是半个月。那是他们的节日,每天傍晚,他早早吃了饭,在她家的院墙外候着。等她慌慌张张地出来,便携了她的手,急忙往戏场赶。赶到镇上时,戏通常已经开场。灯光打在台上女子明艳俏丽的脸上,女子扬起水袖,低首碎步,身段袅袅娜娜,唱腔幽怨婉转,她的心也在铿锵顿挫的鼓点中起起伏伏。他在她身边坐着,眼睛不看台上,却只凝视着身旁的她。她低头,她蹙眉,她欢喜,她涕泪涟涟。他的心便也跟着辗转起伏。
那一夜唱的是《七世夫妻》,男女主角是天庭的金童玉女,只因玉帝在天庭欢宴群仙时,金童不慎摔破酒杯,玉女为安慰金童,便对他展颜一笑。这一笑的代价是他们双双被贬红尘,且被罚以配为夫妻,却不许成婚。七世苦苦相恋,却难成眷属……一出戏,台上的人悲切哀怨,台下的她泪湿香帕。
戏散场,她悲思难收,一路哽咽。他携她回家,忧心如焚,不知该如何安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我有缘。七世不离散,八世做夫妻。”她诧异地盯着他看,心跳如鼓,脸慢慢地羞成娇红。
那年,他16,她15。她和他的家,只隔着一条街。
她长成俊眉秀目的姑娘,像春天里枝头上绽开的第一朵桃花,鲜润饱满,走到哪里便芬芳地开在哪里。有富家少爷来求婚,她不允。父母逼得急,她索性横下一条心:“除了海哥,我谁也不嫁。”
自然是不许的。他们两家只隔着一条街,却有世仇,而且他穷,家徒四壁。她的房门被落下重锁,父亲硬邦邦地撂下话:“想嫁他,除非我死。”
夜里,他来到她的窗下,小声叫她的名字0他说:“那户人家,我去打听过了,家底殷实,人也俊朗,你嫁过去,会有好日子过的。”她隔着窗子啐他:“没良心的,当初是谁许下的八世夫妻?你若不带我走,我就撞死在这墙上!”
那一夜,他隔着窗户与她商定:“你等着,明天我去镇上把家传的那对玉镯卖了,凑足了路费,我们就离开这儿。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最好是在海边,盖一所房子,你结网,我打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做八世的夫妻……”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灼灼的光。
她扳着窗棂,娇俏的脸像天上的满月,幸福的光芒把暗夜都照亮了,那一夜,她欢喜着,焦虑着,憧憬着,慌张着,娇羞着,彻夜未眠。夜那么长,天似乎永远都不会亮了。
他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她等了一天,两天,第三天,父亲打开门放她出来。父亲说:“听人说,阿海那小子在镇上遇上当兵的,被抓去当了壮丁……你还是找个人,嫁了吧。”
她当即就懵了,疯了一般往海边跑。是的,他答应她的,要带她去海的那一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平淡幸福的生活,做八世的夫妻。可他,却失了言。她跪在潮湿的沙滩上,泪一捧一捧地跌落。
那是1949年,那年的春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她,却失去了最心爱的人,灿然绽放的青春,从此就暗淡了下去,整颗心都沧桑了。
她再也没有嫁人,青灯,长夜,在思念和回忆中,慢慢生了华发。他什么也没给她留下,只给了她一个夜晚。那夜,银盘似的月亮散发着皎洁的光芒。多少年后,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仍然清晰。
她守着那个夜晚,一年又一年,一直到1999年。
他回来了,被一个年轻的男孩捧着,回来看她。他藏在一个小匣子里,任她摸着,却摸不出轮廓。她的记忆里,还是他棱角分明的脸膛,高壮笔挺的身架,笑起来像洪钟一样,震她的耳膜。她奇怪,他那样健壮高大的身躯,怎么能藏在那个小匣子里?
她的眼睛瞎了,重度白内障。
男孩读他给她的遗言:秀春,对不起。第九世,我们一定做最恩爱的夫妻。
她的手轻轻抚摸那个匣子,没有眼泪。她把他藏身的小匣子仔细擦干净,在枕头旁放了七天。每夜,她抱着他,絮絮叨叨地跟他说那七生七世里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故事,说50年前的那个夜晚,说她对他的想念……她笑,说:“海哥,你怎么就扔下我自己走了呢?”笑着笑着,就哽咽了。
1999年的春天,窗外桃红柳绿。没有人知道,这对隔了50年的恋人,在这一时刻相聚。她想把那出戏改成《八世夫妻》,第八世里,她是董秀春,他是徐海辰。
选自《新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