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那天,天还蒙蒙亮,我和师傅就上路了。乡下人喜欢挑年头年尾办喜事,这可苦了我们这些做木匠的人,天天忙得两头黑。
师傅甩着手走在前,我挑着工具箱在后。见师傅心情还不错,便问道:“师傅,今天什么时候下工?我想回家过年呢。”
师傅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自顾自地向前走,不冷不热撂下一句话:“晚上帮我收了账再说吧。”我不禁暗暗叫苦。乡下的习惯是,给手艺人的工钱,完工时兑现的极少,大都要等到年三十晚上,你得上门去讨。要是讨得不顺,得多晚才能回家呀?
这天下午早早收工,师娘做了一大桌子菜等我们。师傅兴致不错,还喝了几口酒,说了几个笑话。我却一声不吭,也不觉年夜饭的香,脑子里总是闪现妈妈站在大门口盼我回家的身影。
我当知青的头一年,全家从县城下放到乡下,借住在生产队的祠堂里。到了第三年,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审查对象”,被关了整整两年,连家人的面也见不上。后来被放了出来,我拜师学起了木匠手艺。
吃过晚饭,我提着灯笼,打起精神跟着师傅去一家家讨要工钱。我心里有个信念,今晚哪怕走到天亮,也要回家过年。
待回到师傅家时,已是半夜时分0一进屋,师傅就将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看着一大堆的钱,师傅难得地笑了笑,坐下来喜滋滋地数钱。我拿着晚饭前就扎好的杉皮火把,来到师傅跟前说道:“师傅,我回家了。”
“这么晚了,又这么冷的天,渡船许是喊不来了,我看你还是明天早上再回家吧。”师傅抬头看了看我,真心实意地挽留我。
“就是天上落刀子,我今晚也要回去。”说罢,我转身要走。忙到这么晚,我心里有气。
师傅愣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站了起来,叫住我:“你等等,你也辛苦了大半年,这样吧,这六十块钱你拿去孝敬爹妈吧。”
我心里一暖,接过师傅塞给我的钱,头也不回地闯进年三十的夜色里。
我举着火把,匆匆走在乡间小道上,腊月的寒风呼呼地吹,却不觉得冷。我一边赶路,一边暗暗地盘算:五十块钱给妈妈,弟妹们一人一块压岁钱,还留几块钱自己零用。此刻,怨气早巳无影无踪了,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待我兴冲冲地赶到河边渡口,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天哪,渡船静静地停靠在对岸。我急了,便扯开嗓子喊:“有人要过河哦,有人要过河哦……”
没人答话,惟有一片沉静。这可怎么办?若往上游走,是有座桥,可那得多走十多里路。我急得在河边走来走去,连连叹气。河面闪着光,哗哗作响,还飘起蒙蒙的雾气。既然坐不上渡船,那就干脆划水过河。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精神为之一振,三下两下就将衣服全脱了。
一阵寒风吹来,我全身哆嗦,牙齿也磕磕响。我双手赶紧往身上一阵猛搓,感觉有了丝丝温暖,便一手举起衣服,咬紧牙关跳入水中。河水冷得刺骨,我担心自己会被冻僵。于是,鼓起所有力量,僵硬的双脚拼命地踩水,嘴里不停地喊着:“加油!加油!”
渐渐地,我的脚有些抬不起来,我听不到任何响声,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就在快要坚持不住时,我终于摸到了河岸。用尽所有力气爬上岸,全身僵住了,感觉快成木棍了。我笨手笨脚地穿上衣服,摸摸口袋,钱还在,真好。我长长地吁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想到家人灿烂的笑脸,想到热烘烘的炉火,力气渐渐地回到了身上。
终于看到了村庄的灯光,我的脚步更快了。渐渐地,我看到了家门口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像是母亲。我大声喊了起来:“妈,我回来了。”
妈在远处大声地应答着,奔了过来。牵起我冰冷的手。我的头有些晕晕乎乎了,喃喃地对妈妈说:“妈,我回家过年了。”
选自《特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