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历史的真相跟普通人知道的大不一样。
当美国总统迈上天梯时，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他坚强的神经很少有心潮澎湃的时刻，政治生涯早把他的意志磨成铁炼成钢。他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正是凭着自己牢牢扼住现实的意志才成为白宫的主人。但当他真正坐上总统的位置，当军方和国家安全局把一份份绝密文件请他过目时，他才明白，人类历史在权贵最上层圈子里完全遵循另一种叙述方式。
各场战争背后的真相，刺杀肯尼迪的真相，自由能源的真相，共济会的真相，9·11事件的真相，冠状病毒的真相……真相超乎现实。和历任美国总统一样，他签署保密协议，发誓永不泄密，而内心难免感慨。有时他安慰自己，其实两种历史——大众被告知的历史和绝密文件中的历史——都是真实的，只不过记录者的视域范围和角度不同而已。
圆月照在平台上，一股冷飕飕的风吹来，他颤抖了一下。
直升机已飞走。天梯四周的安全人员正在用无线电忙碌指挥着。天梯开始升起——这个黑色金属升降机器以完美的速率平稳地上升了200米，直接穿入上方透明的锥状天台工程站底部。总统大跨步穿过圆形旋转门，在他眼前出现了一条全封闭的甬道，一串红灯在他头顶闪烁，延绵不断直到拐弯处才消失。
匆忙经过的工作人员向他点头致敬0他快速地向工程站内部走去，秘书和特工亦步亦趋地跟着。今天，会有最终的答案吗？他想。
II
这个位于福尔斯彻奇山山腰的工程站是译码工程的基地。前几次来的时候，总统对这里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自己的日记中曾这样写道——
操作平台的背景很亮，我第一眼就被吸引住了。按照矩阵排列的平台屏幕反射出洁白的光线，与译码员身穿的黑色制服形成了强烈对比。它们密密麻麻地呈阶梯状反射出来，它们闪烁的背后是新建立的数学公式模型，每秒执行百亿到几万亿次运算。我仿佛看到智慧的光辉、科技的光辉、崇高的光辉、宇宙的光辉兼而有之……
总统的诗意情怀在刚开始时是根本不存在的。6个月前——整个事情的开始——当太空总署官员和专家向他报告时，他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
“总统先生，我们确实找到了外太空智慧生命。”
总统建议他们把报告转送好莱坞梦工厂或者福克斯公司。但事情很快进入严肃的阶段，在太空总署官员的郑重要求下，总统快速阅读了报告并给秘书打电话。当天晚上10点钟，白宫里挤满了人，办公厅班子的内部成员轮换做报告，彼此交头接耳。
最先发现射电讯号的是一个哈佛研究生，他是业余天文爱好者，在南加州的沿岸观测到信号，随后国家射电天文台也注意到该神秘讯号。讯号的位置来自室女座，后来经过复杂的计算，被确定位于大约在亮度4等的室女座η恒星的南方1.6度。在完整且持续出现了19分23秒后，它消失了，但留给国家射电天文台的科学家们巨大的惊愕。五个小时后，它再度出现，持续了同样长的时间，再度消失。
消息传到太空总署，顿时像炮弹炸了疯人院。新墨西哥州的望远镜阵列开始对讯号位置附近进行全天候的监测，他们没有失望，隔了五小时后讯号再度现身。等它第四次出现的时候，全美国的射电望远镜都已严阵以待。
欧洲空间局也发现了讯号。到最后一次——第九次出现时，讯号总共累计时长近三个小时。由于这个讯号如此稳定，富有规律，科学家迅速排除了天文现象或计算机故障引起的可能。
这一事件被披露出去，引发世人瞩目，猜测纷纷，但太空总署马上出面澄清，经科学家鉴定，该讯号不足以证明为人工讯号。
可是在白宫与联合国外太空事务办公室之间的秘密会议备忘录里则完全遵循另一种叙述方式：它只能是来自深空的人工讯号，而且是极为复杂的编码讯号。
在总统的直接授命下，译码工程启动，各项工作马不停蹄地展开。当然此工程系全球保密级别最高的事情，除工程项目成员外，只有各相关方的高层知晓。另外澳大利亚、中国、日本和欧洲几国的顶级专家也参与到译码工程中。SETI被彻底排斥在外，因为国会和五角大楼不希望民间势力介入。
对于总统本人来说，如此重要的工程向公众保密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相信，如果他在电视上亲自向公众宣布地外智慧生命搜寻计划出现了重大突破，他连任下届总统将毫无悬念。但权衡利弊之后，他采纳了太空总署和联合国外太空事务办公室的建议——在破译出讯号的内容之前，公众不能获知真相。
刚开始时，破译这些讯号困难重重，但经过多次尝试，科学家发现讯号是经过高密度压缩过的，依据记录讯号强度和频率变化可以建立一种高维空间模型公式。通过这个公式的演算，讯号每个时间节点上的频率值都能拓展成一段具有相当长度的信息链。
可以看出来，它们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语言。
很快，信息链里的内容被转录成音节，进而与人类语言相对应。
几周以后，讯号被工程组正式命名为“杜塞塔”，因为“Du-Sai-Ta”是这些讯号中重复最多的三个音节。他们推测，它们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接下来就是工作量巨大的、枯燥的转录和译码。在译码的早期阶段，“杜塞塔”的内容的确让人感到摸不着头脑，但随着分工的秩序化和译码经验的丰富，整个记录的脉络开始明晰起来。韵律学家和语言学家也对译码工作进行协助，因为它独特的节奏感让人不免怀疑它是一部艺术作品。于是，“杜塞塔”的引号也被改成了书名号。
渐渐地，辫子梳理出来。
透过迷宫般的、极尽古怪复杂之能的记述方式，一部伟大的史诗开始浮现出来。《杜塞塔》记述了一个外星种族的历史，以及他们鬼斧神工的、持续了无数个万年的浩大计划。如果它真的是一部文学作品，那么它将令地球人类的所有文字都逊色无光。
“Du-Sai-Ta。”总统常想，这是个奇迹般的译码工程，虽说此刻还不为世人所知，但必将在历史上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每个工作人员都几乎怀着宗教般的热情投入到译码工作中，他们对待其工作对象的态度近乎敬畏。
总统不是理想主义者，他绝不是，但他内心最深处，还有那么一丝微弱的理想。当他俯在工程站内部环形巡视台的栏杆上，看着下方那些身着黑色制服的人员忙碌地记录和运算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受在他心头涌起。
作为最强的地球人类政权的掌控者，他深知当今世局动荡，国际条约形同废纸，环境危机深重，预示着未来更多灾难、饥荒和大规模迁徙。人类的发展究竟路在何方？无人能答。但现在，来自室女座的讯号给了他新的希望。虽然那么遥远，遥跨光年，可确实存在，不再那么虚无缥缈。《杜塞塔》中流露出的传奇风韵使他心驰神往。总统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对美好世界的向往从未泯灭。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他梦寐以求的境界已经临近了。
《杜塞塔》每晚都会闯入总统的梦境。当他在彷徨中疲惫地睡去，那些宇宙深处出现的讯号就会犹如一阵轻盈缥缈的号角，吸引他追随着号声紧迫的节奏，往险峻的悬崖峭壁飞行，按照讯号的旋律诚惶诚恐地飘动。它使他在白日里非分地遐想。虽然总统明白，把人类与他们维系起来的毕竟只是一些晦涩的讯号，这也许只是一次茫茫宇宙间阴差阳错的邂逅。
他们是神一样的种族。他们的科技令地球人望尘莫及，他们的历史灿烂辉煌，包含数不尽的绚丽章节和传奇。
译码工程至今持续了六个月，已接近尾声，但对于他们的历史和故事，所显露出来的还仅仅是个大概，是个轮廓，具体的细节和未知的部分尚需要用我们的经验和智慧去猜测。
III
他们没用任何名字称呼自己，就姑且称他们为X种族吧。早在若干亿年前，他们就已经存在于一个遥远的星域。那时他们的先辈尚处于肉身阶段，曾拥有和人相似的形态——或者说他们当时还以“人”的形式穿梭在星际之间。
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逐渐掌控了心理、艺术、物理和数学的全部层面；他们创造出无数的工具，热衷于发现宇宙最内在的规律，探索信息和能量的奥秘；他们是发现者，是创造者，也是观察者。他们把各种原子任意黏合搭配，只为了丰富化学变化的可能性；他们建立起各种超乎寻常的数学或结构的模型，又不断推倒重来，只为了获取思维游戏的乐趣；他们的技术能力以指数式增长，他们突破三维空间并以任意方式表达自身的存在，控制恒星天体；他们建立起的星际互联网把他们所能控制的能量汇集成一个完整的能源体……
X种族以各种方式展现他们的能力和功绩，有些意图深邃，有些令人叹绝，有些令人感慨动容。在宇宙那令人凛然生畏的永恒之中，仿佛只有这样，他们的存在才体现出意义，他们的历史才会被永远铭记。
他们也控制了生命本身，这是最不可思议、最难以想象的科学创举。在这个领域，他们终于达到了自己创造的一个顶峰——在漆黑穹宇中，造出了一个神秘的人造物体。
他们称之为“杜塞塔”。
它在透明的光云中闪现，仿若浮动的吸积盘。X种族以造物主般惊人的方式，驱动大量的星子（某些太阳系演化理论认为，在太阳系形成的初期，太阳赤道面附近的粒子团由于自吸引而收缩形成的天体）互相碰撞、合并而形成它的原型。经过旋转和吸积，在它混沌的四周出现灿若星河般的几何图形，那是能量的冲撞回旋——直接来自遥远的恒星。
这是一个何等伟大的工程啊！在阴阳二气的融合中，它的结构日益成熟，穹窿的天盖层叠无数，无底的黑暗中喷生出光明——创造生命的能量。
这也是为什么“Du-Sai-Ta”这三个音节反复出现在史诗里的原因。在他们歌颂、赞美自己的史诗中，杜塞塔象征和代表着他们神一样的创造力。他们将自己的伟业借助射电讯号广为传播，是否也期待着更多的赞美呢？
杜塞塔在广漠无垠的宇宙空间中游走，在无数个万年中，它围绕过不同的恒星，围绕过大大小小的行星。它沿着一种十分复杂的轨道运动，通过内部恒久运行的机制，不知疲倦地把恒星的能量转化为不可见的生命量子能，继而把它们变得纤细轻薄，轻柔无比地将其包裹在某颗荒凉但位置合适的行星躯壳上。它加速改变后者的面貌和内部结构，重配四元素的成分和比例。
接着生命开始在杜塞塔默默无声的关照下繁衍。从基因设计和干预、物种进化到最终形成文明，也许要花很长一个阶段才能完成，但对于X种族来说，这不成问题。此时的他们已彻底从肉体的牢笼中解脱出来，寿命几近无限，所以杜塞塔的庞大计划在他们眼中也只能算是白驹过隙。
IV
总统快步走进环形巡视台。今天，是译码工作报告的最后阶段，他隐约觉得这是整个讯号的关键部分。
每当看到下方人员忙碌的译码矩阵，总统内心就被一股崇高神秘的感觉充填。平台屏幕反射出的光线在他看来犹如深不可测的智慧光芒。他为项目团队的努力感动，每个译码员都废寝忘食，也许在他们心底，也会把自己要为之倾尽心血的讯号看作是来自神界的呼唤，来自救世主——因为人类总习惯受一种信仰的支配。
国务卿和副总统正靠在栏杆上低声交谈。他们看起来神情迷惑。
总统大踏步冲他们走过去，和他们握手。最近他动作敏捷，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因为他的思绪现在能轻盈而清澈地飘向天际。他有时真想拥抱一下未知的无限广阔，为莫名的广阔而颤抖，为神迹的力量所震慑。
“最后阶段的报告出来了吗？”总统问。
“出来了。”
“如何？”
这时三位挂满荣誉勋章、穿着长筒靴的将军走了过来。总统不禁皱了皱眉头。他不希望五角大楼介入进来，至少现在别。总统觉得军人的神经过于紧张，对未知的第五类接触总抱着固有的戒心。他瞪了一眼国务卿，他们可能是一个阵营的。
为首的中央司令部司令向总统敬个军礼。他的鼻子高高隆起，呈怪异的鹰钩状，深陷的眼睛在粗浓眉毛下闪闪发光，就像是黑暗洞穴里的火焰一般。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杜塞塔》最后一部分已破译成功。”工程执行长噔噔跑上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份报告。总统接过来。“我将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任美国总统。”想到此，他怦然心跳。
他们的信号已经来到地球，这证明他们也在寻找茫茫星河中的智慧同类。他们能否拯救地球呢？按常理推断，讯号的最后部分应该包含有如何与他们进行联络的办法，说不定他们会从浩瀚无穷的知识宝库中轻取一瓢，指点人类如何建造超越时空的通讯工具——甚至星际互联网。人类只要和他们建立起联系，就有可能浴火重生，从文明衰亡的道路中摆脱出来，重新踏上征途。
他们是无脸无形的金色幽灵，他们超越了时间，由一些既非物质也非能量的东西组成，他们的形态及本质等问题对地球人类所知的语言及思维来说毫无意义。如果一定要形容X种族，他们是跳跃在生命齿轮之间的火花，自由自在地充当着文明的创造者和观察者。帮助人类，对他们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司令的神情有些冷淡。
执行长搓着手，“可是，总统先生，最后部分内容令人迷惑……费解。”
在专为此项目开辟的绝密工程站里，他是绝对的权威，但此时，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总统盯着报告。工程站中心的穹顶透明，银白色的月亮悄悄爬上来，仿佛是下面这些惶恐忙碌的人们的精神寄托。它仿佛看透了人类追求永恒智慧文明的努力，看透了他们与外太空世界进行交流的渴望。月光和灯光混在一起，照在总统手中微微颤抖的报告上，犹如照在他乱纷纷的心上。
译码最后部分记述的是关于杜塞塔——这个神秘的人造物对行星文明的所作所为。
早期，它曾是闪闪发亮的创造者，之后，它会是默默无声的保护者，最后，在期限来临的时候，它内核机制中积蓄的来自恒星的能量会再度喷生出光明——这次不再是创造生命的能量，而是将文明瞬间彻底抹平的烈火——它转眼间变成了可怕的、令人生畏的灭绝者。
祥和宁静的杜塞塔啊，当你暴怒的时候，一切创造归于灰烬。
V
种族在这段被一层薄雾笼罩着的传奇史诗的结尾处奏响了出人意料的终曲。杜塞塔是文明生命的启动器，也是毁灭器；是光的使者，也是火的恶魔。
如此难以推测的乖张行为，如同意图深邃、无法揣摩的造物主。他们视创造生命为游戏，毫不留情地抹去自己的玩具试验品；他们没有人类意义的道德和善恶观念，一切都出乎意料，令人无话可说。
杜塞塔，这个双重的幽灵，一会儿是只优雅纯洁的天鹅，一会儿是只凶狠残忍的山鹫。对生命的爱怜和蔑视集于一身。
总统感到脖子发紧。他闭上眼，手中的报告无力地垂下来。
末日般的混乱和绝望，大地万物在地狱熔炉中沉沦。这故事令人感叹，悲哀，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对于被创造的文明世界而言，他们是绝无法理解X种族为其所设计的这种命运的。
国务卿和副总统绷着脸立在墙角，面色苍白。总统睁开眼，感慨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下巡视台。执行长张口想要说什么，他挥挥手阻止，突然泛起一阵无以名状的恐惧。
这就是宇宙级文明的法则吗？他在走下旋转梯的时候，抬头看了眼透明穹顶。在这一副玄妙高深的神迹图景里，藏匿着多少污浊、险恶、残暴、歹毒！历史犹如过眼烟云，辉煌的或耻辱的兴衰史会一场又一场在一颗颗星球上演。多少美梦，在一声狞笑之后便已幻化成无情的绞杀。
司令也跟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总统阁下，我这里也有份最新报告。”
总统摇头不看。他觉得自己似乎老了十岁。译码工作人员纷纷站起来，无声地望着他。整个工程站安静得如同荒野，总统缓缓向他们走去，走进他们中间停下来。此刻，他伸手即可触摸到那些译码矩阵的屏幕，他胸中涌起怜悯的洪流，千般感动，万般感触。它们曾象征着联系未知的窗口，展示着他所追求的至高理想境界。
不依不饶的司令拿着东西走过来。总统回过头，无奈地笑了笑，同时思绪困难地运转着。刚才由于惊讶，还没有顾得上考虑另一个问题，现在，他想起来了，在报告的结尾处还有一段奇怪的记述——最具讽刺甚至恐怖意味的是，在杜塞塔开始摧毁文明星球之前，X种族会把这消息特地传达给该文明社会。
这个念头像一束光线射入了他的大脑，由于震惊，他竟浑身抖了一下。站在他身旁的译码员是个年轻的华裔姑娘，她乌黑的眼仁亮亮地忽闪了一下。她不理解总统的表情为什么突然如此沉重。是啊，少女的眼睛，洁净如水，怎么会理解这天大的阴谋呢？
司令把东西递过来了，他颤抖地接过，是个图像显示器。司令沉着脸，用手指着屏幕上的月球，“这是空军侦测机在距离月球背面十公里远处传回的最新录像。”
总统惊愕地看着月球，像是在看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陌生人。月球背面出现了无数个交错的、精致的几何图案，它们的线条是笔直的裂缝，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根据探测，月球内部出现了极为异常的能量集结。”
线条严峻地裂开着，似乎正酝酿着不安的紊流，复杂交织的几何图案仿佛在蒸汽中曲扭，很快就要连接成一圈抖动的闸门。“不可能！”这句话猛烈地在总统的心中撞击着。待他抬头看透明的穹顶时，不由揉了揉眼睛。
众人跟着他一起抬头，一时惶惶然了。
月球如同一个金属圆盘，冷漠地望着人间。
作者简介：
王戎嘉，生于黑龙江哈尔滨。2004年大学毕业后来到上海，从事音乐版权引进和输出工作。曾在《音乐爱好者》《青年报》《科幻世界》《科幻大王》等媒体发表文章及小说若干篇。现居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