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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全文_作者:莫熄

发布时间:2023-07-18 11:5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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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

莫奈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对查理·帕克说。对方把巨大的三角形脑袋搁在鹅卵石滩上,懒洋洋地掀起骨质眼皮。莫奈不确定它是在看他,因为那眼睛太过于巨大;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听见了他的问候,据说它是用肺来听的。

莫奈向前走了一步,伸出右手摸了一下查理·帕克的下颚,在湿漉漉的光滑鳞片上挠了两下。“我是医生,”莫奈说,“他们让我来看看你。”

查理·帕克缓慢地抬起头。它的脊椎骨中的某一块发出“咔”的一声,但它毫不在意。接着,查理·帕克微微张开嘴,露出乱七八糟的大牙。一股劲风扑向莫奈,吹起他那与30岁年龄不相称的白头发,把他单薄的身子吹得向后退了一步。莫奈在这股泥土味的风中,清晰地捕捉到了几个悠长而准确的音调。那是一句由七八个音符组成的旋律,无奈而悲伤。音色像是放大了一百倍的低音萨克斯。

莫奈知道,这是查理·帕克的歌,他的病人的歌。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两名不速之客出现在莫奈的家里。一个高大无比,脸上有一条凶狠的刀疤;另一个则瘦得不像话,秃头,简直像爱德华·蒙克的《呐喊》注。

“莫大夫,”呐喊说,“请不要紧张,我们是友善的。”这么说的时候,刀疤把卡车一样的身躯卡在门里。

莫奈面无表情,“看不出来。”

呐喊和刀疤于是在沙发上与莫奈面对面坐了下来。他们自称是莫奈父亲派来的,有十万火急的情况需要莫奈跟他们走一趟。据莫奈回忆,最后见到父亲是大学毕业的时候,也就是七年前,并且他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秘主义者,他根本无从回忆父亲是干什么的。

“我们来得是太唐突了,”呐喊说,“但是我们遇到了可谓绝境的事件,而令尊认为这件事必须你亲自出手解决。”

“我是个兽医。”莫奈说。

“正因为如此。”呐喊说。刀疤抱着肩膀一言不发。“在我们的研究中,一头野兽出了点状况,性命危在旦夕。”

莫奈拿起一个玻璃凉瓶,给自己倒了杯水,“既然你们能找来,一定对我所知甚详。我只会治猫狗兔子金丝熊,‘一头野兽’我应该是治不好的。再说,B城有几千名兽医,其中四分之一有博士学位,何必来找我这个小角色?”他摊开手,“不说清楚状况,我哪也不去,即便有个190厘米的大块头来说服我也不行。”

呐喊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刀疤。刀疤摇头表示无奈。呐喊说:“莫大夫,我们大概看起来很像日本电影里的坏人,但我实际上是科学工作者。严格说起来,跟你算是同行。你要知道,医治这个病例的机会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比钻石还珍贵,我恨不得自己动手,但是令尊莫向西教授坚称没有你不行。我们可不希望对莫向西教授的公子动粗。”

莫奈以手扶额。莫向西,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他努力回忆父亲的脸,结果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略微苍老一些的自己。这时,呐喊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A4纸递到莫奈跟前。莫奈接过打开,上面印着:“奈何,速来。”

莫奈深深吸了口气又长叹一声。

莫奈安排好家里的两只猫、一条狗、一只陆龟的寄养事宜,处理了水族箱里所有的鱼,拉断电闸,清空邮箱,然后带着轻便旅行包跟呐喊和刀疤上了路。因为呐喊告诉他,这一去多长时间可不好说。

飞机上,莫奈翻着福克纳的《熊》,脑子里想的却都是父亲。他的父亲莫向西留给他的印象仅仅是一个行色匆忙的瘦弱男人。此人本名莫向东,在某个特殊历史时期,家人意识到这个名字的草率才改成向西以保全性命。年轻时,父母相继去世,莫向西娶了个军人家庭的姑娘,生了个儿子。没几个月,这个女人也死了。莫向西觉得孩子对它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累赘,于是给儿子取名莫奈何。

把莫奈何拉扯到上初中,莫向西基本就不再操心了,他出现在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竟消失达四十多天,莫奈何只得投奔不太喜欢的一个亲戚。总之,在莫奈何的青春期,他基本上认为自己已经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了。一到18岁,他立刻登记改了名字。当呐喊出示写着奈何的字条时,他没有考虑为何是打印的而不是亲笔,就决定跟他们走了。

至于父亲的职业,他闲暇时也有过很多猜想:警察、记者、政客,甚至特工,就是没想到会是什么教授。

下了飞机,一辆福特Edge把他们接走。车上,呐喊交给莫奈一个文件袋,“一些病例的基本资料,”他说,“你最好先有个了解。”

里面有两页纸。第一页写着“查理·帕克,吞咽异物”几个汉字,别无他物;第二页记载着病例吞咽异物的时间,距今已经过了48小时。下面记录着已经尝试且无效的方法,就是没写到底是什么动物。

最下面有几排数据。莫奈把纸贴在鼻尖上看了半天,转过头问呐喊:“这两个单位,确定是‘米’和‘公斤’?”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呐喊说话,结果呐喊却笑而不答。

“秘密基地艾灵顿”这个名字让莫奈觉得恶心,不过比起在这里永远煮不熟的面条来讲这还算好的。更可怕的是,这名字是莫向西取的。

福特Edge型越野车又蹦又跳地开了五六个小时,把他们送达目的地。莫奈把行李安顿在早就准备好的小房间里,披上白大褂,在口袋里插上体温表、圆珠笔,装好小册子,拿起硬质文件夹,来到走廊。呐喊和刀疤正在等他。

“我要见我父亲。”

“恕我直言,”呐喊说,“令尊如果在这里,就不用特地找你来了。”

“果然如此,那么我要去看看患病的小动物。”

“小动物?你不是看了资料?”呐喊问。刀疤抽了下嘴角。几分钟后,莫奈见到了这只长达14米、体重997公斤的小动物。

病患查理·帕克巨大的身躯泡在清澈的湖水里,黝黑的长脖子曲曲弯弯地垂在地上,末端是个巨大的三角脑袋。风拂过水面,波浪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西侧400米外的山崖上撞击。除此之外,一无声息,甚至无从判断这只动物是否还活着。

莫奈发了10秒钟呆,然后习惯性地以手扶额。呐喊凑了过来,“病人查理·帕克,出生地秘密基地艾灵顿,性别雄性,年龄25个月。怎么样,莫大夫有什么感想?”

“我需要大一点的体温计。”

等待的时间,一个女孩的声音拐过山崖随风疾驰而来,像一串激烈的高音音符,“站住,王八蛋!你这个大坏蛋!”她喊道。接着,莫奈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手持一把大刷子噌噌噌地从山崖的拐角处跑出来。在她前面,一只神情坚毅的巨大乌龟正在快速爬行。没过多久,大乌龟就爬到了莫奈跟前。刀疤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出现,一个箭步窜上去,双手抵住乌龟,脚下的卵石咯吱作响。

呐喊凑到莫奈耳边,“这家伙叫艾灵,是一个活生生的恶魔。”

“你好!”恶魔突然说。莫奈看到两颗闪亮的虎牙。

“你好,我叫莫奈,是个兽医。”

“我当然知道,”艾灵脚踩乌龟,白大褂衣襟迎风飘摆。“你是来救人的嘛,全基地的人都知道。”

莫奈发现呐喊和刀疤已经偷偷溜走了。恶魔真是威力无穷。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莫奈用拇指向身后的查理·帕克指了指。

“蛇颈龙。”艾灵说。“莫教授带队搞出来的,两年了。破壳的时候它也就只有一只鸵鸟那么大,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大——家伙了!”

艾灵特别喜欢说“大——”这个字,说的时候一定要十指张开,双臂伸直,在身体两侧连连挥舞,嘴里露出两颗虎牙。莫奈觉得这个莫名奇妙的世界总算开始有一点意思了。蛇颈龙在背后又吹了一阵慢悠悠的低音萨克斯。

艾灵上下打量了半天,指着莫奈的鼻子说:“怪人!”

莫奈面无表情。艾灵问:“你见到蛇颈龙一点都不吃惊吗?”

“想必是还没反应过来,”莫奈回答,“不过我必须开始工作了,他们告诉我时间很紧。”

“是啊,你只有70小时,不然大家都死定了。”艾灵严肃地说,“我是这儿管杂务的,什么都管,这儿的乌龟、鳄鱼、蜥蜴什么的都归我伺候,我还管做饭和洗衣服。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她使劲拍了一下胸脯,发出拍西瓜一样的响声。

“我要问的可太多了,不过先来告诉我这家伙吞了什么吧?”

“咦?”艾灵吃惊地大叫,“这你都不知道,你就被带来了?他生吞了DR-13,没人告诉过你吗?”

带我来的家伙像黑社会的,莫奈心想。“没有,DR-13是什么?”

“深水探索装置13号,”她说,“用外行的话说,就是潜水艇。”

查理·帕克的病房就在湖边的山壁上开凿而成,挑高足有30米,内部用错综复杂的钢梁加固。而它的病床则是一个盛有一半液体的巨大水族箱,四周布满灯、电缆和莫名奇妙的机械装置,宛如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噩梦。查理·帕克每隔几分钟就痛苦地呻吟一阵,它的叫声全部都由标准的降B音调构成。

“查理·帕克没有声带,”呐喊介绍,“它使用肺和有特殊结构的气管发出鸣叫。”

厉害。莫奈在心里说。他不习惯表现出惊讶或赞叹。“还是说说跟病情有关的吧。”他说。

“大约60个小时前,它在基地的湖底觅食的时候吸入了DR-13。”呐喊说。刀疤忠实地从他肩上递过一叠资料。“DR-13是螺旋桨和回压排水双动力的轻型水底探测装置,直径约190厘米。我们用它监控水下生物的生态。”

“你们这基地到底是干什么的?”莫奈问。呐喊向后退了一步,做出一个受伤的表情,似乎很难接受莫奈这种没头没脑的提问顺序,但他还是回答道:“古生物研究,令尊就是带头搞这个的,我们这儿所有东西都是最高机密。”

莫奈本想问问找他这个平庸兽医来的真实目的,想想转而作罢。呐喊接着介绍了一些详细情况。这些介绍对兽医来讲生涩难懂,其间夹杂着不难听但震耳欲聋的低音萨克斯,莫奈有点头疼。呐喊说,事故发生以后,他们采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常规手段。比如,他们尝试用给查理·帕克特别设计的胃肠镜(顶端有取样用的线控机械爪)来牵引DR-13,配合潜艇本身的动力从嘴里原路返回;或是用特制的专门工具牵引,总之均告失败。他们又尝试用起重设备吊起查理·帕克的大脑袋把脖子拉直,甚至利用浮力在室外使之倒立,但还是行不通。

“听起来每个办法都应该可行,”莫奈说,“失败在哪里?”

“我们对蛇颈龙进行了数十年的研究,瞧,活体也有了,但是我们却没有这个物种的解剖学资料。没人敢解剖这种东西,要掉脑袋的。这是全世界仅有的一头,也就是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它食道内的具体情况。”呐喊表示无奈,“此外,在刚才说的几个办法中,我们都遇到了同一个困难,就是这种动物的脊椎结构既紧密又复杂,根本不能像我们想象中那样随便拉直或者弯曲。起重机差点要了它的命,当时它拼命吹起冲锋号一般快速的凄厉旋律。”

“脖子不弄直,就没办法把潜艇拉出来,对吧?”

“基本上。再加上它的食道里通常没有水,螺旋桨完全派不上用场,而回压喷水装置只能推进一小段,我们还没抓住可靠的机会尝试。”

“能不能排泄出来?”莫奈向后仰着企图看看查理·帕克的屁股。

“怕的就是这个。蛇颈龙的肠道非常复杂,远超过人类的想象,简直像糟糕的涂鸦。如果DR-13没能成功被消化掉,就要经过这个漫长的肠道迷宫,再从泄殖腔排出来。而我们也怀疑蛇颈龙的泄殖腔能否承受190厘米直径的物体冲击,毕竟它们的蛋最大的也只有80厘米。”

莫奈走到查理·帕克的头部下方,那个大脑袋正不老实地在水族箱外缓缓摆动。

“如果它能消化掉潜艇呢?”他把鼻尖贴在箱壁上。超厚的玻璃和见所未见的史前动物让他有点眩晕。

“这个‘如果’不成立。”呐喊说,“第一,我们不敢拿它的命打这个赌,DR-13必须从查理·帕克的嘴里出来;第二,探测器里面有极为珍贵的资料,比如蛇颈龙的食道和脏器内部的录像。当然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所以,DR-13必须从查理·帕克的嘴里出来。总之——”

“DR-13必须从查理·帕克的嘴里出来。”

莫奈敲了敲玻璃。蛇颈龙虚弱地吹了一曲短暂的哀歌。根据资料,他必须在不到70个小时内完成,不然这个声音就只能从录音资料里听到了。

DR-13具有功能齐备的遥控装置,但目前只试验过录音、录像功能,其他更复杂的功能——例如启动螺旋桨、自检回压管道、抽水排水等——则因为不敢在珍贵的远古动物体内冒险大动干戈而没有测试。但是既然遥控录音可以成功,至少证明无线电波是可以安全穿过查理·帕克的身体的,只是有时会被其成分怪异的皮肤干扰。

莫奈把办公地点就设在巨大的水族箱旁,彻夜观察他的病人。他偶尔会想为什么父亲要把他这个外行弄来,偶尔也会想知道如果自己搞砸了会怎样。他在附近看到过荷枪实弹、穿着防化服的人,但这些问题都无关紧要。他告诉自己,他是个医生,而眼前就有个严重的病患。他才不管什么珍贵资料,他只关心患者的健康和安全,还有自己的。

目前看来,最可行的办法——也不能说办法——就是设法把查理·帕克的脖子拉直,然后控制DR-13用回压排水方式突击出来。这对病人无疑是极端痛苦的,但总比死了强。

问题是,有二百余张各种角度、各种载体、各种层面的照片和资料证实,它的脊椎结构决定它的脖子就直不了,而另外一端的肠道无疑是条死路。

要是有杯咖啡就好了,莫奈想。若按电影或电视剧的思路,这当儿最适合送咖啡来的角色当属艾灵。

在一阵金属架倒塌、玻璃器皿碎裂以及干脆的咒骂声中,艾灵登场了。伴随她的依然是那只大乌龟。

“王八蛋,你给我站住!”艾灵这次哗啦哗啦地牵着一条锁链。她疾奔几步——黑亮的马尾上下飘摆——抢在乌龟前面关上了室内的小门,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看着乌龟。莫奈招呼她过来。

“你干吗老跟这乌龟过不去?”莫奈问。

“这应该问你爸!”她说,“他交代我一定要照顾好这家伙,说它跟帕克是亲戚,但是,你也看见了,它总是跑来跑去的。”

“亲戚?它叫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叫它王八蛋。”她边说边把锁链套上乌龟的四肢。这乌龟可着实够大的,估计也是什么古生物。

莫奈拉开身边的椅子,让艾灵坐下,“你来这里多久了?”

“我在这里出生。”

“哦?你父亲不会是……”莫奈用笔尖指了指头顶。

“那个光头怪兽?他怎么会是我父亲?他前阵子还向我求婚呢!”艾灵得意地一笑,两眼变成细细的两道弧线,虎牙又露了出来。

莫奈用笔尖敲着桌面,他在想怎样把话题引到他真正想问的事情上。最后他放弃了努力,开门见山地问道:“查理·帕克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女孩仰起雪白的下巴,“除了机密全都知道,机密也多少知道一点儿。”

“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这名字也是老莫起的,跟这个傻乎乎的基地一样。帕克出生没多久就开始吹曲子,吹旋律,音准得出奇,他们用仪器测量——比调过的钢琴和数码设备都准,而且都是好听的、从没听过的曲子。唉,你是没赶上,在出事以前,它常常吹欢快的小曲儿。”艾灵停下来,哼了一个旋律,“这是它小时候常吹的,它一开心就吹这个。老莫说,这家伙是个天生的爵士乐演奏家,就用著名爵士乐手的名字给它命名了。我看老莫很喜欢这一手,你不也是和一个著名的画家同名吗?”

“别提这个了。”莫奈说。

两人就着天生的爵士乐演奏家时断时续的哀伤旋律慢慢聊着它的短暂一生。这家伙也不睡觉,莫奈心想。这时间里,刀疤不知道从哪里跑来,把乌龟牵走了。他跟艾灵有个共同点,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对付这只乌龟的。

“——还真是绝境啊!”当莫奈讲完目前的窘况时,艾灵同意。“不过它的脖子真的不能伸直么?我记得它小时候,有几次曾经把脖子伸得又长又直,吹着快乐的曲子,笑眯眯的。难道那不是生理学上的直?”

莫奈坐直了身子,“有几次?还有谁看见过?”

“有两三次吧,除了我,老莫也在场,别人我就不知道了。”

“你还记得在什么样的场合它那样做过?”

“就在外面的鹅卵石滩上。几次都是早上,日出的时候。”

莫奈在纸上写写画画,“除此之外呢?还有没有什么共同点,那几次?”

艾灵用白而柔软的手指支起下巴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她承认,“可能的话你真该去问问老莫本人。”

“可是你那光头怪兽追求者告诉我,他去瑞士开一个学界秘会。”莫奈丢下笔,摊开双手,“连电话都不让打的神秘会议。”

艾灵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她才是第一次看见蛇颈龙的人。“瑞士?他什么时候去了瑞士?他不是在DR——”

莫奈皱起眉头,他好像听到一个不吉利的名字。艾灵嘿嘿干笑了一声,突然转向黑乎乎的屋角,马尾辫唰地飞了起来,“站住!”她冲着黑暗喊道,“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在一阵乱七八糟的噪音中,她消失了。查理·帕克撩起眼皮,吹了一个好听的三连音。

莫奈右手扶额,轻轻摇了摇头。他用左手抽出一页资料,那是DR系列的详尽介绍。标题下面隔几行处写着:额定载员1人。

“原来不是无人探测器啊。”他对查理·帕克说,“我太主观了。”

所有人都睡眼惺忪,其中一些还满脸怒容,莫奈看了觉得很好笑,又笑不出来。他倒剪双手在会议桌前溜达,桌上的灯泡在墙上投下了他巨大的帝王般的影子。以前在宠物诊所,有个女实习生说他天生有一种领袖气质,他把这当作挖苦。

“莫向西教授,也就是我的父亲,在一个封闭的、仅容一人的、没有食物只有清水的探测装置中,被一只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是如何出现的史前动物吞下肚。”他当头发难,“而你们不向我说明实情,还让我把蛇颈龙当作吞咽异物的宠物病患来医治。你们这是什么行为?”

“是不太妥,”呐喊同意,“但是这也是莫教授的意思。”

与此事相关的人员挤了满满一屋子,有三个人还没有椅子,只好靠墙站立,哈欠连连。

“好,”莫奈继续踱着步,“现在我已经知道真相,我的使命变成了挽救莫向西教授的生命,查理·帕克的重要性则下降到第二位。”

“这——这样不——”呐喊露出那副《呐喊》的表情,“查理·帕克是我们所有人的命根子……”

“而莫向西教授是我老爸。”莫奈脚下不停,“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你们也没忘吧?他在最后关头,用最后的无线电给你们下达的最后的指令就是去B城把我找来,而你们想让我为一只蛇颈龙放弃他?先生们,这是不可能的。”

呐喊忽地站起,想了一会儿又坐下了。刀疤在后面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莫大夫,”呐喊压低声音说,“我得提醒您,这儿是有大背景的地方,您想乱来可不成。”

莫奈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毛。他的眉毛和头发一样也有点发白。“哦?如果我想剖开查理·帕克的肚子把我老爸弄出来,你们就准备枪杀我?”

呐喊一摊双手,“莫向西教授和查理·帕克同等重要,但他有为项目牺牲自己的觉悟。”

还轮不到你来评断我老爸有什么觉悟,莫奈正要发作,艾灵突然大喊:“别吵!都别吵啦!都什么时候了?我们现在有大——麻烦啦!”她挥舞双臂和马尾辫,虎牙闪闪发光,“你们这些死科学家和医生们,难道不能好好坐在一起,想想怎么保住老莫和帕克的命,而非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开什么会吗!”

莫奈一脸的错愕,他觉得一定会有老学究或者官员出声训斥艾灵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什么的,但见呐喊一抬手,几个想说话的人闭上了嘴。

“我想她说得也对。”呐喊说,“莫向西教授说,只有你能找到办法。虽然我很怀疑,但在能判断莫教授的生命表征消失前,我让你想办法。我们会配合你,但你不要以为我们这些搞古代生物几十年的人没了你什么都干不成,莫大夫。”

他重重咬下“大夫”两个字,看了看艾灵,拂袖而去。众人纷纷散去,艾灵、刀疤和莫奈留在会议室中。

“谢谢。”莫奈由衷地说。艾灵甜甜地把虎牙露出1/2。

刀疤沉默地举起右手,他的沉默仿佛有声音。

“什么事?”莫奈问。刀疤歪了歪头,然后向他歪头的方向走了出去。

莫奈和艾灵被他带到一间宽大的起居室。门上贴着莫向西的标签,屋内陈设整洁有序,闪闪发光。“看来我老爸在这过得还不错。不过我不信他会自己把房间收拾成这样,他还有女仆?”

刀疤拍了拍胸脯表示是他干的。他脱鞋走进房间,从柜子中拿出一个大纸箱,颇像电影里公司职员被辞退时用的那种。

艾灵问:“这是什么?”

莫奈吃惊道:“他会说话?”

艾灵挠了挠头,“哦,对,他不会。”

刀疤举起右拳,在空中用力握了一下,然后拎起鞋走了。

“他大概是说‘加油’?”艾灵说。

“我觉得是‘重要’。”莫奈答道。他真不忍心辜负刀疤,于是也脱下鞋防止在地板上踩出脚印。两人把箱子推到宽敞的地方打开。里面是一台双卡式录音机和整整齐齐的两排磁带,磁带全部是黑色的“SONY”空白录音带录制而成,盒脊处的标签皆写满难看的字迹。

从时钟上看,天际应该已经发白了,但在巨大的山洞病房里无从判断。时间带给莫奈的唯一触动就是他老爸正被一丝一丝地抽离的生命力。DR-13的无线电其实并没有损毁,只是由于查理·帕克的体表含有大量的铁而受到影响,时断时续,但莫向西完全没有回应。

桌子左边是查理·帕克所有的资料,右边是莫向西的双卡录音机和所有磁带。虽然刀疤说了“重要”或者“加油”,但他们还没弄明白怎么用这些东西。在资料和磁带组成的垛口中间,可以看到彼端的巨大水池。查理·帕克时而吹响一段哀伤的小调,时而发出一大串降B调音阶。

艾灵坐在莫奈身边,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打瞌睡,滑溜溜的辫子上下震颤。莫奈用肘推了她一下,问:“除了日出,就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征,那时候?”

“管他的,”艾灵睡眼惺忪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还有几十分钟就日出了,先把它弄出去看看再说呗。”

“不行。”莫奈用中指支住额头,“我不知道老头还能撑几个日出。我对人体还真是不太熟,以我常治的大型犬类来看,只有清水的话能支撑7至10天,但我老爸也不是狗啊。”

“咚”的一声,艾灵的额头撞上了桌子,她的表情活像查理·帕克。莫奈把磁带一盒一盒地拿下来看。其实他已经粗看过两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时间不允许一盒一盒都听一遍。一共有20盒磁带,均注有名字:十盒各类会议的名字和年份;三盒讲座;五盒水下探测录音——这个也许有用,放在一边;另外两盒不知所云,分别写着“企鹅评鉴”和“菜鸟”。

这老头实在奇怪,他想。数字录音设备几十年前就普及了,卡式录音机虽然也还有人用,但通常都是用来怀旧,稀有得很。磁带这种介质,时间短,质量差,可靠性低,跟时下主流存储介质相比没有任何优点。小时候家里有台巨大的双卡式“星球”音响,父亲对它有种近乎执拗的热爱。“……必须用磁带听。”父亲说。

什么必须用磁带听呢?已经记不清了,这只不过是非常模糊的记忆碎片而已,同样的碎片还有诸如父亲用铅笔卷回磁带等等莫名奇妙的场景。“……必须用磁带听。”父亲说。莫奈抬起手去拿磁带,手停在了“企鹅评鉴”和“菜鸟”上方。最后他毫无理由地选择了“菜鸟”。他找来一枝铅笔,把磁带卷紧,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钮。

一阵杂音传来——磁带总是有这种背景杂音——几秒后,巨大的声音突然从录音机里传来,把艾灵和查理·帕克都吓醒了。艾灵瞪大眼睛,双手握住录音机,指关节都发白了。查理·帕克哗啦啦地掀起一阵水花,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录音机,双目有神。

“就是它!”艾灵说,“每次帕克伸直脖子时,除了日出,还有这个!就是它!”

录音机里传出混有难以接受的杂音的爵士乐。那是一段有钢琴伴奏的灵巧的萨克斯曲,每个音符都像是一颗小动物的心,充满活力地跳动着,精确、活跃,犹如沁人心脾的暖风。爵士乐必须用磁带听,父亲说。莫奈反驳:不是应该听唱片的吗?父亲撇撇嘴,唱片属于唱片时代的人,磁带属于磁带时代的人,你这代人啥也不懂。啧啧啧。

太阳从山壁一侧的水平面上露出小半个脸,把天空染成奇妙的粉色。呐喊带着十几个白大褂,鬼鬼祟祟地隐藏在山壁的阴影中。他们手持DR-13的遥控装置,紧张得要命。

相比之下,莫奈的表情则淡定得多,但这仅限于表情。他和艾灵并肩坐在鹅卵石滩上,看着查理·帕克缓慢地在水中蠕动,脖子保持着软绵绵的弧度。录音机就在他脚边,没找到合适的干电池,技术人员用了140秒拿探照灯电池和变压器组装了一个。

他按下播放钮,萨克斯温暖的曲调传出来,与查理·帕克的叫声难分伯仲。一曲终了,又是一曲,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查理·帕克看起来心情不错,有时甚至能跟着吹两句,但始终没有伸长脖子。

莫非还缺什么要素?莫奈正想着,忽听背后五点钟方向哗啦一响。不看还好,回头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当然这没有任何形式的表现。只见刀疤正大步追着那只爬行飞速的巨大乌龟匆匆从身后穿过。

突然,查理·帕克发出了高亢明亮的声音。那声音像流转的光,像疾驰的鸟,像从春天的树林里飞奔而出的小动物。那旋律完美地和录音机里的萨克斯结合在一起。这时,太阳完全升起来了。初升的红日、查理·帕克伸长的直直的黑脖子、并肩而坐的黑头发艾灵和白头发莫奈、录音机、乌龟、刀疤,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

呐喊和白大褂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研究了数十载的生物以绝对违背脊椎结构的形态伸直了脖子。“回压,回压!”呐喊呐喊道。以太阳为背景,一颗黑亮的圆球带着一股水箭和查理·帕克的一个奇怪的走音,激射而出,落在了远处的水里,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8分!”艾灵举起双臂。

“4分。”莫奈说。

多半基地人员在鹅卵石滩上为莫奈送行。莫向西父子与艾灵、呐喊和刀疤等人站在湖边,其他人和车在远处等。

莫向西的身体状况恢复良好——其实他只是挨了几天饿,莫家的心理素质一向极好,所以精神上倒没受什么惊吓。吃了一个星期的流食之后,他可以不需搀扶下地行走了,而莫奈也提出回B城的事。这一次生死经历并没能给他俩之间带来更多话可说,莫奈甚至时常搞不清自己是来救父亲还是来救查理·帕克的。

查理·帕克状态极佳,能吃能睡,而且一天到晚开心地吹个不停,引得基地的各类爬行动物到处奔走,艾灵和刀疤忙得不亦乐乎。“王八蛋,你给我站住!你这个大坏蛋!”有一天艾灵在湖边举着刷子追那只乌龟时,看见了提着简单行李的莫奈,基地其他人跟在后面。她立刻跑过去抓住莫奈的胳膊,而刀疤则跑去修理乌龟。

“你干吗去?”艾灵问。

“回家。”莫奈坦白道。几个人来到查理·帕克身边的湖岸上。呐喊愤愤地看着艾灵抓住莫奈衣襟的手。

查理·帕克正跟一群细鳞鱼玩得开心,水花拍得几米高。

“喂,”莫奈向它叫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以为查理·帕克会像电视剧里的义犬一样马上跑过来伸出热呼呼的舌头,最后再流几滴眼泪。结果查理·帕克只是吹了一段高兴的快板,就游到一边去了。莫向西苍老地笑了起来。

“我说,”莫奈问他,“你到底干吗非让我来不可?”

“最后关头,这儿的人不肯剖开这家伙的肚子哪。”老头答道。

“他们说你有牺牲自己的觉悟。”

“放屁。”

两人对着湖水发呆,又进入了无话可说的状态。

艾灵打破沉默,“回去干什么?”

“开宠物诊所,”莫奈说,“给猫、狗、乌龟什么的看病。”

“乌龟?”艾灵叫道,“你会给乌龟看病!那我岂不是太需要你了!”

“这儿个个都是古生物学家,你那乌龟又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正常乌龟。”莫奈说。他觉得自己有点舍不得艾灵,不过这不合常理——她才十几岁,而且两人只相处了一个多星期。这可不是电视剧,他提醒自己,查理·帕克就是证明。

莫奈问老头:“为什么它一听那盘磁带就要伸直脖子?”

莫向西看了一眼旁边的艾灵,小声说:“这是一种生理现象,类似于高潮。”然后他恢复了正常的音量,“你以为那盘磁带是什么?那是最伟大的美国萨克斯手查理·帕克的精选集。”

“原来如此,爵士乐就要用磁带听。”莫奈说。

“不,爵士乐就要听现场的。”莫向西指指查理·帕克的巨大身影,“那个——其实,你知道,古生物学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而我们已经有了全世界最伟大的成绩。”

莫奈知道他想说什么。总不能真的让他说出电视剧里的台词吧?他环顾四周,看到了艾灵,呐喊,刀疤,乌龟,父亲,以及查理·帕克。这也不错,除了可能面临比较复杂的感情纠葛,他想。不过这老头不开口明言,最好能有个台阶下——

“莫奈!”艾灵突然一跺脚,辫子飞了起来,“别走行不行?”她装出一副凶恶的表情,可惜眉毛撇成了八字形,五官皱成一团,眼圈里闪闪发光。

“行啊。”莫奈答应。查理·帕克吹出一段从未听过的、最长的、最美的旋律。

作者简介:

莫熄,北京人,互联网民工,现正涉足非常科幻的虚拟社区领域,自诩“产品距离脑后插管只有一步之遥”。法学专业,文科生,不擅长技术和理论,作品往往从软处入手,不断出卖自己的人生经历,且自认为人生经历不会有售罄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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