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舰在漫漫太空中以光速的99.87%疾驶。它整体呈完美对称的梭形,两侧的外壳突出能变化折叠的外翼。驱动它的是一个小的反物质光球。在舰体周围沸腾着高能等离子体,蓝红二色在冰冷漆黑的表面绽放。
它是恒帝国最重要的一艘工程舰。经历过无数个世代后,恒帝国的星际基因工程已经遍及自身的星系,现在,他们的目的地是另一个遥远陌生的星系,那里有众多需要按计划完成工程的世界。
数以万计的身穿银白色制服的工程员分布在量子舰内部的各个分区,他们在庞大的实验矩阵和基因库中轮流做着各项工作。
工程员们沉默而冷静,他们已经习惯把思维投注到自己眼前的工作中,因为他们必须保持一丝不苟,才能在繁复的构造步骤中不犯错。
内部实验区被轮换启动的多维光源照亮,天顶是纯白的,四壁是纯白的,地板也是纯白的。这是一种安全措施,在纯白色的背景下工程员们只用肉眼就能发现任何异常情况,比如说散落在地上的一个探针。他们面前的雕花水晶桌也是白色的。桌面上的光像水银一样流淌。他们用修长的手指拈起轻巧而富有弹性的探针,在光体中拉出一道青色的帘,云团般优雅旋转起来,在空中横竖排列的线和粒宛若一颗颗星体,组合成环状和链状,时而金黄色,时而暗金色,时而银白色。
它们是在虚拟蛋白质线粒体编码。在一遍遍复杂的测算和操作中,工程员改变它们的状态,删除、插入新的碱基光体。他们用沉思和严谨的目光审视和观察,判断究竟应该把哪一个组合编码嵌入符合次形态突变要求的基因模板。
工程员们的操作组合的流水线工作记录会被光帘自动上传到量子舰的中央监测系统,所有人的操作数据都会传送给监督委员会,任何一个操作错误或疏忽都难逃委员们的法眼0因此,他们必须全神贯注。
偶尔,他们会抬起头关注一下外部世界。实验区两侧各有一排沉重的金属船帘,用黄金和钻石的流苏挽起来。当他们透过层层盘列的一扇扇舷窗往外望时,眼皮底下是飞逝的时间之河。
相对于量子舰的内部存在,宇宙物质宛如幻影。
虽然工程员们效忠的是恒帝国的最高君王,但在工程计划的实施中,监督委员会的委员才是主宰他们生死的人。
委员们是一群神秘的人。
他们居高俯瞰着工程的每一个环节和步骤,身影从量子舰内部穹顶的光芒中投射下来,仿佛时空之主。
由于肩负重任,帝国法律对工程员的要求也格外严格。特别在委员们——这些审判和执行者看来,保持法规的神秘、玄奥和威慑力绝对是必要的。这些法规代表着恒帝国的传统,代表着恒帝国在无垠太空中扩张的意志。
一方面,人类基因种的扩散听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却涉及到一系列的浩大工程。基因库的更新和调测、工程队的派遣、记录、校正,对其他星球的本土物种的基因进行改造和整合,使其成为相应环境中新的人种……任何细微的偏差都会导致工程计划的失败。
另一方面,目的地是那么遥远,数不尽的光年……人类的意志承受力难免有其局限,虽然工程员们都是专业人员,心志坚定,具备完美的科学理性,虽然在量子舰上的时间遵循自身的原理,但他们中的有些人还是会在焦虑和压力下中偶尔犯下错误。
数不尽的报告和纪录被储存在量子舰的工程档案库里,那里面记载着帝国的工程历史——成功的、失败的、莫名其妙半途中止的……几乎所有一切导致失败的事故都是由于当时的工程员在某个瞬间的疏忽或者精神崩溃而造成的。
所以恒帝国的法律就体现出它的非凡意义来,但是,也未免太严酷了些——对所有犯下错误甚至仅仅失误的工程员,一律执行死刑。
在距离执行死刑的最后一天,人的本能就是抓住一切。
一群工程员站在量子舰中央大厅,沉默地排着队,他们刚刚被宣布判处死刑。冷漠,空洞,他们的眼瞳里好像没有其他东西,因为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不过,每个被判死刑的人都有权申请和委员们面对面进行一次自我辩护,请求免去死刑。虽然基本上没有任何改变死刑判决的可能,但所有的死刑犯还是无一例外提出了申请。
水中月、镜中花、海面上漂浮的稻草……怎么形容这次辩护都行,他们不在乎。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是黑暗寂寥的真空中的一群游魂——虽然他们并不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
最让他们欣慰的是,他们看到了她。
少女静静地站在大厅的门口,两名盘簪高髻的女童在她的身旁垂首站立。她身着一袭纯白色的长袍,优雅起伏的下摆轻拖着地面,她的眼睛秀美而纯洁,光亮如镜的乌黑长发散在肩膀上,白皙的额头带着一个额饰,象征恒帝国精神的三条曲线在封闭的白金链圈中构成符号,如同白色光芒中的金线化着粼粼涟漪,光彩夺目。
她似天上的花神,集艳丽和端淑于一身。她眼波流转时,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一丝莫名的希望——好像这个天使会给自己带来别样的命运。但当她的眼眸冷漠地与他们对视后,他们心中又是一沉,她的目光中竟也有锋芒,还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相符的威严。
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她对他们这些死刑犯没有任何善意的表示。她来此,似乎完全是为了履行某种仪式和职责。
三位监督委员会的委员端坐在半环的审判席上,他们象征着帝国的三条曲线。他们的头盔样式各异,但脸上的金属面具完全一样,他们担任审判委员。
当她走过审判席时,委员们起身向她致敬。少女略点下头,坐在审判席后面的一张椅子上。
一个钛质巨环从量子舰中央大厅的穹顶出现,缓缓垂直降下。它悬浮在空中,阴影正好与审判席的半环相交。人们需要仰视才能看到他们——监督委员会的另外二十七位委员依次坐列于环上,围成一圈。他们的面部晦暗不清,头盔在跳动旋转的光芒映射下闪闪发亮。
工程员按照编号顺序,一个一个地走上前。他们坐到审判席前面的电子座椅上。座下的传感探头记录着他们的血压、心率等生理指标,并输入到中央监测系统。
他们为自己进行最后的辩护。
审判席上居中的委员面前有一本厚厚的律法。每当工程员陈述自己的免除死刑的理由时,他都要翻到中间的某一页,面无表情地用一种冰冷的语调指出死刑的不可更改性。
如果有哪个工程员的陈述特别激烈有力,审判席上的三位委员也会抬起头。巨环上的其他委员们会交头接耳一番,最后给出指示——维持死刑不变。
一个又一个的工程员就这样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他们中的有些人怀着必死之心,反而胆子大了些,也格外地放肆。他们尽可能地延长申诉的时间,眼光却越过审判席向那位白袍少女滴溜溜地转去。由于距离近,他们可以清楚地欣赏她美丽的脸庞。她默默地低着头,偶尔间抬头——可真美——用一种说不出的、充满智慧的目光打量一下正在申诉的工程员,后者的心跳顿时突突地加快了。
这样死了也值了。他们想。
他们不知道,她是恒帝国的公主——丝碧瑞。
她来对量子舰的委员会工作进行巡视。她刚刚得到她即将退位的父亲——恒帝国君主的授权,来接管量子舰的工程计划。
她的兄弟姐妹们已经领导和管理过另一个星域的一系列前哨战工程,但由于相继失败,他们的名字在王位继承权的名单上被划掉。按照帝国法律,丝碧瑞将是下一位即位人选。如果她领导量子舰的星际工程成功,她将获得继承人资格,加冕成为帝国的皇帝。
成功的定义和标准始终充满争议,但最关键的一点是:在另一个星球环境上,以人类的基因为模板,结合当地某物种的基因进行改写和重组,创造出新的人种,同时通过长时间的观察,确保其能够稳定维持和表达其遗传特性。
生物工程的目的不是为了创造全新的物种,工作的重心只有一个——人。为了创造出以人为形态的完美种族,恒帝国系统化的工程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在时间的领域中,恒帝国一向拥有优势。
这些实验并非出于兴趣。恒帝国是在探索自身的未来。利用伟大的科技力量,他们在自身进化的道路前方投下了预言式的光影,凭此窥视“人类”这个物种进化的巅峰模样。
委员会对公主的到来没有什么反应。他们知道公主的意义更多是帝国的象征,不会对工程的具体工作有实质性干预。她太年轻、太美丽,只是个漂亮的花瓶,对于帝国工程传统的委员会制度她不可能有任何意见和异议。她名义上的权力将完全受限于监督委员会的运作与影响。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惊动了委员会,使喜怒不形于色的委员们大为吃惊,或者说震惊也不为过。
丝碧瑞公主下达了她来到量子舰以后的第一个命令,她要豁免一个工程员的死刑。
很快,委员们明白了。那个年轻的工程员,凭着他的英俊和狡猾,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唯一的机会,获得了丝碧瑞公主的青睐。
灯光射在编号256工程员的脸上,他下意识地低下头。
“尊熙明,你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年轻的基因测序员十分拘谨,手痉挛地紧握着座椅的扶把。他抬起头,显出一副惊恐茫然的表情,但他的眼神磊落,同时又充满机警。他用镇静而坚决的语调说:“我请求免除我的死刑判决。”
“理由?”
“我只是一个基因操作员,每时每刻的工作就是把模板DNA中的遗传密码片段拼接到新模型当中,之后为了确定目的基因的功能,我还要反复地、无数次地进行检测。我必须集中精力,确保新设计出的染色体和遗传性状具有安全形态和数目。”
尊熙明的声音很平静,也许是知道死期将到,他的语气中还略有一些凄凉的感觉。他和其他脸上线条粗硬的工程员不一样,虽然表情严肃,但柔软的黑色鬈发环绕着的苍白面孔却流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孩子气的神情。
“考虑到组合的概率,这里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和失误可能。我所犯的错误只不过是不小心把一个未经检测的新形态遗传性状直接上传到数据库,就必须要以死为代价吗?”
委员翻动着他面前的律法,用手指在某页上,“你的操作失误触犯了第79723号法规第4条37款,依法必须判处死刑。”
“可那真的只是一次小小的疏忽。”
他尽量以诚恳和推心置腹的表情说话。在委员的背后,公主端详着他——用一种饶有兴趣的方式。
“小的疏忽?”委员冷笑一声。
“一次基因库的污染会造成什么样严重的后果你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基因蓝本中需要不断添加新改写的基因代码,在数据库中还会自动把很多功能屏蔽起来,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激活,而这就造成了甄别和判断的困难,所以我们必须保证在上传之前准确无误。哪怕一次最细微的失误,也会导致相关基因工程的失败,而这种失败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之后才能显出恶果。在第九十七号工程项目的个案中,该星球的人类种族的胚胎在第三十五代后出现大面积的嵌合现象,结果导致了整个种族的退化和衰亡,而这仅仅是因为其十一号染色体端粒前的序列出现了偏差,而该染色体蓝本的标示数据在我们的基因库里竟显示为安全。显然这也是一次小的疏忽造成的。”
左右两位委员点点头,对中间的委员表示支持。
“可是,由于发现及时,”尊熙明的语气有些激动,“我的疏忽并未造成恶果。难道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委员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基因工程意味着星际级别的大事件,意味着与一个个世界的人类文明命运相系的重责。非凡的使命意味着非凡的责任,非凡的责任需要非凡的管理。如果我们对你的疏忽免去惩罚,会鼓励更多可怕的疏忽出现。只有坚持惩罚尺度的严格,我们才能保持恒帝国基因计划有条不紊地成功推行。”
尊熙明张口结舌。丝碧瑞公主微微一笑。
当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被赦免,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突然出乎意料地换了一副神情。他身体后倾,脸上露出轻蔑、讽刺的微笑,就凭这,他就知道他们绝饶不了他,但已经无所谓了。
“我们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
委员面具后的目光闪动,“什么?”
“我们就像一些复杂机器里的轴承和配件,无论任务和工程多么艰难繁琐,我们都必须保持永不出错,而你们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安排和决定,我们最终都必须接受,我们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一切都不可争辩。”
一阵短暂而意味深长的停顿后,尊熙明的微笑消失了,他的视线转到委员后面。丝碧瑞公主低下头,但马上目光又转回到他的脸上。
“帝国的理想是我们的人生方向,可当我今天坐在这儿为自己做最后的辩护,我感觉无法理解所有的一切。我有一种置身梦境的感觉,看看我自己,看看你们,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不真实!会不会连你们都是一场梦?而我们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能与这个科学和纪律构成的古怪梦境融为一体吗?”
三名委员冷冷地盯着他。
他强压怒火,抿嘴微笑,用双肘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向前倾,从愤怒而僵硬的嘴唇中吐出了一句:“结束了。对于我们这些犯了错误的工程员,通通结束了,结束了!”
他的声音提高,大厅里陷入沉默。前所未有的对帝国法规和委员会的高声质疑震惊了所有人。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让丝碧瑞公主的眼光停留在这个年轻工程员的脸上,他似乎陷入了沉思,而她也变得严肃。
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尊熙明察觉到委员身后的那个少女一直在留意自己。在那短促的一瞥中,他就辨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是和他距离甚远的那个阶级。他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惊人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高贵优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和其他被判死刑的工程员一样,在知道自己的命运后,尊熙明再也没有其他什么更值得做的事情了。
所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那双纤长的睫毛下的眼睛亲切而好奇地盯着他,好像在辨认他一样。他注意到一种俏皮的可爱,似乎正违反她的意志,闪现在她的微笑中。
他惊异于她的美,把什么都忘了。他们互相望着,她想要把目光转开,但做不到。
巨环上的委员们骚动起来,他们压低声音,彼此交流了一小会儿。
严厉的声音传下来,“申诉驳回,维持死刑。”
尊熙明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随后站住不动了,眼睛仍然凝视着她。他该走了,但是他舍不得走出她的视线之外。
“这不公平。”尊熙明对委员说。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和不公平,一切都是相对的。”委员说。
她看着他,竭力隐藏眼睛里的热情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他能看出来,自己的窘态令她忍不住想放声大笑了。
最后,他醒悟到他该怎么办了。他冲她眨眨眼。
他转过身,迈着迅速而果断的步伐走下台阶。
在委员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这个人与丝碧瑞公主建立了一个小小的默契,当他们后来发现这点时,为时已晚。
按照程序,在囚室睡上一觉后,尊熙明就会和其他死刑犯一起被执行“锁脑环”。那是一种残忍的刑法——把一个冰凉的金属环套在死刑犯的头上,环的内侧布满尖锐的微型钻头,人的大脑重不超过两千克,却要承受它们收缩时的机械压力。它们缓慢地向太阳穴和脑门挤压,直到大脑皮质、脑干、小脑和脊髓全部被挤碎。
相当痛苦的死法。
每个人在这种前景面前都会辗转难眠,尊熙明也不例外。他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脏话骂监督委员会。
它不可思议的僵化和古板,又难以捉摸的阴森和狡诈。你跟它讲现实,它跟你讲理论;你跟它讲理论,它跟你讲道德;你跟它讲道德,它跟你讲纪律。总之你永远玩不过它。
这是他回到囚室后的第一个想法。而当他得知那个少女是帝国公主后,又产生了第二个想法。他开始处在一种惊奇和惶惑不安的状态中,他挑衅了森严的等级和纪律,而她却对自己眼神异样,这意味着什么?
他绷着脸,思绪里全是她星辰般的目光。
他真想再看看她的仪态、她的容貌,她也许会跟自己说句话,说不定还会再对他柔情微笑呢。她身份特殊,但他没想到竟会是公主。他彻夜不眠之后感觉好像洗了冷水澡一般痛快和清爽。他尽力回忆着她的每一个表情,而且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可能出现的未来图景,他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了。
当卫兵通知他公主下令要见他时,他一下跳了起来。
尊熙明还不能确定这是否意味着自己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但不管怎么样,这无疑是一次机会,自己拙劣的辩护得不到的机会,却靠最后一刻的暧昧伎俩得到了。而这,恰恰是尊熙明在转身离开审判席时已经隐约预感到的。他为此感到得意。
靠在宝座中的丝碧瑞公主宁静地望着水面,她已经换了一身绿色的长裙,裙角缀满星星点点的钻石,恍如无数美丽的晨露。她的足踝毫无瑕疵,细腻滑嫩的皮肤像丝缎般闪着光。水面被轻轻地拨动,荡出一圈圈如梦如幻的涟漪,和水中缤纷的花瓣起伏互动。
这些水和花被立体力场紧紧地束缚包围,悬浮在公主脚下,轻柔和谐地旋转,仿佛她脚下的螺旋状星云。
站在她前面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她默默望着他。
他脸上露出倦容,眼中却闪耀着热情的光辉。事关生死。如果在另一种场合,他很乐意和异性慢慢地把彼此的情感升温,但现在,他必须设法把公主对自己的情感进展压缩在短短的一次会面中。
她和他来自恒帝国的两个阶层。她象征着一个豪华梦幻的权力帝国,他来自机械、冰冷复杂的工程帝国;他是地位卑微的工程员,而她作为帝国最高权力的继承人,过早地成为阿谀奉承的对象。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不啻天壤。
他敏锐地意识到,她对人生毫无经验,对工程员阶级的残酷和黑暗完全没有体会。她可能不喜欢说话,但她毕竟年轻,命运将她抛进一群刻板如机器、阴郁如石头的委员中间,她那颗敏感而倨傲的心肯定期待着更充满活力的情感生活。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在女童和卫兵退下后,殿里只剩下尊熙明和丝碧瑞两个人。他局促不安,却没有丝毫的做作,也没有曾经和她对望时的勇敢,但他这个样子却令公主感到格外愉快。她完全被尊熙明英俊的脸孔、乌黑深邃的眼睛迷惑了。
她低声说:“你叫尊熙明?”
他的名字还没有被如此清润婉转的声音念起过。
“是,公主殿下。”
他低着头,但经过探询的一瞥后,他与她的目光重新交织在一起。他的眼睛再离不开她的脸了。尽管尊熙明此刻更关心自己的命运,但他终究是一个年轻人。公主的美再次使他惊异,而公主的嘴角浮现出一个诡秘而亲昵的微笑。
“你喜欢我?”
公主的话使他惊愕、惶惑。
“你喜欢我。”她用深沉而自语的低声又说了一遍,“你喜欢我,是吗?”
他的心像被扔了一颗炮弹,翻江倒海。出乎他意料的是,进展的突破会来得如此突然,他感受到一种真实的内心悸动。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的表情让她忍俊不住笑出来。她马上又安静下来,眼中闪出娇羞的神情,有点惊慌地注视着他。
尊熙明紧张的情绪一下松弛下来,与此同时胆量冲顶而来。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跪下来,一把握住丝碧瑞公主的手,“公主,我喜欢你。”
她冰冷的神情试图要告诉他,她为他竟敢如此鲁莽而生气。尊熙明此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吃惊,他握住那只手,感觉到修长的手指冰凉,他使劲地握着,手也在战栗。丝碧瑞稍稍做了一次努力想把手抽回,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尊熙明的心瞬间被幸福的洪流淹没了,不是因为他爱丝碧瑞公主,而是一次可怕的折磨终于到头了。
他知道自己不会被执行死刑了。
恒帝国符号中的三条曲线代表着三个不同的含义——科学、纪律与道德。
没有表情的委员们围坐的桌面中心均衡地展开帝国符号,他们盯着三条曲线,久久陷入沉默,气氛压抑之极。每个人前面都摆着一份最新情况通报。
那个叫尊熙明的工程员和公主见面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好感是怎么发展出来的,谁也说不清楚。他现在一下成了各方矛头所指的中心——违法乱纪的恶魔,挑衅委员会的威严,已必死无疑,而且注定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却突然得到了公主的芳心。
这意味着极大的危险。量子舰的决策只能出自委员会,而且一旦做出,就再没有任何讨论和协商的余地,更别提改变。但是现在形势却很特殊,公主的权力来自帝国的最高首脑,他们的权威受到了更高力量的干预,这是一个危险的先例。
最后委员们摇摇头。
“我们太单纯了。”他们说道,“被尊熙明这小子涮了。”他们的声音属于另一个世界,遥远、干涩、嘶哑,好像异形星球上传来的压抑嚎叫。
与此同时,在量子舰的另一端,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断地涌上尊熙明的心头。他真的征服了公主的心吗?还是在做梦?
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他不必再待在囚室里——聚精会神地把他的行为细细地检查一遍,怀着一种全新的乐趣重温他的丰功伟绩。他确实心慌意乱,再次辗转不能成眠。
应该承认,他想,她善良得像天使,而且没有人比她更漂亮了,但他们之间的情感是否已经达到必要的程度了呢?必要的定义当然是免除他的死刑。
就在他心神意乱的时候,终端通讯器响了。他拿起来,是一条短讯。
你在痴心妄想中消磨时光?
我们警告你谨慎从事,
因为你面临的处境还不仅仅是死亡。
倘若你有非分之举,
必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委员会
他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摸着脸颊,陷入沉思。
它像一个恶狠狠的现实。离开公主后,尊熙明感觉自己像做了场梦。在万籁俱寂中,他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事,越来越觉得是个梦。有没有可能,丝碧瑞仅仅是因为好奇而捉弄他,但她毫无疑问拥有一个高贵的灵魂啊!
量子气焰跳跃在墙上水晶灯中,迷离中混沌成一片。焦虑和盼望、甜蜜和痛苦……这些情感纷纷涌进年轻的工程员的心。呈现在他前方的两个可能的未来图景的反差实在太过悬殊——一个是冰凉的锁脑环缓慢无情地向太阳穴和脑门挤压,一个是丝碧瑞公主的温柔笑靥,而且后者还意味着无限的荣耀和权力。他和衣蜷在被子里,却仍旧瑟瑟发抖,最后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委员出现在梦里,“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和不公平,一切都是相对的。”他们高深莫测地说。狞笑声中,闪闪发亮的锁脑环向他靠近。他被人叫醒时,几乎已经把公主忘了,她若是知道,那对她可是太残酷了。
在委员们面前的最新情况通报中,尊熙明如同一个演技丰富的演员,他的灼热目光、抑郁表情、饱含沉思的微笑、还有令人耳跳的窃窃私语,都是他在施展自己对公主吸引力的精心策略。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有些话无须说,便通过静谧的空气传播到彼此心间。
再次见面时,他取得了重要进展。他吻了丝碧瑞。
接下来又一次见面后,他们俩已经彼此情深意切了。
这种突飞猛进的关系发展将在量子舰内部引起强烈争议和舆论挞伐。这是委员会的一贯做法,他们开始组织舆论力量,有规模地攻击两人的恋情。
恒帝国的纪律体系是一个风俗和法规的混合体,政治系统依律法而立,乃千万小单位堆积而成。虽然经过无数个世代的发展,帝国已处于宇宙级文明的中期阶段,已经把其对生命、技术、能量和光的控制延展到边际星域的前哨,但这种层层叠叠的庞大而保守的行政体系却并没有任何改动。
他们之间从眉目传情到发展出绯闻的消息被传回了帝国,甚至惊动了帝国巡回法院和最高法院。
公主要赦免心上人的死刑,在委员会的暗示下,简直成了对整个帝国纪律体系和传统的挑衅和破坏。而公主的美丽、权势和尊熙明赤裸的诡计手段,更是激起了无数的羡慕、妒忌。
尊熙明又收到了短讯。
你已大祸临头,尚不知觉?
马上抛开痴心妄想!
你的追求只会带来灾难。
你无权无势、无德无能,
竟敢对公主动念。
难道你想一步登天吗?
倘若顽固不化,恣意妄为,
定让你在恐怖之中后悔。
——委员会
在到处充满着不满和敌视的气氛中,丝碧瑞忧心忡忡。她虽然是公主,但也不得不忌惮委员会的权力和影响。唯一能直接驾驭委员会的是恒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而她目前还只是公主而已。
他们相偎在会议殿宝座的台阶上,他们已经难分难舍了。他用胳膊抱住她,她的脸紧紧地伏到他的肩上,他真想这么永远待下去,直至永恒。
“委员会还是坚决不肯赦免你的死刑。”她低声耳语。
“那怎么办?”尊熙明脸色煞白,嘴唇发紫。
丝碧瑞顿了顿,“我设法说服他们做出了妥协。”
“妥协?什么妥协?”
“他们不会立刻对你执行死刑,而是会把你留在一颗沿途的行星上。你只要回答出《非想非道旋经》中的一个问题,根据帝国第21009号法规第2条36款,你就可以得到赦免。”
他一下抱住脑袋,“这不是胡闹吗。”
《非想非道旋经》是至高圣典,里面的那些问题都几乎不可能有正确答案,自古以来谁也没法答对。他怎么可能回答出来?
“没想到你是个死脑筋。”
他不解地看着她。
“在目的地星区执行完任务后,我就会正式被加冕成为帝国的皇帝,到时候委员会也只能听我的。我会下达对你的特赦令,还会带船舰亲自去接你。你只需乖乖地在那里等我就行了。”
“这么说,”尊熙明呆呆地问,“我不用真的回答问题?”
“如果你真能回答出来更好。”她嫣然一笑,“不过,我想你可能还是得耐心地等我回来。”
“多久呢?”他闷闷不乐地问。
“我会尽快。”
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当然,你真能回答出来,我会回来得更早。”丝碧瑞又说。
回答器的外形呈盘状,两面对称,如同壳似的沿平面卷曲,米色壳的表面光滑,但边缘处布满精美的镂空纹饰。它静静地矗立在紫红色沙砾地面上,显得古朴奇妙。
委员们、丝碧瑞公主、卫兵和脸色苍白的尊熙明站在回答器前,全都穿着宇航服。一个规模巨大的峡谷横亘在他们前面,在身后上方,是闪闪发亮、悬浮在黑暗中的量子舰。两颗浑圆的卫星一左一右浮现在散射的光亮中,它们孤寂忧郁,仿佛一对天眼,见证着这个人迹罕至的星球上突然发生的古怪场景。
尊熙明点击了一下壳的中心,伴随一声“嘟”,它冒出一股光。
光凝结成一块又扁又长的全息体,然后它下方拓展弯曲,围着壳的表面快速转出了个虚拟键盘。接着它又被流动的细线划分出显示屏幕和功能操作平台。
屏幕上开始出现随机跳动的字符,然后一个响亮的人工声音响起。
“请选择《非想非道旋经》的问题。”
尊熙明直眨巴眼,这种随机自动的选择形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能看清楚题目再进行选择。在看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他确定没有机会看清它们。
最后他用迟疑而不稳定的手指点了一下。字符突然慢下来,一个问题渐渐显示出来。
时光怎样才能倒流?
他愣愣地瞅着屏幕上的字,念了一遍。
委员们的目光如炬,“你想到答案后,只要把答案输入进去,按下发送键,无线电频讯息就会通过亚空间传送到量子舰内的终端系统。一旦答案被确认正确,我们就会回来接你。”
他一声不吭地望着丝碧瑞,她也平静地望着他。
在他背后,一名卫兵把针管扎进他脖子的动脉里,他痛得垂下脑袋。
“我们给你注射了特殊物质,可以保证你的皮肤、骨骼、神经和大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不变。但根据第15376号法规第8条12款,这些物质中同时含有IVIX级定位素,如果你企图逃离这个星球,它们就会激活你体内的反应程序,你会瞬间衰老死亡。”
另一名卫兵把一个东西扔在他面前。
“这是生存背包,里面有微型工具箱。你在这个星球上需要的东西可以自己动手造出来。”
他摇了摇头,眼睛望着丝碧瑞。
她走上前,步履轻巧,脸上泛着光泽。他伸出手,温柔体贴地把她拢到怀中。他们相偎在量子舰光束的照射下,心情逐渐平复了。
她低声在他耳边说:“等我。”说完一扭,臂膀从他手中滑脱出来。他和她的手指缠绕了一会儿,最终她挣开他的手,恋恋不舍地转身走了。
量子舰喷射出蓝红光焰,缓缓地上升,消失在天际。
他们走了,留下他一个人。
他陷入了沉思。
他害怕吗?
不。他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也许会孤独,但没什么好害怕的。
怎么才能让时间倒流呢?他思忖着。
一望无垠,好一片天地茫茫。
尊熙明坐在回答器前苦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天,最后摇摇头。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这里是巨大的地质断裂带的一侧,除了土壤沙砾就是山石。
他用力把回答器抱起来,小心地藏在一个山洞里。
这个星球温度波动幅度相当小,大概只有二十几摄氏度。他背起生存包,向着峡谷的方向走去。宇航服能充分地保证体温和血液循环的正常,柔软但牢固的鞋底能保护他不受地面尖锐石子的伤害。
当他靠近和注视这个巨大无比的峡谷时,发现一道巨大的白色冰状环出现在峡谷另一侧山壁的表面,它们如梦如幻,他推测应该是晶体组成的冰状薄雾。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景致就越令人震撼。峡谷的底部大概有几千米深,一朵一朵的氨云轻轻飘过,在他看来,自己好像腾云驾雾一般。那一颗较明亮的卫星从天边投下的光线在云雾中散射成了一个幻月。
他呆呆看了一会儿,又沿着峡谷边缘向外走去。他看到一些植物,杂乱地生长在石缝间。好一个荒凉的星球。
在帝国的星图里,它是三类原始星球,环境宜居但没有高等生命存在,所以他们把它作为流放地。他想,说不定自己在这儿还能找到遭受相同命运的前辈工程员的遗骸呢。
也许是还不适应重力的缘故,他很快累了,浑身感到火辣辣的酸疼。
他打开生存包。里面的东西倒真不少。他找到了指南针、探头、药瓶、计算器、、种子盒和微型机器人,还有一本厚厚的小册子。
他先吞下一片药丸,它能让自己不至于发生昏厥、焦躁、呓语等登陆后的常见症状。然后他打开种子盒。在密密麻麻排列的三百多个不同颜色的种子里,他挑出“帐篷”那枚,把它埋在土里。过了一会儿,它破土而出,弹出各种金属支架和纳米纤维,张牙舞爪地自动构架和编织起来——很快一个帐篷出现在他面前。
他钻进去。时光怎样才能倒流?他还在想这个问题。最后他疲倦地睡过去了,睡得很香。
等他醒过来,已是清晨了。恒星的光芒好像流淌着钻石的小溪一样,从唯一的缝隙透进封闭的帐篷里。
阳光意味这颗星球的旋转,一次又一次的旋转。
他爬出帐篷,看到太阳从山壁北部的边缘升起。峡谷里充满了绚丽的霞光,薄雾轻柔地起伏。
看到这情景,他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
世界静悄悄的。他走在峡谷的边缘上,吸着清亮的雾气,感到神清气爽,同时脑海中又开始想那个问题。
突然他停下来,站住,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峡谷的薄雾上倒映着,露出深奥莫测的轮廓,像一个可怕的怪影,一个隐现不定、怏怏不乐的存在,显得孤独,寂寞。看着它,尊熙明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思念在心底蔓延开来,一个念头烈火一样在心头焚烧起来——“丝碧瑞”他念着公主的名字。
尊熙明合上眼硬熬了片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思路重新回到那个问题上。
时光怎样才能倒流?
他只是个基因操作员,对于时间的知识他的了解仅限于基本常识。即使如此,他也深知,时间倒流绝无可能。他搜索了一遍自己脑内的知识,实在想不出有哪个已知的人类科学或理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曾经有一种假说,如果速度超过光速就可以让时光倒流。可那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假说,在现实中没有任何物质移动的速度能够超过光速,而且即使在理论上有超光速的存在——比如讯息通过亚空间瞬间跳跃,也只是一种量子形式突破空间维度的能量转移,对时间本身没有任何逆转的作用。
他拧着眉头,动也不动地看着峡谷,翻来倒去地想,他那分外好使的脑瓜没能想出一个靠谱的答案。
最后,他放弃了寻找答案的努力,只能静等丝碧瑞公主的回来。
按照计划,量子舰抵达目的星域需要一年的时间,加上执行工程和返回的时间,总共大概要两年半。
也就是说,他要在这个星球上一个人待上两年半。用两年半的时间换取死刑,也应该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安慰自己,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放松一下,也许应该尝试做个画家,画笔练得熟练些,勾勒出这壮丽的峡谷风光。
他困了,躺在山崖边睡了会儿。
似有似无的风,柔柔地拭过面颊。尊熙明一激灵,倦意顿消,他霍地站起,向帐篷走去。昨天生存背包里掏出的东西还凌乱地散落在地上,他把它们收拾归类。今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本厚厚的小册子上。
《永久》,他知道且熟悉它——介乎哲学和科学之间的启示录。每个帝国工程员从小都读过它,作为帝国的经典,它文体高雅,包含了帝国早期历史和方方面面的科学知识……每个远离家园百万光年的工程员都把它当作心灵和信仰的寄托,在置身险境的时候,在最苦闷和孤独的时候,它能给人以力量。
他拾起《永生》,翻了翻。
能否从它里面找到解答问题的启示呢?尊熙明心中突然一动。
他曾经看过它,但从未仔细地逐段阅读。他记得里面有关时间问题的大量阐述,事实上,时间根本就是贯穿《永生》的主题之一。
“未来有万万种、无数种可能,而过去只是一个既定的事实。”这是《永生》开篇的第一段话。尊熙明心中一动,似乎有所寓意。他按捺住隐隐的兴奋,开始认真阅读起来。接下来的内容是关于人类和帝国历史的源头传说,然后是一些形而上的哲学名言。很快,他看到了时间的主题。
“时间系宇宙存在之最基本条件之一。时间无开端,亦无结束,永恒存在。只因时间遵循因果律发展和变化之可能。没有时间意义上的‘前’和‘后’,则无因果之可能。”
显然这里没有任何启示。尊熙明只好继续往后看,在翻阅到中间部分时,他又找到关于时间的阐述,他立刻变得聚精会神,因为这里探讨了时间旅行的问题。
“时间旅行并非绝无可能。根据时空相对制衡原理,物体移动的速度越接近光速,那么时间就变得越慢。物体如加速到趋近光速,其质量会增长到无穷大因而需要无穷大的能量,它所感受到的时间流逝放缓甚至停止,而同时外界的客观时间却相对飞速流逝。换句话说,近光速物体的‘钟’远比客观的‘钟’走得慢。”
尊熙明细细地看着这些话,琢磨着它们的含义。
“所以百万光年之遥——例如一个星系的中心到另外一个星系的中心——对于近光速物体来说,它所‘感受’的时间是超乎寻常的短,而对于旁观者来说却要花费百万年。因此从这种意义来说,它可以在短时间内穿越时间,但这类方式只能让你前往未来,而不能让你回到过去。”
这种单方向的时间旅行不是问题的答案。尊熙明失望地想。量子舰,他转念想到,不正是利用这种原理来抵达目的地的吗?量子舰移动时振动的基本粒子全部跃迁到高纬度能级上,速度能达到光速的99.87%。距离目的地虽有几十万光年,可对于舰上的人来说,只要一年左右的时间就可抵达。在帝国工程员看来,这太正常了,正常得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事实,也没人去多探究背后的原理。
天地安谧而朦胧,阴影像张黑纱般飘落下来,笼住了尊熙明的全身。他手捧《永生》,停滞在这页不动。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来得及认真琢磨一些事,而当他把事情的各个部分拢在一起之后,便感到疑团和恐惧像发酵般迅速地膨胀起来。
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
逝者如斯。时间脉动。
这念头犹如一阵惊雷在他心中隆隆滚过。不仅公主没想到,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而委员会显然早就知道一切,他们比这对年轻的情侣更成熟和理性,只是多了几分阴毒。这完全是委员会的险恶阴谋,所利用的正是他们对这个重大问题的疏忽。
《永生》从他手中滑落。
相对于量子舰上的时间,他在这个星球上要等待的不是两三年,而是长得多的时间——等他明白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不禁全身发抖。
他双手捂着头,咚的一声坐到地上。
一道阳光射进了帐篷,数不清的微尘在光柱中缓缓翻动,四周模糊不清地浮动着他的影子。尊熙明费劲地抬起头,睁开眼,明明满目的阳光,他身上却一阵寒冷。
怎么办?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
直到夜幕再度降临,他抱头坐在那儿犹如一块石头。
当又一个早晨来临时,尊熙明才走出帐篷。他挑出两枚种子,埋在土里。很快,自动水循环器和食物生成器长了出来。
他慢条斯理地用了自己在这个星球上的第一顿早餐。同时他脑子飞转着。在回答器里输入事实的真相,揭穿委员会的阴谋?用暗号向丝碧瑞求救?但这念头只稍微转了下就放弃了。委员会控制着整个量子舰,包括讯息接收终端系统,这么做是自寻死路。
他眼光落在那个微型机器人上,处于未启动状态的它蜷缩着,像个黑色的方块,眼睛呆呆地瞅着前方。尊熙明按下它背上的按钮,它立刻拳打脚踢地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个圈,然后蹦蹦跶跶地走出了帐篷。他也跟着大步往外走去。
机器人在太阳的光芒下手舞足蹈,仿佛在释放长久以来被禁锢的怨气。尊熙明沉默地看了它一会儿,抬起头观察太阳——此行星的恒星。过了段时间,他发现了古怪。
它升起,弧线状地划过天空,停住,竟然又回到最初升起的地平线,再次停住,最后朝着地平线落下。这奇景何以能够发生,他用手扶住额头,苦苦思索。
他返回帐篷,把生存背包里的东西按序分类,挑出合适的种子,埋在帐篷四周。机器人蹦跳着跑回来,和他一起忙碌起来,很快他有了各式各样的工具。
接下来的十几天,尊熙明沉默地工作着。他重新恢复了他工程员的理性和意志,同时开始制定计划表。
他命令机器人拿出表,计算日出和日落时间。他额头戴上测量镜,站在山崖上观看太阳升起和移动的轨迹。到了夜间,两个月亮的运行同样被仔细地记录。他使用了各种仪器和工具,包括用手电筒启动用于定位的射线源。
对夜空群星的的观测和记录比较复杂,他把这项工作交给了机器人。
这样的观测和记录持续了许多天。直到冬季来临,太阳运行的轨迹发生了变化。
根据自己的天文和数学知识,尊熙明推导出行星公转的轨道变化情况。导致奇特现象的原因是因为行星公转轨道是高曲度的椭圆形,公转角速度在近日点会与它的自转角速度相契合,而在远日点则相反,所以观察者才有可能在某些天里看到太阳的重复升落。
这是一个复杂的推导工作,至少对于一个基因操作员来说,他费了很长时间才理出头绪,但这并不是他所关心的。
由于心里紧绷着一根弦,尊熙明的效率也特别高。不久,他计算出这个星球围绕恒星一周所需的时间——三百零一天。
最后,他把这个数据输入到计算器里。等结果出来,他刷的一下从头凉到了脚。
根据量子舰的速度和时空相对常数公式的转换,在这个星球上呆上一年,只相当于量子舰上的区区五分钟。
一阵富有节奏感的跺脚声咔嗒咔嗒地在他耳边响起,是机器人围着他转。
他眼珠直直地瞪着计算器里的数字,等待丝碧瑞回来已是遥遥无期。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答出那个问题。
尊熙明从山洞里抱出回答器。他企图平静地思索一下问题,但刚想了一会儿,千丝万缕零乱不堪的否定和反驳便在他脑海中狂奔起来。
他苦笑一声,时间怎么可能倒流。泼出的水、摔碎的玻璃、烧成灰烬的树……怎么可能复原?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在回答器的键盘上犹豫不决地摩挲着。后来,迫于无奈,他开始试图用遣词造句或者笼统的措辞来回避问题的实质,用各种已知的科学术语、数学知识和逻辑语言来设计答案。
比如——将熵逆转就可以实现时间倒流,或者——穿越黑洞没准也可以回到过去。
他把这些连自己也不信的答案输入进去,怀着侥幸的心理期待着,连蒙带猜说不定也能歪打正着。可回答器没有任何反应。
尊熙明不相信凭人类的智慧能解决这个问题。
他心里愈发感到愤怒。对一个永远无从回答的问题,委员会究竟以什么为标准来评定他答案的正确性?
看来这也是委员会的一个圈套。
忧郁而张皇的眼神看着峡谷中飘浮着的无数闪光的旋转,经过春夏秋冬的更迭,如水般奔流、盘旋,像梦境般轻柔,又像命运般严酷。
说实话,他是一个囚徒。无论天空投射下的阳光多么明朗妩媚,无论星空闪耀着怎样新奇的光辉,尊熙明都感到自己身处一个魍魉世界。孤独包围着他,把他关在里面,随之而来的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比恐怖更可怕的感觉,没有人给他安慰,没有人给他解释。
只有机器人陪着他,陪着这个一筹莫展的主人,一起坐在回答器面前。不知不觉中,附近山边出现了绿色的草地,到处都点缀起金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和鲜红色的花。
他发觉自己如同置身于一个寓言中。在漫漫向前涌动的时间里,却要回答一个关于时间倒流的问题。
最后像是不死心地,他又拿起《永生》。他看到里面对时间用一种颇为结论式的笔触写道:“先有因,后有果,故时间不可逆流。”
他把回答器放回了山洞,背上生存包。
在偌大的旷野中,他孤身一人,仿佛来到了一个混沌初开的世界,做伴的只有在风中瑟抖的萋萋野草和在薄暮中显出苍色的茸茸松峰。
种子盒里没有交通工具。尊熙明徒步走出了峡谷,穿过大陆。不知哪天,他看见了一条河,纵贯大陆。他沿着它继续前行,追随着自己被拉长的倒影。他自己也不知该在哪里停步。休息的时候,他躺在河边,暗淡的眼睛望着低垂的天空。一朵朵潮湿、沉重的云慢慢地移动。
他闻着了泥土的气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河流在大陆的纵深处分为三股,分别从北、南及中部穿过,流出后又合成一股。尊熙明沿着北部的河前进。整整走过一个冬天后,在河水寒冷的地方,他见到了生命。
它们的身体和其他星球的绝大多数原始生物一样呈两侧对称和辐射对称,它们通过体液循环进行物质和能量的交换,在幽绿的水底发出神秘的光环,点点诡异的光芒,犹如精魂在叹息。
他惊异地看着它们,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场景——绿色的长裙,裙角缀满星星点点的钻石,恍如无数美丽的晨露,水面荡出一圈圈如梦如幻的涟漪,和水体中缤纷的光彩起伏互动,悬浮在她脚下,轻柔和谐地旋转,仿佛她脚下的螺旋状星云……倒映出世间最美的眸子。
丝碧瑞!他心里呼喊这个名字。
他的心也像被卷入了漩涡,在天国与地狱间旋转着。他咬紧牙关,默默地同冲顶而来的痛苦思念厮杀,半晌才平息下来。
河里一群又一群的生物浮游而去,引领着失魂落魄的旅行者继续向前。最后他来到极地,白色无语的冰山和寂静流动的冰河象征着大自然的严肃,却意外地盛着这个星球的生命花园。
他见到各种各样前所未见的奇异生物正在优哉游哉地散着步:大得出奇的红色河蟹和节肢动物,金绿色的管状蠕虫和大量表面层叠的、头尾难以分辨前后的爬虫,还有一些类似花冠状的生物,它们放射状的细丝附着在海底岩石上。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鱼类和那些沉闷柔软的腔肠动物。
一种无脊椎动物引起尊熙明的注意,和其他原始生命相比,它们的脑比腹足纲和双壳纲都大,显然有较高发展的知觉和较大的脑。
他放出机器人,命令它去捉回一只动物。动物愤懑地挣扎着。
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后,尊熙明终于又操作起各种工具。他先用探针提取了它的DNA,再分析分子链的结构。对基因的检测与鉴定是他的专长,做这些要比测量和推算星球公转日期容易得多。
把这些生物的基因改造,把它们进化成原始人,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也许到时“他们”也会有自己的想法?
一个更大的格局和视野展现在尊熙明的眼前。这是只有一个集人类所有野心、意志、耐心和智力的魔鬼才能胜任的工作,而作为帝国的工程员,他具有这样完美的综合品质。他有各式各样的必要工具,他要推动这个星球生命历史的前进。一场绝无仅有的事业。
本是需要量子舰上万名工程员的相互配合的庞大工程,需要无数个步骤和程序,却只有他和机器人来做。
好在他有的是时间。
托委员会的药物之福,他永远不会白发苍苍,不会肌肉萎缩,不会满头皱纹;牙齿不会破碎脱落,脊背不会弯曲得像一把弓。尽管太空制服已经被蛀虫咬得遍体鳞伤,被侵蚀得到处破损。
尊熙明开始专心工作起来。
分子链切割、基因的拼接、目的基因的导入、观察遗传性状的稳定性……从无脊椎动物到脊椎动物到胎盘哺乳动物是个漫长的进化过程。
可蛋白质就是蛋白质,无论把由它们组成的肉体塑造得怎样千变万化,它们仍是蛋白质,永远无法理解游离跳跃在它们丝状构成的细胞与脉络之间灵魂的忧虑,永远无法体会到心灵的苦闷与空虚。
漫漫时间长河中,丝碧瑞是他的全部精神支柱。没有她,他早就无法忍受这种星球囚徒的生活了。
她就像他生命里的一道光。她和量子舰,象征着他的希望、他的命运、他的爱……
他制作出画笔,只要一有空闲,就在一块树皮的反面画着她的模样,但是不久,树皮干枯黑掉了。他就反复地画,怕时间流逝得太久太久,他会忘了她的模样。
这个想法令他心痛。
无数个年头过去了。星星在寥廓广漠的夜空中闪着幽幽的光。所有问题,遗留的、现存的、潜在的,都被解决了。尊熙明对科学知识和技术万能信念是原始人出现和繁衍的唯一原因,他仿佛是全能的主宰,关键而伟大。
这里不再是他孤伶独处、踞策一切的地方。
原始人逐代死亡、新生,又经过无数年的运转。
一刹和永恒谁真能分得清。
直到某一天……
难道是宇宙的惊雷?可怕的轰鸣从天边滚滚响起,云层中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刺眼地照亮丛林中赤裸的男人和女人,照亮这些原始人凝固的恐怖身姿、惊愕张大的嘴和全身上下泛起的鸡皮疙瘩。
一艘巨大的梭形舰船从天而降。
俊俏的弗丽达是一名技术少尉,她身体纤巧,红发碧眼,此刻正焦虑地看着伯纳德。
后者正坐在石头圆环旁久久地观赏着石碑,像在考察青翠的山中孕育出的一块灵石。他咬着嘴唇,用指甲扣着神经枪的枪身,他原本相信自己很快便会弄清楚怎么回事,但现在疑团却越来越重。
伯纳德中尉是地球军队的警备军官。四个月前,当地球母舰刚刚抵达这个星球时,他们以为这里只有一些原始人。
原始人很不友好,杀了几个试图向儿童分发糖果的前去谈判的外交人员。军队迅速介入,总指挥部本来指望会有一场激烈悲壮的大规模反抗斗争,但几颗燃烧弹刚扔出去,使用镰刀和斧子进行抵抗的原始人就立刻投降了。
之后母舰总指挥部接管了整个星球,所幸这些原始人对他们毫无威胁,几乎没有人员伤亡。指挥部顿时松了口气,但为了避免出现意外,总指挥部对各部门已经进行了严格的分工。军队负责地面安全监控和军事控制,科学家负责信息和资料研究,和原始人进行沟通和谈判则是外交代表团的事情。
可就在今天,伯纳德率领的巡逻队发现了石碑。这个石碑位于苍葱翠绿之中,乘飞行器在空中本来不易发现,但几个形迹可疑的原始人把他们引到了这里。用神经枪驯服了原始人后,他们开始研究这个奇怪的石碑。
石碑高约六米,被一层层石头圆环包围,漆黑的表面上刻着一段鬼模鬼样的文字。
原始人惊慌失措地手势和表情拼命地表示着什么,经过弗丽达——她是军队中少数几个初步掌握原始人语言的人——的翻译,弄明白了石碑上写的是一个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伯纳德皱眉,好奇地问。
原始人弯弯的大嘴巴冒出叽里咕噜的话,然后平摊着手掌做出波浪起伏前进状,看到他的模样,伯纳德手下的士兵们哈哈大笑起来。
“时间,”弗丽达喃喃念道,“是个关于时间的问题。”
“什么关于时间的问题?”
“时间……怎样……才能倒流……”
弗丽达结结巴巴地照着石碑念着,大家被她努力的样子逗笑了。
只有伯纳德没笑,他略感意外。他低头思考一会儿,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弗丽达。
她脸红了,脖颈也红了。
“时间怎样倒流?”伯纳德重复一遍。
“这算什么问题?”纳奇耸了耸肩。他也是一名中尉,高大魁梧,一头金发,眼珠乱转,下巴绷得紧紧的。
“这个问题可不简单,”伯纳德摇摇头,“这些字看上去很古老,存在了很多年。弗丽达,问问他们是谁提出这个问题又把它刻上石碑的?”
原始人又开始激动地叽里咕噜说起来。根据弗丽达的传译,这亘古问题来自原始人的天尊神——根据传说,回答正确的人将亲眼见到天尊神现身,他能满足回答者的一切愿望和梦想,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谁能答出问题,所以谁也没见过天尊神。伯纳德凝视着石碑,陷入了沉思。
“你该不会想回答这个问题吧?”纳奇一本正经地问。
“这个嘛——”伯纳德也答不上。
“当然了,别说你,”纳奇用枪指着墙边的原始人,“这帮家伙智商这么卓越都回答不出,但我要用枪口顶在他们脑门上,也许能帮他们想出来答案。”
原始人惊恐地哇哇叫起来。众人一阵哄笑,伯纳德心中恼怒,却不动声色。
看出他的窘态,弗丽达轻咳一声,斜过去一眼,对着石碑朗朗读出了声:“时间怎样才能倒流?”
大家不再笑了,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很快,纳奇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可以,只要你喝上一瓶烈性酒,你就一定可以在梦里时光倒流。”
同伴们再次哄笑起来。
伯纳德却一言不发,心神摇曳的感觉骤然向他袭来。他合上眼思考了片刻,猛然睁开眼,重新注视着石碑上的字。问题看似莫名其妙,实则包含了深刻的物理、逻辑和哲学终极难题的主题。它弯曲蜿蜒地刻在破旧漆黑的石碑上,与古老的神话隐约维系,和眼下这些落后的原始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它无声无息地超越了他们,一路通往这个星球曾经高度发达的史前文明……
一个充满诗意的难题,一个孤独而超然孑立的奇题。但他这个狂想式的表达再次遭到同伴们的嘲笑。当他们意识到伯纳德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都不吭声了。
四面具是投向他的复杂的目光。
他陷入沉思的样子很令异性心动。弗丽达注视着他浅蓝的眼睛流露出思考的光泽,她感到他的通身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柔光照亮了。
弗丽达不知道,当她注视伯纳德的时候,纳奇也在盯着她看。身为军人的伯纳德时常显示出比别人头脑更优越的样子,俊朗的外表又让他在母舰的女人圈里占了不少便宜,对此纳奇内心感到很不耐烦,他参加巡逻队完全是由于弗丽达的缘故。
伯纳德呆了半天才意识到什么,他左右看看,“怎么都这么瞧着我?”
他马上反应过来。
“这问题,”他苦笑着说,“实在是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宇宙中的熵只能增大不能减小,所以时间怎么可能倒流呢?”
弗丽达的眼睛流露出迷惑的神情,“我也觉得这问题太奇怪,也许它只是一句格言?”
伯纳德摇摇头,“这里面有太多疑点,我们不能妄加结论,我想……”
纳奇斜睨着他,“我还以为你能想出正确答案呢。”
“我们走吧。”另一名中尉贝塞尔看了看表,“这里没什么好研究的,一个破石碑和一群原始人。”
“对不起,我觉得需要重新考虑这里的形势了。”伯纳德踱着方步,“我希望马上做一个报告,我们对这个星球的认识可能出现了偏差。”
纳奇眉毛一扬,“哦?”
“你们也许把这里的事情当作原始的习俗和迷信崇拜,但千万记住,别被这些土著的样子迷惑了,他们的生理构造和我们很相像,可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要丰富人类对别的星球人种的了解,就必须把他们的历史调查个明白。我知道你们中少数人有宗教信仰,但在这个星球,或许冥冥中真有个创造者,故意设计了这里的文明奇迹。我们的任务不仅仅是监控地区和保护科学家的安全,我们跑了这么远来到这里,也有责任揭示那些确实存在而且能给我们带来启示的现象,为解开宇宙文明的谜团而贡献自己的力量,我要——”
“当然啰,”纳奇打断他,“我知道你一向自觉不比那些科学家差。不过话说回来,一艘星际舰船上十来个科学家就想要包揽对整个行星方方面面的研究,的确是非常滑稽的安排。”
这时纳奇的步话机响了。他接起,皱眉听了一会儿。
“另一支安全保卫支队在附近出了些问题,”纳奇放下步话机,“一些原始人闹事,我们赶紧去支援。”
“你们过去吧。”伯纳德说,“我留在这儿,这儿的事情更重要。”
纳奇愕然,“你的任务可不是考察古迹。”
“什么任务不任务的,我不想跟你争辩。”伯纳德向一名士兵打了个手势,对方只好交出了神经枪,“你们不用着急回来,我一个人能对付这些土著。”
“也好,”纳奇的目光四下扫视着,“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情况。你不如待在这里好好思考一下,怎么写你的报告。”
同伴们走了后,几个原始人也四散奔逃,一溜烟消失在丛林之中。
伯纳德没有理会他们。风暖融融地吹着,四周很安静。伯纳德举着枪站在石碑前环顾四周,只见到处层峦叠嶂,冈陵起伏。恒星悄悄伏在山际,透过已泛出浅黄的枝叶,给山丘罩上了一层疏朗的帷幕,像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传播着一种令人心悸、令人惆怅的思绪。
伯纳德和同伴不一样,他们只有亢进的肾上腺和高昂的军人激情,根本意识不到眼前的这个发现有多么重要。伯纳德每天都会跑到母舰档案部查阅更新报告,自打他到这个星球以来,就隐隐觉得它有点不对劲,具体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出来。现在各种线索在朦胧中开始拼凑起真相的轮廓——可他必须找到答案才行。
也许这个来自“神”的问题就是解答一切谜团的关键。时间倒流……
他回过头,呆呆地看看石碑。
这个问题涉及到相对论。伯纳德继续想,而这方面伯纳德和他的同伴们已经早就受过理论课程培训。
地球到这个星球的距离是二十光年左右,但他们在母舰上感受只经历了短短四周时间。母舰速度达到了光速的55%,所以产生了这种时空效应。他们计算过,如果能够把速度提高到光速,时间流逝的对比度将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母舰上的时间甚至可以近乎静止……但是如果真能超过光速,是否就真的意味着时间能够倒流呢?
可惜人类的科技还不足以研发出超光速飞行器,甚至连亚空间通讯技术也仅仅停留在理论阶段。所以当他们真正抵达这里,地球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
在母舰内部的通讯部,人们可以接到来自地球的源源不断的信息和命令——但遗憾的是,它们与现在的“当下”永远保持近二十年的时间差。这也是哈金森指挥官强调的意义所在:他们来到这里的任务非常重大,因为等他们返回地球,那里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时代了。
他们是人类探索新世界的穿越时间的前哨部队。
母舰由地球的西半球联邦和东半球邦联共同派遣的军官混合组成,可以说集合了全球的力量。伯纳德他们属于西半球联邦军官。虽说母舰是东西半球共同组建的,但各自官兵归属东西半球的指挥官管辖,彼此界限划分明确。
人类的科技还不足以支持大规模的星际移民,但二十年后的“现在”,地球上的科技是否已经天翻地覆了呢。他们处心积虑寻找新的理想居所,突然发现了这里——一个罕见的生命宜居行星,无论是地球上的哪方势力——东半球联邦也好西半球邦联也好,都绝不会放弃移民外星的计划,这也是为什么母舰总部严令各部门特别是军人要格外谨慎行动的原因,人类经不起任何节外生枝给大计划带来受挫的风险。
也许应该回母舰的通讯部,在地球陆续发来的“过去”的新科技资讯报告里,说不定会有关于超光速的研发情报,可是时间倒流这码事……
他摇一摇头,突然间,他睁大了双眼。一个缓慢移动的影子出现在山丘的枝叶光影中。
伯纳德掏出侦测银珠,举在手中对准那方向旋动了一下,喷射出的透视图像化作一张淡紫色的薄镜悬浮在他眼前。影子在镜中被放大了——它是个清晰的人影,怪的是,那人影似乎是透明的,仅仅由于多姿光芒的投射才出现了轮廓的隐痕。
伯纳德揉了揉眼睛,等他再看的时候,人影不见了。他心念电转,握住银珠,快步闪身躲到一个石碑后面。他背紧靠着石碑,默默从一数到五十,然后再次掏出银珠,轻轻地放出薄镜。这回他透过反照来侦查背后的山丘,对方不会看见自己。
但现在再无人迹。
莫非是眼花了?伯纳德暗自思忖,自己不可能看错。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站了起来,使劲地晃着麻木了的双腿。他可不想就这么蹲伏到晚上。想到这儿,他心中一沉,纳奇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步话机留在了飞行器里。
他坐在圆环上安静地思考了会儿石碑上的问题。另一个问题却在他脑海中绕来绕去,同伴为什么还不回来,不会遇到麻烦了吧?或者他们把自己忘了?
他冷峻地一笑,肠胃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现在回去的话,还能赶上吃饭。
又过了两个小时,他开始有些着急了,这里距离母舰有三百多公里。步行回去是不可能的。
母舰的后勤部门军资丰富,从地球带来的东西无所不包,从歼击机、武装直升机、导弹到牛排、鸡腿和炸虾应有尽有。食堂的储备够他们吃上整整一年,那里除了每日热腾腾的三餐外,还有整箱整箱的牛肉、鸡蛋、牛奶、蜂蜜、水果、冰激凌、罐头……
伯纳德站起来,慢慢踱来踱去,由于两腿发软,脚步迟疑而不稳定。
这个星球的太阳已经消失了。一阵风刮进来,他感到浑身发冷,呆滞失神的眼珠直直地瞪着,神色疲惫不堪。当他用拳头狠狠地砸向地面时,浑身一软,瘫了下去。
他们还没回来。
等伯纳德醒来,天已大亮。他睁开眼,弗丽达焦急的双眼正注视着他。他困惑地转动脖颈四下看。
“我以为你坐上了另一架飞行器,没想到他们会丢下你不管。”她气喘吁吁地说。
他的眼光暗淡一下,“我知道,昨晚……”
“他们太过分了。”她气愤不已,“这种恶作剧……”
“弗丽达……”他抓住她的手,“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
弗丽达柔声说:“你一定是吓坏了,我马上把你送回去。”
“噢——”他又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他饿坏了。
回到母舰后,两名士兵搀扶着他直奔食堂,然后带他见西半球指挥官哈金森。哈金森对他的擅自行动暴跳如雷。他也懒得多解释,在被关二十四小时的禁闭期间,他开始写报告。从石碑、问题到怪影,最后他的结论是,需要重估这个星球上的潜在文明。
在伯纳德递交报告的三个小时后,步话机通知他去总部会议室。
哈金森指挥官五十来岁,身板笔直,两簇灰白的眉毛,面相酷似老鹰,掌瘦指长也像极了鹰爪,个性桀骜。他与另一位东半球指挥官汉特伦共同组成母舰的高层领导。“你的报告我看过了,”哈金森一见他劈头就说,“我觉得你在发神经。”
“指挥官,我知道很难令人相信,但是我写的都是事实。”
“你知道我有多忙吗?”哈金森冷淡地说,“我一直对你在这个星球上的工作寄予厚望,但是你最近很让我失望……”
“正是为了我们整体工作的安全着想,我才会坚持慎重对待此事。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到不合乎情理,而那个石碑和人影隐藏的秘密可能会是一个非常难以预料的变数……”
两名指挥官相视一眼。
“好吧。”哈金森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出发的时候,纳奇和贝塞尔也来了。他们冷漠地看了会儿伯纳德,伯纳德也冷冷地看着他们。
在他们的带领下,四个安全支队、一支科学家团队对石碑周围进行了一次勘察。他们用各种仪器测量和观察了石碑所在山丘里里外外的各个角落,在周边的山头安装了几个隐藏式摄像头,连续三天对夜间情况进行监测。
没有任何异常现象。
安全队员走马灯似的轮换,只有伯纳德连续三天待在殿庙。他已经很困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脑子里干干的,干得发疼,眼睛涩涩的,一切都已模糊,连同伴身上纽扣的反光都变得虚幻。
所有人都像看笑话似的看着他。
最后勘察团队在把报告传送总部后,哈金森下令终止这项任务。他们走了。科学家们对石碑上的问题不置评价,也不感兴趣,总而言之那是个无聊透顶而无任何意义的问题,对总部在这个星球上的工作毫无帮助。
伯纳德离开前,仍然看了一眼石碑上的那个问题。
母舰里召开了全体军官会议。
哈金森亢奋地擦着鹰爪,他和汉特伦向母舰全体人员宣布,终于可以执行下一步行动了。经过数月来的侦察和深入了解,已经确定这个星球没有任何对人类的潜在威胁。
总部在登陆之前制定了两套计划。第一套是和平造访,第二套是全面征服。
经过几千次飞行器巡航和上百次的团队考察,总部高层已经掌握了地理、水文资源等资料。现在既然已经确定没有危险敌人,总部准备开始正式执行第二套方案。
此时正是山花烂漫,在母舰前面的空地上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十字星地球旗冉冉升起,指挥官在讲台上宣称,这个星球是地球的领土。一些好奇的原始人围观,但当全体士兵目视升起的旗帜唱起嘹亮军歌时,原始人激动起来,有的哇哇大叫,有的发出“噫噫嚯嚯”的声音。
原始人完全不知道,总部已经制定了一个灭绝他们的五年计划。
这是为下阶段大规模移民铺平道路。总部时刻保持和地球的通讯,并焦急地盼望着第二艘母舰的到来。这颗星球的工作需要更多的地球人员支援。无奈的是,总部没法得到即时消息,他们和地球永远相差二十年的时间,所以连哈金森每晚看的新闻和球赛都是二十年前的。和地球上的人相比,他们还生活在“过去”。此时此刻地球的情况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根据地球传来的“最新”消息,第二艘由东半球和西半球联合组建的太空母舰将不久后——二十年前的“不久后”——发射。
伯纳德没有参加阅兵仪式,他请了病假。他感觉自己已经和总部脱节。
他听到灭绝计划的最初反应就是恶心。什么?用飞机、导弹消灭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土著居民?伯纳德皱眉,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反感。他不想参与到这场屠杀中。
另外,自从石碑风波后,所有人都开始拿异样的眼光看他。
纳奇和贝塞尔之流在母舰中散布小道消息,那个石碑的问题更使他成为众人茶前饭后的谈资。伯纳德郁郁寡欢,他们认为伯纳德神经不正常了。当大多数人不理睬一个人,就更没有一个人敢理睬他。每个人都怀有被甩出这个群体的恐惧,尤其在遥远的异星,集体归属感强烈到不可理解的地步。
只有弗丽达没有躲避他,但伯纳德却有意地躲避她,他不希望她因为自己受到影响。
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实在令他疲倦,那个关于时间的问题仍萦绕在他心头。
伯纳德隐隐感到,那个问题包含有一种孤独的气质,只有饱尝了等待和失望带来的全部苦楚,忍受了孤独所引起的全部忧郁与怅惘的人才能理解。可这问题似乎是没有答案的。
作为军人,伯纳德不得不接受上级的命令,执行灭绝行动。他驾驶飞行器技术高超,能够灵敏地转向和爬升、俯冲、向山巅和丛林中奔跑的原始人投掷炸弹,但当他和地面部队一道手持机枪,冲进洞穴,近距离面对原始人惊恐的眼神时,他动了恻隐之心。
接下来的三年,第二艘和第三艘母舰陆续抵达。
地球人的力量迅速壮大,其中包括二十四支工程队伍、一千四百名工程师、二千三百名技术人员、一千多名后勤支援工人和更多的军人。他们先以三艘母舰为中心建立起一个能够自给自足的大本营,而后在大本营周围又兴建了众多定居点。三艘太空母舰之间的距离不远,用悬臂桥彼此相连,每天有上百车辆行经桥梁。从远处的山坡看,大本营很像个忙忙碌碌的庞大金属城市。
与此同时,地球军队对原始人的灭绝计划越来越令伯纳德感到恶心。他心怀感触地看着那些新来的年轻人,和自己当年一样,他们以光荣的冒险去逃避平凡的生活,现在却投入了一场毫无道德的杀戮之中。
伯纳德再次请病假,这回他一请就是整整一个月。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哈金森指挥官对此没有留意和过问。他太忙了,忙着指挥和调配,忙着总部权力高层的勾心斗角。自从三艘母舰的大本营体系建立起来后,东西半球的指挥官之间因争夺母舰的分配权而关系紧张。纳奇在灭绝原始人的行动中表现勇猛,被提拔为少校,贝塞尔也早升为上尉。曾经妒忌伯纳德的聪明和女人缘的他们,现在对他只有轻蔑和不屑。所有人每天都忙个不停。直到这时,火花才照亮了伯纳德的心扉,他猛地明白了,这个组织已宣布了他的消失。而他为什么又对此毫不在乎、毫不惶恐,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占据着他的心,是一股什么力量让他整天心不在焉?
是石碑,是那个关于时间的问题。
伯纳德回到了那里。已经没有了原始人,整个山丘更显得冷冷清清。可这与他的心灰意冷正相合。在军队中,如果有谁表现得软弱或者多愁善感,谁就基本被隔绝到权力之外了,他也再不想卷入其中。
他宁愿一个人静静地待在石碑前,忘却这个星球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忘却那些复杂的斗争,忘却那些惨剧和屠戮、繁华和兴盛,忘却人类在一片欲海中的龌龊和狰狞。
只有石碑上这个简短的、无法解答的问题。
殿庙外,太阳整个沉下去了,暮霭重重。
他不害怕,他期待着鬼魅幻影的出现,也许它就是问题的答案。
但什么都没出现。
第二天,天气格外晴朗。
突然他猛跳起来,他瞧见一条熟悉的人影。他闭上眼睛,生怕是自己的幻觉。在他的想象中,它从地面上飞升起来,在空中浮动着,向他微笑着招手,又出现在一条光线组成的小河中,身体笼罩着诡异的阴影。
他缓慢地睁开眼。
她轻盈地走了过来。
是弗丽达。
她的脸庞闪现出芳草连天所带来的柔和的光泽。
“中尉——”
伯纳德摇摇头,“怎么是你?”
“今天晚上是东西半球人员周年联谊会。”弗丽达说,“你该重新回到集体生活中了。”
“我为什么要回去?”
“如果你不参加,大家都不会理你。”
“你们都以为我神经错乱了,”伯纳德说,“但我会证明给你看,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个人影和那个问题有关。如果我能回答出问题,他就会出现。”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红色液体,拧开盖,递给他。
伯纳德直眨巴眼。
“这是低聚糖山楂,它能让你的头脑清醒些。”
伯纳德惆怅地盯着她伸过来的细长胳膊片刻,然后目光移到她细嫩、白皙的脖颈上。红晕一直袭到她耳际。
“你怎么想?”过了半晌,他问。
“想什么?”
“那个问题,你觉得怎么回答?”
她怔住,然后变得气恼起来,“我看你精神的确是不正常。”
弗丽达自己拿起瓶子对着嘴灌了一大口,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了。
他痴怔地坐在地上,举目四下望去,除了茂密的草木,什么也没有。
飞行器静静停在石碑后,里面装满的食物足够他吃一段时间。
三天过去了。
十天过去了。
伯纳德满脑子都在想问题,连吃饭的时候也在想。他很狼狈,多少天没刮的胡子七短八长,乱糟糟地爬满下巴,他那副魔魔怔怔、如疯似傻的模样如果让人看到,定会心生怜悯。可他自己觉得满心欢喜,甚至打算一辈子都待在这远离纷争的世外桃源。
他正嚼着金枪鱼,突然想起了什么,直愣愣地抬头看着天空,猛地站起身来,罐头咣当掉在地上。他踉跄着跑出去,从飞行器里拿出背包,又从背包里掏出《圣经》——这是每个西半球联邦军官去异星都要带的一本书。刚翻开第一页,他麻木不仁的意识就像闪进了一道曙光。
“上帝!”他高喊着,“上帝能让时间倒流!”
他冲着石碑高喊着,手舞足蹈。
可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沮丧地坐在地上。
二十天过去了。
三十天。
四十天。
人影终于出现了。
年轻人,你真想回答这个问题?对方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地球旗猎猎作响。哈金森指挥官双手叉腰,立在会议室窗口,盯着围绕母舰林立的旗帜,无数个十字星符号随疾风跳动。他的目光严肃而深沉,两道灰白眉毛紧蹙着,似乎在考虑重大问题。
地球的讯息陆陆续续地传来。前几天刚传来一个坏消息:西半球联邦和东半球联邦的合作宣告破裂,东半球单独发射的一艘太空母舰在发射途中失事,人员死亡惨重。
哈金森不禁苦笑。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历史了,可他们现在才刚刚获悉。在他们离开地球后的第四年,也就是第二艘和第三艘母舰出发后不久,世界形势巨变,东半球和西半球的两大政治力量围绕移民外星计划产生了严重分歧。
今天他又得到新的消息。双方之间的严重对抗迅速升级。东半球指责西半球要对其母舰失事负主要责任,因为调查报告显示该艘母舰出现故障是由于发动机的反应轴中一小块隔热片出现松动,而发动机是由西半球太空运输企业装配和交付的。对此西半球予以坚决否认。
现在西半球联邦最高层发来的秘密指令是,在总部内部进行一次人员整顿,争取以最快速度为西半球联邦控制总部和各部门创造条件,同时对东半球邦联的人员进行有针对性的防范和监控。
汉特伦指挥官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根据眼线报告,他正在二号母舰和其他东半球高级军官开闭门会议。哈金森心想,如果不出所料,他也已经从东半球高层那里得到了相同的指令,蠢蠢欲动了。
其实双方从最开始合作起就各自留了一手,中央通讯部虽然表面上只有一个,但工作人员彼此独立,获取各自高层指令的渠道也互不透明。
一号母舰和三号母舰的西半球人员比例占优,二号母舰东半球人员比例占优。真想不到,地球上的东、西半球矛盾也会穿越光年,在这个星球上演。哈金森心里乱糟糟的,他很想和汉特伦通话,开诚布公地把情况讲明。他们没必要在这里复制地球上的政治对抗,只有团结合作才能在外星球上生存。
但这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哈金森拿起步话机。
他脑海中出现了几个能够执行他命令的人选。要西半球人员,要意志坚定,要反应迅速……很快他想起了纳奇。前天在军事会议上,纳奇少校作报告时目光如炬,左手叉腰,右手在空中挥舞,时而像马刀劈下,时而如拳打猛虎,动作配合着话语,杀气腾腾。
地球家园的事情本来就是一锅糊涂粥,要想讲得清清楚楚,比较困难,可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不去胡思乱想。纳奇这种人显然是最佳人选。
伯纳德又困又乏地盘坐在地上,急促地大喘气,直勾勾地瞪着尊熙明。本来他的耐心和理性已经被时间吞噬得杳无影踪,这时人影却现身了,闪闪发光。
尊熙明举起一束强光直射进伯纳德的大脑。
他开口了:“年轻人,你真想回答这个问题?”
同时他的全身逐渐凝聚,好像是从空气中冒出来的,他的头颅和身体也更加清晰可见。他掀开头套,他的面容如此年轻,但语气却极为疲倦。他嘴角带着自嘲的微笑,仿佛在为露出自己的隐秘而无奈。
伯纳德惊骇地看着他,头脑却立刻清醒起来。
尊熙明手举着的是一种光波翻译器。当它射进伯纳德的头部后,会立刻自动建立起纳米式神经通道弓状束连接,干预大脑左侧脑回,使双方的对话成为可能。
“你是谁?”伯纳德问。
“我是一个基因操作员。”
这时的尊熙明已经彻底凝固了,他一身白袍,真实地站在伯纳德面前。
“你不是透明的……鬼影?”
“白袍包含的生物材质的DNA经过了我的改造,可以自由变幻它的表色……也可以变得透明。”
他身上的白袍质地很粗糙,但却散发出微光。
“基因……你是这个星球的……”
“我通过基因工程对这个星球上的生物进行了改造,你们看到的那些原始人就是我的创造物。那个石碑上的问题,也是我刻下的。”
“果然如此。”伯纳德喃喃地说。
“我之所以现身,是不希望你再继续浪费时间,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那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伯纳德大惑不解,“那些原始人被造出来应该也跟这个问题有关吧?”
“可惜由于模板不合适,他们太愚昧,根本达不到思考问题的程度。”
“倒也不尽然,这个问题实在是……”
尊熙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你们突然到来后,我本来对你们抱有希望,但你们的表现令我失望。我不相信凭你们地球人的智慧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我来劝你别再白白浪费时间,赶快回去吧!”
“是吗?”伯纳德显然被激怒了,“可我已经想出了答案。”
“哦?”尊熙明脸上挂着冷笑。
尊熙明对地球人没有好感。他观察了他们很久,在他看来,这是一群权力欲非常强烈的异类生物。他们的星际军舰笨拙地降落,搬出简陋可笑的机械装置,在这个星球到处树起地球旗。他们骨子里毕竟也是原始人,发展到了星际旅行阶段,各方面仍显得那么落后。
他还曾悄悄登上过母舰,查阅了他们的资料,了解了他们的背景和来由。他们的思维太粗疏,对真实的宇宙历史毫无了解。这些原始人刚刚才懂得些宇宙的奥秘,就开始狂妄地认为可以征服其他世界了。
但当其他人拿着武器追杀原始人时,伯纳德一天天地守在殿庙里冥思苦想。基因操作员开始对他产生了兴趣。这个地球人有点不同,似乎比自己还执着于问题的答案。他牙缝里塞着和牙齿颜色泾渭分明的罐头菜渣,两颊疵着和络腮胡子分不出彼此的长发,指甲里满是泥,脸色阴沉可脑子里全是那个问题,深邃目光充满对真理的执着追求,尊熙明甚至对他有了些许佩服。
现在他又狂妄自负地宣称自己找到了答案,尊熙明突然对自己对地球人的判断有点不确定了。
或许他真能——尊熙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伯纳德右手伸出食指,然后左手伸出食指,彼此交叉成一个十字。
尊熙明皱起眉,“什么意思?”
“十字架,在我们的文明里代表着《圣经》。”伯纳德说,“《圣经》里记载上帝无所不能,所以那个问题的答案就是,上帝能够让时光倒流。”
“你是指神?”
伯纳德点点头。
“可惜,我们的文明里已经没有神的概念。我们所信奉的是科学、纪律和道德。”
地球人坚信只有神能让时间倒流,这对尊熙明倒是一个新的启示。虽然他在这个星球上开创出一套宗教礼仪体系并摇身变为造物主,但他自己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地球人,跟我来。”
伯纳德跟着他向山丘中走去。他们登上了一个到处是尖形交叉植物的拱形山坡,阳光从红、黄、蓝、绿色的枝叶间隙射入,柔和而肃穆。
“你眼前的是什么?”尊熙明问他。
伯纳德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环顾四周。
“一个山丘和很多树。到处都是这些东西,没什么特别的。”
“当我最初来到这个星球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贫瘠的、多山的世界。你眼前的这个草木横生的山谷和盆地,曾是一个只有干燥石砾的巨大峡谷。它经历了大自然雷霆万钧、排山倒海的伟力,地震洪水和春风化雨的造化,才最终变成今天的景象。”
“可是你看上去很年轻。”伯纳德吃惊地说。
“那只是外表的假象。我的年龄要比你想象的老得多。”
他带领伯纳德沿着一条古老的石道曲曲折折地向上爬,来到一个山洞。
山洞里无声跳动的蓝色光焰旁趴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和方块身体。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小机器人挣扎了几下,恢复了死寂。
它彻底报废了,尊熙明平静地说。这个陪伴了他漫长时光的同伴的离世,似乎并没让他太难过。
也许他的心已经和时间一样麻木了。伯纳德暗想。
尊熙明从山洞深处抱出回答器,把它矗立在洞前的草地上。伯纳德直盯着它,被它米色壳的壳形表面和精美的镂空纹饰吸引住了。
“我曾输入过太多的错误答案,它的能量不多了。”
尊熙明点击了一下壳的中心,它冒出全息光体,拓展弯曲地围着壳的表面快速转出了个虚拟键盘。“但应该还能输入一次。”他的手指在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起来:
“上-帝-能-够-让-时-光-倒-流。”
士兵们焦躁不安地在三艘母舰之间搭建的桥梁上踱着步。纳奇带着几名军官横冲直撞地从一艘母舰出来,不顾桥上士兵的阻拦闯入了另一艘母舰,没过多大会儿又风风火火地从里面走出来。他们和那些阻拦他们的士兵推搡着,几乎要抡拳头上脚了。
哈金森锐利的目光穿透一号母舰内部塔楼的窗户,看到大厅内人们的脸。所有人都傻眼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母舰的几座升降机也都被两方士兵牢牢把守,不许对方的人员使用。双方开始还能保持克制,但情绪越来越恶劣。
整整四天三夜,哈金森没有合眼。有种可怕的东西在向他靠拢,向他逼近,企图毁了他,把他推入一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
他眼睁睁看着总部的军方分歧越来越大、整体事态迅速恶化却无能为力。各方面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离奇怪诞,接下来的危机根本就无法预测。
母舰和大本营的人们则呆若木鸡。平日忙碌运转的通讯中心被封锁,科学家和工程师们的住所也被隔离,人们之间被禁止交流。刚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哪儿着火了,或者放射性物质发生了泄露,甚至还有人怀疑是总部和军方的恶作剧。但当看到联邦的士兵和邦联的士兵持枪进入对方人员住所和工作场所进行搜查和控制时,人们才开始醒过点味来。
总部开始还神神秘秘地企图遮住消息,但很快就被通讯部的内部人员捅了出来。最新传来的消息是地球发生了核战。
这下可炸开了锅。
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人们犹如挨了当头一棒。自从情况恶化起,总部就隐瞒了相关的消息,母舰和大本营中的人大多并不清楚东西半球发生的对抗。现在,他们得知,地球发生了内战,先是激烈的制裁和冲突升级,接着形势急转直下,爆发了战争,最后双方动用了核弹攻击了对方的重要城市。
哈金森想,地球内战在这里引发的多米诺效应将会迅速升温。如果震惊的人们知道更多的情况,这里会变成怎样的局面呢?这个想法像条小虫子爬过脊背,他感到全身一下发凉、发麻。
他马上拿起步话机。
五分钟后,弗丽达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面色苍白。
“你能不能马上设计一个程序,虚拟出母舰计算机的所有运行界面?”
她困惑地抬起忧郁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我们把假界面的程序植入对方母舰中央控制系统,让他们误以为还能正常操纵,同时我们解除对方的操纵权,由我们来全面控制。”
弗丽达明白了,她惶然地点点头。
“地球……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她畏惧地问。
“地球方面已经中断了通讯联系。”哈金森哑着嗓子喃喃地说。
“什么?”弗丽达惊恐地问。她突然意识到这意味这什么。这些都发生在“二十年前”,现在的地球情况会怎样呢?是不是早已被双方的核弹头夷为平地了呢?会不会已彻底没有人类的声音了呢?
伯纳德盯着回答器的屏幕。他用颤抖的嘴唇吸着早已熄灭的香烟,吸了几口,无奈扔掉,叹了口气。
两个人泄气了,沮丧地坐在问答器前。
“我早就知道,”尊熙明微微摇头,“这问题没有正确答案。”
伯纳德揉揉太阳穴,紧张地思索了一阵,试探性地说:“或许我们应该再换个说法,比如语序……”
看到自己的这位新同伴眼中闪着迷乱的目光,像着了魔一样把自己的灵魂纠缠在《非想非道旋经》的千古难题上,尊熙明心中一惊。他不希望这个年轻的地球人跟自己一样,成为这个星球的囚徒,被这个邪咒般的问题困住。
“算了,我们忘了这个问题吧。”尊熙明拦住了话头,“吃点东西。”
他站起来,不知从长袍的什么地方掏出一粒白色粒状东西,把它埋在土里。伯纳德直愣愣地看着它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破土而出,快速地弹出青色的骨架和枝干,长成一副枝繁叶茂、华实累累的模样。
尊熙明摘下一个果实。伯纳德接过来,一股香味扑鼻而来。他慢慢地把它送入口中,缓缓地咀嚼起来。其味如蜜,食之甘美,远胜菜蔬鱼肉。
尊熙明则捧了把白粒,坐下来也开始吃。两人吃了一会儿,肚子不那么饿了。
“听着,”伯纳德犹豫了片刻说,“我的同伴那么对待你的造物——我是说那些原始人,我感到很抱歉。”
尊熙明耸了耸肩。
“这可能是宇宙法则,我们对此都无能为力。”
“你来自哪个星球?”伯纳德赞叹地说,“这东西可真神奇。”他指着“生命树”。
突然,他转过头,像发现什么似的,“你看起来非常像地球人,我还以为外星人都有一些特殊的生理构造呢。”
皮肤保养得白润的帝国工程员对此只是诡异地一笑,“也有和你们地球人不一样的地方,”他最后说,“我不用刮胡子。”
伯纳德瞪着他。他不用刮胡子。数万年的时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的眼神冷静,几绺闪光的黑发从脸庞两侧耷拉下来,从外表看已经完美。他坐在地上,虽然嘴里还嚼着食物,却犹如古希腊的石雕,如果再往他胳膊上串些紫气烟霞,看样子真是在腾云驾雾呢。
如果知道他们的文明——恒帝国一直不懈地致力于通过基因工程创造完美人类,伯纳德定会觉得哭笑不得,因为在伯纳德看来,这理想早就在这个帝国工程员身上实现了。
而自己短短几十天的时间,就已经潦倒到极点,又硬又长的胡子满腮乱爬,脸上也多了几道皱纹。
“殿庙和石碑的秘密你已经知道了,”尊熙明说,“也知道了我的存在。别再为那个问题烦恼了,回去吧。”
“回去?”
“回到地球人那里。那个女人喜欢你,你应该和她在一起。”
伯纳德一愣。他说的是弗丽达。
看着这个地球人托着额头,呆呆怔怔,尊熙明微微一笑。
我们的《永生》里有一首诗,是关于时间的。
青春的年华别错过,
时光在飞驰;
今天微笑的花朵,
明天就会枯死;
别犹豫,别怕羞,
抓住机缘。
一旦错过了时光,
就会成千古遗恨。
听完这首诗,伯纳德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明白了,沉重地点点头。
两人握手告别。在伯纳德的要求下,他用《圣经》交换了尊熙明的《永生》。虽然彼此看不懂对方的书,但伯纳德把这当作一次文明间的交换仪式,能否阅读并不重要。
可刚离开没几步,伯纳德又蓦地转过身,补充了一句,“我还会想那个问题的。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找出正确答案。”
说完他挥挥手,走了。
尊熙明心情复杂地看着地球中尉离去的背影。
这个地球人脸上会长毛,的确是基因改造有缺陷的原始人。
可是在弗丽达的身上,他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公主的影子。基因的进化,在万万千千的案例中总有一两个能成为临摹真正“人类”模板的影子。从某种意义说,地球人是“人类”的后代。他们从灵长类动物中分化出来,向一个远不完善但却充满新契机、新可能的未来前进,而这正是恒帝国工程的目标。
地球,就是盖亚。他回忆起那个工程的名字。
在他们染色体内的数列里,包含人工改造模板的识别序号。
我们的试验品、我们的工程后代都有能力进行星际旅行了。尊熙明内心不禁产生一种自豪感,可他哪能知道,地球人类的历史和文明只不过是恒帝国无数基因工程中的一个局部工程项目而已。
地球人似乎在重复着恒帝国的扩张事业,只不过并非进行基因工程。
当他们拿着枪炮进行征服和殖民时,他们不知道,在他们文明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控制型文明——恒帝国。与完全以量子舰形式运动的恒帝国漫长的工程历史维度相比,地球人的存在如同瞬间。
他们不知道,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恒帝国的所有工程舰、运输舰、太空盘及盘中城池、机构都在太空中以接近光速移动,整个恒帝国的时间都是建立在时空相对理论上,和人类的“尘世”世界相比,如同处于另一层时空维度。
可是,尊熙明突然冒出另一个念头。在恒帝国之上,会不会也有一个更高级、更隐秘的控制型文明呢?这个念头让他有天外有天的感觉。
他打了个寒战,赶紧止住了这个念头。
现在,伯纳德应该回去找他的弗丽达了。
漫漫岁月中,他始终穿着隐身衣不与原始人接触。经过了如此久的时间,他第一次和别人说了这么多话。他冷漠地走回山洞,默立了一会儿。
弗丽达,他念着那个女地球人的名字。她长得很漂亮。她晶莹的眼睛流露出的光泽让他想起另一个他思念的名字。
对于她,可能只是一年半载,但对他来说却是无数万年的苦等。
伯纳德回到母舰,形势已经一片混乱,天翻地覆。他爬出飞行器向总部跑去时,一个高级军官手扶甲板旋梯的把手紧盯着他,深凹进去的双眼像鹰一样游移着捉摸不定的光。伯纳德不知道,如果不是他跑得快,对方在暮色中没能辨认出他军服标记是西半球联邦的话,他很可能已经被拦截了。
到处转动着灯,红得耀眼,红得如火,伯纳德仿佛在一片灯的海洋中奔跑。他嗅到空气中散开的燃料气味,他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喊隐约地从远近的角落传来。他的心突突突跳得比脚步还快。
总部的门口,一排士兵手持光束枪摆成防卫线。他们戴着头盔,手比划着,示意他停下来。
“中士,发生了什么事?”伯纳德严厉地问。
贝塞尔带着另一队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好半天才认出满脸胡子的伯纳德。
“哈金森指挥官中弹了,其他人现在被关在二号母舰,我们……”
“你们守在这儿。”说着,伯纳德猛地伸手把他的神经枪从腰中拔出来,“我去看一看。我回来以前,谁也不许离开这儿。”
贝塞尔上尉在他身后哇哇大叫,伯纳德头也不回,快步向外跑去。
在跑往医疗室的路上,伯纳德冷眼观察,脑子飞转。母舰内部的气氛已陷入高度紧张,到处充满愤怒和不安。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寒着脸把守着各个关键枢纽,他们不是咬牙瞪眼就是愁容满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伯纳德跑着跑着,步话机响了。他接起来一看,是条短讯。
“如果对地球本土局势缺乏全面认识,横加指责或打压对方,会危害外星球工作的大局。在此我呼吁双方保持克制——总部指挥官汉特伦。”
地球?地球发生了什么事?伯纳德心中暗惊。
他冲进医疗室,里面的人们都被他吓了一跳,至少有六支枪同时对准了他的脑袋,只差扣扳机了。哈金森躺在床上,两条腿平伸着,脸仰着。他一条腿汩汩冒血,一个女医疗兵打开药包,拿出棉花和镊子清理伤口周围,然后推动注射器,小心翼翼把药液注入其中。
伯纳德拨开那些对准他的枪,皱着眉走过去。
“指挥官,到底怎么了?”
哈金森瞄了一眼伯纳德。
“克莱中尉,我命令你……配合夺取二号母舰控制权的行动。”
伯纳德茫然地看着指挥官,感到一阵惊愕。
“夺取?”
外面突然传来乱成一团的声音,几名军官闯进来,向哈金森报告最新的情况。很快伯纳德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地球核战的消息公开后,由联邦和邦联共同组成的母舰人员迅速分成两个阵营,一个是东半球邦联阵营,一个是西半球联邦阵营。双方开始还试图沟通,但很快对抗升级,双方都指责对方是分裂总部的叛乱集团。西半球联邦在一号和三号母舰上企图把对方军人缴械,二号母舰上的情形正好反过来。尽管总部指挥官极力呼吁不要发生武力流血,但冲突和对抗已由总部扩展至母舰各部门。
连母舰里喇叭命令大家保持镇定的通知中,广播员的声音也在发抖。高层的克制越向基层延伸越薄弱,有的新兵号啕大哭,有的女兵晕过去了。远离家园的压抑和苦闷其实早就在人们心中绷紧了一根弦,现在和地球失去了联系,仇恨情绪突然爆发了,人们都红了眼。后来在试图缴械的过程中,不知哪方开了第一枪。
双方人员都有伤亡,连哈金森也腿中一枪。三艘母舰内部均形成了武装对峙的局面,但西半球联邦占领了一号和三号母舰的控制中心,而东半球邦联控制了二号母舰。
弗丽达的名字和其他几个被困在二号母舰的军官一起被提及。她在试图植入对方系统一种复杂的电脑蠕虫病毒时被捕,病毒对二号母舰的所有电脑都造成了影响并且能够控制指挥部。他们不会轻饶了她,但也需要她来清除恶意计算机代码。
清晨,伯纳德跟着那几名军官跑出医疗室。他们召集了三十几名士兵,向二号母舰进发。
他感到浑身冷冰冰的,心里乱成一团麻。从用导弹对付原始人开始,他心里就始终有一种恶心的反感。现在竟然自相残杀了……他不敢想象地球上的事情。任何人都会在梦魇般恐怖的想象前——地球表面陆陆续续地亮起数百上千个亮点——失去理智。
纳奇少校伸出了食指,又竖起中指。
“第一,我们不能相信对方;第二,如果我们不控制全部三艘母舰,我们迟早会被干掉。”
哈金森苍白冷漠的脸隐藏在昏暗中一动也不动。
“可是汉特伦刚刚向我保证,二号母舰决定返航回地球。这也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那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他们回地球干什么?去面对一片核辐射中的荒坟?也许他们现在群情激愤,但等冷静下来就会明白,只有眼下这个星球才是我们的未来。而谁能控制母舰,谁就是未来世界的主人。”纳奇咬牙切齿地说。
“你想得太远了。现在是杀红了眼,将来我们还是应该调整下战略,等待合适时机,与对方谈和。不管他们是不是真要回地球,我们都没必要继续杀下去。”
“谈和?我们已经死伤好几十人……”
哈金森皱眉,“有句谚语说得好,虱子多了不怕咬。”
纳奇紧闭着嘴,紧得如同铁铸的一般。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躺在椅子上的哈金森。
“指挥官,你太让我失望了。汉特伦跟我描绘的前景可不像你的这么软弱。”
哈金森目光死死地盯住纳奇,表情开始变得惊愕起来。
“你和汉特伦谈过了?”
“他承诺如果我站到他那边,我就可以掌控第一母舰。这样,我以后就可以再夺取第二和第三母舰。”
哈金森打了一个冷战。
“你的野心倒不小。”
纳奇脸上的笑和他眼睛里的凶光显得那么不协调。他看了站在医疗室外那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一眼,“外面全是我的人,汉特伦还特别派了一支安全部队供我使用,他们穿上我们的军服,再加上我的出入口令,现在应该已经潜入进来了。”
“你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只是告诉你,你是怎么死的——伤口感染突然死的。”
五分钟后,纳奇面色冷峻地走出来。他和几名士兵向母舰的总部走去,军靴在封闭通道里响起的咚咚声阴森森的。在取得新的统治权力之前,还必须要肃清几个潜在的威胁,以树立威慑力。
突破进二号母舰后,伯纳德从监控室跑到值班室,绕过机库,路过指挥室时看见几个被捆住的军官。伯纳德把他们的绳子解开后,继续挨个在各个舱室里找人。最后在三层总部的数据库室,在干掉两名看守士兵闯进去后,他终于看到了胳膊被绑在一个金属椅子上的弗丽达。弗丽达看到他惊叫一声。伯纳德对着门上玻璃看看自己——戴着头盔,嘴角破裂,鼻血流淌,把满脸的胡子都染红了。
“是我。”伯纳德低声制止她的惊慌。
他三下两下解开她的捆绑,揪下地上士兵的头盔,戴在她的头上。
“我们快走!”
通往舰尾的紧急通道已经被堵住。他们刚跑到升降机门口,门突然开了,贝塞尔带领一队士兵冲出来,伯纳德吓了一跳。
他跑过来,“中尉——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我们刚炸了行政办公室,你看到汉特伦了吗?”
伯纳德吃力地摇着头以表示他毫不知情。“操控室。”弗丽达说,“他们把那里捣毁就撤退了。我们的围堵方案没有成功。”
贝塞尔表情凝重,低声和她嘀咕了一阵。
“上尉——你跟着其他士兵去发电机舱看看?我们兵分两路,也许可以在舰尾的出口处伏击他们。”弗丽达思量着说。
“可是——”贝塞尔有些犹豫,但还是转身走了。
“他们行动像鼹鼠一样,根本追不上。”伯纳德用微弱的声音对弗丽达说,“我们应该先吃了饭再行动。”
弗丽达默默地看了看表,“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不能冒通道塌下来砸在脑袋上的风险。你能不能跑到弹药舱,弄两包炸药回来而不让他们发现?”
“你要——”
“我们干脆把桥梁炸了,那样他们就别想打三号母舰的主意了。”
幸亏弹药舱离舰尾不太远。伯纳德抱着两包炸药跑回来的时候,已经累得东倒西歪,头晕目眩。他看见弗丽达倚在舱口,手握银珠,正在用薄镜侦查桥梁的情况。这时伯纳德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贝塞尔和几个士兵噔噔噔地跑过来。
“你们打算干什么?”
弗丽达咬着牙说:“我要把它炸了。”贝塞尔看出,什么也动摇不了这个女军官的坚定意志。他们只好跟着她向桥上走去,外面已经下起瓢泼大雨。贝塞尔沙哑着嗓子悄声对伯纳德说:
“中尉,我命令你——”
伯纳德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这时候所有人的步话机鸣响起来。他们纷纷拿起来看,是条短讯。
“哈金森指挥官因病发不幸身亡!一号母舰指挥官一职现由纳奇少校接任——纳奇。”
弗丽达和贝塞尔互相对视一眼。
“指挥官——”她使劲地摇了摇头,“不!”
“你现在最好头脑清醒点。”贝塞尔脸色煞白,“如果把通往三号母舰的桥炸了的话,汉特伦极有可能会反攻一号母舰。”
“我的头脑很清醒。”弗丽达毫不客气地回答,“你说怎么办?”
“我们得等到晚上,”贝塞尔说,“也许三号母舰上的我方士兵正准备攻过来支援我们。这座桥我们先守着,如果一号和三号的情形对我们有利,我们就不用炸桥了,可以兵不血刃夺取二号。”
“也许情况正好相反,三号现在可能已经被东半球的人彻底占领了,”弗丽达神情激烈地说,“如果我们不立刻采取行动,就可能被两面夹击。克莱中尉,你的炸药呢?”
伯纳德抱着炸药,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倒是有一个更好的方案,”贝塞尔摸着下巴,“地下机舱的甲板还停着一些飞行器,应该没人把守。我们把它们开上天,监视桥梁的情况,如果汉特伦企图转移,无论他们的目标是一号还是三号,我们都可以立刻给予坚决打击……”
“那我们至少先把炸药安稳妥了。”
等他们跑到桥上,雨已经下得越来越大,他们的军服被雨浇透,雨点砸在桥面上,仿佛要把桥冲毁、拆崩了。伯纳德又露出疯疯癫癫、魔魔怔怔、如疯似傻的神情。贝塞尔从他怀中一把抢过炸药,仔细看了看,大惊失色。
“这可不是普通炸药,这是轻型核弹!”
“他从弹药舱里取出它们的时候没有好好看清楚外包装说明,”弗丽达气愤地说,“当时他可能过于饥饿、麻木和神志不清了,真不应该叫他去,现在只好我们再去取一次了。如果用这些来炸桥的话,方圆几十里都会被炸平——”
她愤慨的话语在伯纳德耳里像是一只小狐狸的叽叽咕咕,尽管很激烈,但完全没听清。他忽然膝盖一弯,坐在冰冷的雨水中,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如果时光真能倒流就好了。我要知道有这样乱七八糟的未来……”
弗丽达睁大了眼睛,毫不掩饰她的怒容,“难道你精神错乱了吗?那个毫无意义的愚蠢问题你还念念不忘?现在东半球的人……”
伯纳德摇摇头,摘下头盔。众人愕然地看着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桥边。
“什么东半球西半球,我根本不想搅和进去。别忘了我们离地球二十光年远,二十光年!”
他顺着母舰舱门下方的旋转铁管一点一点往下爬,等距离地面几米高的时候,跳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大家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痛苦地挣扎了一会儿,爬起来,又冲他们高喊:“二十光年!”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消失在黑暗里。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哈金森指挥官死后,纳奇少校没有按照协定投降东半球阵营,而是自己摇身一变成了西半球联邦阵营的最高统帅,后来干脆把自己升为元帅。汉特伦没有跑,而是在二号母舰内的拉锯战中被活捉。他投降了纳奇,这样一号和二号母舰都成了纳奇的天下。
他还从东半球阵营拉拢来了一些官兵,而西半球阵营里不少军官遭受他的打压和暗算,纷纷投靠东半球阵营。
变节的西半球军官与剩下的东半球军官在三号母舰中组成联盟共同反对纳奇。
初期缺乏秩序的互攻阶段过去后,双方开始认识到,拼得两败俱伤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因为双方的母舰里都配有核武器,很容易玉石俱焚。于是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下,从不断发动袭击和试图夺取对方的母舰转为对骂。当然保持敌对姿态还是必要的,因为敌人的威胁存在可以赋予双方统治者存在的合法性。
很快,一号和二号母舰形成了一个新社会,从枪炮到飞行器,从生活用品到食品,大本营内的大部分物资都被纳奇和他手下用武力垄断。
三号母舰同样出现了统治阶级。地球高档物资储备里的龙虾、扇贝、鳕鱼、樱桃酱、白葡萄酒成了他们的专享,而大本营里其他人都成了他们一小撮军官的劳工。
人们拿着分配的生产用具在大本营里工作,维持生产、生活的需要。
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越来越复杂。双方你来我往地转换投敌,划分敌我和分赃串通的手法令人眼花缭乱。谁也不相信谁,谁也不忠于谁。你死我活的夺权成为唯一信仰的内核,在各种碎片化的形态迷雾和丛林叠嶂的包裹中岿然不动。
为了肃清异己,纳奇元帅下令开展了一场审查运动。很多人被揪出来,每到夜晚,一号和二号母舰上那排舷窗的一个个小玻璃透出的昏黄小灯如萤火般闪烁,四处静悄悄的,只有一阵阵喝骂声、踢打声和惨叫声越过甲板的指挥塔,越过舰桥,越过大本营,飘向漆黑的山野。时断时续,此起彼伏,让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伯纳德点燃一根烟,站在山坡上遥望黑暗中亮着灯火的大本营。
多么荒谬的日子啊!他不由感叹,现在母舰简直成了个疯人院。面对如此光怪陆离的世界,任谁都会精神分裂。
他加入了独立兵团。
他们是一些不愿意加入任何一方的军官。他们对政治保持沉默,在大本营外五千米处的山坡上搭建起帐篷,只希望在保持中立的情况下维持生存。由于他们保留武器,他们可以不用像普通人那样每天拿着工具干活。但他们仍然需要用打来的猎物换取大本营和母舰里的生活用品。
在这个星球上,很难完全离开大本营生存。
伯纳德置身局外,一眼就洞察了大本营体系的本质。它们生于不义,纳奇和他的爪牙们组成了一个从头到脚、由表及里、全面溃烂的腐败集团。他们靠着赤裸裸的抢劫维持统治,必将堕落到野兽时代。
对此伯纳德没有太多感伤。堕落吧,堕落出个黎明才好。
唯一令他心痛的是弗丽达。
伯纳德回去找过她。他忘不了她对自己的含情脉脉,忘不了她红晕一直袭到耳际,忘不了那首关于时间的诗。他想对她诉说爱意,他想搂着她的肩膀,带她离开这个恐怖的集中营;他要拉着她的手,逃得远远的,逃到世界的另一端。哪怕风餐露宿,只要彼此依偎,他们也能活下去。
步话机早没电了。他揣着枪,提个包,在大本营里到处寻找弗丽达的踪影。为了避免麻烦,他打扮成一副平民样子。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却还像个天真的男孩,在来来往往的人们中,寻找他永恒的爱人。最后他终于看见了她。在巨大的太空母舰塔架上挂着个破破烂烂的条幅——“不拘天地迎盛世,一洗乾坤换新颜”,人们正扒着船栏杆往那边一个劲儿地瞅。他也挤过去,往下看。纳奇元帅穿着雪白的军装,笔挺的军裤,高筒军靴,两排士兵持枪跟在他后面走下桥。他笑容可掬地拉着弗丽达的手。她脸蛋红扑扑的,像搽了胭脂,红发上插了根金簪子和一朵白色的绢花,怀里还抱着一只玩具熊。场面显得那么喜庆而诡异。
当伯纳德看到她乖乖地依偎在纳奇的怀里,他全身上下凉了个透彻。
她成了纳奇的女人。
那天夜里,他早早回到帐篷,躺在床上望着棚顶出神。
是啊,女人毕竟是现实的。时乖命蹇,纳奇能给弗丽达物质和安全上无忧的保证,而他伯纳德能给她什么呢?
在这个残暴的世界上,不学会与残暴妥协,连半点活路也不会有啊!
往日时光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随着烛光摇曳在子夜的西风中,最终埋没在无垠的黑暗里。
他试图忘掉她,像一个被生活折腾垮了的男人那样活着。
直到有一天,她又来找他。
沉闷而迟钝的雷声隆隆滚来,闪电把黑云撕开一条裂口,水帘从空中倾泻下来,透过帐篷的缝隙星星点点地洒落进来。伯纳德刚要到帐篷顶上去盖住窟窿,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站在门口。
因为戴着头盔,身穿军服,他把来人当作了士兵。等她刷地摘下头盖,抬起脸来,他看到的却是一双热切地迎着他的眼睛。
是弗丽达。
伯纳德脸上的惊讶瞬间僵硬了。
“你……真的在这里。”
她低垂眼帘默默地站了片刻,看着他的帐篷,目光缓缓扫过的仿佛是一个垃圾场:被雨水泡湿的床板、报废的机器、锈蚀了好几个洞的水壶、生满黑锈的铁锅、没有把的扫帚、烂糟糟的木桌、被拧成了麻花似的铁丝、几个烂水果、啃了半口发霉的压缩饼干。
弗丽达抬起头,眼中是怜悯的洪流。
“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似乎对她极为厌恶。
“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她大声喊着。
“体系都烂了,我想自己一个人烂掉。”他终于开了口。
“我能帮助你。”她喃喃地说。
“我忘了,”他眼中露出一丝残酷的讥讽,“你现在很有权势。”
她的嘴唇颤抖,脸色苍白。
“你么看我都行,”弗丽达说,“但是只有我能帮助你。”
她的怜悯和同情给予伯纳德的心灵沉重的一击,她从她背后男人那里偷来的施舍如同一根毒刺钉入了他的心里,而她眼中暧昧的深情,点燃他心中的火,让他热血沸腾。
他恶狠狠地望着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回去继续做你的元帅夫人吧。”
弗丽达愣了愣,肩膀颤动了几下,突然神经质地轻声哭起来,转身跑开,消失在大雨中。
伯纳德脸部颤抖着,虚弱地瘫倒在地上。
他发烧了。两眼无神地躺在床上,全身浮肿。就在他想用一颗子弹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弗丽达又来了。她带来了食物——新鲜的面包和肉,还有干净的饮用水。
他无声地看着她,没有力气说话。
弗丽达再来的时候带来了药品。她坐到床边,双手抱住他肩膀,轻轻扶他起来,用勺子喂他吃药,从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话。喂完了他,弗丽达没有挨近他,而是低头坐在一旁,双手放在并紧的双膝上。她变得寂静无声,偶尔抬头看他一眼。
她这一眼那么凄惶,眼中泛起一泓慢慢涌上来的泉水,在眼眶里滑来滑去。他受不了她眼神里的痛苦。他痛苦地低喊了一声,感到心里那块本就不坚硬的冰融化了。
伯纳德不敢再去看她,而是缓缓伸出胳膊搂住弗丽达的头。他感到热泪沾湿了他的颈窝,但他动也不动。他的心却已经破碎了,喉咙里吞咽着一种说不出来由的酸楚和愤懑。
他搂着她,他想生命永远停在这个瞬间,直至永恒。
弗丽达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难分难舍了。
她把脸从他的脖子上渐渐抬起,嘴角边隐约露出一丝悲伤。
“你永远不回去吗?”她问。
“我回去的话,我们能在一起吗?”
他们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她只能摇摇头。
“除非换个体系。”
“螺丝钉可以撼动整个体系吗?”
“不能。”
“我们逃吧。”
“逃到哪里?”
“去做原始人。”
门被撞开了,三四个士兵蜂拥而入。一个声音厉声道:“把他铐起来!”
是纳奇。他脸色铁青地走进来,两个士兵扑过来,使劲朝后拧伯纳德的胳膊。弗丽达刚要拦住他们,就被另一名士兵架开。伯纳德奋力挣扎着,他全身一阵剧痛,虚汗直冒,拧伤他胳膊的士兵铐住他的双手。
“我犯了什么罪?”伯纳德怒视纳奇,眼光如两道冰柱,“我是独立兵团的……”
纳奇高声喝道:“闭嘴!你这个叛徒。”
一个士兵用枪托猛击伯纳德的脸颊,另一个揪住他的头发,其他士兵狂笑起来。仅仅一年的时间,这些士兵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地痞流氓,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流氓气息。
纳奇歹毒地看了脸色惨白的弗丽达一眼,哼了一声。他抬起手,旁边的士兵递给他一根鞭子。他举起鞭子,冲弗丽达狰狞地一笑,然后冲伯纳德的脸重重地抽下去。
弗丽达疯了一般跳起来往前冲,却一下被拽到相反方向。她在那名士兵的怀里挣扎,拳打脚踢。
纳奇又抽下去。两鞭,三鞭……
弗丽达回头用嘴死命地咬了那名士兵一口,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她一下扑到伯纳德的面前,抱住他。纳奇收住鞭子,死死盯着他们俩。
伯纳德在弗丽达的哭泣声中睁开被打烂的眼皮。
“都是我的错……”弗丽达哭着说。她轻轻地吻着他脸上的血,好像这样就能把它们吻干。
伯纳德吃力地睁开眼睛,想擦拭她脸上的泪,可手已被铐住。
“……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界……”
她感到他全身战栗,他的心响得像分不出节奏的鼓。
纳奇的脸狰狞地歪曲着,霎时射出凶恶目光,“把他拖出去,毙了。”
伯纳德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架出了帐篷,弗丽达远去的哭喊声如匕首刺在他心上。他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感受到了寒冷的气流和灼热的烧废料的气浪,看到旷野中冒出的一簇簇黄烟和黑烟。
他被踢倒在泥地上。他翻过身,繁星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闪耀。枪举起来,顶住他的脑门。
这就是终结了?他想。
他闻着土地的味道,和地球的一模一样。
他听见一声枪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尊熙明看着伯纳德。
量子灯的光亮下,伯纳德的脸颊上触目惊心地翻开着伤口,杂乱的血痕从头顶一直划过青紫的嘴唇。他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也许是感受到了灯的温暖,那温暖落得那样轻,宛如童年时夏日晴空落下的一缕游丝。他被感动了,抬起双眼。
他本以为那是永远的黑暗了,没想到又能看见光。
尊熙明坐在树下,动也不动地看着他。树上是干净缤纷的果实。
他摘下一个果实,递给伯纳德。
“是你救了我?”
“我穿着隐身衣,他们以为遇到了鬼。”
“为什么要救我?你这样半神半人的家伙怎么会对地球人的生死感兴趣。”
“我要你回答那个问题。”
“为什么?”
“你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你的精神受到了刺激。换句话说,你现在已经是一个理性的疯子。对这个世界的本质,只有疯子才拥有平常人没有的惊人的想象和理解,而这些我没有办法拥有。也许只有你才能想出那个问题的答案。”
“好吧。”
“那你开始思考吧。”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把那件隐身衣借给我。”
“为什么?”
“在我彻底静下心来想那个问题之前,我还要回母舰一趟。”
点点火苗分布在母舰的周围,犹如精魂在叹息。大本营里的人们身体日渐瘦弱,蓬发垢面,他们变成了奴隶,没有权利使用母舰的能源。为抵御冬季的寒冷,只好烧火取暖。
一个个衣不遮体的体弱者相继倒毙在大本营的帐篷之间。一阵机枪密集清脆的扫射声在塔架上响起,那是在对企图叛逃到三号母舰的人执行枪决。围观的是千百张愚昧呆滞的脸,他们曾经是工程师、科学家、受过良好教育的后勤服务人员,现在为了生存,为了自己那份口粮,这些人对开枪的士兵叫起好来,但他们卑屈的、惶恐和狡诈的目光里隐约闪过一丝凶残,心里恐怕正在暗暗盘算自己生存的小诡计。
伯纳德穿着隐身衣,溜进了一号母舰。他到处打探弗丽达的消息。后来在一群喝酒打牌的士兵的闲聊中,他得知,就在他被“枪毙”的那天晚上,她回去服毒自尽了。
他在总部的办公室里看到了纳奇。他正冲手下人发脾气,一拳砸翻了桌上的作战沙盘,蛮横得很。
伯纳德只要把旁边士兵身上的枪抽出来,就可以对纳奇开火。
轻松而简单,但他没有。
他缓缓地走过母舰的每个楼层,每个角落,从舰首到舰尾,上上下下,军官舱、士兵舱,多数人在睡觉。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出一些记忆碎片。细嫩、白皙的脖颈和明亮的额头、含笑的双眼是栩栩如生的最初的她,脸红的、心慌意乱的和自己目光对望的是温柔可爱的最真实的她,他轻触她的脸庞、搂着她的肩膀所感受的是动人心弦的最后的她。一队士兵挎着枪走过,他静静地站在通道中,没人能看见他。她的尸体已经被当作燃料了。他一直站着,一动不动,连手指的位置都没有变化,好像一条深水鱼。一小时对他好似是一分钟。他的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短的夜,如此呆滞的凝固。
他透过母舰塔楼的舷窗,向外看着大本营——对这个军事法西斯社会看了最后一眼。地球旗凄凉地随风舞动。历史的巨轮终会将它们辗得浑身粉碎,但时间过得太慢了。
既然终将毁灭,那就让毁灭尽早降临吧。
凌晨,他向弹药舱走去。他越过层层警卫和监视器。
十五分钟后,他拿着两只轻型核弹走出来。这次他确信自己没有拿错,他仔细看了外包装说明。
他走向露天机舱的甲板,那里停着飞行器。他打开一个飞行器的弹道匣,把这两只总共当量两万吨TNT的核弹轻轻滑进去。他的手一点也不颤抖,稳定地拆下核弹四周的一个个球形钚线头。
他钻进机舱。很久没有操作了,但他还是轻车熟路地开启了它。各种功能信号占满整个屏幕,射出血一样的光芒。
他起飞了。
飞行器像个银色的鹰,越飞越高。
他轻轻按下按钮。
核弹直射出去。它尾部喷出强烈耀眼的金光。
地面亮起白色的亮点,极亮极亮。
他们翘首星空,苦想冥思同一个问题。
他们吃“生命树”上的果实和米粒,喝河流里的水。
他们之间无需交流。他们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任何的讨论都会让思维更混乱。
伯纳德几乎成了哑巴、呆瓜。他才四十多岁,已经满头白发。他脸上血痕基本褪尽,只有边角上残留着一些星星点点,可最深的伤口结痂仿佛时间老人刻下的浓重一笔,随着时间流逝,颜色更加深重,如同紫红的山峦。他的胡子一根根直竖着,像刺猬的毛。帝国工程员的容颜保持不变,可他的双眼,像两块忧伤的黑水晶,愈发散发出超越凡间的神光。
他们坐在树下。
就这样,从凌晨到傍晚,从冰凉到温暖,从太阳到月亮。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尊熙明时常暗中观察自己的这位地球同伴。伯纳德的精神开始进入到一个奇妙的状态。他锁着眉头,长时间一言不发,眼光似盯着冥冥中的虚无。“生命树”的树影随着光线在他眼前的地面上移动。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如果回到她第一次来找他那天,他就带她逃走,她就不会死。他一定会紧握弗丽达的手不放。伯纳德凄凉地笑一下。倘若时间可逆,则死亡也可逆,人就可以死而复生。而这——想来终究是虚妄至极的念头。
对往事的回忆和对问题的思考交织着。
世界物质的变化,生动,脉动……
灵魂似乎在头顶的太阳和蒸汽间飞翔,从混沌谜团中脱颖而出,呈现出一个凝聚的思想。
伯纳德沿着自己的思想前进。他有一种一步步沿着台阶向上的感觉。在上升的台阶上——犹如从地狱攀升到天堂的台阶上——他不敢停留,生怕自己双腿一软就会跪倒了。
它出现在台阶的尽头——宇宙中本来就存在的一种秩序,一个境界。他只是触摸到它的边缘,还远远没有窥见全貌。
但他的思维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时间是划开存在与虚无的一道工具,正是因为时间,从虚无的“零”中才能振荡衍生出数字,然后是量子潮汐,然后是高密度的物质,然后是变化和折腾。
从无声、无息、无情的物质中喷薄出生命的火焰,不就是让生命反过来领悟到物质折腾的美妙吗?这不正是时间的目的吗?
从最简单的单细胞生命对周围液体环境的反应,到脊椎动物视网膜对周围环境的观察,再到人类驾驶飞行器在太空探寻星际物质的奥秘,这一切的本质不都是一样的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看透了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意义。
在他新思想所照亮的隐秘的宇宙秩序中,世界是以虚无的“零”为起点的一个正负交替程序。他们生存在时光前进的时空里,万物如飞箭沿着“正”方向射去。而在相反的时光逆流的时空里,一切都以“反”的方向和趋势运动,细胞的抛头露面,多细胞生物的张牙舞爪,动物的四下活动和人开始登场的顺序全部倒过来。人的骨骼会从干枯恢复到强劲,枯萎的树叶会从地面缓缓升起,回到枝头,重归绿色,战场上的尸体的伤口会愈合,他们会站起来,破旧的军装变成崭新,他们会退回车站站台,与送别他们的亲人拥抱……
混乱复杂的世界一步步走向清晰简洁,无序到有序,熵的消散变成负熵的聚拢,回归到最初的高密度奇异点,人类的思维方式当然也都是逆向的。正负时空的人类无法理解彼此的时空和物理规律。
能量不停地聚集和耗散,周而复始。许多生存的意义就在这个无意义的过程中产生。
要让时间倒转,时间必须结束。
可是这些都只埋藏在他心中。太久没与人交流,他已经没有能力把它们表达出来了。他变得越来越苍老衰弱。
终于在某天的深夜,帝国工程员听到了伯纳德一声发自心底的叹息。他仰望黑沉沉的夜幕,浩瀚无际的星空仿佛在无休无止地传递着这个地球人的这一声悲歌。
他努力用尽全部力量,用手指在地上刻下了这句话:“世界终结时,时间就会倒流。”
这是不是就是问题的终极答案呢?他是不是解决了宇宙中最伟大的神秘问题呢?
他的眼睛迷乱地闪烁了一阵,便暗淡下去,永远地熄灭了。
他死了。
他的尸体腐烂了。细菌吞噬和分解着他的纤维组织。
尊熙明盯着地面刻下的地球文字,最后他耸耸肩。
伯纳德临死前写下的是问题的答案,但是他看不懂。
风吹散了沙土,它们消失了。
他陷入了沉思。他和苍老、死去、腐烂、化成白骨的伯纳德不同,他仍然是漂亮小伙子的模样,柔软的黑色鬈发环绕着苍白的面孔。
他拾起伯纳德的白骨,把它们当成了乐器,敲打出类似乐音的响声。叮叮当当的在寂寥的星空下还挺好听。
原始人被地球人杀光了。地球人把自己杀光了。机器人报废了,伯纳德也死了。一场热闹戏随流水散了,好一片白茫茫不留痕迹。
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历史的终结,是那种生活的尽头感,是曾经奔涌向前的时间突然慢下来、停下来、无处可去,在他那美丽的山谷里,渐渐化为一潭寂静的死水。山坡上的草那么绿,绿得那么持之以恒。
孤独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天地和荒凉之中,恐惧渗入身心,充满每个细胞。
他在白骨的周围坐了几天。一条淡红色的烟雾似有形,似无形,似慢实快,随风飘了过来。
尊熙明缓缓睁开眼,一束温暖的阳光穿过渐渐消散的雾,照在带露的木叶上,露珠如珍珠。接着,他瞧见一条婀娜的人影,自乳白色的晨雾中,踏着残落的花瓣,袅娜走了过来。那是一个白衣如雪的美丽少女,她的来临,仿佛为沉闷的大地带来阵清新的气息。她的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她的目光明朗而平静,这复杂的世界在她眼中看来,似乎也是单纯的。
尊熙明痴痴呆呆地望着她,恍若隔世。
丝碧瑞。
她伸出优雅的胳膊,摘下“生命树”的一个果实。阳光下,她面靥微微发红,也像是初熟的红果。她把果实捧在手中,递给尊熙明。他没有接,而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深怕她突然消失。
醒来时,花瓣、阳光、公主,什么都没有了。月光已笼罩着大地,远处不住的是瑟瑟风声。一时之间,他心中忽忧忽喜,也不知是甜是苦。
短暂的爱情,可能恒久地穿越时间吗?答案是肯定的。时间已经无声地把他的灵魂洗涤了无数回,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余下的只是对她的思念,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
他重新开始记录时间。他在树上每天刻一道横线,每个季度刻一道竖线,每年刻一个圆。
当他在树上刻满了线和圆之后,他放弃了记录时间。
又过了无数年。
他离开了山谷,向星球的南极走去。
它开始变成一个温度极高的星球。很快热带雨林也消失了,土壤退化,沙漠越来越多,植物开始灭绝。
他来到南极。海水在这里还是凉的,但是已经没有冰。
他沿着海岸线漫步。他造出木船,在洋面滑行,戴上测量镜潜入海底。除了深海生物偶然发出的闪烁光斑,这里永远是一片漆黑,亿万年的太阳从未照射进来。
他以为自己能亲眼目睹恒星开始向红巨星演变,但是没有。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他躺在海边盯着夜空。他觉得奇怪,大气层似乎被灌了铅,星辰没了踪迹。
突然,均匀完整的黑色天空出现了一道缝隙。透过缝隙,圆形的金属底盘上的帝国三条曲线在蓝红光焰的喷射中熠熠发光。接着是整个舰体,它仿佛一个完美对称的梭形,闪耀着那样新奇的光辉——量子舰。
尊熙明慢慢地站起来,从他度过了无数年的那个神秘的、可怕的、荒凉的世界里惊醒过来。当他预感自己即刻就被送到以前的熟悉世界里,他简直无法相信这点,以致那些绷紧的弦猛然都断了,快乐的眼泪涌上他的心头,使他浑身战栗。
它降落了。
……
她头上是一顶镶金嵌玉的王冠,身上穿一件绣水晶花的衬衫,外面罩着镶珍珠宝石的王服,脚上蹬着高底玉屐,也镶满了宝珠。
“那个问题你到底没能回答出来。”
“没有。也许有人回答出来了……但谁知道呢。”
丝碧瑞微笑着看着他,“在这个星球上这段时间,你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公主,“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了。
“你还记得我们五年前的一系列工程吗?”
“当然记得。”
“其中有一个工程,它叫盖亚……”
作者简介:
王戎嘉,生于黑龙江哈尔滨。2004年大学毕业后来到上海,从事音乐版权引进和输出工作。曾在《音乐爱好者》《青年报》《科幻世界》《科幻大王》等媒体发表文章及小说若干篇。现居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