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
本篇小说的作者是2009年俄国《科学与生活》杂志组织的幻想作品汇展中专项奖金获得者。
“陈腐不堪的家伙!”
弗拉克在监视目前尚处在试验阶段的作品——亚当时,深有感触地说:“你已经断子绝孙了,毫无疑问。”
亚当用双手从一根杆上扯下五颜六色的圆环,呲牙咧嘴地将这些东西用力朝弗拉克的方向扔去。圆环打在兽栏的一面透明的墙上又弹回,悄无声息地散落在地上。
“看来他生气了,教授。”夏娃,一个面容可爱的25岁金发姑娘不由自主地闪开说。
“不,”弗拉克·什达依教授有把握地对他的女助手说,“亚当目前还看不到我们——我已经遮住了从他那个方向射到栅栏的光线0”
“看来他是冲着您的。”
“不可能。”弗拉克微微一笑,“他一想吃东西就会发怒。不行,我的老兄,饭要你自己去争取……”
“不这样,他还能做什么?”夏娃深情地望着实验对象神经质地在兽栏内来回走动,“我认为他叠的锥形很不错,所有的环都按大小有规律地放置。”
“今天我已经加大了实验项目的难度,”弗拉克解释,“亚当不能只是简单地将圆环串起,而且还要按不同的颜色拣起正确摆放——红的放在红的地方,绿的放在绿的地方……当然,开头我已教他怎么做才能得到奖励,可他愚不可及!这已经是第五次失败的尝试。”
“也许他分不清颜色,万一是个色盲呢?”
“不可能,他的各项功能我早就检查过——他对色彩的辨认不比你差,只是懒于动脑筋。大概是我太溺爱他了,就像关在牛栏里的公牛,老是在原地转来转去。”
弗拉克教授喃喃低语,“不是动手,而是要动脑工作。好了,我再给你演示一遍——最后一遍。”
弗拉克坐在桌子旁,打开电脑,兽栏里面的一堵墙壁立刻亮起大等离子屏幕。教授在他面前放了一个与亚当没能拾起的锥形一模一样的锥体,然后将圆环从杆上抖落到桌面,最后慢慢地按照步骤,一个个将它们串起。亚当皱着眉头观察着墙上的屏幕。
弗拉克教授结束表演后,亚当很不情愿,可还是将散落在桌面的圆环拣起放到锥体上——这一次他做对了。
“好!”教授鼓掌,“要知道,只要肯用脑,你就能做好,接受你应得的一份奖赏。”
兽栏内开着一个不大的窗,伸进里面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装有稠菜豆汤的塑料钵。亚当双手端起钵,三两口就将菜汤喝得精光,又开始要肉吃。
“你呀,一头没教养的猪。”弗拉克摇着头说,“我这么费劲地教你,你还是不懂礼节。”
“您是否对他要求太高了,教授?”夏娃望着亚当那倾斜的脑门和连成一块的厚眉弓提出,“当然,如您所说,他的大脑比人的大。可是要知道,古代人的大脑发育还是不如我们,他们的逻辑判断能力正说明了这一点。”
“但是负责形象思维的后脑勺恰好相反——非常发达,”弗拉克反驳,“所以要是真的存在一种建立在心灵感应和催眠术现象上的实用原理,那么尼安德特人的形象思维将发挥到极致。”
“这就意味着尼安德特人原则上可以掌握超能力?”夏娃顿时兴奋起来。
“我只是说假如。”弗拉克笑了笑说,“可惜呀,这一切更接近幻想领域,而不是科学范畴。”
“我是说,教授……”
“劳驾你,还是称我弗拉克,这样我可以感到自己是个玛士撒拉。”
“好。您说,弗拉克……我希望您能原谅我知识贫乏、孤陋寡闻——我才刚刚接触设计,您是如何规避不准克隆的法律的?要知道这方面法律依然十分严格。”
“近来核酸的研究得到同义结论:现代人与尼安德特人之间的基因差异非常大,这是针对将他们归于同一生物物种而言。”
“也就是说尼安德特人并非我们的祖先?”
“我们是两种不同的生物种类,也许不是源于爪哇猿人。最大的可能是我们和爪哇猿人原本起源于古灵长目的人种的不同分支。当我们的直系祖先——克鲁马农人4万年前出现在欧洲时,尼安德特人早已在那里居住下来了。大约在1万年~1.2万年前,我们的祖先曾与尼安德特人生活在一起——唇齿相依地生活在一起。后来尼安德特人突然消失,其消失的原因是个谜,无人知晓的谜。唯一知道的情况是,在尼安德特村落的篝火遗迹中不止一次发现被啃过的克鲁马农人的骨头。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上述情况引出的一个结论:我们不能将古代人视为人——我们所理解的意义上的人。”
“已经失踪的人类。”夏娃若有所思地望着亚当说。
“这一切为我们大学的律师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在目前的情况下,从法学角度来看,克隆尼安德特人不应该成为障碍。”
“如果克隆是合法的,那为什么我们至今还要保密呢?”
“我们大学隐性遗传学的研究受到国防部的监督,而亚当的设计完全由国防部拨款,所以具有保密性。”
“可……为什么……”助手感到吃惊,“从地下挖掘出来的古代人为什么会引起军方这么大的兴趣呢?为什么他们拟批量克隆生产尼安德特人,使他们成为各种各样的‘大学士兵’呢?”
“我不知道,并且也不想知道。”教授断然回答,“夏娃,我可不主张你在这个问题上追根究底。正因为有‘国防’经费,我们才能获得这样的机会,实施绝无仅有的实验。我们已经返回到消逝了的文明社会中代表性人物的生活里,我和你正在从事修改进化论的工作,形象的比喻就是改正造物主的过失。”弗拉克坚定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结束他的讲话,“今天到此为止,我们不要再增加亚当的负担了。
“顺便说说,”他轻佻地望了眼助手说,“多么有象征性的巧合,你没发现吗?他是亚当,而你是夏娃。依我所见,这已经预示着富有成效的合作。”
“当然,他是个未婚青年,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姑娘发自内心赞同这种玩笑。她一边打量这个敦实但是有特别宽大的双肩而呈方形的尼安德特人,一边补充说,“魁梧的男子汉,令人难以置信,他已经三岁了!他有多重?”
“85公斤,其实他根本还不到三岁。我们人为加速了他的成长,这样他的生物年龄要比现在大得多,而尼安德特人很早就成熟——他们要承担生活重担,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认为亚当已经是成年人。你看,他的肌肉简直就像船绳一般结实!而他的身材不更是这样吗?”
“顺便说一下他的身体,”夏娃笑了笑说,“您就不能让他穿上衣服?”
“为什么?”弗拉克耸耸肩,“兽栏里很温暖,也方便今后观察。我已经制定了教育亚当的计划——让他自我照料,让他能够在大脑里……哪怕……在后半脑里感知到,那么我们就可以待在家里……今晚你有何打算?”
阿斯克感到兹沃尔格人已经离去。他知道兹沃尔格族人是维恩族凶恶的敌人,他们日夜不知疲倦地监视、观察着他。阿斯克感觉到他们冰凉的、别有用心的目光,他对他们为什么至今还保留他一条生命一无所知。毫无疑问,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干坏事,兹沃尔格人永远是施展诡计的能手。关于兹沃尔格人留给他的记忆有许许多多,而且每一天都有更多的记忆重现在他的脑海里。不仅是阿斯克本人的记忆,还有每一个在那冷酷无情的世界出世的维恩人的记忆。兹沃尔格人没有世代相传的记忆,因而他们只能摆脱困境另找出路,他们苦思冥想总在发明创造什么,以使过去的经历传递给年轻人。须知,兹沃尔格的婴儿从母体生出来时完全不懂事,就像河里光溜溜的鹅卵石。而维恩人就不同,他们沉重的大脑一出生就保存着久远的、世世代代在黑暗的时间长河里逐渐衰弱了的记忆。所以,阿斯克的同族人用不着新的发明也永远不会忘记如松鼠一样狡猾的兹沃尔格人。
为什么?这是因为换一个角度看,维恩人优于整天忙碌的、没有记性的兹沃尔格人,维恩族更强大,更英明……是的,兹沃尔格跑得快,用的是他们自己的兹沃尔格土语……就像喜鹊喋喋不休!这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根本就不会沃拉斯吉语,他们的语言就像他们幼儿的脑袋空洞无物。
在兹沃尔格人第一次出现在自古以来就是维恩族人的土地上时,阿斯克祖先是否对那些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投到地面的胆怯的阴影无动于衷呢?当然不是,假如兹沃尔格族有人误入维恩人的领地,那么将遭到处罚,蛮横无理的人更是不可逃脱。尤其在闲季——在贫瘠的时候——狩猎活动很少,但是此类情况还是较常发生。
兹沃尔格人是另一回事。在外表上,他们对待世界是另一种态度,与维恩族人截然不同。他们不愿与周围的大自然融成一片,不,他们竭力改变自然环境,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阿斯克漫不经心地透过岩穴墙上的两个奇异的窗口中的一个,望着忙乱晃动和奔走的兹沃尔格人的身影而思考着。他知道那里的身影并非真实的、活生生的,而是只有一个阴险、狡猾的兹沃尔格人。他持着一种类似飞镖的东西。阿斯克疲倦地合上眼睛,开始回忆更遥远的事。
……维恩人谁也没意识到,当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来的兹沃尔格族人在周围大量生男育女时,情况变得如此糟糕。他们不仅敢冒犯某些维恩人,而且敢入侵他们的居住地。当然,只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经常利用夜幕的掩护进行的。因为在强烈的阳光下,维恩人的语言会使兹沃尔格人不解、发愣,胆战心惊。要知道,只要维恩王盯着兹沃尔格人中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发出沃拉斯吉语,那么他立刻就会变成一头愚蠢的、不会思考的动物,顺从地被维恩妇女用石头狠揍一顿。
直到有一天,兹沃尔格族中最善于思考问题的一个人终于发现:在所有的维恩人当中,只有维恩王掌握沃拉斯吉语。
从此,兹沃尔格人一有机会就追杀维恩王。而无王的维恩部落就像一只没头的鸟,虽然还能抖动翅膀到处乱跑,可就是无法从猎人的手心飞逃。只有老的王才能将相传下来的本领移交给新的王,假如他死前来不及完成移交仪式,那么成为孤儿的氏族成员只有一条生路——尽快投奔其他维恩族。但是维恩人永远不会将自己的部落安在别族附近——每个种族都需要自己的狩猎场。维恩族多余的领地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连一块肉都想要的贪婪的兹沃尔格人的战利品,于是兹沃尔格人和维恩人的地盘都发生了变动。
阿斯克一睁眼,就通过一扇奇怪的窗户看到了一个庞大的、像石头的“蚁垤”般兹沃尔格人的住宅,曾经有人指给他看过类似的房子。现在他看到更多的东西,知道了不少有关兹沃尔格人的新情况。和以往一样,他们继续破坏眼下的世界,在毫无生气的、被践踏得像石头一样结实的土地上建造怪模怪样的房子,变化的只是大小和数量。有时,那个“蚁垤”骤然离开,阿斯克好像腾空飞了起来。从高空能够一览无余所有的兹沃尔格人的游牧点,甚至整个部落。在这段时间,他们繁殖了多少子孙后代呀!那是维恩人在噩梦里也无法梦到的。
他又闭上眼睛回忆。
……兹沃尔格人永远无法战胜维恩族。虽然“蚁垤”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和顽强的毅力,以及所有机智的本领。但是,不,他们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维恩族……要不是一个女人“布济”的出现。
谁也不知道她从何处来,谁也不知道如何对抗她,甚至王。有关氏族的回忆也消逝了。
有件事情让阿斯克起了疑心,但是他无能为力。他早就发现来路不明的女人“布济”在食先人的庆典之后,总是充满激情地跳她的胜利舞蹈。她真的与死去的同族的肉体一起融入到维恩族了吗?也许是这样,只是……只是不该这样,实际上不这样做就等于直接废除了一项老祖宗传统——食人节!应该建议维恩人保留死去的同族的尸体,不要吃他们,吃新生儿,反正一样!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亵渎神明的行为呀!
他被层出不穷的清醒回忆弄得疲惫不堪,甚至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阿斯克从睡梦中醒来,神奇地发现一个窗口不见了,而前面的洞穴的墙——兹沃尔格人将他推进来的洞穴的墙,变得像水一样透明。墙边站着一个默默不言、看着他的年轻雌性兹沃尔格人——他判断这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阿斯克从地上站起来,走近透明的墙,紧贴墙面,以便更清楚地看到兹沃尔格女人。她拉长嘴唇,也许想让人知道她也在看他。阿斯克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一番。当然……她远不及维恩女性,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被她吸引——对于繁衍后代,她还是非常适合的。而且阿斯克没有感到她身上有那种贪婪和野蛮的本性——在所有的兹沃尔格人中普遍存在的那种本性。
突然,兹沃尔格女人垂下视线,眼睛稍微呈圆形,她有些发窘,匆忙离去。阿斯克感到困惑不解,摇了摇头然后返回自己的洞穴。
往事像汹涌澎湃的海浪一波接一波涌上他的大脑……自从阿斯克觉悟到自我存在,约土吉人——他的同族人是这么称呼自己部落的——迫于兹沃尔格人的侵害,成群结队迁往越来越远的地方——直到太阳落下的地方。当他成年的时候,约土吉人已经迁到了极限之地——那里没有土地,仅有咸海水。
有一天,部落之王在临终前对大家说,自从去年夏天相邻牧地的哈克王去世之后,他再也不能与维恩人中任何一个人说话了,这就意味着约土吉人成为了大地上最后的维恩人。同族人不相信王的话,他老了,变聋了。年迈的王主动提出将本领移交给约土吉族人所指定的他的继承人,就这样阿斯克成为了部落新的王,但是他怎么呼唤,都听不到其他部落王的声音……
在贫瘠的季节快结束时,那个来路不明的布济女人又来到他们那里,还抓走了部族三分之一的成年男子。
跟随布济后面的兹沃尔格人,就像一群鬣狗一个个走来,包围部落的住地,又蹦又跳、又嚎又叫,来势汹汹。但是在接近约土吉人时他们却不敢展开角斗,虽然他们的人数是约土吉人的十多倍。他们采取了原地向维恩人投细小飞矛的战术。根据以往的经验,兹沃尔格人转移视线,绝不与任何一个约土吉人的眼睛接触。兹沃尔格首领胆小如鼠,将脸藏在一块加工过的皮革下面。
部落的胡克和罗摩兄弟摆动着槌子朝外来人冲去,可是没抓到一个兹沃尔格人,反被羽箭射中倒地。
阿斯克领着族人躲到睡觉的山洞。他计划当兹沃尔格人攀登斜坡爬到黑暗的洞口时,他就戳穿他们的眼睛,这样就能反守为攻。
但是狡猾阴险的兹沃尔格人埋伏在山脚,耐心等待有利的时机。
当维恩人的食物和水消耗殆尽时,阿斯克作出决定。他选择一个适当的机会——兹沃尔格人正准备分配贝壳时——从黑暗的洞里出来,将尽可能多的惊慌失措的敌人的目光吸引过来,用沃拉斯吉语唱歌:“河水奔流,天下雷雨,火焰飞舞……”当第一支飞矛扎入他的颈部要害时,阿斯克正唱到这里。他大嚎一声拔出短毛竿,虽然血呛得他憋住气,他还是竭力将歌唱完,“我发咒语:你们的骨头就是维恩人篝火上的树枝,你们的肉体就是我们动物的食物……”这时又有几支兹沃尔格人的矛击中他的胸膛、腹部、头部。阿斯克的眼睛一黑,再也想不起任何事了……
夏娃走进弗拉克的办公室。
“你好,夏娃,”教授问,“有什么事吗?”
“您好,弗拉克。没什么特别的事,您知道我刚刚去看我们的亚当……”
“他怎么了?觉得苦闷吗?”
“不像苦闷,弗拉克。就是昨天我们讨论过的话题,现代人与尼安德特人属于两个不同的种族,既然存在种族的差异,那么就该排除他们异种交配的可能,这就意味不曾、也不可能发生物种间的结。比如,雄性猩猩,他就不会一味追求雌性黑猩猩。”
“每一个规则都有例外,”弗拉克耸耸肩,“比如,狮子和老虎就能产下杂交的后代,虎狮或者狮虎。可是我的研究证明,在染色体组方面,尼安德特人具有强大的优势:假如类似的种间结合具有区域性的话,那么不会发生杂交,也就是尼安德特和克鲁马农人同居只能生育出尼安德特人。无论哪个尼安德特男人的身上都表现出好色的本性。”
“为什么当时他们没有将我们同化?”夏娃感到奇怪,“在一万年的历史中。”
“这是个谜。”弗拉克表示赞同,“问题是否可能正出在我们优越的前额上?但是这里自然而然引出另一个结论,由于我们种族得以生存,而我们的祖先又无论如何也无法同化尼安德特人,那就意味着他们最后遭到灭绝。”
“直接导致种族灭绝。”
“呵呵,”弗拉克笑了笑,“种族灭绝——其行为延续了一万年,正确一点叫法应该是一个种族取代另一个种族。这里还有另外一个谜:尼安德特人以何种方式维持这么长久——长达一万年?大概在两个种族之间展开了非同小可的、残酷的、剧烈的竞争……我很怀疑,尼安德特人是否拥有某种求生的秘诀。可惜呀,至今我也没能猜出其中的奥秘。还有,假如他们在如此长的期间里能够战胜克鲁马农人,那么为什么最后还会销声匿迹呢?不过,从古历史方面来说,这段时间几乎瞬间而过。我本人倾向这种观点,一种能引起大脑海绵状疾病的流行病是他们从地球上消失的主因。尼安德特人和我们的祖先克鲁马农人一样是食人的野人,但是根据最新的考古学研究,尼安德特人不仅吞噬敌人,而且有食用同族人的习俗,而这种情况很容易引发各种各样的怪病,由此得出结论:在我们过去的许多禁忌中作为基础的不是伦理道德,而是出于延续种族的本能……为什么你突然对种间交配问题感兴趣呢?”
“因为今天亚当望着我时,他显得很兴奋……”
“可能出于好奇。”弗拉克拖长声调说,“我们走吧,去看看从地下挖出来的未婚男人吧。”
当他们进入实验室时,亚当坐在兽栏的深处,漫不经心整理散落在他面前的一堆塑料圆形,他甚至对教授和他的助手不屑一顾。夏娃不是第一次注意这位古代人的面容,他的外表并没有引起她的不良反应,恰恰相反,要知道,也许她能够将他称为独特的、刚毅的美男子。
“你难道在挑逗我们的夏娃吗?”弗拉克不正经地对他骂起来,然后很快扭过身对着助手而不是这个无性的繁殖后代说,“我们的姑娘还是个黄花闺女,而你,感到寂寞无聊了吗?那么现在我要增加你的工作难度。”
亚当抬起头,迅速瞥了一眼教授然后发出声音:“赫吉,赫吉-赫别尔得……弗尔-尔里德。”
“哇哈!”弗拉克喊了起来,“难以置信!亚当说话了,可这是不可能的!要知道,他是无性繁殖的后代!我是提取少数基因制作他的,这个古代人的遗体是十三年前在西班牙直布罗陀地区的一个岩穴的挖掘中发现的。这个古代人已经死了二万八千年。我是在创造而不是拷贝亚当!他不可能存在制造前的记忆!他根本不认识自己同族人——尼安德特人中的任何一个,因而也不可能掌握尼安德特人的语言,可能这只是模仿语言,如鹦鹉学舌。”弗拉克微微一笑,接着说,“这对未来的科学研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仅限一定的范围。确实是这样的,我们只得设想遇到了拥有心灵感应术的人。像这样的假设,哈——哈——是不可能的。夏娃,照你看来,他在说什么?”
“我想延续物种。”
弗拉克终于笑起来,“非常女性化的幻想。你听着,也许我们的亚当爱上了你,像个男子汉那样。你是否也对他情有独钟?好了,我在开玩笑。不过,让我们做个实验……”
弗拉克走近透明的兽栏,紧贴着它,目光投向无性繁殖的后裔,用手掌轻轻拍墙。
“请回答我的问题,亚当,”教授提问,“你记得我们吗?”
“呐呐呐呐达姆——呐斯克!”里面发出哞哞声作为回答。
这些无意义的声音在姑娘的脑子里又一次变成了明晰的句子,“我不叫亚当,我的名字是阿斯克。”但是她不准备将这句话告诉教授,担心会又一次遭到嘲笑。
“也许这一切确实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太强了?”她心里想。
“喂,你看,”弗拉克得意洋洋地说,“当然,心灵感应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是看来亚当真有一种异常的能力,很显然,他被赋予了某些类似遗传的记忆,不管怎么说,是一种语言方面的遗传记忆。是呀,要是这样,我所研究的就不是一个复制品那么简单。”
教授站起来,来回走动,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仿佛正在与一群看不见的、持不同意见的人辩论。夏娃看着他,沉默不语。最后,弗拉克停止嘟囔,双手交叉在胸部,将满腔热忱的目光投到姑娘的身上。
“你看,”他声明,“现在,一旦我的实验取得显著的成果,我就将刻不容缓地将亚当设计方案公布于众。为了今后进一步研究,我们大学必须吸收一批新的专家,比如——古语言学家,而这就意味着——使方案进一步公开化。是的,不能仅仅局限在科学界,人类有权知道自己的英雄人物。我对自己的想法会得到许可并不怎么怀疑。”教授深深喘口气,精神抖擞地接着说,“哎,让我们去留意一下另外的杂声。夏娃,现在谁也不会背后议论、取笑我们了,说我枉然花费纳税人的钱。你以为我不知道别人背地给我取的绰号?我知道!‘法兰克博士’,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可现在——够了,他们得意的日子到头了,老家伙们。”他笑着想象,“我的这个‘粗鲁无知的人’原来具有独立的思考能力,甚至还有语言能力。”
弗兰克又陷入沉思。
“夏娃,你知道我们首先要做什么吗?”
一阵深思熟虑之后,他接着说,“我们要举行有亚当参加的新闻发布会。不用说是一场有影响的会议,而且要用数据通讯方式,广为宣传、造成舆论,介绍古代人。要让世界各国的公民都能看到我们培育出来的尼安德特人。”
可是姑娘并不在意弗拉克的讲话,一个念头困扰着她:她是否真能理解亚当的话,或者是她的想象力跟她开了个玩笑?
这几天,夏娃都是在上班前一小时就到学校,并且直接去实验室。亚当看到她后显得很活跃,也许可以这么认为,他在期待着夏娃,高兴她的到来。
“早上好,亚当。”姑娘面带笑容向他问好,“你叫阿斯克吗?”
尼安德特人站起来,走到透明兽栏前,默默望着她。
“阿斯克,你……想念我吗?”夏娃认真地一个一个单词发音。
回答她的又是一阵沉默。
“不,我是个无指望的幻想家,”姑娘叹了口气,“为什么要给自己凭空虚构一个鬼才知道的什么……”
“你组合得好极了,你是优质的物质组成。”突然尼安德特人说话,他实际上说的是某种令人费解的话,但是在姑娘的心中这些发音就像上次一样立刻形成了她所理解的句子。
“就是说,这是真的!”夏娃发出惊叫,“这不是我的幻觉,我们可以对话,互相了解了!你实际上叫——阿斯克,好美的名字,而我叫夏娃。你为什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不说话?”
“和敌人能说什么?”
“你怎么了,阿斯克?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创造者,请你相信。”
“兹沃尔格人消灭了我的族人。”
“谁叫兹沃尔格人?”夏娃不理解。
“兹沃尔格人就是你们。”
“哎呀,你说的兹沃尔格人……其实是我们克鲁马农人的祖先……可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是现在知道的。”亚当简短回答。
“遗传记忆?”夏娃想起昨天教授的话,“可是……要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从那个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你们是不变的。”
“变了,变得非常厉害!”姑娘大声叫起来,“现在完全是另一个时代。我们尽力与自然和睦相处,我们……”
“兹沃尔格人没有变,”亚当执拗地重复,“像你们的祖先一样。你们永远是少数,你们需要夺取一切,你们贪婪、凶恶、野蛮……我们——维恩人没有你们这么贪婪,也不想占有一切。”
“可是,”夏娃认为为人类辩护是自己的义务,“尼安德特人,也就是你口中的维恩人,是野蛮残忍的食人族。他们吃我们的祖先,吃你所说的兹沃尔格人,甚至同族之间相互吞噬。”
“兹沃尔格人也一样。”古代人动了动宽大无比的肩。
“这……这我确实不了解。”姑娘怅然若失。
“我现在知道了,种族的回忆已经重返我的身上。”
“好,可你凭什么认为我们没有改变,依然对维恩人心怀恶意?你错了。假如我们种族之间过去是敌对的,那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否则,为什么我们要在你的身上恢复维恩人的生命呢?”
“好奇心,你们总是充满好奇。”
“难道这不好吗?要知道正是好奇的本性才使我们做到这点……”
“有一天,”古代人打断她的话,“你们兹沃尔格人,在沼泽地后面的森林里定居下来,但是那里居住着我们的越尔德部落。他们非常善于在树林中搭建住房,有时就是从森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也发现不了他们,甚至发现不了他们的踪迹。可是后来兹沃尔格人侵占了他们的土地。沼泽地后的森林不再是我们同族人的狩猎场了,我们决定迁走。一次我回到那里,猎场已经无影无踪。一部分森林被兹沃尔格人不知为什么烧得一干二净,而没被烧掉的森林也被砍掉,用结实的树干搭成不成体统的高大住宅。”
“这是以前的事了。”夏娃反复说。
“难道现在就不这样?”
夏娃思考了一阵,认为没必要同他争辩。
“你说,”她想改变话题,“那为什么弗拉克·什达依教授——哦,就是那个男人,不厌其烦地教你做事呢?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不想知道。”尼安德特人直截了当回答。
“为什么?”姑娘感到吃惊,“一切都很简单……”
“他是兹沃尔格人。”亚当打断她的话。
“是的,我也是。”夏娃摇头,“可你为什么还对我说话呢?”
“你有一副漂亮的身材。”亚当说,“你可以成为未来维恩人的好母亲,你可以让我们的种族复活。”尼安德特人进一步补充。
夏娃脸上呈现惊慌神色,然后慢慢选择词句说:“你的这些想法让我感到害怕,这不可能。”
“在你看来,我这副模样很丑陋是吗?”阿斯克问。
“不,完全不!”姑娘向他保证,“而且正相反……”
“你不想加入到维恩人中来?”
“是的,不想!”夏娃提出反对,“你怎么能这样想呢?相反,我要是高兴……”
“这么说,你不要我?”
“完全不是这回事,问题不在这里!”夏娃最终被激怒了,“我们人类在物色配偶时早就不依照一些生物的本能了,更重要的是,我们属于不同的种族,我们是绝对不一样的种族。”
“这是以前的事,”古代人有把握地对她说,“你们的雌性过去曾是维恩族的母亲。”
“这是荒谬的怪事,”姑娘十分激动地沉思,心里想,“令人厌恶的情景……可笑之极。真见鬼了!现在不该得罪他,使他难受,不该破坏刚刚建立的联系,应该引导他。”
“你听着,亚当……也就是阿斯克,”夏娃尽可能恳切地说,“详细告诉我,你们的人,维恩人的情况,要知道我们对你们知道得非常少!比如你们不使用狩猎武器和劳动工具,如何在这么长的时间——几千年——同克鲁马农人敌对?弗拉克教授认为你们掌握一种生存秘诀。这是真的吗?”
“是的。”
“到底是什么秘诀?”
“沃拉斯吉语。”尼安德特人简单说明。
“我不理解,”姑娘两手一摊,“请你解释一下。”
可阿斯克摇摇头没有说话。
“顺便说说,弗拉克教授想把你介绍给其他科学家,甚至整个世界。哦,也就是所有的……现存的兹沃尔格人,你看怎么样?”
亚当聚精会神看了姑娘一会,然后大声叫,“这太好了,到时候,我就可以说沃拉斯吉语了。”
“沃拉斯吉语?”夏娃问,内心感到可怕和惊慌,“这是什么意思?”
“正义。”亚当简洁地回答,然后躲进兽栏深处,就在这一瞬间,姑娘看到一种近似讪笑的表情,让他那富有情感的脸变得难看。他回到墙边,尼安德特人向她表明,他不希望再谈下去了。
弗拉克·什达依在傍晚才到学校,他发现激动不已的夏娃正在办公室门前等他。
“亚当的问题?”他猜想。
“我正想说这事。”
“难道他的阴茎又勃起了?”他忍不住脱口嘲弄说。
“我可顾不得开玩笑,弗拉克……我感到害怕。”
“请进办公室谈。”
弗拉克打开门,让姑娘先进去。
“您说,”姑娘提出,“您不会打消那种念头……关于新闻发布会。”
“当然不会。”教授感到吃惊,“已经得到批准,快的话,明天我们就要把亚当展示给全世界。”
“明天?”夏娃慌了神,“这么快?我,我求您取消发布会。”
“为什么?说心里话,”教授皱起眉头,“你碰到了什么事?”
“阿斯克有企图。”姑娘急切地说,“今天他坦白,要将所有的兹沃尔格人视为敌人,准备在发布会上说什么沃拉斯吉语。您曾经所阐述的遗传记忆观点是对的,阿斯克的确什么也没忘记。我觉得现在他要为受辱而报复。”
“别胡扯了!”教授打断她的话,“请你说清楚。首先谁是阿斯克?第二谁是兹沃尔格人?最后哪里来的关于沃拉斯吉语?”
“阿斯克,亚当的真实名字,”夏娃解释,“而兹沃尔格人是他对我们的称呼,这一切都是我从这个阿斯克的嘴里获悉的。我不感到奇怪,阿斯克确实掌握了心灵感应……”
“胡说八道!”什达依打断她的话,“你听你自己在讲什么,心灵感应,兹沃尔格人……”
姑娘感到无比惊讶,她不再吭声,明白她是难以跨越这种完全不愿、无法消除的隔阂的,教授对她的话完全置之不理。
“而且……”弗拉克用一种冷嘲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的助手,“假如亚当确实掌握心灵感应术,在这种情况下,他首先应与我说话,与他的创造者说话。你已经观察他几天了。见鬼去——胡思乱想!你听着,不许这么轻信,简直是病态,多疑症!请你别见怪,但是……”
“我明白,”姑娘激动得涨红了脸,往外跑,“自命不凡的个人主义者。”她在心里嘟囔。
在新闻发布会的开场讲话中,弗拉克·什达依教授谨慎地使用了通俗易懂的术语,介绍了他所进行的首例实验,实验当前的发展情况和它在科学界空前的、神话般的远景以及对整个人类都具有的不可估量的人文科学的意义。
“总之,各位女士、先生们,”他在结束讲话时说,“请允许我向大家展示我多年的研究成果,出现在你们眼前的是尼安德特人亚当……亚当的语言?是的,你们没有听错,虽然他的语言还需要进一步破译,可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我希望,现在就让他给你们演示。”
所有照相机的镜头都对准了亚当,闪光灯不断地闪烁。顶灯从暗处一下子照亮了他粗壮的仿佛树根一般的身体。无线电播音室里听不到的几十亿“啊”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世界。
阿斯克看不见人的脸,但是清楚地感觉到无数兹沃尔格人的目光——聚精会神的、警觉的、期盼的和紧张的目光,他将这些目光全部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努力吸收更多的空气,张开骨节粗大的大手就像要将敌人抱到他的怀抱里。此刻,他将发出以前不怎么说出的沃拉斯吉语,所有望着他的兹沃尔格人将转眼间变成顺从他的乌合之众!正义必将取胜,“依奥杜吉”,维恩族人终将雪耻!
但是……阿斯克郁郁不乐。为什么他以前一直没有意识到兹沃尔格人一贯野蛮、残忍、贪得无厌呢?
突然,他的目光接触到夏娃的满脸泪水和惊慌的神情,“不,阿斯克,请不要,”他听到她内心的呼唤,“我知道你想干令人恐怖的事,请你别这样,我求求你。”
“这是我的职责。”他提出反驳。
“你的祖先不是、也不可能这样残忍,他们几千年来一直与我们生活在一起,和睦相处。他们现在也不会赞同你这么做。”
“这是我对子孙后代的义务……要知道只有用我们语言的威力才能征服兹沃尔格人——我可以为未来维恩一代献出自己的生命。”
“我恳求你!千万不要干不可挽回的事……也许……我愿意成为你的孩子的母亲。”
“你同意成为我们的族人?”他十分惊讶,真诚地问。
“是的!”
“喂,亚当!”教授急不可耐催促他所创造的人,“随便说些什么,观众正在等着你,快展示你所有的本领吧!”
柯永亮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