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舱顶上晒太阳,突然发现了一种怪现象。他以为是潮水涌来,结果是一股翻滚不已的泡沫状气流,透过它能看见天空和海洋。
“马迪!”他有些慌乱地呼喊自己的兄弟,“喂,马迪!”
他惊慌地从舱顶跳到甲板上,迅速地绕过驾驶台,踏着灼热的铁甲板,朝舱门跑去。他还来不及进门,温乎乎亮闪闪的气流已经盖过来,把他紧紧笼罩。转瞬间,气流又离他而去,只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无数的小水珠。他感到全身微微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似的。不一会儿,刺痛感就消失了。
几天以后,又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他的身体开始萎缩。布朗松医生的透视检查测定:他四昼夜缩小了几毫米。
当他第一次告诉妻子时,妻子忍不住笑起来,直到她发现丈夫说话态度认真时,才猛然收住了笑容。
“什么,‘萎缩’?”她大惑不解,“你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缩小?”
“是的0”他说,“不是觉得,是医生检查的结果。”
“可是……”她不知说什么好。
他咽了咽唾沫,说:“我虽说变矮,但各个器官相互之间仍然保持着恰当的比例。”
“不!”她低声嘟囔。与其说她绝不相信,不如说她已经开始恐慌。“我们再去找专家诊断。”
“布朗松也建议我到纽约找哥伦比亚长老医疗中心认真检查一下。可那里费用高,付不起。我们已欠下不少债,哪还有钱去纽约。”
“难道花费大就不去治病啦,你是不是以为我……”她颤抖起来。
斯考特抱着她抖动的双肩,安慰她;“情况会好转的,亲爱的。”
“谁也说不清情况到底会怎样发展。”她说,“无论如何我们应当去一趟纽约,斯考特。”
“好吧,就去一趟。”斯考特勉强地说,“我不干活,就不能指望马迪给我薪水。”
“亲爱的,必须首先考虑健康。”路易丝打断他的话,“马迪也会这样想的。”
斯考特把头低下:“可当我们收到那些……”每一张新的催款单都增加他一份精神负担。
小贝斯惊奇地望着他们。
“别着急,也许这不过是暂时现象。”这话并不能给妻子多少安慰。
路易丝安排贝斯上床睡觉去了。斯考特站在客厅的窗前,面对公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出神。他不久前才交了人寿保险的申请表。他本来打算先在兄弟的公司里做一段时间的普通职员,等到从银行借到钱时即入股合伙,也弄个经理当当。谁知,突如其来的怪病给他的生活抹上了阴影。“我还要萎缩多久哦?”
一米六二。
路易丝驾驶蓝色的福特牌轿车朝家里开去,他们听到的唯一声响就是略有毛病的引擎的咔咔声。
斯考特一声不响地望着前方。在纽约时,他曾对医疗中心的医生说,既然找不到病因,还不如让他回家。
回到家时,路易丝说:“你知道,对你提前出院,我是不赞成的。”
“这我不怀疑。”他急匆匆地回答,“因为付账单的不是你。”
“他们对你说过,检查需要持续几个月,而你连第一轮检查都没有做完,你怎么能……”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斯考特咆哮如雷,“让他们把我当作该死的小兔任意试验。你没看见他们那副模样,我简直成了他们在圣诞节得到的玩偶一样,使他们欣喜若狂。他们要是对我的病情感兴趣的话,要是他们认为研究我的病情对科学有用的话,本当免费为我检查。我曾试探过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而他的反应对我是侮辱,就好象我是由母亲与一只驴子杂交生下来的一样。”
路易丝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斯考特气乎乎地继续说:“我不想做他们的试验品,不想接受X光机和同位素的放射线照射,也不喜欢每天量一百次体温。我……我为什么要白白扔掉成千上万的美元呢?”
他把身子仰到靠背上,闭上双眼。他不是为路易丝的话恼火,他恨自己,为啥碰上了害人的泡沫状气流。
那鬼东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第二天早晨,保险公司寄来一封措词极有礼貌而内容极其令人扫兴的信,他们大概已经知道斯考特的遭遇。斯考特把信撕得粉碎,扔进废纸篓。
当他缩到一米五六时,他去探望自己母亲。母亲听了他的遭遇后,母子俩抱头痛哭。
从母亲家出来,一个男孩从远处喊他:“喂,小人,把球扔过来!”
斯考特气得把拳头捏得紧紧的,但他强忍怒气,把球重重地扔给那个男孩。
“好极了,小人!你要是稍微再大点的话,肯定是个不错的球手。”
斯考特由于受辱而脸色变得铁青。
一米二二。
斯考特从浴室出来,路易丝正在客厅打毛衣。
他跑过去吻了她的颈子,吻时几乎不需要弯腰。
“妙极了!”他称赞说,“你在织什么?”
“贝斯的上衣。”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去睡觉?”
“你为什么不去睡呢?”
他吸了一口气;“不!”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麻烦事,还是担心上床后会出洋相。
他怕妻子伤心,于是说;“看着我,路易丝。”
“喔,斯考特,抱着我!”
“我,我抱不住。”斯考特露出为难的神情,很快把话题扯开,“你写信给你母亲没有?”
“我的父母?”她惊讶地看着他。
“你难道不认为现在是我们正视现实的时候了?”
“斯考特,你在说些什么?”
“我想,马迪可能会给我安排某个栖身之地。作为一个明智的选择,我应该……”
“什么‘栖身之地’?”路易丝大声问,“什么选择?”
斯考特由于激动两耳发烫:“我是从实际出发。”
“自杀?太残酷了!不仅对你,对我和贝斯都太残酷了。”路易丝双手捂脸,泪如泉涌。
“不要哭。”斯考特后悔自己的话讲早了,“喏,我的手帕。”
她接过手帕,一边擦眼泪,一边低声说:“你不要那样想,我将努力体谅你。”
斯考特躺在客厅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他爱路易丝,路易丝也爱他。可他的身高只达到她的腰部……他用劲揉了揉眼睛,手自然地垂到沙发边上。“叮”一声,订婚戒指从他手指滑落到地板上。
一米二零。斯考特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照相师纷纷涌到他家。他们叫他套上已大了五个尺码的球鞋,与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子并排站到墙根拍照,以便让人们看清楚他究竟萎缩了多少。
他的遭遇被报道后,引起了千百万人好奇。现在,到处都可以听到议论他的话题了。
他每天都在惶恐中接受煎熬,彻夜不眠。他曾想断绝与《环球邮报》的联系,可每当这个无孔不入的新闻机构的摄影记者上门时,他还不得不故作姿态,装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态。
邀请信一封封地飞到他家,广播电台、电视台、剧院以至夜总会都来以重金请他去亮相。他家门口聚集着许多好奇的人,有的小男孩还爬在园里的树上朝屋里窥视。狂热的宗教分子到处追踪他的足迹,企图把他拉进神秘的团体。
七十八厘米。
马迪对他说:“我不会解雇你,斯考特,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不过,你如果仅负责打字的话,我当然不可能再给你那么多薪水。我想,这段时间也不应该很长。当你从银行借到钱时……”
废话,银行怎么会借钱给一个残废人呢?
兄弟,亲兄弟还不是跟外人一样,他痛苦极了。他和路易丝从马迪家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
路易丝捧着一个玻璃杯坐在沙发上,甩掉脚上的鞋子,仰天嘘了一声,“又过去了一天。”
斯考特没有应声,他感到路易丝已把他看成一个胡思乱想的孩子。他真想骂路易丝几句。
“你打算老站在那儿吗?”
“我想!”
“斯考特,过来坐到我的身旁。你老是站在那里发愁没有用,马迪最近生意不好,所以才那样说……”
“你以为我是在想马迪。”
“那么……”
“闭上你的嘴,路易丝,我们俩人都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我们都是大人,对不对?”
“可你……”
“胡思乱想!”他咆哮起来,“噢,你以为我是在胡思乱想,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正常,是吗?”
“这样会把贝斯吵醒的,斯考特。”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朝门口走去。
“你要上哪儿去?”
“我想出去散散步,你反对吗?”他火冒三丈,猛转过身子,大声地说。
他把门闩按下来,却拉不动门。他一边乱拨弄门闩,一边骂骂咧咧的,脸涨得通红。
门突然拉开了,斯考特由于用劲过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妈的!”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发泄着自己的牢骚。
路易丝追到门口,喊道:“斯考特,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不要广他咽下泪水,一个劲地朝前跑去。
“我不能再萎缩下去了。”他想。一个男子汉可以承受别人的仇视,横眉竖眼,但却无法忍受怜悯。他竭力使自己不去想这凄惨的命运。
夏日的夜晚,湖岸凉飕飕的。他拉紧外衣领子,惘然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听波浪在石缝间的激荡声和湖水撞击沙滩的呼啸声。他想象着湖水怎样吞没一个人,如果自己跳水自尽的话,他会挣扎着慢慢沉入湖底,结束一切……
实际上,他正在“淹死”,不过是另一种方式。
斯考特的脾气古怪起来,有时脾气上来,看什么都不顺眼。一次,他对路易丝说:“你要是不把猫弄走的话,我就宰掉它!”
“小猫没有碍着你呀,斯考特,它很可爱!”
他卷起衣袖,露出膀子上的红印,怒吼道:“你看,这是什么!”
“它是在受到惊吓时才抓你的。”
“可我也受到它的惊吓!你是不是要等到它抓我的脖子时才扔掉它?”
有时,他也对贝斯发脾气。
光阴似箭。路易丝必须根据他的身高做新衣服了。家具在他周围显得越来越高,路易丝和贝斯变得越来越大。
“斯考特,我现在不能再沉默了。”有一天,路易丝对他说,“靠五十美元我们能熬多久呢?我们要买食品,付房租,还要……”
七月的最后一天,马迪还没有寄支票来,他们起初以为这是邮局耽搁的缘故,可又等了好几天,还是没有音讯。
“我们的存折上还有多少钱?”
“七十美元。”
“好吧,那我们就再等几天。”
他们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开车去找马迪。马迪告诉他们,他的公司失去一笔大合同,经济拮据,不得不压低开支。最后,马迪给了他一百美元,提醒说:“这是最后一次。”
湖面上吹来一阵冷风,把斯考特从冥冥思索中惊醒。湖对面传来狗叫的声音。他坐在石头上摇晃着双腿,就象小时候在加利福利亚的某个地方钓鱼时那样,没有苦恼、烦闷和忧愁。
忽然,一阵吵嚷的声音由远而近,他的神情马上紧张起来。黑暗中,三条人影正沿着旁边的小路朝他走来。
“看,那里坐着一个男孩。”一个人说。
“妈的,这时候坐在那里干什么?”另一个人说。
“恐怕迷了路,可怜的小家伙。”第三个人说。
他们是三个毛头毛脑的十来岁的孩子。
“他想躲开我们。”第一个人说,“去逗逗他。”斯考特毛骨悚然,快步向马路走去。他不时掉头看他们。他们叼在嘴上的香烟象萤火虫在寂静的夜色中飞舞。
他们追上他,其中一人抓住他的胳膊。
“放开!”斯考特竭力控制着自己。
“可你单独一人能找到家吗?”
“前面就是我的家。”
那男孩头戴蓝色帽,大约十五、六岁。斯考特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的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烟,身上散发着啤酒味。
“把手放开。”斯考特不得不撒谎,“妈妈在家等我。”
“哦,妈妈在等他。”另一个男孩说着,朝斯考特的脸上吹去一股烟雾。
“看看他身上有没有钱。”第三个说。
这下斯考特真的害怕起来,说什么这唯一的一百美元不能让他们拿走。“母亲一向不让我在身上装钱。”他假装抱怨说。
斯考特想挣扎,结果手臂上挨了一拳。
“哦,这个小混蛋还要反抗。”蓝色帽气乎乎地说,“擦根火柴,看我们能否……”
斯考特眼前亮起一束火焰,他还没来得及把脸转开,一个男孩已惊呼起来:“他不是小孩。他就是那个萎缩的人!”
蓝色帽弯下腰去观察他:“嗯,我也认出他来了,我曾在电视上见过他的怪样。”
“你为什么装小孩来骗我们?”
“你们要对我怎样?”斯考特反问。
“小东西问我们要对他怎样?”蓝色帽对他的伙伴说,“我们干脆把他的裤子脱掉,看看他是不是全身都萎缩了。”
斯考特知道,跟混小于讲理是没有用的,必须用心计。于是,他说:“如果你们要钱的话,就把我身上的钱都拿走好了。”趁他们不注意,飞起一脚踢到蓝色帽的腹股沟,撒腿就跑。他边跑边喊:“路易丝!路易丝!”
路易丝看到斯考特的模样时,心疼得哭起来。她问了好几次:“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就是不肯说一个字。
她替他洗干净脸上的血,把他抱上床休息。他久久不能入睡,头在枕头上翻来滚去……
真象做梦一样,他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后,又重新返回纽约长老会医疗中心接受检查。
一天,西尔维医生象发现新大陆一样嚷道:“斯考特患的根本不是什么‘病态肢端短小症’,他身体的萎缩绝不是疾病的缘故。”
为了确定他肌肉中的肌氨酸的含量和尿液中的肌氨酸酐的含量,医生对他做了一系列的特殊检查。结果表明:他体内的氮平衡不好,他排出的氮比吸收的多。由于氮是构成人体的最重要的“材料”之一,所以,他必然会萎缩。他体内的肌氨酸酐的平衡也不好,造成体内的磷和钾的含量与氮同时相应的减少。
医生们曾讨论是不是应该给他注射生长激素,以帮助他的身体吸收氮和制造蛋白质,可又怕注射量掌握不当,引起他身体的强烈反应。
“对我来说,这不成问题。”斯考特了解了医生的担心之后说,“至少不会比我现在差。”
注射激素,仍无效果。医生们发现,他体内有某种物质使激素失去作用。通过光谱分析:他体内各种成分在色层分离纸上反应出不同的结果。综合各种检查:斯考特体内存在某种奇特物质——一种新的毒素。
“请告诉我。”西维尔医生问他,“你是不是曾经碰到过杀虫剂?我不是指细菌战中施放的毒剂,而是指日常生活中常使用的某种杀虫剂。”
斯考特仔细想了一会儿,突然记起一次经历。那是七月份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离家去自己的小杂货店开门营业时,路过一条林荫道,当时,城市园林部门的一辆杀虫剂喷罐车正好开进林荫道。他站在一棵大树后面点香烟,园林工人没有发现他,杀虫剂的浓雾立刻团团围住他,皮肤和眼睛刺得很疼。他气得把他们大骂一顿。
身体的萎缩是不是与这一经历有关呢?
医生告诉他,这不可能,它最多是原因之一。也许还发生过别的什么离奇事,使侵入他体内的杀虫剂变成了某种摧毁身体的“建筑材料”。医生们继续向他调查,问了他无数问题,深究他的一切往事。
他想啊想,终于想起他与马迪一起乘游艇出海的那个艳阳天,海上突然涌来泡沫状气流的怪事……
这事引起医生们浓厚的兴趣。他们猜测,那气流是一次核试验的产物。
如果是这样的话,谜就解开了;杀虫剂进入他的身体以后,在放射性物质的作用下变成某种新的物质。由于这种物质的肆虐,他的身体才不断地萎缩。
医生们决心继续研究,找出一种抗毒素来。
五十四厘米。
暑假结束了,原来照顾贝斯的那个十几岁的女孩不得不去上学。路易丝本希望斯考特在家照顾贝斯,可他无论如何不肯。因为他的个子只达到贝斯的胸部。
路易丝不得已又找来一个姑娘做贝斯的阿姨。这姑娘刚从学校毕业,正在家里等待合适的工作。路易丝为了不让那阿姨看见他,让他白天最好呆在地下室里。
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斯考特站在水泥地中央一动不动,久久地望着窗口,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爬上躺椅。他捧起书阅读,但脑子里老闯进别的事,一页书看了两遍,却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不久,窗外传来照看贝斯的阿姨凯瑟琳和贝斯的声音。斯考特立刻从椅子上滑到地上,登上窗前的纸箱堆,透过窗户朝外张望。
嗬,凯瑟琳就是这副模样,又矮又胖又丑,说话时大白牙总露到嘴外。
凯瑟琳的目光移到地下室的玻窗上:“哦,你们家还有地下室?”
贝斯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妈妈曾经关照过她绝不要提爸爸的事。她回答:“是的,不过里面空着,没有住人。”
凯瑟琳大笑起来:“当然,我相信里面不会住人的。”
可没有多少时间,凯瑟琳便屏住呼吸,来到地下室。
凯瑟琳扫视了一下地下室,大声地说:“这么多废物。”她一边走一边用脚踢东西。当她走到躺椅跟前时,有些奇怪,花园里的椅子为什么放在地下室?靠垫为什么放在行李箱上?“乱七八糟!”凯瑟琳自言自语地走到别处。她的拖鞋在水泥地上嗒嗒直响,当她经过斯考特身旁朝锅炉走去时,斯考特看见了她的小腿。
谢天谢地,凯瑟琳没有发现他,走了。
他爬上椅子,翻阅起路易丝留下的《环球邮报》。第三版上的一篇短文吸引住他的目光:
萎缩的人藏到哪里啊?
他的妻子拒绝透露他的去向!
斯考特无法把这篇文章看下去。让我安静点吧。他想,你们拍我的照片还少吗?
四十六厘米。
娱乐场里的扩音器唧唧哇哇地传来音乐声、吆喝声和广告声。旋转盘上的灯泡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飞奔的小火车、长腿的木马、各色各样的小汽车、还有射击和飞镖等等,与欣喜若狂的孩子们的笑声汇成一个欢乐的海洋。
他们的车刚开进停车场,贝斯就大嚷起来:“我可以坐旋转盘了。”
停好轿车,路易丝瞥了一眼反光镜,看见坐在后排的斯考特,象一个憋气的没精打彩的小木偶。
“你是不是呆在车里?亲爱的!”路易丝问。
“不呆在车里又怎么办呢?”斯考特回答。
“是不是锁上车门?”她见斯考特没有回答,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们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亲爱的。”
他思潮翻滚。为什么要跟他们一起到这里来呢?如果自己走出汽车的话,一定比大力士和小丑更引起轰动。不过,他心里清楚自己跟来的原因——他一向不甘心自己的命运。
他坐在车里,听着娱乐场热闹的喧嚣声,想起自己小时候坐旋转盘时的激动情形,又跃跃欲试了。我为什么不出去走走,体验一下乐趣呢?《环球邮报》不是说不知我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吗?我就让他们看看,我没有躲起来。
他从后排爬到前排,然后就去拉门扣。他拉不开车门,就拼命用脚踹门,再用肩膀推门。后来,他爬到路易丝临走时打开的那扇车窗,攀上窗口翻出去。
他走出停车场,爬过街上的隔栏。虽说往来车辆的引擎声不大,也使他震耳欲聋,甚至橡胶轮胎与柏油路的磨擦声也使他的耳朵很不舒服。
他爬上与膝盖一般高的街沿,躲到一个帐篷后面,一边侧耳细听里面的声音,一边不停地向四周张望。一个人从帐篷一角转弯过来,斯考特慌忙用身体贴住帐篷。斯考特最近有一个新发现——大人们走路时很少向下面看,不是狗或猫的话,他们是注意不到的。
那男人走开以后,斯考特小心翼翼地在帐篷下方慢慢蠕动,他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朝里面偷看。
一个侏儒女人从厨房走出,她发现了斯考特。
斯考特有些慌张,想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那女人拉开房门,问:“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我打这儿路过。”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使她害羞得两颊泛出红晕。“对不起,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与我相似的人。”
“我明白了。”那女人看着他说。她大约比斯考特高一个头,金发碧眼,高鼻梁,二十岁左右。
“我叫斯考特·卡雷。”
“我叫克拉利斯。”她报以微笑,“你愿意进来吗?”
他毫不迟疑地跨进门槛,如同见到一个莫逆之交或者长途旅行后回到自己的家里似的。关上门,他见门上有“大拇指①汤姆太太”几个字。
“我刚才看见你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轻声说。
“我就是那个萎缩的人。”
“我读过关于你的消息。”她说,“我同情你的遭遇,没有人能帮助你,这太惨了。”
他们相互深情地对视了一会儿。
他先咬一下嘴唇,后来说:“克拉利斯,我愿意……”
她没有出声,隔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她,几乎以呻吟的口吻说:“我好久好久没有抱女人了。”
她搂住他的颈子:“亲爱的,我等待这一天已等了很久,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你知道,我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不过,我仍希望象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他沉默一阵后说,“我得先回家做些安排,你等我片刻行吗?”
“行。”她坐进小沙发,眼睛里充满激动的泪花,“我会等你的。”
他离开野营车,走回停车场。路易丝正焦急地在找他。“斯考特!”路易丝把他抱起来,脸上是又惊又生气的样子,“你上哪儿去啦?”
“随便转了圈。”他回答说。
“你知道,我是多么担心你。”她说着打开车门,“上车吧,斯考特。”
斯考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不!”
“为什么?”路易丝惊讶地问。
斯考特鼓足勇气,气喘吁吁地对路易说:“让我留在这里吧。”说完,转过身子朝娱乐场方向走去。
“斯考特!”路易丝跟在后面呼喊。
选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接着一道强光射到斯考特的身上,路易丝慌忙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拖。汽车猛然煞车,然后绕过他们继续开走了。
“天哪!”路易丝长叹一声,“你今天到底怎么啦?”
“我真希望刚才被汽车撞死。”斯考特说这话时带着哭腔。
路易丝弯下腰,压低嗓门:“斯考特,你碰上什么事啦?”
“我要留下来,我要呆在她那里。”
“她是谁?”路易丝吃惊地问。
斯考特把目光移在路易丝的衣服上:“是另一个女人。”
“是那里面的侏儒吗?”路易丝指着不远的那辆野营车说。
他心中为之一震,张口结舌,终于说出:“她是一个能理解人的可爱的女人,我想在她身边呆一会儿。”
“与她睡觉?”
仿佛一记耳光打在斯考特脸上。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呆在她那里,至少今晚如此。你要是决定不来接我也没有关系,我总会有办法自理的。”
路易丝忍不住哭起来:“斯考特,不要这样对待我。”她木然地看着他。
“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他说,“你以为我这样做令人作呕,是兽性的丑恶的发作,你错了。现在,我们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你重找一个伴侣并不困难,而我,却无法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我想,当我消失时,你一定会重新结婚。与其这样,倒不如早一点,省得你等的时间太长。”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我越缩越小,越来越感到孤独,任何人也无法理解我的心情。甚至那个女人对我来说有一天也会变得象个巨人。可现在,她对我来说意味着团聚和爱情。一个晚上,仅仅一个晚上,这是我对你所要求的一切。如果你遇上最后一次幸福的机会的话,我是绝不会对你说一个‘不’字的。”
她眼泪汪汪,全身颤抖,嘴唇咬着一只手的食指关节。良久,她擦了擦眼泪,以沙哑的嗓音说:“好吧,斯考特,我要是拒绝你的话,那也太残忍了。这事随你的便吧,我明天来接你。”说完,她扭头朝停车场走去。
斯考特停立原处,直到那辆福特牌轿车的尾灯看不见才转身朝野营车走去。他踏上那辆野营车的小梯子,颓丧的情绪顿时消失,他即将进入一个自己寻找多时的新世界,而把一切悲哀和烦恼扔给旧世界。
“克拉利斯!”他喊道。
天亮后,他在小床上醒来,手臂上睡着克拉利斯。夜间,他曾向她尽诉衷肠。
“……我不打算再做任何努力了。”当他发现克拉利斯震惊时,赶忙加以解释,“我不是愿意放弃对命运的挑战,我是没有办法战胜它。我注定会不断萎缩下去。”
克拉利斯的小手抚摩着他赤裸的胸膛,深情地望着他。
“现在,我已接受了现实,再不去诅咒命运了。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亲爱的。”
“干什么?”
他笑着说:“我打算把自己的情况和感受写出来,还要写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愿意解剖自己。”
回家以后,他实践自己的诺言,每天在地下室写日记,至到手腕疼痛握不住铅笔为止。他必须趁自己还记得词汇,握得起笔时抓紧时间写。他知道,不知哪一天,他将力不从心。
写了一段时间后,他向报社投稿。荣誉和各种邀请信接踵而来。他终于又燃起了自信之火,他可以赡养家庭了。一天,《环球邮报》寄来了第一张支票。同时还寄来一封信。祝贺他终于“醒悟”。
路易丝拉着他的手,说:“你仍然是我的好丈夫。”
《玩具木屋里的生命》,这是他写的书的某一章的标题。
他勉强写成这本书。他知道,自己今后再也写不了一个字了,因为最小的钢笔或铅笔,对他来说,也大得象一只球拍,他决定找一架录音机把自己的感受灌制成磁带。哪知,还没有弄到录音机,他说话的声音已变得极其微弱,无法录下来了。
他只剩下二十五厘米高了。
他通常睡在一只小床上。为了防止贝斯不小心踩着,小床放在沙发下方。
有一天,路易丝从外面拖回一幢小木屋。斯考特新奇地看着它,嘴唇上下摆动。路易丝跪在地上,低着头,把耳朵凑到他的嘴前,才听清他问:“这木屋作什么用?”
为了不震坏斯考特的耳膜,路易丝尽量压低嗓音说:“给你住。我想你会喜欢它。”
他本想说不喜欢,然而又不想伤她的心,于是说:“挺漂亮!”
这是一幢豪华别墅的模型。斯考特走到小屋门前,手刚放在扶栏上,脑子里马上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与那次站在克拉利斯野营车梯口时的感觉。他开门走进小屋。里面十分宽敞和漂亮,窗户挂着轻柔的窗帘,地板上铺着椰子色地毯,甚至还有壁炉,小巧的家具,斯考特有了新家。
斯考特叫路易丝把小屋放在客厅的一角,还给小屋子通上电源,自己在屋里布置了一株小小的五彩缤纷的圣诞树。
路易丝用绢为他做了一条床单,用毛毯剪制了一床被盖,还用棉花给他装了一个枕头。斯考特带着新鲜感住进了自己的小天地。
十七厘米。
“快把我放下!”他大声叫嚷。
女儿的手紧紧地捏住他的身体,使他透不过气来。他只叫了一声,就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觉。他苏醒后发现自己坐在小木屋的台阶上。
贝斯弯下腰,内疚地望着他:“我只想把你带出去走走,爸爸。”
斯考特气乎乎地站起身,走进小屋,插上门闩,坐在一把椅子上不住地叹气。
“我并不是要伤害你,爸爸。”贝斯伤心地抽泣起来。
斯考特早就想过,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他爬上床躺下,眼泪象泉水般地涌出:“贝斯,爸爸不怪你。”……
又一天过去了。
从厨房吹来一股冰冷的寒风,使他身子直哆嗦。他恐慌地冲出木屋,跑进厨房。厨房门开着一条缝,寒风卷着雪花直往屋里吹。他急得直嘟哝,决定试着把门关上。突然,身后传来呼呼的声音。灶旁有一只猫,用蓝色的眼睛逼视着他。
斯考特大为骇然,大声斥责猫:“滚开!”
猫竖起耳朵,发出呼呼的喉音,收缩身子,准备前窜。
斯考特吓得连连后退。
猫张开嘴唇,露出长而锋利的牙齿,默默地向他逼近。
一股风穿过客厅和厨房,把毫无准备的斯考特吹到门外。随后,“叭嗒”一声,厨房门关上了。
他从雪地上爬起来,拼命用拳头擂门:“贝斯!贝斯!”呼啸的风声完全淹没了他那微弱的呼喊声。他顶着纷飞的雪花和刺骨的寒风,又喊又踢又擂,直到精疲力尽……
他明白,自己已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最后一个星期。
他睁开双眼,本能地意识到:新的一天开始了。地下室外天灰蒙蒙的,正下着雨。他还剩下十八毫米。忽然,传来窸窣的声响,斯考特退到锅炉前观察,一只大蜘蛛正迈着毛茸茸的长腿悄悄地朝他走来。大蜘蛛犹如凶猛的野兽向他发起进攻。他不由尖叫一声,慌忙钻进一根细铁管。蜘蛛对着铁管乱抓乱搔。他在管内绝望地控诉:“太野蛮了!”
他忘却了疲劳和疼痛,剩下的只有恐惧。他从管子的另一头钻出,躲进一个旧鞋盒。蜘蛛追到鞋盒里,前脚踩住了斯考特的左脚,他痛得惨叫一声,滚到一边。斯考特在退却时无意中碰到了一根缝衣针,就用双手举起它朝蜘蛛扎去。针扎进蜘蛛前腿的肉里。蜘蛛拼命挣扎,撕裂了前腿。斯考特再次挺着针,准备迎接蜘蛛新的进攻。蜘蛛又猛扑过来,斯考特又刺它一下,他大吼;“死去!死!”
相持对抗了许久,蜘蛛才无可奈何地撤走,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仗虽然没有胜利,可把他累垮了。
自从他得怪病以来,一直疲于奔命。他躲出租汽车司机,躲小孩,躲猫,现在连蜘蛛也来欺负他了。不过,他仍然活着,他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仍然是一个有思维能力的生物。这时,路易丝在他身边的话,他会把感受告诉给她的。但现实却异常冷酷:他完全孤苦伶仃。
“嚓——”地下室的门打开了。台阶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个巨大的身影盖在他身上。他马上爬了起来。
末日来临了,他心想。
那人拖动一个大纸箱,发出的声音使斯考特震耳欲聋。他被迫退到墙根。
一个稍小的巨人来到地下室,说:“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叔叔。”
斯考特明白他们是谁了。
“我想没什么事。”马迪回答。
“我可以拿被单盒。”贝斯说。
“他们在搬家。”斯考特震惊不已。他大声喊,可没有人注意他。他被身上过长的衣服绊倒,他爬起来继续喊;“马迪,是我!是我!”
贝斯走了。
马迪环顾地下室,也准备离开。
“不!不要走。”斯考特哭泣着喊。为了行动方便,他干脆撕掉外衣。“马迪!”他趁机跑到马迪的左脚前,紧紧抓住鞋底的边缘。马迪转动脚跟,抬起左脚登上台阶。斯考特没抓牢,从鞋上摔下来。
路易丝要搬家了。她一定以为自己的丈夫早已消失,所以决定随马迪离开这里。地下室里还有东西,他们肯定还会来。我现在只有养足精神,等待机会,哪怕是跟路易丝见上一面也好。路易丝、马迪果真又来到地下室。路易丝在搜寻着:“我知道斯考特有许多工具,但不知道放在哪个箱子里。”
斯考特眼睛不眨地看着路易丝,望着这位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他终于醒悟,自己不可能再和路易丝在一起了。他唯一的希望只是逃出地下室。
马迪弯腰取刷子盒,斯考特拖着那根弯针,跑到他身边,把弯针钩进他的裤边,自己抓住针线吊在空中。地面在他下方大幅度摆动。他曾落到地上,接着又被吊起来。每次晃荡时,他的手臂都几乎支持不住。后来,他被举得了更高。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在马迪的右脚踏上第二台阶时,斯考特吊着的那根线重重地撞到台阶边沿,把他扔到第一级台阶上。他只觉得眼前金星四溅,随即一遍黑暗。
都走了,房子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他嘴唇蠕动,但发不出声音。
命运啊,命运!
他揉揉身上受伤的部位,从第一级台阶朝地面望去,就好比是一般正常人站在六层楼望地面那样高。他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双脚着地,身子前倾,膝盖和脸都触到地面。他庆幸地微笑起来。
天黑了,地下室死一样的寂静。他苦思冥想,猛然看见眼前那扇窗户,我何不从那里出去。他咬紧牙齿,向靠墙的冰柜和长扫帚跑去。他拿定主意,顺着扫帚爬上窗框,窗户关得不紧,那条缝刚好供他钻出。无情的命运之神对他敞开一条出路。他钻出缝隙,观察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黎明,他从睡梦中苏醒。他眨了眨眼睛,坐起来,顿觉精神倍爽。
我在何处?
他朝上看,只见一片蓝色的雾;他朝下看,地面是一个高低不平的莽原,上面沟壑纵横,山峦起伏,许多黑色小径一眼望不到头。瞧瞧自己,嗯,还与过去一样,小得微乎其微,为什么还有生命力?他不解地摇起头来。天穹那是无限大的宏观世界;是不是在另一个方向上也有一个或多个无限小的微观世界呢?一个分子结构不就是一个微观世界吗?
过去,他也知道微观世界的存在,但每次想到它总要耸耸肩膀。过去学的一减一等于零,而零就是“无”。可是,自然界怎会有“无”或者零的概念呢?物质的存在永无止尽,这是不言而喻的真理。
过去,他对自己不断地从一个规模缩小到另一个规模,感到不可思议。而现在,他想,既然自然界存在于无限之中,那么,我也应该如此,因为我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他向树叶边沿奔去,好一个奇妙的世界!
这里能找到食物、水和保护屏障,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生命本身。在这里,他有许多事物要去熟悉,有许多事情要去做,探索新世界的渴望使他充满愉悦、热情和期待。
斯考特经过长期的煎熬和挣扎后,又生气勃勃地投入了新的生活。
也许,他正呆在你的窗外,托身于草根下或者一片树叶上;
也许他已闯进你的屋子,在你家的某个地方找到了归宿;
也许他在另外什么地方。
谁也说不清……
乔步法 山风 编译
注释:
①英童话中的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