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参议员:这是否意味着,人们在月球上的行动将受极大的限止?
韦伯先生:是的,先生。确实将受到极大的限制,主席先生。月球是一个环境十分恶劣的地方……
摘自“1965年8月23日关于美国空间目标参议院听证会”
“有没有听到他的回话?”
“啊?没有,什么也没有听到。”
金斯曼站在小型月球火箭拖橇的平板上诅咒着自己。
“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在金斯曼头盔的耳机中,天文学家博克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坚定,尽管其中还夹杂着静电干扰0
“在环形山的边缘上。他一定走到见鬼的环形山下面去了。”
“环形山边缘上?你怎么能到……”
“发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就乘拖橇过来了。”
“但根据规定,你应呆在平原上!拖橇可不能爬上环形山。”
“这话你去对那修士说吧!是他爬上这环形山的。他每隔三、四英里就放了一个地震测量仪,我只是跟着他到这儿来罢了。”
“你想走下环形山吗?那太冒险了。”
金斯曼几乎笑出声来:“你以为坐在你那铝制棺材里才安全吗?”
耳机里没有声音了,金斯曼皱了皱眉头。这一小时中,他已第十次想抓抓发痒的胡子了。一穿上宇航眼,胡子就发痒。他已整整十二天没刮胡子了,不用镜子他也知道,自己满脸倦容,憔悴难看。
他从拖橇上走下来拖橇装有一个火箭发动机,一块平板上围着栏杆,上面放了一些仪器设备。他扭了扭肩膀,背好背后的大背包,踉踉跄跄走到神父留下的那堆地震测量仪和荧光指向标前。他硬着头皮看了看阿尔芬斯环形山。短短的地平线把环形山于半山腰一切为二,主峰上久经侵蚀的山顶直指庄严肃穆的星空。星空外一片漆黑,令人目眩:那儿是现实世界的尽头,无限空间的开头。
他妈的神父!上帝给地质学的礼物……而现在,我得扮演他的保护神角色了。
“有没有他的踪影?”
金斯曼转过头来向环形山外张望,他可以看到山下远处平原上发光的无线电天线杆和停在那儿的回程火箭,他甚至以为已经看到了那堆碎石堆,碎石堆下就是他们的基地。
“啊,是这样的,”金斯曼回答说,“他留下了一张地图,在发现宝藏的地方打了个叉。”
“根据规定,任何时候基地里都至少留一个人。”博克继续说,“他剩下的氧气还可用几小时,让他在环形山里面闲逛一阵子吧,过一会儿他会回来的。”
耳机里又是一片沉寂。金斯曼知道,博克可不愿意形单影只单独一人呆在基地里。
“根据规定,我得没法找到他。”
“这又为了什么呢?我知道,你对他的印象不怎么好。在基地时,你时时处处回避他。”
金斯曼不禁吃了一惊。糟糕,人家看出来了,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自己的情绪。
他大声说:“我下去看看,给我一小时。最好把目前情况报告地球。我不回来,你别走出基地,或者等到救援队到达。”
“这种冒险毫无必要!”
金斯曼关掉了无线电,自言自语说:“两个科学探险工作者,一个来到环形山上,一个却整整两星期呆在基地里……”
他凝望山外,广漠的星空下,景色凄凉。
在满是碎石的台阶上,他一步步向下爬,十分谨慎小心。那些石子很滑,有的却又棱角尖利。金斯曼走得很慢,步步留神,不让岩石碰着他的铝制宇航服。
现在,他已与外界隔绝,四周是黑色的岩石,他能听到的,只是宇航服连接处的叽叽嘎嘎声,电动机的嗡嗡声,头盔中氧气输出的呼呼声和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一个孤寂的小宇宙。这个宇宙中唯一的生物。
广漠的空间不能把我吓住,
在星星间在星星上没有人迹。
……
这首诗结尾的两句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拿出一只指向标灯插在月面上的缝隙中……
金斯曼从挂在皮带上的袋里拿出一小卷电线,把一头接在自己头盔的无线电天线杆上,同时伸出手臂握住另一头。他一放手,弹簧就把天线弹了出去。在暗淡的光线下,他看不见天线伸向何方,只是感觉到被弹出了一百米左右,进入了环形山里面。天线由于月球的引力很快垂了下去。
“勒穆瓦纳神父,你听得见吗?我是金斯曼。”
没有回答。
金斯曼又向下爬行了近一小时,他终于听到了回音。
“这儿……我在这儿……”
“哪儿?”金斯曼急忙问。
他卷回天线后,再次用弹簧弹出去。
“你到底在哪儿啊?”
一声咳嗽声,听得出十分痛苦:“我不应该下来,违反了规定。没有水,什么也没有……”
金斯曼打开了头盔顶上的灯,看了一下手臂上的无线电方向指示盘。神父宇航服上的无线电打开着。无线电方向指示盘旁是氧气储存测量表,测量表上显示他自己的氧气只剩下一半了。
“我会到你那儿来,”金斯曼说,“你受伤了吗?你能不能……”
“不,不,别下来。我违反了规定,自作自受。你可不要再给卡住了……”神父深深自责的口气,最后变成无法听清楚的呓语。
卡住了,金斯曼完全可以想象。神父穿的是一件圆桶状宇航服:这是一个单人行走舱,是用航天透明塑料制成的一个坚硬的大罐头,手脚可伸出到外面活动。人可以在里面生活好几天,但爬山就不太灵便了,因此,条例规定,穿这种服装不能上环形山。神父一定是掉下去了,现在被卡在什么地方。
金斯曼缓缓往下走,他的视线从无线电方向指示盘移到了脚下一个个凹坑。他往下跳了八英尺,无线电方向指示盘上的指针转到了零位。
“你的无线电仍开着吗?”
“你来也没有用处……回去吧……”
指针停在零上。金斯曼想:不是我把指示器弄坏了,就是我正好在他的头顶上。
他转了个360度,用灯向四周搜索了一下,但没有发现罐状宇航服。金斯曼走到平坡的边缘,十分小心地跪下来,伸出身子向下张望。
在他几码下面一条弯弯曲曲的缝隙里,神父被卡在了那儿,就象一只大甲虫,在灯光下闪着白光,并无力地摇着一只没有卡住的手臂。
“你能上来吗?”金斯曼看到,那笨重的宇航服的全部重量都压在那只被卡住的手臂上,背上的背包也撞坏了。
“想找到大自然造物的秘密……向天空发射无数的火箭……我们说是为了寻求知识,其实是为了自己的荣誉……”
“骄傲引向死亡,”他在耳机里听到神父的低语声,“你知道,金斯曼,正是骄傲,使我们成了凶手。”
金斯曼大吃一惊,他转过身来。“你……说什么?”他声音都颤抖了。
“我是说水,这里蕴藏着水……冰冻在这些缝隙里。你只要敲击一下岩石,水就会出来……上帝自己也不想对我隐瞒这一秘密……”
“你说什么?”金斯曼低声问,内心一片冰凉“什么凶手?”
“我了解你,金斯曼……愤怒和骄傲……别用男人们的血毁灭我的灵魂……他们的右手是……”
金斯曼吓得往回就跑,他奋力爬向环形山的边缘,冲向平台,连跳四下,爬上山坡。他两次打开头盔里的吹风机,吹散面罩上的雾气。他不敢停留,奋力前进,只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在轨道上残酷搏斗的场面。他曾在空军服役,那时他成了杀人凶手。为这次秘密使命,他获得了一枚勋章,可是为此他一直深受良心的谴责。
他终于爬到了山顶,一下子瘫倒在拖橇的平板上。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待呼吸平静下来后,他开始与博克通话。
天文学家说话很谨慎;“听起来他快要死了。我想,他的氧气再生器已不能产生足够的氧气了。你绝对来不及把他救回来。根据规定,你都不应该把拖橇驶近环形山,更不要说进入环形山里面了,那太危险了。”
“你要我让他在那儿等死吗?”他歇斯底里发作。如果他胡言乱语关于我的事,博克会听见的……
“听着,”天文学家说,他的声音也提高了,“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来,而你们两个都死在环形山里!条例是怎么规定的,金斯曼?而且你身上带的氧气不够。”
“我可以从拖橇的压缩箱中补充一些。”
“你疯了!你回不来的!”
“也许吧。”这是空军的一个秘密。如果他们现在发现我干的这件事,那我就完了,人人都知道,无法隐瞒……报纸、电视,每一个人!
“为了救神父,你这等于是自杀!你这样做也会把我置于死地的!”
“也许他现在已经死了,”金斯曼说,“我到那儿插上一个标灯,其他宇航员来时就可找到他。我很快就回来。”
他把拖撬升到环形山里面的坡上,身子探出平板上的拦杆寻找他扦在那儿的标灯,同时留意听着无线电里发出的短促而尖利的信号声。几分钟之后,他已把拖橇平板下的几条腿叉开停在了神父头上的最后一步台阶上。
“勒穆瓦纳神父!”
金斯曼屏息倾听,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呼吸声,听起来更象是喘气声。快!呼吸微弱,已到最后关头了!
神父的面罩模糊不清,金斯曼只能看到自己头盔灯的反光。但在他的脑海里,却呈现了另一张脸一张充满对死亡恐怖的脸。
他转过头来,看着山外的地平线。地平线近在咫尺,地平线外,星星照耀着,一眨也不眨。这时,他记起了那首诗的全部:
广漠的空间不能把我吓住,
在星星间在星星上没有人迹。
那些近在家乡的荒漠,
倒使我害怕心灵的寂寞。
金斯曼转过头来,现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他在拖橇的小型绞盘机上装上了一根绳子,把绳子的另一头钩住神父罐式宇航服胸前的金属环。然后他拆下平板上的栏杆,开动绞盘机;同时自己伏下身子,抓住神父的肩膀,慢慢借助绞盘机的力量把神父拉出缝隙。
神父的宇航服十分笨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把神父拖到了拖橇边上。他关掉绞盘机,把神父拖到平板上,并立即打开拖橇上的供氧设备,把一根管子通入神父宇航服的氧气紧急备用箱。
神父的氧气再生器已砸碎了,老家伙已奄奄一息。当紧急备用氧气箱充满氧气后,他拔下管子,插进再生器里。
“你死了,我也活不了啦。”金斯曼说。他把宇航服内充足了新鲜氧气,排出了浊气,这些氧气原来应用于拖橇回基地的路上。
金斯曼把神父绑在平板上,然后开动发动机,拖橇就慢慢上升。在快到山顶时,火箭发动机停转了,拖橇正好停在一个台阶上。紧急备用氧气箱内只剩一点氧气,他拆下平板,在孔里系上绞盘上用的那根线,临时做成了一个手拉拖橇。他小心翼翼地把平板抬到地上,再拿下紧急氧气备用箱绑在平板上。
他把绳子绕在手里,弯下身子拉起拖橇来。尽管月球引力较地球小得多,但其重量仍犹如在拉一辆卡车。
他一步一步向环形山的山顶上爬,整整花了半小时。
他又可以看到基地了,那么渺小,那么遥远,犹如在梦中。
他听到了一声呻吟声。
“行了,坚持住,可别死在我手里!别让我白费力气!”
“金斯曼!”是博克的声音,“你怎么样?”
金斯曼回答说:“我在把他拖回基地。别再打扰我们,我想他还活着,我得节省力气!”
有一次,他伏在地上爬着时,头盔撞上了临时做成的拖橇的边沿,一下子失去了知觉。他吃力地站起来走到氧气箱边,重新给两件宇航服充氧气。
金斯曼气喘吁吁地对神父说:“你不能死在我手里。你能理解我吗?你不能死!我得向你解释清楚……我并不想杀死她,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是个女人。你不可能知道,只有靠得很近才能看清面罩后面的脸。她想杀我,我正在侦察他们的卫星……我怎么知道,他们竟让一个女孩子做宇航员?你不能死!我得向你解释清楚……要早知道,我只要把她推开就行了,根本没有必要杀死她,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撕裂了她的输氧管。我不知道她是个姑娘,当知道时已太晚了。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到了山脚下,金斯曼跪下来休息了一下。他又踉踉跄跄重新站了起来,把绳子往肩上一背又弯腰拉起拖撬来。他勉强可以看到基地上无线电天线杆顶端的灯光。
“把他留下来,切特,”博克不知在什么地方求他,“你不可能把他拖回来!”
“闭嘴!……”
一步又一步,不要想,不要数步子,什么也不要想!就象一匹没有思想的马在耕地。往前拖,一次一步,向无线电天线杆走去……
“你可别死在我眼前,别死……别死啊……”
一切都变黑了,开始是几个黑点,然后是一片漆黑。金斯曼瞥见眼前的荒漠奇怪地倾斜起来,那些肃穆的星星从他眼前溜过,然后是一片漆黑。
“我累了。”他听到自己这么说,声音显得十分遥远,十分遥远。
有一会儿,他感到自己在向下掉,落入无限的黑暗之中。最后,连这种感觉也消失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听到一阵阵颤动声嗡嗡作响。黑暗开始变了,在周围呈现了灰白色。金斯曼睁开双眼,看到地下基地低低的弯曲的天花板。那嗡嗡声是电动机发出来的,给了这小小的地下基地以光明、温暖和新鲜空气。
“你好了吗?”博克俯身问,他那胖胖的圆脸皱着眉头,愁容满面。
金斯曼无力地点了点头。
“勒穆瓦纳神父也会好起来的。”博克说,他站在两张床之间狭窄的空间,神父醒来了,但躺着一动也不动。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但却视而不见。他那罐状宇航服已脱下来了,一只手臂还绑上了石膏。
博克向他们解释说:“我从地球上收到了有关医疗的指示,他们已派出一个救援队,再过30小时就可到达了。他受了惊吓,一只手臂断了,其他一切正常……只是累坏了,但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金斯曼在床上坐了起来,背靠着弯曲的金属墙。他的头盔拿下来了,靴子也脱了,但身上还穿着宇航服。
“你走出去把我们拖回来的?”
博克点了点头:“你们离基地只一英里。我在无线电里听到了你的声音,后来,你不讲话了。我就不得不走出基地。”
“你救了我的命!”
“你救了神父的命!”
金斯曼停下来想了一下:“我说了许多胡话,是吗?”
“呃……是的。”
“人家听得懂吗?”
博克不安地缩了缩肩膀:“听得懂一点。你的话……呃……你的话自动录音机都录了下来……这你知道。一切谈话都会自动录下来的,我毫无办法。”
糟啦!现在人人都知道了。
“还有更好的消息哪!”博克走到神父床头的架子上,拿下一只小小的塑料盒,“你看看这里面的东西。”
金斯曼接过盒子,里面是一小块冰块,有一半已融化成水了。
“这块冰嵌在他靴子跟上的防滑针之间,这确实是水!我还尝了一下呢,是水,一点也不错!”
“他总算找到了,”金斯曼说,“他的名字将载入史册!”
博克坐在基地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切特,你刚才在路上说些什么啊……”
金斯曼以为自己会有一阵子紧张,结果只是感到漠然置之:“我知道,地球上那些人会听这些录音的。”
“一直有谣传说,在一次军事行动中,空军杀死了一个俄国宇航员,可我没想到……”
“神父捉摸出来了,”金斯曼说,“或者说,他至少猜出来了。”
“这对你来说太痛苦了。”博克说。
“对她来说就更痛苦了。”
“他们会对你怎样?”
金斯曼耸了耸肩膀:“我也不知道。报纸也许会把这事捅出去。也许,我将被禁止飞行,一切都很难说。情况可能会很糟!”
“我……深感遗憾。”博克无可奈何地说,声音十分低沉。
“没关系。”
金斯曼确实感到无所谓,这倒反而使自己吃了一惊。他坐直身子:“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他们想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吧,我都对付得了。即使他们不让我飞行,并向新闻界披露这件事……我想我承受得了。我杀了她,我得承担责任。”
勒穆瓦纳神父缓缓摇动着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没关系,”他声音嘶哑,低声说,“没关系!”
神父转过头来看着金斯曼,接着又把视线从宇航员的脸上转到塑料盒上,盒子还在金斯曼的手里,然后,又把视线回到金斯曼的脸上。“没关系,”他重复说,“我们刚才并没有下地狱,我们到的是炼狱,在那儿我们洗涤了一切罪恶。现在我们赎完罪出来了。”他微笑了。然后他闭上眼睛,安详地睡着了,脸上还留着那笑容。在那长满胡子的憔悴苍老的脸上,那笑容显得出奇的温柔。他微笑着去迎接世界,或去迎接永恒!
逯怿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