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仅相隔六个月,鲁文基教授第二次来到美国,当然,他的助手梅丽随同出行。
教授这次赴美是应邀出席今年的《未来世界之星》杯的颁发仪式,教授将在颁发之后为获此殊荣的30名最有才华的理科大学生讲话。
讲台的后面是一块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上的帷幕,幕上镶着一个圆形徽记:螺旋状星云的正中有个原子模型。教授致了简短的祝词后便谈到当今的科学发展已使人类以光速冲向未来,许多重大科技成果出自一般的普通研究所,甚至私人实验室,这是我们这颗行星发展的动力。“在座诸位日后可以是一颗科学的明星,你们一生中要进行无数次尖端科学的实验。”教授严肃起来,“今天我要在你们年轻的记忆网络中贮进一条信息:高科技实验必须十分慎重和小心,一点微小的失误便可造成灾难甚至祸及整个文明世界。我们怎么在几个街区的范围内去追寻一只飞离实验室的、人工基因的蚊子?谁能预言赋予机器人自我复制的程序将意味着什么?记住这一点,新星们。现在请看一件实验室失误的产物。”
教授作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帷幕徐徐上升,显露出一尊银光灿烂的女子塑像。
银像和人一般高,齐眉的短发,俊美的脸庞,眼神英武机警令人不敢对视。制作极其逼真精细,皮肤质感、一毛一发、一痣一纹莫不如活生生的真人一样。若不是覆上一层金属寒光,简直让人感觉到那柔软肌肤的温热。
“仔细看,新星们,让它印入你们脑中。这件不同寻常的艺术品既非人工的杰作,更不是自然界的产物。”
一
“9—8—7—”鲁文基盯着马表,不时对桌上的电子锅炉瞄上一眼。数到零时他旋开炉盖从中夹出一把铝汤匙来细细观察一番,又放到天平上称了称,但是,一切都和原先一模一样。教授恼火地把匙子向地上一摔,地上还扔着一把罐头刀,一支不锈钢餐叉,一只领带夹和几件小物品。老头子在一张元素周期表的“铝”小格上用红笔狠狠打了个×。
“梅丽,你又躲在哪儿去啦?给我再找几件什么小东西来,最好是锂的或者硼的。”
梅丽进来了:“是你叫我滚远点的——家里哪有这些怪东西?今天晚了,明天上街买吧。”
“现在就去!除了吃食店,凡亮灯开门的铺子都进去问问。”老教授本来就是跑马表性子,这半年因为鸟巢空间站大修,他在地面上住着闲得坐立不安,动不动就发牛脾气。这回忽地心血来潮试验向原子核里多塞一个质子,但是实验室设备都在空间站里,只好拼凑几件简陋仪器试着搞。一忙起来本应太平了,但设备不好干起来很麻烦,结果也不准确,因而他的无名火烧得比那电锅炉还热。在这当口要劝他暂时歇手那简直是白搭,但半夜三更上街买锂或硼梅丽实在没这干劲,心想不如教老头子动口不动手罢,于是摆出一副虔诚请教的样子:“教授,原子核里添进了一个质子,这种元素不就变成别的元素了?这岂不是点铁成金!”
“今天是黄道吉日?你也关心起我的试验来了,上次我讲了半天你倒睡着了。”
梅丽脸红了:“不是,你讲得太深。学校里教的我都忘了,只知道原子核是由质子和中子组成的,质子数目的多少决定这种元素的性质。”
“好吧,这回该用心听了。你说得不错,元素的性质是由质子数目决定的,把汞的质子拿掉一个,水银便成为黄金。我正在研究往轻元素里添加质子的方法,把你的铜项链借给找,也许能把它变成金的。”
梅丽摸摸脖子:“我的项链本来就是金的。”
“那么,可以变成铜的。”
梅丽扣起领口:“不必麻烦了,这样就很好。”
教授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科学的意义,我不是为了黄金,而是想改造原子核。”
梅丽忍住一个呵欠:“你的办法不新鲜了,那本杂志里有篇论文。”
教授跳起来:“是么?快拿来我看……唔,作者是美国盐湖城的丁洛晴博士……他的办法和我不同,他向原子核里引进正电荷,使中子变成质子。两种办法各有千秋,应该讨论讨论。”
梅丽将电话机搬过来:“你们讨论吧,我睡觉去了。”
“这种事电话讲不清。明天我们先飞洛杉矶,再乘车去盐湖城。”
二
这片荒漠的盐碱地上沟裂纵横、干燥酷热、渺无人迹。曾经有过的河流湖泊如今都干涸了,除了散落的小槲树丛之外几乎是寸草不生。
然而这样死寂荒凉的谷地却隐隐出现了马达的轰鸣,一辆有“威里士清洁公司”字样的小货车沿着一条溪谷边缘的高地颠颠簸簸地行进。司机年近半百,已在这条没有路的路上跑过三次,可谓驾轻就熟。但是这回情况不妙,接二连三的猛烈胸痛接踵而来,一次紧似一次,他脸色发紫,大汗如雨。车窗全部开着,但似乎空气还不够,于是他刹住了车爬出来向着天空大口呼吸。同时又从口袋里摸出个药瓶,摇了一下,是空的。
他好像听到空中有阵缥缈的声音,心脏似乎摆脱了沉重的负荷,血在血管里沉下去。他的头渐渐垂下,惊异地发现脚边就是令人晕眩的溪谷……
三
还差半小时就下班了。街灯昏暗,杰西·弗兰克关掉车灯,慢慢向前开,她清楚地看见一个熟面孔在电话亭后面向妓女兜售迷幻药。杰西没下车,警察局近日太忙,顾不上这类小儿科。
又转了几条街,到点了。这是蜜月前最后一班执勤,明天早上乔治来接她飞去东海岸。
回到家里快近午夜了。杰西一面脱去制服,一面打开电话录音,录音带留着市警察局来的电话叫她一到家就到局里去。杰西愣了一阵,先拨个电话过去。接话的是局长罗伯特·克尔。
“杰西,你马上来,我等着。”
“干吗?我下班了,明天起又开始休假。”
“来了再说。”
局长和几位警官在等着,杰西一进门就嚷:“你准假不算数?难道你没结过婚?”
克尔笑了笑:“推迟几天罢,总统四天之后要来盐湖城作连任竞选演说……”
杰西叫得更响了:“不是早安排好了吗?能不能连任还不一定,有谁会谋害一个快卸职的下台总统,值得那么紧张!”
“我不聋,杰西。情况有变化了,我获悉有个想阻止总统连任的恐怖组织企图在大选之前搞一次核爆炸。地点在本市,时间可能就在总统竞选演说那天,就是说只有三四天了。”
“我的天!”
“核装置是业余制造的,当量很小,主要是政治影响。现在炸弹藏在哪里还不知道,但内线报告说引爆器昨天已从圣迭戈市装车运出,车牌号码末尾是61009。估计应该快到这里了。”
“不错呀,你们有活干了。”
“你也在内,这事结束以前所有警官一律停止休假。”
四
教授和梅丽在洛杉矶只停留了一天。这里到盐湖城约一千公里,有两条很好的公路可走,但也可以在两条公路之间穿过以风景优美著称于世的科罗拉多大峡谷而后向北,直达盐湖城。
这条大峡谷紧挨着科罗拉多河,全长460公里。深谷犹如利斧猛劈而成,上宽下窄,两边像阶梯般一层层直入云霄,是有名的旅游胜地。梅丽建议租辆汽车自己走大峡谷,领略一番西部风光。老头儿正为自己近来屡屡无故发火有点过不去,便乐得讨她一次欢喜。
租车场里有十来部越野汽车,管车的小伙子在给一辆大摩托车打蜡。教授一看就站定了:“哈利·杰维森,摩托之王!我年轻时做梦也想要辆这种哈利。”小伙子笑笑:“是辆好车。想试试吗?不过车很重,310公斤,功率也大。”
教授拍拍油箱,爱不释手:“梅丽,我们就租这个,轮着骑。这才叫真正的旅游呀!”
梅丽慌忙扯着他的衣袖:“别胡闹了,还是租汽车安全。你不要活我还不想死呢,走吧。”
教授挣脱手去掏皮夹:“什么话,人老了才更想活。没事,车重些跑起来才稳。”
五
皮斯退休整一年那天,丁洛晴博士找他说:“别钓鱼了,替我干几天活。”他把皮斯带到由旧车房改的实验室里,实验室中间有个圆柱形金属桶,四边围着几台仪器。皮斯认得圆桶是座反应炉,靠近的一个像冰箱的是台伽玛枪:“你这是搞什么玩意?造原子弹?”
“当然不是。”博士卸掉圆桶的上半截,里头有许多器件,博士指着其中一个,“这是换能器,伽玛射线从小窗射进来,在这里头产生一对正负电子,并通过磁透镜组送入反应炉。”
“电子对会很快碰撞湮灭的。”
“正是,所以我想请你加装一组线圈,让磁场来把正负电子拉开,只让正电子进炉。”
“可以,但你得注意别让其它电器靠近,否则电器的磁场会干扰线圈的工作。”
六
42号公路平坦漂亮,六条车道上车流不绝,远看就像玩具汽车在传送带上移动着。鲁文基的哈利夹在车流中间平稳地飞驰,耳边风在呼呼响,好不惬意。
跑了一个钟头,老头儿胳膊老是举着酸得受不了,他停下车伸屈着膀子:“梅丽,让你也开一程过过瘾,一点不累人的。”梅丽正在看地图:“跑了那么远怎么还没见岔向大峡谷那条小路呢?莫非走过头了,回转去罢。”
教授搔了搔头:“恐怕是走过了,但不要紧,就在这里岔出去一直向东也能走到那条河边。”
离开了公路地形就渐渐向下,行车倒也怪快,但路面愈来愈坏,往来车辆也见不到了。两人愈走觉得愈热,周围也更荒凉。半晌,绕过一条干河床和七八条沟裂,前面净是砂砾和岩石,那条科罗拉多河却连影子也没有。
他们硬着头皮又走了几十公里,车速忽地慢了下来,随着便熄了火。一失平衡,摩托在斜地上侧倒在地。梅丽爬起身,扶起老教授:“糟糕,油没了。”老头儿愣了半天:“没油也罢,反正这车像躺倒的死骡子,别想扶得起来。”
在这不毛之地是指望不到过路车辆救援的,只有靠腿走了。梅丽凝视着地平线那边:“好像竖立着一块标牌,看看去,说不定是路标。”
梅丽说的确实是块铁皮标牌,有死谷两个大印刷体字。下头小字写着:“世界最低地。南北225公里,东西26公里。立标处低于海平面85米。年降雨量少于100毫米,平均气温48℃。”
“难怪草都不长。”梅丽拿地图对着方位,“我知道了,刚才我们一直顺着死谷的长径走的,所以老不到头。现在该向东。教授,我们上这坡去,看能不能到19号公路。”
坡不算高,老头几乎手脚并用向上爬,梅丽在后头推。一到坡上——竟然停着一辆小货车!车门开着,没有人。车那边是条大溪谷。
他们喊了一阵没找到人,却捡到一个小药瓶子,瓶签上印着“硝酸甘油”。梅丽说;“想必是货车司机心脏病发作,过路车把他带走了。有了这辆车,我俩几个钟头就能脱险啦!”
七
每天三次的碰头会开始了,克尔灌下一杯浓浓的咖啡:“各人报告一下自己的情况。”
但是,监听组、资料组、眼线组等等都一无所获,克尔叹了口气:“总统明天就要到了,引爆器按说应该在总统到来之前送到盐湖城。我看就在今天,现在谁也别想回家。明早如果毫无进展,我考虑建议总统取消……”
电话响了,21街区小组发现情况。
“我是杰西。目标汽车出现了,刚进市区。”
“好!太好了!没有错吗?车牌对吗?”
“对。黄色小货车,有‘威里士清洁公司’招牌,眼下在斯特曼剧院附近向南开。”
“紧紧盯住!呼叫邻近警车向它包围。别惊动他,看他开到哪里。炸弹大概也在那里。”
“错不了。”
“车里装着什么,有几个人?”
“货厢里有个木箱。开车的是个姑娘,旁边坐的是个瘦老头子,模样可疑。”
“怎样可疑?有武器?”
“身上稀脏,不像正经人。他们在圣诞广场向人问过路,过后我查询了一下,他们打听来蒙丝脱路22号怎么走。”“我真爱你,杰西。别让他溜了,我马上派防核警察去搜查。”
“他们到了之后,让他进屋去吗?”
“不。一下车就逮捕,带回来再说。”
八
“16号,18号,20号,到了。”梅丽把车靠边停下,两人下车登上门前的台阶。
一个在街上遛狗的人走近来:“哈埃,东西带来了吗?”教授还没摸清头脑,身边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抓住他们双手上了手铐。与此同时几部警车嘎地刹住在路边,成群穿防护服的警察跳下来围住房子,乒乒乓乓敲开门窗冲进去。替教授上铐的女警察向伙伴一挥手:“带他们走!我到屋里去!”
两个人被警车押到市警局一间房间里,有个警官正在打电话:“什么?爆炸了?是……不是核爆炸?好的,我这就审讯。”
警官瞟了两人一眼,翻弄着他们衣袋中搜出来的东西,又用指尖拎起一块黑得像抹布的手帕对着亮处照照。鲁文基恼羞成怒,大步走到办公桌后面往转椅上一坐:“你是警察?刚才那伙绑匪把我们……”梅丽怕闹僵了,赶忙讲明了情况:“我们是旅游者,你们搞错了。”
“那部小货车是你们的?”
“我已说过了,当时摩托车倒了,这汽车抛在荒地上,我们别无选择余地。”
教授怒叫:“你看我可像是偷车的么?”
“我看不出像不像,但我不管偷车案件。你说是旅游的,为什么进城不先住旅馆,却直奔丁博士寓所?”
“我把钱夹丢在摩托车上了,没钱开旅馆。”
“货车里有个木箱,装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车主的东西。”
“我却知道,是个引爆器。好吧,我会把一切都弄清楚的。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当然有。”教授站起身理理衣服,“派辆车送我们到旅馆去。另外,先借点钱给我们。”
九
关押四个小时之后,他们被带往一间休息室,克尔局长在恭候着。“鲁文基教授,很抱歉,我们弄错了。警局正在搜查一枚藏在城里的手制小核弹和追捕运送引爆器的汽车。核弹刚才已经找到了,被捕的极端分子供认了一切,现在完全可证明这事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很好。借点钱给我,我就走。”
“钱没问题,但有件事请你相助——搞清楚实验室里的奇怪爆炸。”克尔叙述了当时的情况,警察冲进去时博士在摆弄仪器,他马上去拉一个电闸,冲在前头的杰西迅速猛扑过去要拉住他。这时圆桶噗的一响,强烈的闪光过后博士和杰西变成石人似地站着,遍体泛着银光。
“还发现了些什么?”教授兴趣上来了。
“人像取样化验了,是纯银。地上散落着一些碎块,大多也是银的,其余有的是铍、铅之类的颗粒。”
“这个谜大概不难解开。我到现场去看一下,你把丁博士的实验设计和资料记录找来给我。”
次日下午局长到鲁文基旅馆去,教授劈头就问:“那位女警察冲进去时身上带些什么?”
“枪和手铐呀。”
“激光枪还是……”
“弹药枪。哦,还有个通话机——当时我还在和她通话,叫她尽量不开枪。”
“这就对了!”
“对了!就这一天你就搞清楚了吗?”
“一天还嫌少?你说地上找到银粒、铅粒之类时我已经猜到一半了。我知道老丁在研究往原子核里添加质子的实验,图纸表明他用伽玛射线产生一对电荷相反的电子,并采用磁场把正电子分出来压到原子核里去。”
“博士的实验设计有纰漏,是吗?”
“纰漏出在你的警察身上!丁博士正在做实验,一伙蒙着面具的防核警察突然敲门而入,吓坏了的博士头一个反应是伸手拉掉电源。但那女的已经扑了过去,开着的通话机是要放射出磁场的,这就破坏了分离正负电子的拉力。结果打进原子核里去的是负电子而非正电子。”
“这又有多大关系吗?”
教授叹口气,在梅丽耳边轻轻说道:“真是对牛弹琴!我怎么能对他讲得清?”
梅丽说:“局长,教授说他累了,我接着讲吧。总之,原子核本来是带正电荷的,现在硬加进了负电荷,它就变成了反原子,这种实验的元素就成了反元素,或者说叫做反物质。物质和反物质是镜像关系,两者一旦接触就会发生湮灭,同时放出能量。”
“哦,所以出现了爆炸,是吗?但银像又是怎么回事呢?血肉之躯怎样变成了纯银?”
“人体的细胞也是各种元素构成的,湮灭释放出的能量和粒子流轰击人体的元素,原子稳定性被破坏子,于是发生了破裂或聚合,形成另一种元素。实验室地上找到的铍和铅粒,就是元素改变形成的。”
“那么,博士和杰西也可能变成金的?”
梅丽点头:“也可以是铁的,铜的。事实上他们在演变过程中很可能有极短时间——大约百万分之几秒,是金的,但最终还是要成为银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的身体在爆炸中像万花筒似的由铜变铁、由铁变铅一路变下来,最后变成银的了?”克尔摇头,“可怕!”
“差不多罢。反应的时候他们身体的轻元素原子核合并起来,变成新一种较重的元素。较重的又合并起来成为更重的元素,直到成为银为止。重元素则相反,原子核分裂成几块,变成较轻的元素,再变成更轻的元素,最后也成为银。银介于轻重元素之间,所以是最终产物。克尔局长,你看这并不难解释。”
“这种实验太可怕了。”局长吁了口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