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熊熊燃烧起来,围坐的人群脸上都被蹿起的焰舌熏炙了一下。他们笑跳着往后退,挤做一团。有人打开了音乐播放器,有人散发软包装的果汁饮料,有人站起来模仿滑稽明星唱歌。他们还来不及擦去脸上熏出的眼泪,因为过度欢笑和激动,新的泪水又流出来了。
“在地球的星空下!”一个人挥舞外套大叫,“在地球的星空下……”他哽咽着,无法说下去。
“为新年干杯!”他身边头发金紫灿烂的女孩接过他的话,高举饮料包,“耶——”
“为新年干杯!耶——为我们能在地球上相聚干杯!耶——”所有人都附和女孩的呼喊,齐声嚷起来。声音在半空里回旋,久久不散。
这时候,在人群中出现一些骚动。就像水中的涟漪一样,骚动迅速传递扩大了。原来,速递局送来了更多的节日用品,甚至还有一桶酒。那深栗色箍了白铁圈的酒桶通体闪亮,黄色的铜制龙头让人爱不释手。但酒是星际邮递违禁品,而这酒桶比酒更令众人诧异。他们从未曾见过酒被这样艺术地包装。
“法国红葡萄酒,2279年产于维斯托尔。”好奇者发现酒桶上的铭牌,大声念道。“天,1700多年前的酒!”“法国在哪里?”众人议论纷纷。“酒龙头上拴了一封信,让我来读,喔,这些是什么?”那好奇者将一张卡片举高展开。卡片平整光滑,呈柠檬色,有一种植物纤维的清淡香气。卡片上没有文字,只有许多凸凹不平的圆点。在光洁的卡片上,这些圆点十分醒目。
“那是给我的信0”从人群深处走出一个围着鲜艳毛毯的高个子天狼星人,他左耳的刀状碧玉和眉心的绿痣在红色的火光下有一种怪异的色彩显现,仿佛深邃幽暗的海洋。人们在低声絮语中给他让开道路,目光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天狼星人接过卡片,没有看,只是用手抚摸,脸上浮现出满意的表情:“这是一个朋友用盲文写的信。她在梅隆高地那边地下找到了一桶酒,特地送给我做新年礼物。”
絮语变成了喧哗,没有人相信天狼星人的话。
“这是真的,那千年前的废墟里还藏了不少好东西。”天狼星人笑着说,“我知道。”但是笑容忽然凝结在他的脸上,“你们太年轻了,也太快乐了。”“不应该吗?”金紫头发的女孩问。“应该,生命本就是拿来挥霍欢笑的。不过,”天狼星人摇了摇头,“有些生命是永远也笑不出来的。”他说着,就拧开龙头接了一大杯酒。暗红的酒液在他透明的杯中浮动,酒香四溢。他向火堆走去,啜饮着那千年的酒浆。直到篝火的边缘,他才停住脚步,就像在火里燃烧着一样。然后,他回过头望着众人,用一种近似梦幻的声音吟诵道——
不要惧怕,因为你将征服,
你的门将要开启,你的枷锁破裂。
你常在睡梦中忘了自己,
但是还必须一再地找回
你的天地。
“我要讲一个故事。”天狼星人说,“在新年的曙光来临前,我们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而且,我一直想把这故事讲出来。”下面,就是他讲述的故事。
我的名字诸位不必记住,和群星相比,我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我是搭乘最后一艘移民船离开地球的,那是1000个地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很小,我站在飞船的舷窗边眺望褐黄的大地和赤红的海洋,对已经严重污染的地球毫无留恋之情。后来我就慢慢长大起来,有1200岁的生命什么事情都可以从容为之。我花了200年时间学习弹拨乐器,又用了同样长的时间学习唱3/4节拍的歌曲,还用了400年时间周游各个移民星球,用我的三弦琴和歌声与姑娘们谈情说爱。我飘荡了许多年后,就在天狼星定居下来,决定做一个民间诗歌研究者。
200年前,正是我要登上大学讲台做老师的时候,社会兴起了去地球搞研究的风气。地球经过1500年左右的休养生息,已经恢复了元气,尽管数万年前的原始情趣再难呈现,但自然风貌依旧别具特色——总之一群群学者偷偷买通了地球环境监委会(简称为地环监),通过太阳系边缘松散的关卡去地球猎奇。这种时髦的学术风气当然被我效仿,只用了60年的短暂时间我就站到了地球上。我和几个搞生物学的在地环监月球站认识,然后搭乘同一艘飞船到了地球的中纬度地区。
往日焦黄的土地重又被葱郁的绿色覆盖,浑浊的江湖海水也回复往日的清澈,一切就和地环监印制的宣传材料上的一样。但是学者们告诉我,地球绝不可能和原先一样了,就像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时空状态是不可重复的。我自己当然看不出地球的改变,得等学者们来讲解:地震、洪水、海啸以及其它自然灾难改变了大地面貌,人类炸毁掉的建筑物也影响了自然的变化。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交待完背景就该说到故事的正题上来了。我和学者们走进了一座大山,在山里,泥石流将我们的陆地车推进一道深沟并永远埋在那里。我们一筹莫展,走回地月飞船那儿根本不可能,我们完全依靠陆地车的自动导航系统,从不记路。好在生活训练出我们极好的耐性,我们不慌不忙地在山里转悠,欣赏美丽的风景,给新品种的动物照全息彩色照片。我们越来越偏离山口,深入到山中央了。
这时候天色已暗,我们正准备搭帐篷过夜。突然,远远地传来半人类的歌声。那声音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它温润光滑,而又清脆婉转,仿佛午夜荷塘上流动的月光,或者是春天解冻的小溪。那声音的甜美是我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我全身的细胞都在这声音中颤抖了。
但那声音确实像是人类的,因为我们分明听到声音中的诗句:
世界由七种金属造成。
宇宙啊,她赋予我们——
钢铁银,锡铅金。
各种金属之父是硫磺,
水银则是它们的母亲。
我可怜的生物学家们脸色顿时煞白,因为地环监明确告诉过我们,只有我们这一条船驶往地球。当年地球大移民,将所有21.47931亿地球人搬离地球,并制定了严格得近乎苛刻的法律禁止地球人重返地球。所以,从理论上说,我们真的不该在森林中碰到同类。
声音在我们耳边飘荡着,像一块磁石,牢牢吸引我们往前走。我们想停住脚步,但我们的身体根本不由大脑控制。我们在那宛如天国而来的声音里沉醉,完全不顾可能发生的危险。
我们几个人在山路上快速走着,一个个都迫不及待要投入到那声音的可怕诱惑之中去。我被石头绊摔了一跤,跌清醒了,赶紧撕下衬衫堵住耳朵。当然还有科学家们,但是他们大都拒绝了我的好意,只有一个肯让我给他堵耳朵。
“还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一位研究鸟类的学者挺身而出,“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
很快我们大家就都能看个究竟了,因为一群洞穴出现在我们前方。那些洞穴就像葡萄串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又类似于无数个镶嵌在山石上联结起来的蜂巢。中间一个洞最大,最黑最深,似乎永无尽头,看样子是主洞。歌声就从洞里传来,音色单纯晶莹得如同碧玉一般。
“可能有人陷在里面了。”鸟类学者义愤填膺,“地环监很难清点真正到地球上的人数。”
“洞里可能有巨大的野兽。”动物学家说。其实我们都清楚洞里必定有野兽,因为洞里发出的浓重腥臭和腐烂气味,好几公里外就闻到了,那是只有食肉动物的住处才会发出的味道!
优美的歌声还在继续。这一次,那不知名的歌手唱道:
夜降临到我身上,
我终日游荡的愿望又回到心中。
带我走吧,我在这里
点一盏孤灯等着你。
大家都凝神听着。那么美丽的歌声一定来自一位清秀无比的青年女子之口。我们携带的武器足够杀死一群猛犸象,所以,自然而然要英雄救美一番。我们用手巾和外套包住脸,排开阵势,进入主洞。主洞里很凉,有股子阴风到处乱窜,地下坑洼不平,泥泞难行。我们走了约10分钟,歌声越来越近,似乎歌唱者知道有人前来搭救。洞中的黑暗是那样浓重,我们带的照明设备只能照亮一步远的地方。
歌声突然消失了,道路张大了口子,我们猝不及防地滚落其中,嘶叫着四下逃窜,什么东西尖锐地刺在我脚上。学者们大叫起来,回答他们的是愤怒的咆哮。在那样的一片混乱中,我摸索着打开照明灯,并且将亮度调到最大。
我看见一只巨大的怪兽,正撕扯着鸟类研究者的身体。那野兽有着甲虫般的头和长长的腿,近似于泥的颜色使人不易分辨。另一边,两只略小一点的怪兽围住了动物学者。其他人摔在沼泽地里,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斜刺里忽然跳出一只怪兽来,拦在我前面,我只得往洞上面爬。怪兽细长的脚无法顺利跟上我,它在地下扑打、狂嘶。我爬呀爬,洞壁凸出一块岩石,那里坐着一个人。
我想都不想就冲到那人面前,大叫:“快救我!快!”
那人转过身子,照明灯的光一下子笼住她的全身。她大约九百岁左右,灰色的头发蓬松地披在她肩膀上,两只小怪兽猫一样在她肩头嬉戏。她的相貌很普通,一双核桃般大的眼睛中毫无神采,看来她是个瞎子。
“救我呀!”我喊,躲到她背后去。怪兽已经开始往上爬了,尽管它的步子笨拙,但是每一步都很坚定。我简直吓坏了,整个人都战栗不止。她打量我,那不是视力的打量,而是心灵的打量。我在她面前忽然惊惶失措得像个小孩子。
她张开嘴,那令我们心摇神动的天籁之音便从她口中吐出。我离她咫尺之遥,更觉得她声音的清洌悠远,有崩金断玉的刚硬却又带丝绸的柔软。那些怪兽在她的歌声中平静下来,拖着半残的人体回它们自己的洞里去了,我不忍心再看,追我的怪兽也没有了踪影。
我兴奋地拉住她的手:“你的歌声可以控制那些怪兽!你救了我一命。”
她惊惧地收回手:“你是谁?”她的发音腔调很怪,不过我还是听懂了。
我简单讲述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她仔细倾听着,脸上半是怀疑半是惊奇。那两只小兽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不时舔舐她裸露在灰色衣服外的皮肤。我不知道她怎能和这些怪兽相处好,虽然它们小,可是长大以后真的会很麻烦。
“你从哪儿来?什么时候陷在这里的?”
我的问题似乎给她极大的困惑,她抓住怪兽的长腿,纤长的手指抖动了一下。“我就在这儿。”她强调,“从来。”
经过很长时间的询问,我才弄明白她的名字叫锡,她是塞壬族人。那灰色的怪兽叫风生兽,锡怀里的两只风生兽,分别叫做费利娜和珊朵。锡和风生兽都是天生的瞎子。
我从不曾听说过塞壬族和风生兽,很怀疑他们是不是地球上的原产。塞壬族都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每天傍晚时分,锡会唱起歌来。受她歌声诱惑的不止是人,还有动物和鸟类。我第一次知道,地球的山林丘壑中,依然有许多人生活着。这些人以部落或村庄的原始形式组织在一起,过着极贫困的生活,听从锡召唤的人和动物便成为风生兽的食物。风生兽背甲上生长的菌类是锡的食物。锡只能食用那种菌类,喝风生兽从岩洞顶部吸取的水才可以保持优美的嗓音。锡和风生兽有着奇怪的共生关系。
“你怎么能将人送给凤生兽做食物呢?他们是你的同类呀!”我责备锡道。锡空濛的眼睛中掠过一丝苦涩:“我不知道什么叫同类,外面的人从来不是。”“可我们都是人啊,你这样做不是太残忍了吗!”
大约锡的字典里从没有残忍这个词。她只在洞壁当中那块岩石上活动,从不曾理会过岩石下沼泽地里的厮杀。她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在这个漆黑的深洞里,年龄是无法感知的。她也不记得从哪里学到的语言和文字,那些事情可能非常久远了。
但是我一天比一天不能忍受在那十几平方米的岩石上生活。同事们的尸体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腐烂变质,那刺鼻的味道常常要把我逼到神经崩溃,我必须离开这里。
“你也和我一起走吧。停止你为虎作伥的游戏!”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在岩石上化为枯骨。
“外面?”锡懒洋洋地问,并不热心。
“对,到外面能把你的眼睛治好,你可以看到光,看到宇宙,看到海洋,看到你想都想不到的所有新鲜、好玩的东西。”我说。接下来的几天,我使出全身解数来向锡说明,在兽窟之外的世界有多么精彩。锡虽然没有视力,但是她的其它感觉器官却很敏感,就算她的眼睛治不好,她也一样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最初我的祖先并没有和风生兽合作,它们天生没有视力。那时大地上到处野兽出没,危机四伏,人类都移居外星,除了被淘汰的像我祖先那样的残疾人和体弱多病者。我的祖先有相当灵敏的嗅觉、触觉和听觉,常用惊人的歌喉警告人们危险和不幸,但是却被当成带来不幸的巫神,被人追捕。”锡忽然说起久远的事情,“我们塞壬家族一度繁荣过,但是后来衰败了。因为人们传说吃了塞壬的肉,就可以有预测未来的能力。所以,”她垂下头,灰发覆盖了她的面颊,“塞壬家族只好选择风生兽为伙伴了。”
我抱住她,让她的头倚靠着我的肩膀。我想告诉她呆在这里同样充满了危险,但是,那一刻我说不出这话来。我只能轻拍她的背,像哄小孩样哄她。
有一天风生兽飞上石岩——在成年风生兽的两胁,都生长有薄而韧的滑翼。我想我真要走了。锡用一根很粗的风生兽皮条将我绑死在那野兽的背上。我给了她最后的拥抱:“我希望你走出去,忘掉过去。”
风生兽开始拍动它的翼翅。我踢了那畜生一脚,由它带着自己向远方奔去。
60年后我再次回到地球,特地去找锡和她的风生兽们。那些洞穴已经被邻近居民挖平了,因为在洞穴之中发现了航天燃料中所需的某种稀有矿物。居民们给我讲述了他们围剿风生兽的激烈战斗,以及在沼泽里挖出多具尸骨的恐怖过程。我提心吊胆地问到锡,但是谁也没有看到这个失明的女人。风生兽的骨骼被制成标本陈列在博物馆里。仅仅过了60年,森林里已经有一个设施齐全的城市了。
离开森林之城的那夜我找了城市最边缘的旅馆居住。我的房间外有一座阳台,坐在阳台上仰望星空,我忽然对生命充满了深深的敬畏之情。这时候,我听到了熟悉的优美的歌声,那是锡!我激动得连鞋子都没穿好就跑出旅馆去。那歌声来自森林里的湖畔,我很快就找到那个地方,看见两头高大的凤生兽站立在草丛中,神色机警。“费利娜,珊朵!”我试着叫,那两头庞然大物立刻面向我。我确定是它们,便走上前问:“锡呢,她在哪里?”
珊朵“哼哼”起来,它在我面前半蹲下,让它翼膜里的东西滑到我手上。
那是一个3岁左右大的女婴,灰黑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她很像锡。
天狼星人讲到这里,才发现周围的人早就七扭八歪地醉倒了,那酒桶已经见了底。“现在的年轻人是多么无忧无虑。”他自言自语,“所有星球的青年可以一起聚会。青年团结,世界也就团结了。”他想到锡的女儿,那是个不会唱歌却醉心考古挖掘的孩子,应该叫她也来。
“你找到了很好的酒。”他向远方眺望,说道,“塞壬,祝你新年快乐。”
天狼星人弯腰向火堆里扔了几块木炭,火焰瞬间就将乌黑的木炭吞没。这时,4000年世纪的曙光慢慢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