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做的衣裳?”
“对,是‘云’做的。”
这是一片轻纱。轻盈、洁白,闪着若隐若现的微小光点,像被阳光照射的新雪,聚积了水之灵逸,显得神秘莫测。
“哇——”十张嘴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
“就是这种面料。陈先生愿意免费提供十套晚装作为这次模特大赛‘十佳’的服装,只是后天才能送到,各位小姐只好忍一忍啦。说实话,我第一次看见这些‘云’时也惊呆了。对了,这次大赛名为‘天韵’也是陈先生的建议呢。”
“那位陈先生是谁?是个天才的服装设计师吗?”
“哈,实际上,他并不是服装设计师,而是一个生化专家,叫陈翔平0”
陈翔平,生化专家?她心头一震。难道会是他吗?
当一天的工作结束时天已很黑了,透过最顶层宽大的落地长窗,可以看见璀璨的华灯布满整个城市,就像在墨黑深沉的天空撒满了星星。在人们眼里,它们似乎已完全取代了天上那些真正的星星了。那些真正的星星看起来要黯淡得多,比起它们反倒相形见绌了。
她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今天为什么这么累?也难怪,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好了。哦,这可不行,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忌。她长长地吐出吸进的那口气,心想现在可以休息了,好好睡上一觉。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天韵”决赛了,她很清楚那对她的重要性。她皱皱眉头,松弛下来的脸颊又重新挂上平时一贯的微笑,她迈着优雅的步子朝门口走去。楼下,一大堆记者早就守候多时。她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对自己说,这是今天最后一关了。
好容易摆脱了围追堵截各显神通的带有各种标志的麦克风和摄像机,回到下榻在这个有“北方明珠”之称的海边名城D市的豪华宾馆,她已是疲惫不堪。在门口随便甩掉鞋子和手袋,一头冲进浴室,然后,便倒在舒适宽大的床上。然而,无论如何睡不着。她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打开壁灯,随手拿起旁边一份崭新的报纸。整整一版都是这次盛大的“天韵”模特选拔赛,从大赛的气氛、地点、策划到种种细节,尤其是模特们的衣食住行、言谈举止,就连谁不会游泳,谁喜欢甜食,谁正在向影视歌坛进军,等等,无不详加报道,犹如先前帝王的“起居注”。她的目光机械地从这些字上滑过,然后停留在自己的照片上。照片上的她一如既往的微笑,她很清楚自己这笑容的魅力。在这个充斥着不羁与叛逆的社会里,她的那种极富古典意味的又多少有些漫不经心的微笑征服了无数人。照片下面的文字试图诠释她这份独特的微笑的内涵,用了不少形容词和比喻句。
突然,电话铃声打破了沉寂。
那边传来服务台小姐柔和的嗓音:“白霜小姐,有一位陈先生找您,他说是您过去的邻居……”
“谁?”
“他说他叫陈翔平。”
电话这边沉默了。
“您要是不认识,那让我告诉他。”
“哦,不,请让他上来吧。”
移时,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她熟悉的瘦高个男子。
“小榛,多年不见了。”
他的破旧的夹克似乎很久没洗,和他坐的精致的绛红色真皮沙发极不协调。
很久的沉默。
还是他先开口:“这六年来,你好像变了不少。”
她轻轻地叹气,一副无奈的表情。
“还在那个研究所吗?”她问话的时候正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
“不,现在我有自己的实验室,五年前的科技成果拍卖了不小一笔钱。”
“怎么样?”
“还算顺利。”
“服装是你提供的?”
“嗯。”
“的确与众不同,不过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呢?”
“其实,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我发现没有任何美可以和自然界灵气形成的美相比。云,正是这样。云是无数的极微小的水滴聚成的。水,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它变幻莫测,正是它赋予了生命无与伦比的灵秀,它是生命之源,它蕴含了无数自然的奥秘与美妙……”他看出她心不在焉,自嘲地笑笑,清了一下嗓子,“后来,我从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著名诗句受到启发,产生这样的构想:制作一种合适的材料丝,极轻,比头发丝还细,又有柔韧性,织成密集交错的立体网状,微小的网格产生静电力,将分子极性很强的微小水滴牢牢‘镶嵌’在其中,就像无数微小水滴聚积成的云一样,每滴小水珠从各个层面反射光线,这样,就等于把云穿在了身上……”
“那水滴不会蒸发吗?”
“当然会的。不过这种材料有一定程度的吸水能力,它和周围的空气形成一种水的交换平衡,也就是说,一边蒸发,一边吸聚。”
好像再没有什么话题,所以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这次是她首先开口了。
他没有回答,也不看她,轻轻地问:“你的这件衣服是纯羊绒的吗?”
“是啊,是藏羚羊绒。”
“你可知道,做成一件这样的衣服,要毁掉多少头藏羚羊的性命?”
她惊愕地看着他。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陌生,同时觉得自己也很陌生。
“真热。”他站起来,径直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一阵风吹进来,旁边小几上的报纸一张张展开来,翩然飘落在他脚下。他拾起来,很仔细地看着。她发现他在专注地看她的照片。他微微拧起眉头,轻叹一口气,将报纸丢在小几上,眼睛看着窗外。
“小榛,你真的变了不少,我都找不到对你过去的那种感觉了——你过去的笑,我记得非常清楚。”他稍稍顿了顿,“报纸上评论你现在的笑容像‘恬静清新的泉水’、‘温馨的阳光’。唉,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体会清新的泉水和温馨的阳光。他们这些整天欣赏着街心公园人造泉水,隔着被污染的空气感受阳光的人怎么会懂得?当然,他们没见过你过去微笑的清纯……”
她呆呆地看着窗外,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喜欢在夜间眺望窗外,而且每次眺望总让她感到一片茫然。她抬起头,黑色的天幕,寥落地缀着几颗黯淡的星,遥远又孤寂。我像那颗寂寞的星吗?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也变不了少,好像比以前更不修边幅了,也消瘦了许多,不过,那双眼睛还是很明亮,流露出他特有的、她曾很熟悉的目光。六年前,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实验室,他和另外几个人正捏着一只锥形瓶,对着光专注地研究里面的液体。有趣的是几个人中除了他均是“四眼”,所以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深邃。
他一边看窗外,一边自言自语着,叙述他怎样跋山涉水,怎样寻寻觅觅,怎样在深夜的山中感受时间像水流一样淌过周身,怎样在白雪覆盖的针叶林里倾听树木及一切生灵的呼吸……
突然他轻轻地说:“小榛,我想再送你一件衣服。”
她很意外:“不,不用了,你已经送了一件云做的衣裳。”
“这是我对你的许诺。”
“许诺?”
“怎么,你忘了吗?”
她确实忘了,因为这六年来她从不回忆过去。可是,当风起时,尘封的记忆就会飘然而至。他,真的很像一阵风,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了。
漆黑的夜。玻璃映出她悲哀的眼睛。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夏天。燥热。蝉在树上喧嚣着,路上行人稀少,偶尔飞过几个“追风少年”,眉飞色舞,丝毫不觉炎热。不用说,准是金榜题名了。现在的中国,能升入大学仍是人生一大幸事。
她却在高考中名落孙山——成绩一向优异并且一心报考北大生物系的她绝没料到。更没料到的是本想得到父母的安慰,可是,得到的却是车祸中父母双亡的噩耗!霎时,炎热晴朗的天空雷电交加,雨雪冰雹一起落下,完全将她包裹,冻结了……
她神情木然,大脑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直到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向她走来问她想不想当模特,然后把名片塞给呆若木鸡的她……
她猛地关上了记忆的闸门,摇摇头,幽幽地说:“白小榛只属于那个快乐的、朝气蓬勃的小女孩,而如今,我的心已经变得像结冰的湖面,不会泛起波浪。我已不再去想昨天,我所关心的只是这次、下次和再下次的模特表演能获得多少掌声……”
“是吗,是吗?……”他喃喃道。
他不再说什么,慢慢朝门口走去。突然他停住了,专注地盯着一盆玻璃海棠。玛瑙石般鲜艳的小花,丝绒般的花瓣,柔嫩、光滑,无数微小耀眼的光芒在晶莹剔透的花瓣上颤动、跳跃、燃烧。
“这是活的。”他认真地自言自语,“虽然,花瓣的表面排列紧密,有突起的细胞,会反射光线,产生丝绒效果,但更重要的,它是有生命的。在每一个细胞壁里,都活跃着一小团原生质,一小团生命,就像一小团火焰。正是它们,才会闪烁出这样的灵光。”
他的眼睛马上变得亮晶晶的,轻轻说:“小榛,真希望你能接受那件衣服,它是专为你设计的。”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照片,“背面写有我的地址。”
他走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开始看那张照片。立刻,她睁大了眼睛。
照片上是两个孩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绽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但很甜的笑。她怀抱一只瘦瘦的、一条前腿缠着绷带的小黑狗,她的后面站着个大些的男孩子,同样很甜但略有些羞涩地笑着。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小女孩蹲在草地上,把一只前腿缠着绷带的小黑狗轻轻放下,小狗忽闪着亮亮的眸子看着小女孩。她拍着小狗的头说:“笨笨,你已经好啦。”小狗先迟疑了一下,然后就一颠一颠跑起来,越跑越欢,最后在草地上打起滚来。小女孩高兴地跳起来:“翔哥哥,太好了,它真的全好了!它可以跑了!”小女孩欢呼雀跃,“翔哥哥,怎么样,我赢了,我说过它可以全好的。”男孩子无可奈何地伸伸舌头,不过很潇洒地一扬头:“好吧,算你赢了,你说吧,你要什么?”“嗯……”小女孩歪着头,狡黠地眨着眼睛,半晌,她高兴地叫道:“你送我一件用野花编织成的裙子吧,好吧,翔哥哥?”“啊?”“哈哈,你又上当了,我是开玩笑的。”
风真暖和,夹着青草和野花的清香的风把银铃般的笑声送得很远很远……
“只有活的才是最美的。”他郑重地说。
她的瞳孔霎时放大了,明丽灿烂的光射进了她的眼睛。她久久凝视着它,感觉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裹住她。虽然那只是一件样式普通的长裙,可是却美得无法形容。
她用颤抖的手抚摸它,轻软、柔和、微温。她觉得那是一个聚积了天之灵韵的小小灵魂,在悄悄慰藉着她的心。她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它,生怕这个美丽脆弱的灵魂会受到伤害。
“它是活的。”他再次强调,“这种材料一共分两层,一层是一种特殊的均匀的营养基,在它上面是几薄层细胞。首先,将尺寸和式样输入电脑,设计出培养基,然后,再在上面‘种’下生命,这个生命体就是这几层细胞,它是基因改造重组的新物种;为了增加韧性,分布有厚角组织、纤维和石细胞——它们是植物体的机械组织。它真真切切是生命啊,我看着它一点一点生长,甚至可以听到无数个小小的细胞不断悄悄分裂、分化、生长的声音,这大概就是所说的天籁之音……”
他发现她并没有在听。
她正面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伸出手,手被朝阳镶上了金色的轮廓。
“羲和唤醒朝阳,把神灯点亮……”
他听出是她小时常念的一句诗。
长裙在风中飞舞,在阳光下幻出七色光彩。
突然,她惊奇地看到了小时候的小榛。蓝天、白天、明媚的阳光,还有绿草如诗的田野。小榛笑着,跑着,膝盖上涂着一块红药水。小书包在肩上跳跃,身后跟着一只笨拙的小黑狗,它的尾巴卷卷的,一颠一颠地跑着。小榛尽情地笑,她的笑那么生动,那么灿烂,像一只翩飞的小蝴蝶……
T形台上打出柔和的蓝光,在钢琴曲《星空》的旋律中,一朵朵云静静飘在纯净的蓝色上。台下热烈的掌声和惊奇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该她出场了。她轻轻地走下台阶,提着裙摆的手像捧着一泓流动的清泉。
她在流动的光彩中走到了台中央。
台下早已鸦雀无声。人们无一例外张着嘴,屏住呼吸。感动再次袭来,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莹莹的泪光,无声地微笑,还有钢琴曲泉水般淙淙流动……
金冠戴在了她头上,只是精美华丽的金冠在流动生命光彩的长裙映衬下黯然失色。晶莹的泪光中,她忽然看到了台下的他,看到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天韵”造成的轰动效应是空前的。模特选拔赛冠军白霜小姐和那神秘的“天韵”系列服装设计师陈翔平先生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现在,国内外大大小小的媒体毫不吝惜笔墨地大加渲染,纷纷惊呼这是一次服装界甚至人类意识形态的革命。不过,倒有点雷声大雨点小,因为真正的订单并不多,尤其是“天韵·花之衣”系列,一来由于造价太高,二来由于它的生命期太短。
陈翔平显得很平静,仿佛早有心理准备。
白霜倒颇有疑虑和担忧:“说实话,我本人就对它没什么信心。虽然,它有很多优点:首先,实在美得出奇,真像天衣一样;它还有普通衣服无法相比的舒适,透气性、贴身感、调温功能各方面都很好;另外,它散发的淡淡的芳香气味,绝对纯天然,任何一种香水都远远不及它。好,看在它是‘天韵’的份上,价钱高,且说得过去,但是,两个星期左右‘一缕香魂随风去’了,这不等于把钱扔在水里吗?要不是钱多得不知怎么花,谁会这么傻呢?”
“我打算贴些钱进去,把它们的价格定为成本价的一半——总之,我希望能多一些人切身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气息。现在人和大自然隔离太久了,这不好,这样下去,人的心理会越来越失衡的。对了,小榛,你穿上感觉怎么样?”
“呵,真不知怎么表达,嗯,只能说我感觉和它是一体的,穿着它好像又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只是——这样的话,你岂不赔惨了?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我本来就不是商人嘛。还有,我也总是个倒霉的角色:小时候老是被罚站,罚抄课文,要不就是中了你的恶作剧;长大了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以至于到现在还孤零零一人,没有人支持,也总没有成果;现在好了,好容易成功了,可又要面对经济危机——哦,不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也习惯了。”
“什么?”她被逗笑了,“‘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可是用在爱情上的哪。”
“彼沧海比此沧海可就小菜一碟了。”
“唉,你呀,你也真沉得住气!好吧,我来支持你——至少不会让你沦落街头。”
“那好,那就大恩不言谢了。”
“说不定,你真会创造出一个奇迹呢,我有这种感觉——敢不敢打赌?”
“哦?那我真希望你赢。”
两人的手掌拍在一起。
“对了,知道吗,盖瑞先生要同我签约了。地点就在D市港口他的私人游轮上。他这次专程来亚洲寻访模特,顺便旅游观光。他的模特公司在世界上可是首屈一指,相当有名的。”
“盖瑞?我听说过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曾竭力地支持过‘寻找失落的世界’计划,他毫不吝啬地出资想要从恐龙蛋里提取DNA,克隆恐龙,然后建一个什么‘侏罗纪公园’之类的度假村。经过社会各界讨论、争吵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政府还是下了禁令。嗯,还听说他是一个收藏家,常到世界各地游览、收购珍奇古玩。瞧,我说远了,总之,祝贺你,小榛!”
苹果花在四月间开放,漫山遍野飘动着粉红色的轻纱。红色的花苞会在夜里绽放,“嘭”的一声打开。第二天才发现娇嫩的粉红色已经变得洁白,一夜间铅华尽去,展现出最纯真最真挚也是最执著的生命本色。
D市的海港正从睡梦中醒来,蓝色的波涛轻轻拍打着泊船。她的长裙已变成了白色,她在七彩霞光中站在盖瑞先生的豪华游轮前。
“Angel!”盖瑞先生情不自禁地赞叹,他正在用美学家一样的眼光看着光彩夺目的她,就像在审视一件巧夺天工的工艺品。盖瑞先生满头银丝整齐地梳在两边,他虽然年事已高,可依然风度翩翩。
“白霜小姐大驾光临,不胜荣幸!您瞧,您一来,我的船一下子光亮了许多,您真是一颗少见的深海夜明珠呢。”
“您太夸张了。”
“不,我从不轻易夸奖任何人。您的美丽真的与众不同,不是通常那种很浅的浮在表面的,而是深藏在内但绚丽的光芒总也遮不住。好了,您是来同我签约的,不是吗?您喜欢这个签约地点吗?噢,摄影师已经来了,很荣幸你们选择了这里,我相信你们在这里合作,一定会拍出最完美的照片。那么,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待会儿见。”
盖瑞望着她的背影,不住地赞叹。她隐隐听见:“真完美……还有那件长裙,天哪,连我这个服装界老手也甘拜下风了。”
盖瑞先生的游轮可谓是豪华至极,也极富古典风格。置身其间,她的思绪常穿过时空,仿若徜徉在蔚蓝的地中海岸旁的神殿中。
她同盖瑞先生的签约很顺利,双方都很满意。盖瑞先生对她和她的长裙赞不绝口,并且热情地邀请她参观他的游轮,一个彬彬有礼的高个子金发青年充当向导。这艘排水量14000吨的游轮实在是很大,决不亚于一座小规模的宫殿。
那金发青年不断向她颂扬他的老板:“盖瑞先生非常喜欢旅行,尤其喜欢游弋在海上。他常常盯着蔚蓝的海水,一看就是好半天,他的许多灵感都来自大海。”
他们走近一扇有着精巧雕花的门前,非洲黑木的门显得有些阴郁。金发青年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锁孔,微笑着说:“这里是盖瑞先生的收藏品陈列室,他非常珍视它们。这里本是除了他和我任何人也不能进来的,可是先生今天对您却破了例。”
她有点受宠若惊。
门打开了,她吓了一跳,大厅的中央岿然立着一头雄健的非洲象!定睛一看,原来只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标本。象扬起的前蹄和甩起的长鼻子被一个金属架支撑着,被换成了白玉的长牙闪着寒光,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敬畏。抬头望去,天花板上悬着两只天鹅,一只纯洁典雅的白天鹅,一只雍容华贵的黑天鹅,它们的眼睛均被换上了钻石,它们舒展开修长轻盈的双翅定格在空中。大厅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精致的动物标本,各种飞禽走兽,琳琅满目。整个大厅寂静得出奇,时间好像在这一瞬停止了。
她觉得胸口有些压抑。而她身旁那头眼睛已被换成了水晶球的梅花鹿牙齿上竟沾着一点褐色的血迹,更让她头皮发麻。她更觉得,把这些在大自然中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同一时空的动物凑在一起,实在有些滑稽。
一个角落里有只中国古典风格的紫檀木柜,金发青年带她走过去,缓缓打开柜门。她惊叫一声,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看见了一双人的眼睛正从里面望着她!柜子里面站着一个姑娘,准确地说,是一个年轻姑娘的人体标本。她有一头长长的微微拳曲的金发,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对深蓝色的可是却呆滞的眼睛,没有光泽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分明看到,那毫无表情的眼睛透过水晶罩正忧郁地看着她!她目瞪口呆,浑身猛烈哆嗦,喉咙涌上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
“那姑娘要活到现在的话,早已失去那如花的美貌了。”盖瑞先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她不由自主地猛烈哆嗦了一下。转过身去,她看见盖瑞先生的灰眼睛里闪出一丝歇斯底里的狂热。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恐惧,便不自觉地后退。
“多美啊!”盖瑞上前一步,撩起她的长发,“就像黑色的丝绸;多美啊!还有这皮肤,像晶莹的冰雪;这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湖水……天哪,这样的美,怎能让它流逝!”
盖瑞围绕着她细细端详。
“知道吗,姑娘,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像我这样苍老的。你的皮肤不再有光泽和弹性,而且布满皱纹,像老化的橡胶一样;你的眼睛,那双忧郁的黑眼睛,也会黯淡无光……不,不,我不能让它们像河水一样流走,我要留住它,让它永恒,明白吗?永恒!还有,你看那里,那张照片。瞧,那个少年,他多美,就像熠熠生辉的阳光和洒脱的风!没有人不为他惊叹,没有姑娘不为他着迷,人们都说他就像传说中的太阳神阿波罗。可是,可是他的美还是一点一点逝去了,再也找不回来。知道么,我希望你能像精美的雕像那样永存于世。”
“不!”她猛地喊起来,她随手抓起旁边一只花瓶,拼命扔过去。花瓶却砸在一只白鹭上,那只硬邦邦的白鹭带着固定它的架子一头栽倒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别这样,白小姐,发脾气是容易衰老的。阿历克斯,让白小姐安静点。”
她感觉到有针扎入她体内,很快她便全身气力尽失,感到浑身软绵绵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她努力睁开发沉的眼皮,十几秒钟后才看清了眼前的东西。一簇明丽的鲜花刺痛了她的眼睛,怎么回事?这里是……难道我在天堂吗?不,不对!她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坐起身,随即惊叫道:“天哪!”她身上那件无与伦比的长裙已被另一件普通的长裙取代!那早已习惯的温馨没有了,就像失去了自己的皮肤。她的心猛然缩紧了,身体不断痉挛。巨大的愤怒升腾起来,她心如刀绞。她一把掀掉身上的被子,跳下床向门口跑去,扑向房门把手,任她摇晃、踢打,可是门纹丝不动。
盖瑞先生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她扭头看去,墙上宽大的投影屏上盖瑞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他的手里正捧着那条光彩夺目的长裙!
“还给我!那是我的——”
“我要感谢上帝,他让我见到了我有生以来见过的他的最美的杰作。白霜小姐,您和它,多么完美!你们将成为我最美的收藏品。实际上,这也是您的荣幸。我希望您能明白,不要再作无谓的反抗了。早点休息吧,晚安。”
盖瑞的影像消失了。她顺着门缓缓滑下去,一颗泪珠顺着脸颊滴下,落在地上,摔碎了。天花板上蜡烛形的巨大吊灯发出耀眼的光芒,整个房间里堆满了鲜红的花,像一团一团鲜血。
她呆呆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一个穿白围裙的年轻女仆出现在她身边。她依旧坐着不动,呆呆看着女仆将精美的银制餐具和早餐一一摆在桌上,然后再把房间内的鲜花全部撤掉,换上新的。那个说着生硬汉语的亚洲籍的女仆轻声地唤她用早餐,可她依旧呆坐着,仿佛没有听见。
他们走后,她关掉了所有的灯,拉上厚厚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把自己投入在无尽的黑暗中。以后,那位有着温和的浅褐色眼睛的女仆每次来送饭,总要坐在她身旁,对她说话,摇她的手,甚至有一次都急哭了,可是她依然无动于衷,像一尊石雕。
在黑暗中,可以感到时间。是啊,翔哥说过,只有当心境无比清静的时候才可以感到时间。时间,像一股水流,从身体上轻柔地滑过。汩汩的水流声,还有清脆的水泡破碎声。人就像一条鱼。她看见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条小鱼被怒涛卷起又抛下,身不由己地翻腾着……
“咔嚓,”门又打开了,那个女仆站在门口。
“白小姐,快点,你快逃走吧!我偷来了钥匙……盖瑞先生心脏病突发,现在正忙着抢救呢。船上已经乱成一团了,你快点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女仆不由分说,一把拽起恍恍惚惚的她就往门口跑,她觉得像在梦里一般,眼前的一切摇摇晃晃、飘忽不定。她什么也不想,只知道不停地挪动脚步……没多久,她就感受到迎面吹来的又咸又凉的海风了。这时,她们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一回头,看见了阿历克斯在风中飞舞的长风衣。她飞快地翻过甲板上的围栏,长风衣猛然停步。她俯身看下去,微波起伏的海面银光粼粼,美丽极了。多好啊,多美啊!大海,竟是这样宽阔,这样温柔,这样安全!她松开手,闭上眼睛。清新的海的气息迎面扑来,她迫不及待地扑向大海安详的怀抱……
一年后的一个早晨。
晨曦初露,大地披在一片霞光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间飞跑着,黑丝般的长发在风中飘曳,被朝露打湿的长长的裙摆贴在小腿上。她跑得那样急,以至于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翔哥哥,好消息!”她上气不接下气,脸颊通红。
他笑着摇摇头,耐心地等她把气喘完。
“真想不到,最近几个月销售额直线上升。你听,我给你念。”
她晃动手里的报纸:“……‘天韵’在一片惊叹声中问世,立刻就陷入一片争论。它的前景曾一度黯淡,不少权威人士认为它是‘不合社会实际的,将会被社会经济规律所淘汰的一项发明’。然而,事实证明完全相反:我们发现许多新娘身披‘天韵’,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婚礼上;越来越多的年轻妈妈为自己刚出世的宝宝选择了柔和贴身、非常适合婴儿娇嫩肌肤的‘天韵’……当记者采访一对新婚夫妇时,新郎说他用‘天韵’代替了传统的钻戒作为礼物。记者询问为什么要选择这‘片刻的美丽’时,新娘回答说,在它生命完结时,用一种附赠溶剂把它溶解,加在附赠的一盆花里,这样,‘片刻的美丽’就会化作‘永久的幸福’……目前‘天韵’正逐渐为大众所接受。这一社会现象引起了有关专家的兴趣和关注……”
她得意地歪着头:“怎么样,奇迹出现了,我又赢了!”
他很潇洒地一扬头:“说吧,这回要什么?”
“我要好好想一想。”
“好了,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晚上,基因改良方案已试验成功,现在‘花之衣’可以延长生命期至一个月。并且,新营养基的配方也试出来了,这下就有经济来源支撑改造‘云之裳’了。”
“翔哥哥,人们已经开始理解你的想法了。你看,人世间尽管有太多不尽如人意的事,但与其用酒精用毒品麻醉自己,倒不如从大自然中找慰藉,对吧?”
“嗯,你看眼前这些植物:发芽、生长、枯萎、死亡,化作春泥,生命何其短暂。不过,它们毕竟为生长努力过,飘过清香,见过阳光——这也就够了。我最高兴的还是人们通过‘天韵’能读懂美的真谛:美是流动的,谁也别想把它留住,否则那就不是美了——这让我想起了盖瑞。那可憎而又可怜的老头,他捧着枯萎的‘花之衣’大叫着‘不可能’,竟然心脏病突发,一命呜呼了……小榛,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
“我才没那么脆弱呢。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只当那是一场噩梦,一场荒诞的噩梦!你接着说呀,每天听你一小时演讲,不出一年我就可以出一本‘自然哲学散文’了。”
“哦,你干脆一直留在我身边得了,那样你不就可以成一个哲学家了?”他随口而出,脸却马上红了。
她偷偷瞄他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却也感到脸颊发烫。她低着声说:“不过,我会渐渐变成老太婆的……”
“那又有什么!是的,我们会一点一点变老。那时,我们乘坐一只小船,在海上随波荡漾……”
“再慢慢回忆曾经怎样畅快地呼吸过的阳光……”
“一言为定——不过,你可别忘了穿救生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