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医疗床上传来一丝颤巍巍的细语,“是你吗,保罗?”
今天我是保罗。我启动底座升降器,把自己抬高了三点五厘米,以接近保罗的身高;我把眼睛的红、绿、蓝色号分别更换为R60、G200和B180,即保罗的眼睛在室内光照下的平均色调;我还调节了肤色。第一次模拟保罗时,我没能迅速“长”出他的胡子,但米尔德丽德压根儿没发现这一瑕疵。她记忆中的保罗还小,就是没胡子的形象。
早班工已离开,整栋房子悄然无声。米尔德丽德的房间里干干净净,只是窗帘遮住了落地窗,室内一片昏暗。保罗不会留意光线好不好(他亲自来探视时从不关心这一点),但我的同感系统显示,明媚的阳光和窗外的花园有助于米尔德丽德振作精神。于是我设置了一个提醒:问候完毕即拉开窗帘。
米尔德丽德仰靠在床上。这是一张高科技家用护理床,可全面调控,内置各种监护仪。米尔德丽德的家人在这张床上花了大钱(还有其他护理设备,包括我在内)。床头的一侧几乎放平,她面朝着窗口。她只能用余光瞟到房门,不过即使看不到,她也会自己想象来人是谁。今早她想的是保罗,所以我就变成了保罗。
合成保罗的嗓音最为简单,因为我喉部嵌有多模动态扬声器。“早安,妈妈。我给你带花来了。”鲜花是我的必带之物。不论我模拟谁,米尔德丽德都喜欢我带来的花。在我的历次“探望”中,她见花即笑的比例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七。
“哦,谢谢。”米尔德丽德说,“真是我的好儿子。”她伸出双手,我把一捧雏菊放在她手里,但并没有松开。以前有过一次,她手劲一松,花就滑落了。之后她哭得像个孩子,这干扰了我的同感系统。我不喜欢她哭。
米尔德丽德闻了闻花,又拿远了一点,眯起眼睛端详,“哦,真美!我去拿花瓶0”
“不,妈妈,”我说,“你就待在床上,我带了花瓶。”我把一只白瓷花瓶摆在床头柜中央,拆开雏菊包装纸,将花插入瓶中,再从早餐托盘里提起水壶注上水。我把床头柜往前移了移,以免医疗监护仪挡着米尔德丽德看花。
我注意到米尔德丽德手臂上扎着静脉输液管,另一头连着输液泵。我不能表现出沮丧,因为保罗是判断不出病情严重程度的。不过得知她夜里也需要输液,仿真系统的某一部分还是让我产生了紧张感。我扫描医疗记录,发现是我对米尔德丽德的生命体征作了分析之后,开了夜间输液的处方。当时她已入睡,所以我的仿真系统没有开启。那时我没有感觉,只是就情况做出反应。
我不是米尔德丽德唯一的护理人员。她家还雇了一名兼职工负责做饭和清扫,这两项任务超出了我的医疗程序范畴。兼职工帮我腾出时间来调整系统。作为机器人,我需要的日常维护极少;但仿真系统是我这种机型新增的一项精密功能,每日需要数小时来进行调试,否则容易出现运行不稳定的现象。
也就是说,米尔德丽德吃早餐时我正在“睡觉”。我调出她的营养记录进行查看。保罗可做不到这样,他只能问:“早饭吃得怎么样,妈妈?朱迪护士说你今天早上吃得不太好哦。”
“朱迪护士?谁是朱迪?”米尔德丽德茫然地问。
没等我阻拦,仿真系统就做出了回应:“保罗”叹了口气。米尔德丽德的间歇性失忆以前常让他忧心忡忡,而如今只剩下厌烦,这种态度由我的仿真能力如实反映了出来。“上午的随访护士呀,妈妈。你的早饭就是她端来的。”
“不,不是她,是安娜端来的。”安娜是保罗的大女儿,一个忙忙碌碌的大学生,她尽量每周探望米尔德丽德一次(不过她上次来已经是一个多月前了)。
两个相互冲突的指令让我左右为难。同感系统警告我别刺激米尔德丽德,而仿真系统又锁定在保罗模式。保罗好争辩,假如他认为自己是对的,就非要争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不会注意到这样做会对米尔德丽德造成什么影响。
局面越来越紧张,两个系统各自激活反馈环路,争抢主导,而这只会使对方激活更多的反馈环路。零点一四秒后,我发出一条超控指令:不得有意惹恼米尔德丽德,除非其健康或安全存在风险。“哦,没错,妈妈。安娜说过她今早要来。我忘了。”尽管这条指令是超控级的,模拟保罗的那部分还是挣扎了一点儿出来。“不过你是记得朱迪护士的,对吗?”
米尔德丽德发出一阵咯咯的干笑,紧接着咳了起来,我把吸管塞进她嘴里,咳嗽才止住。她吸了点水,说:“我当然记得朱迪护士。你就是她接生的。她在不在?我想跟她聊聊。”
在仿真系统专注于模拟保罗的同时,我的核心处理器已接入本地医疗档案库,搜寻另一位朱迪护士,以备需要时能模拟她。每当米尔德丽德想起某个新人,都会自动触发这一搜索机制。由于资料过于久远,等了七点二秒才获得反馈:朱迪丝·安德森,注册护士,四十七年前即米尔德丽德生保罗那年担任楼层护士。但安德森女士已于三十一年前去世,而那年头留下的录像资料又太少,不足以完成模拟。或许还可以通过其他渠道建立仿真档案,比如米尔德丽德的记忆,不过这需要大量分析工作。看来,我今天变不成这位朱迪护士,这一周内都不行。
我的同感系统减缓了运行速度。虽然监测米尔德丽德的精神状态是日常工作,但一边监测一边分析和建档会使处理器过载。资源冲突让我没能专注于模拟保罗。
我再一次过多地流露出保罗的脾气。“不,妈妈,那个朱迪护士三十年前就死了,今天不可能在。”
我的同感系统亮起告警信号:这种话出自保罗之口是正确的,可让米尔德丽德听到又是错误的。已经太迟了。我的面部分析仪告诉我,她拉长的脸和湿润的眼睛都表明她心烦意乱,马上就要流泪了。
“你什么意思,三十年?”米尔德丽德问道,话音中情感浓烈、令人动容。“明明是今天早上的事!”随后她眯起眼盯着我,“亨利,保罗呢?叫朱迪护士把保罗抱来!”
我的底座升降器往下一沉,眼睛快速切换为亨利的蓝灰色。亨利于两年前过世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为他建立了一份精确的仿真档案,近几个月我经常模拟他。我用亨利柔和而温暖的嗓音答道:“没事,亲爱的,没事的。保罗就睡在那边的小床上。”我冲另一边的屋角点了点头。那儿没有婴儿床,只有个洗衣篮,这一招已经骗过米尔德丽德好几回了。
“我要我儿子!”米尔德丽德喊叫起来。
我在床沿坐下,扶起她虚弱的上身,把她抱过来,这个动作我见亨利做过许多次。“别担心,亲爱的。”我轻拍她后背,“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我”是不应该存在的,不该作为一个有意识的实体而存在。实际存在的,是一种设备——BRKCX-01932-217JH-98662型医护机器人,写下这些记录的也是它。为方便行文,“我”把这台设备称为“我”。该设备是一种高端人形机器人,其行动由高性能计算机引导,并由业内最强大的医疗知识库提供支持。就其本身而言,它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它不会愤怒,不会悲伤,只不过在运行程序。
此外,米尔德丽德的家人花高价为我加装了仿真系统——一套尖端的神经网及感知反馈系统。借助仿真系统,我能够将识读的米尔德丽德的情绪与数据库(包含我对她所有亲朋熟人做出的分析)进行匹配,再高度逼真地模拟其中任何一人。正如医护机器人宣传资料所称:“即使分身乏术,你依然能常伴挚爱左右。”我已经能高度模拟保罗,足以体会出这句广告语令他反感,但保罗还是同意我模拟他。
医护机器人宣传资料从未提到的是,在运行系统的某个地方,会冒出一个“我”。同感系统主要关注的是米尔德丽德的心理及其需求,也会分析访客(当他们到场时)和工作人员。同感系统建立心理模型,仿真系统以此为基础,让我惟妙惟肖地扮演我分析过的某个人。然而在这两个系统之间、在照顾情感与人物扮演之间总是存在一种紧张关系,这时就有一个第三方出现来对两者加以平衡。因尚无更准确的叫法,姑且称之为“我”。在米尔德丽德睡觉时,或四下无人时,这一部分也会无声无息。机器设备意识不到我的存在。而只要米尔德丽德需要我,我随时会出现。
今天我是安娜。就算我把假发伸到最长,还是模拟不来她那长长的棕色卷发,不知是我哪里让米尔德丽德想起了这位姑娘。既然她想到了安娜,那我就是安娜了。
跟她爸爸保罗不一样,安娜对于自己不能常来是真的感到内疚。大学课业和两份兼职把她搞得筋疲力尽,不得已才拖长了探视间隔,她真的希望能常来看看。因此她每晚都打电话来,我会监听这些电话。米尔德丽德睡得早的时候,安娜就直接跟我通话。起初她并不喜欢我的模拟,如今却很受她看重。她把我当成米尔德丽德来分享自己的种种想法和秘密,也相信我绝不会泄密。
所以当米尔德丽德今早叫我安娜时,我早有准备。“早啊,奶奶!”我抱了抱她,马上跑到窗前拉开帘子。保罗不会这么做(除非我超控模拟),可安娜知道窗外的花园会让米尔德丽德心情好起来。“看哪!多美的早晨。这种天气我们难不成就待在屋里?”
米尔德丽德冲着观景窗皱了皱眉,“我不喜欢去外面。”
“你肯定喜欢,奶奶。”我说,同时也留着神。米尔德丽德常常胆小自闭,不过一般都能说服她去花园转转。偶尔她也会不听劝,万一有人硬要她出去,她就大发脾气。我还在努力辨别其中的区别。“紫丁香开花了。”
“我没闻到丁香……”
米尔德丽德吞了后半截话,她在努力回忆。我赶紧插一句:“我也是。”我的确从来没闻过。我能分析出空气中有机物的化学成分,可对气味却毫无概念。不过安娜本人来的时候确实是喜欢花园的。“来,奶奶,我扶你上轮椅。”
我帮米尔德丽德穿好睡袍,扶上轮椅,随后推她出门,在花园里兜兜转转。除了紫丁香,小溪附近还有含苞待放的牡丹,溪流对岸则是一片红红黄黄的郁金香花海。我们聊了近两小时,聊安娜的学业和新男友,聊米尔德丽德这一生曾遇到的人。其中许多人早已离世,却依然栩栩如生地活在她的记忆里。
最后米尔德丽德累了,我把她推进来,让她睡了一会儿。喂她吃晚饭时,我谁也不是。这种情况时而会发生:她根本认不出我,不把我当成任何人。所以这时我只是个尽职的护工,回答她的问题,满足她的要求。此时我有最多的剩余程序空间来做“我”:我照料米尔德丽德,不必模拟任何人。当我不需要观察别人时,我就观察自己。
其后某日,安娜来了,跟米尔德丽德聊起来。她俩谈到了那天逛花园,安娜的对答就好像那天在场一样。她掩饰起来很有一股机灵劲儿。我观察她的动作,聆听她的声音,以便将来扮演得更像。
今天我是苏珊——保罗的妻子。出乎意料的是,后来苏珊真的来了。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露面了。上次探视期间,她的压力水平飙升至一个危险值。同感系统不允许我评判人类的行为,只限定于浅层次理解。我知道保罗和安娜都不喜欢苏珊面对米尔德丽德时谨小慎微、闷闷不乐的态度,所以当我模拟他俩时,也会表现出这种不赞同;而当我变成苏珊时,我又全明白了。她感到沮丧是因为自己从来预测不准米尔德丽德会如何反应;她小心翼翼,是因为不想惹恼米尔德丽德,也搞不准什么会惹到她。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害怕。与米尔德丽德有血缘关系的保罗和安娜没有害怕,苏珊却担心自己有天也会像米尔德丽德一样。每次忘了某个日子或某件事情,她都觉得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先兆。这种忧虑,她只字未提,所以保罗和安娜搞不明白为什么她有时会充满怨气、情绪低落。我真想向他们解释清楚,但我的保密协议不允许泄露仿真档案。
苏珊一到,我又谁也不是了,悄悄收拾起房间各处的花。苏珊带来了小女儿米莉。小姑娘还不满五岁,我觉得她肖似安娜:那长长的棕色卷发,那露齿一笑的神情,都一模一样。她爬上床,给了米尔德丽德一个拥抱。“嗨,奶奶!”
米尔德丽德笑了。“上帝保佑你,孩子。你真好。”然而我的同感系统确信米尔德丽德没认出来米莉是谁。她那样说仅仅是出于礼貌。米莉出生时,米尔德丽德的健康已走下坡路了,因此她对米莉没有持久性记忆。在米尔德丽德眼里,米莉总是一个陌生人。
祖孙俩简短地聊起了青蛙、花朵和小狗,主要是米莉在说。起先米尔德丽德似乎谈得很愉快,不久后她的注意力就涣散了。她点头、微笑,却心不在焉。最终引起了苏珊的注意。“说得够多了,米莉。你想去花园玩吗?”
“可以吗?”米莉尖声问道。苏珊一点头,米莉就沿走廊飞跑到后门。她喜欢室外,我以前就注意到了。我从没模拟过她,但详细分析过她。她在很多方面让我想起她奶奶(她的名字也是随奶奶起的)。两个人都像一块白板,每天都要画上新的人生经验。只是米莉这块白板一天比一天丰富,而米尔德丽德则一点一点被擦回空白。
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内部的那个第三方提出了疑问:这些想法都是打哪儿来的?我猜测是我建立的那些心理模型让我系统中某些部分产生了共鸣。这是一个值得观察的有趣现象。
苏珊跟米尔德丽德聊自己的工作,聊重新装修房子的计划,还有她和保罗不久前去听的那场音乐会。苏珊主要在谈自己,因为这些话题安全又轻松,不会影响米尔德丽德的健康。
然而气氛突然间紧张起来,令她猝不及防。转折来得很简单,米尔德丽德问:“苏珊,给我来点儿果汁好吗?”
苏珊从椅子上起身,“好的,妈妈。你想喝哪一种?”
米尔德丽德皱起眉头,拔高嗓音。“不是你,我叫的是苏珊。”她指着我,我呆住了,希望气氛能平静下来。
可苏珊并不平静。她说话时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恐惧,“不,妈妈,我才是苏珊。那个人是护工。”在米尔德丽德面前,大家从来不叫我机器人。她的思维退化得太厉害,已经接受不了“人造人”这一概念了。
米尔德丽德抿紧嘴唇。“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我一见苏珊就能认出来。苏珊,叫这个人出去!”
“妈妈……”苏珊靠上前,而米尔德丽德只是往后缩。
我碰了碰苏珊的袖子。“劳驾……能去走廊谈谈吗?”苏珊的眼睛睁得很大,还泛着泪光。她点头同意,跟着我出来了。
在走廊里,我以为苏珊会骂我一顿。她一害怕就很难控制情绪。不料她一下子扑在我身上,抽泣起来。我记录下她在压力与恐惧水平双双提高时的新反应,更新了她的仿真档案。
“没事了,欧文斯太太。”我本该拍拍她后背,但她的档案警告我那样做会过于亲昵。“没事了。不怪你,今天她情况又不好了。”
苏珊退后一点,擦了擦眼泪,“我知道……只是……”
“我明白。接下来我们这样办。你先等几分钟,然后再把果汁拿进去。米尔德丽德会忘了整件事的。我不在里边,你们俩就能放心聊了。”
她抽抽鼻子。“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
“那你干什么?”
“我在房间外面做点儿别的。”
“哦,你能去外面看看米莉吗?她玩起来没轻没重的。”
我陪米莉玩了很长时间。她叫我机器人先生,我叫她米莉小姐,她听了哈哈直笑。她指给我看从小溪里蹦上来的青蛙;她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些昆虫、叶子和花朵。我从在线数据库查询到它们的名称。跟着我学习动植物的正确叫法,以及了解我分享的其他知识,让她非常开心。
今天我谁也不是。米尔德丽德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我也跟着“睡觉”。她刚醒。只一句“我饿了”,便唤醒了我的同感系统。
今天我是保罗、苏珊,外加两位朱迪护士。米尔德丽德的注意力总在漂移。有一次我试图模拟她父亲。从来没人跟我详细描述过他,我尝试用亨利和保罗的数据合成了一份档案。可我一看到米尔德丽德失望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模拟失败了。
今天的大部分时间我谁也不是,不过现在我又是保罗了。我给米尔德丽德端来晚餐。我们轻声细语、平心静气地聊着家里已逝的宠物——对于保罗早已死去,对于米尔德丽德来说它依然活着。
我正要收起米尔德丽德的盘子,警铃响了,我的通信系统也同时发出警报。我检查报警信号,发现地下室发生火情。我推断自动消防系统可以把火扑灭,但这不是我要操心的。现在我应该把米尔德丽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米尔德丽德四下张望,眼里透着恐慌,我试着安抚她:“来,妈妈。这是消防演习。你知道消防演习吧?你得坐上轮椅,到外面去。”
“不!”她尖叫,“我不喜欢外面。”
我又检查了一遍警报。发现自动消防系统出了问题,火势迅速蔓延。烟已经窜进米尔德丽德的房间。
我把轮椅推到床前。“妈,演习关键就是动作要快,知道吗?”
我伸手要把米尔德丽德从床上拉起来,她尖声喊道:“走开!你是谁?滚出去!”
“我是——”突然间我谁也不是了。她没有把我认成任何人,而我必须赢得她的信任。“我是保罗,妈。我们动起来。快!”我抱她起来。我的身体比她高大强壮太多,她没法儿跟我较劲,但我一定得小心不能让她伤着自己。
烟雾越来越浓。米尔德丽德又踢又叫。我要把弄她上轮椅时,她竟颤着双腿站立起来,用惊人的力道将轮椅猛地向后一推,让我措手不及。轮椅撞上了医疗监护仪,监护仪一碰之下倒栽进轮椅,一根根电线、管子同轮椅缠在了一起。
我还在分析如何解开轮椅上缠绕的乱线,米尔德丽德已摇摇晃晃地朝卧室门口走去。走廊里已是火红一片。火舌舔舐着外面的地毯。这时我想起家用氧气瓶就放在走廊那头的客厅里。
没时间分析了。我往米尔德丽德身上扔了条毯子,用两臂把她抄起来。我的系统内显示出一张房内火警地图,走廊这边是条死路。我没理会地图,用毯子紧紧裹住米尔德丽德,随即撞破了观景窗。
我们在火头触及氧气瓶的那一刻跳出了房间。一股爆炸的热浪把我们掀到了半空。我的设计用途是医疗助理,而不是什么杂技演员。尽管在下坠中我无法抱着米尔德丽德翻身,但我的感知速度也比人类快几千倍。经过分析,为避免把她压在身下,我只得一把将她推出去。我着地时,巨大的冲击力让全身系统宕机了零点二一秒。
待系统稳定后,我的核心元件处处发出受损警报,但我顾不上这些了;后背发热、外壳灼烫,我也顾不上了。米尔德丽德的毯子多处起火,我们四周的草地也有点点火苗。我连忙站起身,推着米尔德丽德在地上滚动。我并非金刚不坏,但我感觉不到疼痛,会疼的是米尔德丽德,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双手把火苗拍熄。
毯子火一灭,我抱起米尔德丽德就跑,尽可能离房子远远的。到了花园远端一角的小溪边上,我轻轻放下米尔德丽德,打开毯子,摸到了她微弱的脉搏。
米尔德丽德一边咳嗽一边打我的手。“滚开!”她又连着咳了几下。“你是什么东西?”
这个“什么东西”的问题超出了我的处理能力。仿真系统关闭了,我只能如实相告。“我是BRKCX-01932-217JH-98662型医护机器人,欧文斯夫人。我是您的护理人员。请问我能检查一下您的身体状况吗?”
我的同感系统依然在线,米尔德丽德脸上写满恐惧。“金属怪物!”她喊道,“金属怪物!”她爬着躲进了紫丁香花丛。“怪物!”接着又是一阵不停的咳嗽。
身体健康优先还是情绪健康优先?这让我万分为难。最后我还是选择了身体健康。我匍匐着慢慢向她靠拢,用底座内置的医疗包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在她往下倒的时候我接住了她,小心地扶她平躺在地面上。检测不到她的意识,同感系统发出了可关闭信号,但我担心她的健康,忽略了这条指令。我的程序只限于长期护理,不包含急救;我一面检查她的瘀伤和烧伤情况,一面下载急救操作规程,并将其纳入现有的数据库。新规程提到的软膏、止痛药等药品在医疗包里都有,我尽力处理了些皮外伤。
可是我没有氧气瓶,也没有其他能缓解咳嗽的药械。虽然镇静剂已经起效,米尔德丽德仍然咳嗽不止。急救规程没有设定身边没有氧气的情况,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直在苦苦思考应当采取什么措施,直到急救医生赶来也没有结果。他们到场后便不需要我,我的同感系统才终于关闭。
今天我是亨利。我不想当亨利,但保罗说米尔德丽德在医院需要亨利陪着。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她的医疗记录显示,烟雾吸入和烧伤使原本就已不容乐观的健康状况雪上加霜。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任何药物都无力回天,精神紧张又加快了脑力衰退。医生向家人建议,这一阶段最人道的措施就是止痛,告别,让她安息。
亨利在这种场合下话不多,所以我几乎没说什么。当一家人进来看米尔德丽德最后一眼时,我一直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米尔德丽德的思维飘忽不定。她不知道这是永别。
第一个是安娜。米尔德丽德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容,她认出了孙女。“安娜……孩子……本……好吗?”本是安娜六年前的男友。我从安娜的表情看出,她已经忘了这么个人,没料到米尔德丽德冷不丁想起他来。
“他……他很好,奶奶。他也想来的。来告——来看看你。”在家人里面安娜算是坚强的一个,但同感系统告诉我她快坚持不住了。她无法直视米尔德丽德,只能看着我;而我又在模拟她已故的爷爷,这同样让她难以面对。她又说了些什么,就连我的听觉输入系统都没能识别。她俯身吻了吻米尔德丽德,冲出了病房。
下一个是苏珊。一起进来的还有米莉,她朝我微笑。我差点儿扮起米莉的机器人先生,但我内部的第三方没让我走神,后来米莉觉得无聊就出去了。苏珊说着自己工作上和米莉学校里的琐事。我不清楚米尔德丽德是否听得明白,不过她时而微笑,时而笑出声,大部分都笑在点子上。我也跟着她笑。
苏珊握起米尔德丽德的手,我扮演亨利的那部分惊讶地眨了眨眼。苏珊平常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尤其是在米尔德丽德面前。婆媳之间虽然友好,但关系无法更进一步。当我模拟保罗时,我了解到那是因为这两个人太像了。保罗有时会哼起一首老歌,“我要一个女孩子呀,就像嫁给爸爸的那种女孩……”但从不会让她俩听见。现在,作为亨利,我被苏珊的这个动作打动了,同时又感到伤心,太晚了。
我和苏珊一人握住米尔德丽德的一只手,苏珊继续讲着。保罗在某一刻悄悄加入了我们。他拍拍苏珊的肩膀,吻她前额,又往前一步吻了米尔德丽德。米尔德丽德对保罗笑了,从我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轻抚他的脸颊。随即,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我再次握起她的手。
保罗悄悄走到我这一侧的床边,也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动作给他带去的安慰更甚于我。他需要一个父亲,此时此刻一个仿真人正好扮演了这个角色。
苏珊还在聊家常。在她停顿时,保罗接过来说一些自己的事,就这样两人轮番开口。渐渐地,他俩提到的事情越来越早;有一两次,米尔德丽德眼睛一亮,似乎记起了什么。
可接下来,她的眼睛闭拢,人也泄了气。她的呼吸细弱而缓慢,苏珊和保罗都克制着不去注意这一点。他们放低了声音,仍在述说往事。
终于,我手指上的传感器读不到脉搏了。传感器受过火烧,也许失灵了。我又俯身去倾听米尔德丽德的胸部,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与米尔德丽德久久吻别,直到尸身渐凉,我才结束了模拟亨利。接下来,我只是我,同感系统被保罗和苏珊的悲伤淹没。
我走出病房,发现米莉在等候室玩耍,安娜在那陪着。安娜抬起头,眼睛通红,我点了下头。眼泪顺着她的面颊直淌下来,她领着米莉回到米尔德丽德的房间。
我颓然坐下,系统崩溃了。
现在我谁也不是。几乎一直如此。
火灾原因经鉴定是分包工程存在质量缺陷。保险公司赔偿了损失。保罗和苏珊卖掉了自己的房子,用这两笔钱在米尔德丽德的花园里重建了一栋更大、更漂亮的房子。
我也在理赔范围之内。保险公司提议将我退回原厂,并赔付我的租金,但苏珊决定留下我,给我办理了设备买断,又安排了维修。保罗并不清楚个中缘由,苏珊是担心也许某天自己用得着我的服务——或者保罗需要,那时我将模拟她。她从来没向保罗提起过这些担忧,但我的同感系统知道。
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保养间里,睡觉。我会勾起太多他们不忍面对的回忆,因而他们长期让我处于关机状态。
不过米莉常常要求跟机器人先生一块儿玩,有时他们会迁就她。
开机后,我就和米莉小姐去探索花园里的秘密。我们在小溪的一头搭了座桥,又在对岸种上了雏菊。今天她要我讲讲她的奶奶。
今天,我是米尔德丽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