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翟南和迪克发现,他们现在或许是全宇宙中仅剩的两个人了。
在多少个世纪的冬眠之后,他们被“方舟一号”的主控电脑从无梦的沉睡中唤醒,获知飞船已经返回了太阳系。翟南和迪克从冬眠舱中爬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摇摇晃晃地走进驾驶舱。他们还没来得及查看电脑上的数据,只是向舷窗外望了一眼,就立刻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呆若木鸡。
从这里看去,太阳是一个硕大的红色圆盘,外面似乎还有一层稀薄的“云团”,看去比昔日地球上看到的太阳要大许多,很像是从水星轨道上看到的景象,但光芒却黯淡了一些,而且变成了狰狞的血红色。
翟南扑到电脑前,一行行查看着航行数据,满心希望是飞船出了什么差错,把他们带到了另一个星系,见到的是另一颗恒星。但电脑告诉他们,这里毫无疑问是太阳系,他们距离太阳大约五十个天文单位,正穿过柯伊伯带,进入太阳系的内层空间。
翟南的心往下一沉,这里是从太阳到地球距离的五十倍,从这里所看到的太阳,本该是几乎辨认不出形状的一个光点。但现在,却是一个硕大无朋的红色巨怪。
翟南知道,这意味着太阳已经膨胀为一颗红巨星0电脑分析显示,太阳的半径已经越过了金星轨道。类地行星说不定已经全部被太阳吞没,木星等外行星也已面目全非。
两千五百年过去了,太阳已经膨胀为一颗红巨星,人类文明毁灭了。
2
“方舟一号”大约是两千五百年前离开太阳系的,那时候是公元2048年。飞船航行的任务,是为了应对21世纪上半叶突然爆发的太阳危机,为人类寻找合适的移民星球。
太阳危机的出现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显露端倪,当时,科学界发现太阳核聚变产生的中微子只有标准模型的三分之一左右。这一问题一度被认为通过中微子震荡理论得到了解决,但仍然留下了许多悬疑和争议。自2008年以来,太阳出现了一系列古怪的异常现象:太阳黑子一度完全消失、在可见光波长上的输出少了几乎0.1%,在远紫外线波长上少了11%,磁场强度也降到了上一个周期的一半,使得日鞘层收缩,进入太阳系内部的宇宙射线大为增加……这一切最初还只被当成普通的科学难题,但2013年的一场强烈耀斑爆发导致整个地球范围内的电磁通信全部中断,终于使人们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太阳出大问题了。
经过三年的研究,科学界公布了一项震惊世界的结果:原来的太阳结构模型有根本性的错误,太阳并非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是一颗处于其生命中期的主序星;恰恰相反,太阳的生命周期已经接近尾声。
早在六亿年前,太阳就已经进入了自身的演变末期,光度增加了许多。正因为如此,才消融了地球上覆盖的厚厚冰雪,导致海洋中的寒武纪大爆炸,赋予智慧生命的出现以最初的推动力。而之后的若干次生命灭绝事件,如奥陶纪-志留纪灭绝事件,以及二叠纪和三叠纪之间的大灭绝,都与太阳表面的突发闪烁有关。人类纪元是太阳活动的最后一个稳定时期,如今,太阳已经进入末期的末期,诸多迹象表明,它即将迎来最后的生命阶段:核心已经燃尽,外围的氢气层即将被点燃,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使它膨胀为一颗红巨星。
根据新的理论演算,最后的爆发,最晚将在两千年内发生。一旦爆发,太阳的直径将在短时间内膨胀两百倍左右,达到金星甚至地球轨道,地球绝对不可能幸免。而实际上,太阳只要多释放一点光和热,人类就完蛋了。
此后三十年,人类社会开始了疯狂的自救努力,联合国改组为地球联合政府,整个人类世界都将重心倾斜到逃离太阳系的任务之上,宇航事业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发展起来,远超过阿波罗登月后半个世纪的总和:十年内,人类登上了火星、水星和木星卫星,并发射了上百个太阳探测器;二十年内,利用可控核聚变技术造出了恒星际飞船的雏形并掌握了人体冬眠技术;三十年后,向一个合适星系的方向发射了第一艘载人冬眠飞船“方舟一号”,它将作为改造系外行星的先驱,为人类即将到来的星系大移民铺路。翟南记得,那时候由于宇航科技令人鼓舞的高速进展,人类对于未来还是满怀希望的。
但是“方舟一号”,却比预计返回时间晚回来了一千多年,而且他们的任务也不幸失败了。
这次航行的本来目标,是七十多光年外一颗推测带有宜居行星的恒星,但是由于出发后不久突发的故障,飞船大大偏离了原来的航向,转而飞向一百五十光年外的另外一个星系。那里位于一片原始星云中,除了一对刚刚在星云中诞生的炽热双星外,还没有形成行星。人类绝对不可能往那里移民。他们刚到那个星系,就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
他们急于了解太阳系的状况,但当时他们被包裹在绵亘几光年的星云内部,在那里,遥远的太阳是完全不可见的。他们不清楚太阳系现在的情况,只得借助若干较近的亮星定位,让飞船自动返航。因为绝大部分时间处于冬眠中,对他们来说,时间只过了十年左右,但在太阳系中,两千五百年的岁月已经悠然流逝——比他们预期的返回时间晚了一千多年。
最终,地球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太阳在预计的期限内爆发了,这是他们一直在担心、内心却不愿正视的可能,如今变成了无情的现实。
飞船又向太阳系内部飞了一段距离,陌生而巨大的太阳如同一只血红独眼,无比狰狞地盯着他们,简直令人发疯。即使是木星轨道之外,也处处弥漫着太阳喷发出来的等离子气体,亦即他们依稀看到的“云团”。整个太阳系简直变成了一间巨大的桑拿房。到处都找不到半点人类可能藏身的场所,甚至留下的卫星、飞船、太空站之类的遗址也没有找到。翟南知道,那些残骸不是已经坠入太阳或其他外行星,就是飘荡在广袤的空间深处,无从寻觅。飞船不断通过各种波长的电磁波、中微子、引力波发出信号,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翟南他们更关心太阳爆发的时间,是否给了人类以逃生的余地。显然时代越晚,越有利于人类逃生。这一点并不难查明。太阳的猛烈膨胀,必然在瞬间辐射出巨大的能量,从而在整个星系范围内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飞船在土星环上采集到的岩石样本显示,在两千四百多年前,这些岩石曾受到过超出正常值至少几亿倍的辐射。也就是说,在他们离开地球后最多几十年,太阳就发生了灾变,但冬眠中的他们当时却一无所知。
二人的心进一步沉了下去,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人类科技不可能有很大进步,逃生的机会几乎是零。残酷的宇宙没有给人类机会。
一片死寂中,飞船越过了木星轨道,没有地球的踪影。不过他们发现了火星,唯一一个残存的类地行星。由于太阳的光度暴涨上千倍,火星已经变成一个表面遍布岩浆的酷热地狱,成了名副其实的“火星”。这里不可能有任何人生存。当看到火星上熔岩滚滚的景象在荧屏上出现后,迪克沉默了半晌,然后一言不发,从舱室的墙壁上取下一把激光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你干什么?!”翟南惊呼。
“不干什么,”迪克沙哑着嗓子,哽咽地说,“只不过想了结这一切。地球早已经坠入太阳,人类已经灭绝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只需要按下扳机,我就能从宇宙中最可怕的孤独里解脱出来,重新见到亲爱的爸爸、妈妈和玛丽……”
“别冲动,现在太阳已经膨胀得太大了,也许地球正好转到了太阳背面……”翟南无力地找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
“别自欺欺人了!”迪克吼道,“连火星都变成了烤肉,地球早他妈的被太阳一口吞下去了!”
“但我们还有人类的基因库!我们还有希望……”飞船的基因库里有上千男女和其他重要生物的干细胞,以及进行克隆的设施,理论上可以令人类重新繁衍出来,这也是当初派遣“方舟一号”出行的目的之一:为人类保留火种。
“别做梦了!刚才我已经检查过,在我们穿越原始星云时,基因库受到了大量高能射线的辐射,人类基因全部毁灭了!整个宇宙中只剩下我们两个男人了。”迪克苦涩地说。
翟南瘫软在地,这最后的一击将他推向了崩溃边缘。他也无力去阻止迪克,事实上,他自己也有这么做的冲动。
就在迪克要扣下扳机时,飞船的电脑发出了提示:它接到了太阳系的另一侧,一个星球上发出的微弱信号。难道地球真的还存在?他们激动万分地扑到电脑面前——
不,不是地球,是大约一百八十亿公里外,太阳系尽头的一颗小小的星球。电脑告诉他们,信号来自冥王星。那颗曾经被列为九大行星之一,又不幸被开除出去的著名矮行星。如今,由于太阳爆发过程中损失了大量的质量,引力减弱,它的轨道也大为外移,所以他们一时没有发现。
无论如何,有信号就有希望,他们命令飞船掠过太阳,飞向另一侧的冥王星。
3
一路上,他们不断和信号源联系,以获取进一步的详情。但收到的回复都一模一样:只是给出冥王星上的一个坐标,机械地指引他们降落。这似乎是一个智能程度很低的自动回复系统,却是冥王星上有人类存在的希望所在。
终于,太阳的血红烈焰在身后远去,太阳系尽头,一个小小的世界显出了形状。
冥王星自从被开除出大行星的行列后,就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在翟南他们的记忆中,冥王星只不过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冰冷世界。而今的冥王星却和他们记忆中的不太一样。由于太阳在膨胀后光度暴涨了千倍,冥王星虽然轨道外移,温度却大为升高,大约有零下二三十度的样子,表面的固态氮和甲烷已经蒸发成了稀薄的大气,让整个行星裹在一层淡淡的黄色之中,远处血红色太阳的照耀,更是给它镀上了一层美丽的橙色。这给了翟南和迪克一种感觉,好像人类已经将这颗星球改造成了宜居的家园一样。
但当飞船进入大气层后,这种错觉很快消失了。这里绝大部分地表仍然满目荒凉,只有赤裸裸的冰层和岩石,没有人类或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但飞船跟随着信号的指引,找到了明显的人工建筑。翟南看到,信号的来源地,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它修筑在一座数万平方公里的高原上,直径约十公里,从中心到四边有多条对称的辐射形的道路,像车轴一样排列起来,如同印在冥王星表面的菊花形纹章。
信号指引着飞船,在广场上缓缓降落。随着高度的降低,他们看到在广场上停着许多形状各异的飞行器,如同一个巨大的停车场,看上去颇为热闹,这景象带给了他们更多的希望。广场的正中心有一座大约三百米高的白色纪念碑,四四方方,像是古埃及的方尖碑,上面有着多种语言的铭文,他们认出了其中几种,内容都是一样的:“地球文明之碑”。
当他们按指示在一处空地上降落后,终于出现了进一步的信号,有人对他们说话了:
“尊贵的来自宇宙的客人,欢迎来到冥王星。这颗星体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中是‘死神之星’的意思,但这个命名只是一个巧合。最初的命名者不会想到,几个世纪后,这颗孤独的矮行星将成为我们这个早夭文明最后的墓地所在。”他们注意到,它使用的语言是相对简单的英语,似乎并非是对人类同胞,而是对所有可能的外星访客所说的,让他们尽可能听懂。
即使人类已经毁灭,也要在这无常的宇宙中倔强地刻下自己的名字,向宇宙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翟南感慨地想。
广播继续着,首先简述了地球的位置和人类的历史,然后,“……在我们纪元的21世纪上半叶,人类发现太阳已经到了自身演化阶段的末期,经过探测,确定了太阳膨胀的巨大灾变将在近期内发生。为了应对灾难,人类制订了若干逃生计划。但我们知道,不论逃生能否成功,在这过程中地球不可避免地会毁灭,因此地球联合政府决定,在冥王星上建立我们文明的最后一个纪念碑和博物馆,并将地球上重要的岩石、化石、生物标本和人类历代的珍贵文物、历史文献、影像图片等移到冥王星上保存,这个博物馆之大是史无前例的,地球上各大博物馆、图书馆、纪念馆和档案馆中的几乎所有重要藏品都将转移到这里,藏品将达到五千万件以上。我们还在这里建立了地球大部分生命物种的完整基因库,它们将在接近绝对零度的液氦中被保存数千年以上。这一切,都在地下五百米的深处,以防止太阳灾变、陨石撞击等来自外界的破坏。”
翟南和迪克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彼此的兴奋。即使这个星球上并无人类存在,只要得到冥王星上的生命基因库,那么即使人类已经灭绝,包括人类在内的地球生物系统也仍然可能重生。莫非冥冥中真的有一位上帝,要再给人类一次重生的机会?
“欢迎参观我们的地下博物馆,目前对银河系内的游客免费开放。”那广播最后幽默地来了一句。但翟南觉得,这语气似乎有些古怪。
翟南和迪克商量了一下,为防万一,迪克先留在船上,翟南独自去地下的博物馆探索。翟南穿着宇航服,走下了飞船。此时,冥王星这一面的太阳已经落下,夜空中,冥月卡戎正发出冷冷的寒光。它的半径虽然只有月球的三分之一,但是由于距离冥王星只有两万公里,看上去远比地球上看月亮要大得多,表面坑坑洼洼的撞击坑都清晰可见。卡戎正悬在方尖碑顶上,看上去像是“地球文明之碑”上顶着的一个大球。这或许是有意为之:由于卡戎和冥王星之间的潮汐锁定,彼此相对的方位是不会变化的。
“没错,地球文明顶个球……”翟南自嘲地想,向方尖碑走去。
冥王星的表面重力还不到地球的十分之一,行走十分灵便。翟南足尖点地,如幽灵般飘飞着,在死寂的广场上四处察看。他发现现实情况并没有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美好。这个广场其实遍布崎岖的岩石,很不平整,看来人类还没来得及对自己最后建造的这座陵墓进行进一步的修整和装饰,就已经被灭顶之灾所吞噬。
广场上那些停泊的飞行器也露出了破败的真面目,它们基本上都是用于在太阳系内部旅行的行星际飞船,式样简陋,技术低级,可以想象在最后的大灾难时期,大量的难民乘坐土制飞船蜂拥而至的情形。有些飞行器看上去降落时就坠毁了,还有一些碰撞在了一起。因为冥王星表面有稀薄的大气和水,经过两千多年的时光之后,这些飞行器已经有了明显的锈蚀,这使得广场看上去很像翟南小时候见过的那种报废汽车的处理场。整个广场在卡戎的月光下显得一片凄冷,鬼气森森。
信号指引着翟南走向纪念碑的底部,当他到达那里时,一扇自动门打开了。翟南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那是一部电梯,电梯门合上后,屏幕上的数字闪动起来,将他迅速带到地表以下。看来在过了两千多年后,这里大部分设备还运转良好,当然,从广播介绍的情况来看,可能也支撑不了多少年了,他们回来得还算及时。
电梯带着翟南到了五百米深的地底深处,他走出电梯,最初是一片黑暗,但是灯光很快亮了起来,他发现面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大约七八米宽,四五米高,一眼望不到头,两边都是房间,每隔十米左右有一盏灯,已经依次全部点亮。
然后,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情形,那噩梦般的场面几乎令他瘫软在地:
甬道中横七竖八倒着尸体,至少有好几十具,在低温且空气稀薄的地下,这些尸体虽然已经完全干瘪,但保存得相当完好,许多人的面部神情还能看得很清楚,那扭曲的脸颊、大张的嘴巴、怪异的姿态无不显示,这里每一个人都死于极度痛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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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南好不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推测可能是这里的空气维持系统突然崩溃,导致人类呼吸的空气外泄到地表或者由于别的原因被抽走,气压急剧降低,使得这些人几分钟内全部死去。要知道不仅是缺氧,当气压降低为零时,就连血液也会沸腾!他们大概是这个博物馆里最后活着的人,也可能是除自己和迪克外,最后活着的一批人类了。
但他们是谁,博物馆里的工作人员?看上去可不太像……
“迪克!你知道吗,我看到了——”翟南想把看到的一切告诉同伴,但是耳机里一片沉默,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半公里深的地下,一般电磁波无法穿透,需要用中微子通信。为了节省能量,他决定待会儿再说。
翟南深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了几分钟之后,扭头向两边看去,两边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扇门,每扇门背后显然都是一个展室,按照时间排列。房门都紧闭着。门口用拉丁文、英文、法文、德文、俄文和中文等七八种语言写着不同的名称:“地球和生命的形成”“太古宙及元古宙”“埃迪卡拉纪及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
这些庄严的地质名词略微驱散了翟南内心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向前走着,尽量不看地上的尸体。他在标有“地球和生命的形成”的第一个房间门口停下了脚步,门口是铭刻在墙壁上的一千多字的说明:
地球形成于46亿年前的原始太阳系。最初,地球表面完全是融化的,被一层岩浆所覆盖,一亿多年后逐渐形成了固体的地壳,频繁的火山喷发使得地球内部气体被释放,从而逐渐形成了大气层。来自外层空间的流星的撞击带来了丰富的水分,地球表面从而出现了海洋。大约40亿年前,生命形成于原始海洋中,由于火山、闪电、空间辐射所释放的高能让简单化合物得以通过多种反应组合成较为复杂的有机分子,它们进一步相互作用和结合,直到一个足以复制自身的大分子的出现……
看上去像一个给中学生进行科普教育的自然博物馆,但这是完全必要的,翟南想,地球已经不复存在,地质学和古生物学的基础已经没有了。即使来到这里的外星人科技再发达,也不会知道这个星球曾经是什么样子,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和智慧又是如何诞生的……需要有人对他们讲述这一切,这些对我们来说无比重要的知识才能保存下来。这个房间里展出的会是什么呢?远古的岩石标本,最早的藻类化石,原始地球的模型,还是什么书籍或图片?
他还没有去推门,但可能有什么电子设施监测到了他的出现,门自动打开了,展室中的灯光也随之点亮。翟南向里面看去: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房间,长上百米,宽三十米左右,高五六米,房间是乳白色的,光源在上面,但看不到灯,似乎整个天花板都在发光,光线十分明亮柔和。
但除此之外,这个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翟南走进了房间,期待着有什么智能设施忽然闪现,比如从地下升上来一个放置着展品的平台,或者墙壁上出现介绍的三维画面,但他失望了。他转了一圈,房间冷漠地迎接着他的到来,并没有拿出什么东西给他欣赏的意思。
“喂,展品呢?”翟南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好像要那个刚才喋喋不休的广播回答似的,当然,没有听到任何答复。
翟南在里面待了两分钟,困惑地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下一个房间在对面,“太古宙及元古宙”,门口墙壁是英文说明:
太古宙开始于38亿年前,结束于25亿年前。这一时期火山活动和板块运动仍然十分猛烈。但是海洋中已经出现了细菌和蓝藻等最早期的单细胞生物……
翟南没有仔细看便再次推门进去,结果仍然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似乎展出的不过是“无”本身。
翟南隐隐想到了什么,他退了出来,快步走向“埃迪卡拉纪及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看到的房间基本都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房间有些东西:两具和外面类似的干尸,倒在房间中央。
翟南不甘心地一个个房间看过去,却没有任何发现。前几个房间还有铭文解说,到了后面的,连铭文都不复存在,只有一个空洞的名称。当古地质时期结束后,人类的时代到来了,“灵长类的进化”“猿人时代”“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毫无例外,大部分房间是全空的,少部分有几具尸体及杂物,似乎他们曾经生活在这些房间里。而那些古老的世界如同从未存在过,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
最后到了有记载的历史时期。翟南站在空无一物的“两河流域文明”的展室里,待了片刻,忽然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猛然间,他无法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倾全球之力建造这么一个地球和人类的什么博物馆,都白费了,白花心思,白费力气!
很显然,这里刚刚建好不久,内部装修还没有完成,正式的转移工作还没有开始,可能第一批文物和资料还没上船,太阳大灾变就到来了。地球上的一切在瞬间汽化,什么史无前例的博物馆、资料库、基因库……根本就不存在,这里除了一堆难民的尸体,什么也没有。哦对了,还有那自吹自擂的广播。
人类向宇宙展览的只有一种东西:自己的失败。无法逃出太阳系的失败,无法在这里存活下去的失败,无法转移出哪怕是最小的一块化石、一个头骨、一只陶罐的失败!如果有外星人来到这里,大概会乐不可支地将这个笑话向全宇宙广播:你们知道吗?在银河系的那个角落,有一个愚蠢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种族。他们家的炉子要爆炸了,他们不去赶紧修理,也不另外换个地方,而是在自己家的后院挖了个大坑,想把值钱的东西放进去,结果刚挖好坑,什么东西也没放,自己家的房子就炸掉了。他们在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纪念,就是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大坑……
翟南坐倒在地,笑声渐渐止息,悲上心头。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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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对讲机里传来迪克的声音:“怎么样,有发现吗?有没有活人?找到基因库了没有?你千万别出什么事,我一个人在上面,都快发疯了!”
翟南想了想,觉得迪克情绪很不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实情为好,只有含含糊糊地说:“你别急,这里面很大,我正在探索,目前还……有什么发现我会马上联系你。”
翟南站起来,从房间中出去,机械地继续走了下去。他经过一个又一个展室:“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古代黄河文明”……不久后,每个展室的划分更细了,“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罗马共和国时期”“罗马帝国”“秦汉时期的中国”……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都是空的,只是一个个一无所有的房间而已。
沿着长廊慢慢地走着,翟南觉得,自己像是沿着时间的长河走向下游,但下游不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而是突然被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所隔断,人类历史就是从那里跌了下去,变成了一道瀑布,从此坠向虚无的深渊。如今所有的水都已经流干,剩下的只有干涸的河床而已。他甚至怀疑,走到那尽头之后,自己也会掉下深渊,从此消失……
长廊中的尸体仍然三三两两地出现,但翟南现在没有刚才那么恐惧了,他多观察了那些尸体几眼,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发现:这些尸体都是男人,而且是青壮年男性。他回想了一下,一路上的上百具尸体中,他没有看到一个女人,也没有老人小孩。这不会是巧合。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最后来到这里的只有壮年男人吗?这不太可能吧?
抱着一肚子的疑问,翟南终于走到了甬道尽头,一扇巨大的门出现在他面前,上面有一块牌子,铭有“地球生物基因库”的字样。这里应该就是整个地下建筑的核心了。
他伸手去推,那扇门纹丝不动,但是过了片刻,门自己打开了。那是一扇足有一米厚的合金大门,里面最初是一片漆黑,不久便透出了明亮的光线。
翟南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蔚蓝色的海洋之前,他的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绿色大陆,形状异常熟悉,是亚洲。在一刹那,翟南几乎有一种自己正悬浮在那个已经消失的地球上空的错觉,一阵头晕目眩。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那块大陆是奇异地向着他凹陷的。翟南定了定神,才发现在他面前的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球形大厅,直径大约有一百米。大厅的背景是蓝色,镶嵌着绿色的大陆图案,和地球上的位置完全对应,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地球的内表面一样,而他大概站在赤道附近,沿着弧形的墙壁,在大约60度、45度、30度和赤道等“纬度”上都有过道,上下以楼梯衔接,而墙上是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孔槽。
这或许是人类最后一座伟大的建筑了。这个形状,当然不是一个方便省力的设计,却充分展现了设计者对于地球的眷恋之情。再一次看到熟悉的“地球”,翟南觉得自己的眼角湿润了。
他又向身边的墙上看去,那里所对应的区域相当于赤道穿过的太平洋中部。在一些小槽边上,他看到了一堆斜体的拉丁字母:“Orcinus orca”“Geochelone nigra”“Sphenodon punctatus”……虽然不懂具体是什么,却很容易想到是生物的拉丁学名。翟南思忖片刻,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个巨大的球形大厅自然就是基因库,生物基因应该就以某种方式储存在这些墙壁上的小槽中。但这些小槽大多却空空如也,这是怎么回事?
他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槽孔中有什么东西,轻轻抽出来,是一个方片形的透明晶体,里面有一个夹层,但却是破掉的,边上缺了一个口子,里面自然已经空空如也。如果里面曾经存储了什么基因或细胞的话,现在也肯定没有了。
翟南将那个晶片放回去,困惑地摇了摇头,然后不经意地向下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血为之凝。
在大厅的底部,横七竖八都是尸体,情形和外面相仿,但数量比外面多得多,触目惊心。翟南粗略估计了一下,这里的尸体大概有五百具以上,仍然都是男人,毫无例外。
而在尸体的中间,相当于南极洲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黑色正方体,边长约三十米,中间有圆柱形的凸起,翟南知道那是什么:这个设计是一种小型核聚变反应堆,可能是整个基因库的动力系统。要将几百万种生物细胞保存几千年,必须保持极低的温度,需要大量的能量才能维持。
更确切地说,它曾经是基因库的动力系统,因为它没有半点正在运转的迹象,所有的指示灯都熄灭了。翟南的心沉入了深渊:这样一来,无论基因库里有什么东西,如今都已经丧失保存条件了。
“来自宇宙的蠢驴们,你们来了,你们终于他妈的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骤起,在大厅中回响,和刚才平静的广播不同,这声音里满了绝望和怨恨。
同时,在大厅的墙壁上,“印度洋”的中部,出现了一面宽大的显示屏,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三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面前。他的形象是个亚洲人,穿着脏兮兮的21世纪的服装,手里拿着一杯好像是啤酒一类的饮料,坐在一个胡乱堆放着各种东西的房间里。翟南一时也看不清楚房间里是什么。
令他震惊的是,这个男人讲的是汉语,翟南的母语。
难道还有人活着?这个念头刚在翟南的脑海里浮现,对方就打消了他的幻想:“不用看了,你看到这录像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很久了。我叫卢瑟,是建造这座地下掩体的工程师之一,这个仿地球形的基因库就是我设计的。我是整个宇宙中的最后一个地球人。
“我不知道你们是虫子、蜥蜴还是章鱼,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个傻帽儿星球来的,也不知道你们是商人、科学家、考古学家,还是无意中跑到这里来的倒霉蛋,总之既然来了,就是我的客人。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一个?”说着,他诡异地咧嘴笑了起来。
翟南看着那家伙的坏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还是我来说吧,坏消息是:你们这些白痴白跑了一趟,什么也捞不着。好消息是……算了,待会儿再说吧,我先告诉你们,为什么什么都找不着。我会告诉你们这一切,当然你们能不能听懂,我就管不了了。
“我估摸着宇宙中总会有些傻帽儿在四处寻宝,虽然我们是个未开化的破烂星系,总也会有些独一无二、让人感兴趣的地方,历史、文化、生物基因……所以你们来了,不是吗?你们以为在这里可以发现这些,然后回去,在银河系的考察报告里增加一点光彩的履历?错了,这里什么也没有!
“告诉你们吧,从来就没有在冥王星建立地球文明博物馆的计划,这一切只不过是烟幕!哈哈,烟幕!
“在太阳爆发的危机中,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向更远的行星或巨行星的卫星移民,但太阳膨胀后,火星、木星和土星都必然受到灾难性的影响,不可能安全。天王星缺乏大卫星,海王星也只有海卫一一颗大卫星,而且距离海王星过近,不够稳定,当海王星轨道改变时,很可能坠入海王星的云层中……所以事到临头,人类又想起了早已经被遗忘的冥王星,这颗矮行星注定和人类有不解之缘。
“经过分析,冥王星是最有可能帮助人类逃过这一劫的太阳系大天体,因为它距离太阳最远,受到的波及最小。可惜,同样因为它太远了,地球上没有多少人能到达这里。即使我们倾尽全力向冥王星移民,也只能移几千人——不到地球人口的十万分之一。虽然几千人已经足够我们的种族繁衍下去,可问题是,另外几十亿人不会干。
“每个人都想走,而如果自己走不了,也不愿意让别人走,这就是我们这个种族的自私本性……更不幸的是,我们的星球上实施的是一种全民投票公决的‘民主’制度,结果可想而知,任何向冥王星移民的计划最后都被否决了。”
翟南想了起来,在太阳危机爆发后不久,确实有这样的提议,撤一部分精英到冥王星上去,保存人类的火种,但在民众的强烈反对下,这种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派遣他出行的“方舟计划”,现在想想看,所谓“方舟计划”其实是很不现实的: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来回一趟也要上千年时间,而太阳可能在此之前就会爆炸!更不用说,第一次恒星际载人航行,绝不可能如此顺利,中间不知道会出多少问题。
似乎猜透了他的心理,卢瑟接着说:“为了应对民众,地球联合政府取而代之,推出了一个‘方舟计划’,让几个傻帽儿宇航员去宇宙中碰运气,寻找移民的星球,鬼才相信他们能活着回来。昨天我们连上个火星都困难,今天就能到银河里去摸鱼了吗?这不过是缓解民众心理压力的安慰剂:我们一共造了三艘‘方舟’,第一艘成功了——至少发射成功,第二艘却失败了,飞船在发射台上就炸成了灰;第三艘新型方舟还没造好,太阳就爆发了。即使是第一次发射的‘方舟一号’,根据最后接收到的数据,也偏离了预定轨道,肯定完蛋了。
“不管怎么说,‘方舟计划’给了民众一点希望,但实际可行的方案当然还是在冥王星建立移民点,这件事必然要依赖全人类的工业体系,同时还要消耗惊人的资源。为了应付民众的反对,各国领袖终于达成了秘密协议,以建造人类文明纪念工程的名义启动冥王星掩体工程。理由冠冕堂皇:留下人类文明的纪念啊,向宇宙展示人类的成就啊,等等。再找几个科学家、文学家、电影明星来游说一番——当然要秘密给他们来冥王星的名额——最后这个提案终于在地球联合议会勉强获得了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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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花了三十年时间,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终于完成了冥王星计划的主体工程,但民间的反对和质疑从来没有消失过。整个过程必须在社会大众的监控之下,所以我们造了毫无用处的纪念碑,并且将地下生活区外表造成博物馆的样子,贴上标签,以掩盖真正的方案。但人类的能力还是太有限了,很多设想中的方案由于资源不足无法实现,最后建成的部分只能供一千人左右长期生活,而不是事先预期的三千人。
“虽然启动冥王星工程的目的并非是给你们这些外星虫子捡便宜的,但无论如何,基因库是重中之重,早在工程完工之前,数百万种动植物的冷冻细胞第一时间就已经运过来了。另外,我们也的确打算运一部分文物和珍宝过来保存。只是一切还没来得及进行,太阳灾变就发生了。
“幸运——不,或许更应该称为不幸——的是,太阳的膨胀有一个过程,前后持续了好几年。最初几天太阳异变还不显著,并没有给地球以致命的打击,人类还有一点逃生的机会。预先通知的一千多名社会精英中的大多数都到位了。可这帮所谓的精英,不管是财阀巨头还是国家元首,或者什么科学家工程师,碰到灾难时和一般老百姓没任何区别,这个要带老婆孩子,那个要带情妇小秘,还有人要带七大姑八大姨的,一群蛀虫……最后人数整整多了一倍。加上纸包不住火,秘密在最后关头终于泄露出去,全太阳系能弄到飞船的有钱人都玩命地往冥王星赶,大部分人在路上就挂了,可最后还是有三千多人到达了冥王星……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扯下文明的面纱,犹豫一番后,最后把他们都放进来了。此时太阳已经膨胀了一倍,地球仍然存在,但是其表面已经没有任何生物了。侥幸逃生的,只有大约五千人左右。
“只能供一千人生活的生态维持系统,现在有了五千人,外星虫子们,你们说应该怎么办?”荧屏上的卢瑟怪笑着问。翟南心中一寒。
“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在宇宙中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卢瑟继续说,“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我们这个种族又有一个特点,雌性的体力远远不如雄性……
“首先出现的就是氧气的问题,这里的空气循环系统最多只能供一千多人呼吸,五千人一来,不得不动用储备的液氧,但至多只能支持六个小时,是的,只有六个小时。最初人们还假惺惺地商讨什么女士优先,什么牺牲一部分人的原则。但氧气耗尽的一刻很快到来了,最后一个小时里,人人都喘不过气来,挣扎在死亡边缘。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和讨论的余地,按照国家、种族、语言、宗教进行理性结盟也都来不及了,窒息得快死掉的人们只能按本能行事,杀死身边最容易杀死的人,以减少氧气的消耗。
“不知道是从哪里先爆发的,总之窒息让所有人瞬间都变成了野兽,杀戮此起彼伏,大约半个小时之内,所有的老人、孩子、女人都倒在了血泊中,另一部分孱弱的或试图保护妻儿的男人也被杀了……”
“你们是畜生吗?怎么能这么做?!”翟南忍不住骂了出来。没有女人和孩子,人类不可能延续下去啊。
“随便你怎么想,这是无法抑制的生理本能。在那个时候,能多呼吸一点点空气,都是比金山银山更大的诱惑,比亲情爱情更重要的需求。”卢瑟叹息着说,“最后我们只剩下了一千五百人,半小时内人类现存人口中的70%都被消灭了,这是我们这个种族自有人口控制以来最伟大的成就。
“一千五百人,空气勉强还能够用,但仍然超出冥王星基地的承载能力上限。我们又撑了两个多月,把能吃的都吃光了,包括之前三千多人的尸体——我们并没有直接吃,而是扔进了食物循环系统。这倒不是出于道德上的戒条,而是因为这样才可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其养分,不浪费任何一点不可直接食用的成分。
“但仍然不够,大部分人还是饿得发慌。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个谣言,说可以去吃生命库里储存的细胞,虽然那些细胞都小得看不见,但是谣传说,包裹着它们的营养质解冻后也是可以食用的。甚至还有无知的谣言说,其中包含着从细胞变成人所需要的全部养分,喝一口可以补充一个月的能量……饥饿让所有人都变得疯狂了,首先是一两个,然后是所有人像潮水一样涌向基因库,当然首先要关闭冷冻系统……人们跑进去胡乱吃了一通,结果,很快人们就发现这是胡扯,谁也没有吃饱……我们倒是没有吃掉全部的基因,但是冷冻系统一关闭,基因库上升到室温,又没有人想着妥善保存,所以那些细胞很快都报废了……”
“你们这些白痴!”翟南破口大骂道。
“在为了吃一顿饭而毁掉了地球四十亿年来的全部进化成果之后,”卢瑟喝了一口啤酒,悠然地继续道,“发生了一起更加惊心动魄的事件。在剩下的一千五百人中,发生了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战争,同时也是唯一一场在外星球进行的战争,也是唯一一场全人类都参与的战争。剩下的男人们分裂成两个阵营,彼此大打出手。战争的主要工具是拳头和棍棒……具体过程我懒得说了,总之,最后剩下了七百人,勉强能够在冥王星上活下去了。
“我们活了三年。
“是的,三年。我们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喝着肮脏的水,食用着用自己的粪便制造出来的食物,没有新衣服可以穿,没有澡可以洗……特别是,没有女人。我们像狗一样活了三年,看不到任何希望……看看我喝的东西,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可口的饮料吗?是用人的排泄物制成的饮用水啊!”卢瑟举着那杯淡黄色的“啤酒”对他们吼道。
“在这三年中,除了那些连上帝都觉得恶心的事情之外,我们最主要的、甚至称得上美好享受的生活乐趣就是看电影。基地的主电脑里还没来得及储备电影,但我的电脑里还有一千五百部影片,拿出来跟大家分享,够我们看的了。看那些昔日地球上的人的生活,看他们的音容笑貌、悲欢离合、天伦之乐……试图忘记在这个地狱里发生的一切,想象自己还生活在地球上,生活在那些都市、小镇或者乡野,在家庭、酒吧、汽车、教室、图书馆、医院……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过着他妈的人过的日子。
“一千五百部片子,我们坐在那里,看了三年,每天从早看到晚。最后,终于连电影也看腻了。就在这个时候,地球最后毁灭了,我们目睹了地球坠入太阳的全过程。请看,这就是我们曾经的母星。”
荧屏上出现了地球和太阳的画面,这一画面显然是在冥王星上用望远镜从几十亿公里外拍到的,模糊不清。看上去,地球只是太阳表面一个运动的小圆点。只听卢瑟继续说:
“自从太阳开始膨胀以来,随着太阳质量的损失,对地球的引力渐渐减小,地球的轨道也在外移,从而延缓了死亡的到来。虽然地球还存在,但这时候地球的大气已经被太阳风吹散,海洋也蒸发干净,表面被岩浆覆盖,早就没有活人了,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它能够逃过被太阳活活吞掉的命运。地球好像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悲惨命运,沿着螺旋形轨道拼命向外逃,几乎逃到了火星轨道上,但是从太阳中喷发出来的等离子气团却弥漫在它的轨道上,令它的速度不断下降,而逐渐被膨胀的太阳赶上。
“地球的密度远远大于膨胀的太阳,不会因洛希极限而粉碎,但在这个过程中,太阳引力引起的剧烈地质活动仍然导致地幔的喷发,撕裂了整个地壳层。古老的大陆板块四分五裂,被掀了起来,脱离地球而坠入太阳……此时,地球如同火海表面的一只飞蛾,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脱离太阳的控制了。终于,已经非常靠近太阳表面的地球被一道将近十万公里高的日珥裹在里面,整个燃烧了起来,然后迅速被卷入太阳内部,再也看不见了。整个过程就好像青蛙伸出舌头吞掉一只飞虫一样轻松,甚至没有在已经硕大无朋的太阳表面激起多少浪花……这时候,我们才真切地知道,家园已经毁了,我们这七百个男人和这颗渺小的星球就是地球文明最后的残余了。”
随着卢瑟的叙述,翟南仿佛看到了地球渐渐被太阳的光芒所湮没时那壮丽而又恐怖的画面。
“目睹地球的毁灭后,绝望日复一日压了下来,我们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和欢乐,甚至生命也越来越远去,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离开这个变态的宇宙。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外星虫子有什么天才的法子能离开这个宇宙。或许我们人类没有那么了不起的技术,不过即使对我们这些低级生物来说,也还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哈哈!”卢瑟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想用这个办法,或者说,也许每个人都想到过,但大部分人没那个胆子……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帮他们作决定,而这个人就是我这个工程师,我已经腻歪了这一切。我趁他们不注意,关闭了空气循环系统,让空气泄漏到外部去,在十五分钟内一切就完成了。”卢瑟狞笑着说。
“天哪,你杀了所有的人?”翟南不由得惊呼出声。
“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卢瑟似乎预料到了翟南的惊怒交加,不以为然地说,“就算我不这么做,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三年,三十年,六十年,有什么区别?等你们到来的时候,我们肯定早已经死光了。而我在录完这段录像后,也会选择同样的归宿……
“不管怎么说,远来都是客。既然来了,总得给你们看点东西,让你们知道我们地球人的生活曾经也没那么糟糕。下面是我刚才说过的好消息,让我给你们展现一下我们地球文化最精彩的一部分吧……”卢瑟贼兮兮地笑着,随即他的头像消失了。一系列久违了的电影画面出现在荧屏上:
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一个穿着校服的美丽少女袅袅婷婷地走着,樱花落在她的身上,她笑得那么甜,那么美……
翟南屏住呼吸,盯着这似曾相识的画面,无尽的感伤涌上心头。可这时候,迪克又在呼叫他了:“翟南,下面究竟怎么样了?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你找到人了吗?”
“没有人,”翟南平静了一下心绪说,“一个人也没有。我只是在……看电影,你要不要下来一起看?”
7
一个小时后。
荧屏上,那个叫做苍井空的女孩褪去所有的衣服,扭动着清纯动人的娇躯……
坐在球壁赤道上观看的翟南和迪克二人同时呼吸急促起来。
“这个该死的卢瑟,居然还收藏了这么好的电影!”迪克骂道,“NASA那帮笨蛋给我们飞船上装的电影是什么?《公民凯恩》《拯救大兵瑞恩》《耶稣受难记》……”
“还有《妈妈,再爱我一次》和《无极》。”翟南补充说。
“就这些烂片子我们都看了一百多遍,每部!”
正当男女主角逐渐进入正题之时,卢瑟那猥琐的马脸又切到了画面之前,挡住了关键部分:“打扰一下,外星虫子们,我想我有必要跟你们介绍一下,这种电影叫做爱情动作片,对人类来说极具观赏性,是一种独特的视觉和听觉艺术——”
“混账,他妈的滚开,别挡着老子看片!”翟南和迪克异口同声地叫道。这令人欲罢不能的画面几乎已经让他们忘记了一切烦恼和痛苦,在长久的压抑和紧张之后,他们终于得到了解放,他们不愿意再想别的什么事,哪怕是沉醉片刻也好。
卢瑟当然听不到他们的抗议,还是兴致勃勃地继续讲着:“很遗憾,自从太阳危机爆发之后,地球上完全进入军管状态,这类电影就没人有闲心再拍了。你们看到的,是我这些年辛辛苦苦收藏的早期作品……但都是经典。不过你们这些从几千光年外来的虫子,又怎么能欣赏其中的妙处呢?对你们来说,这只不过是外星生物学研究的材料吧?
“对了,顺便说一下,我还给你们安排了一个余兴节目……在这个片段结束后,具体来说,就是五分钟之后,一颗100万吨TNT当量的核弹将在你们脚下引爆,让你们同时也爽上天,这个安排够创意吧?”
翟南和迪克顿时惊呆了。翟南向他们进来的那扇门看去,不知何时,那扇门已经关闭了。
“明白了吗?”卢瑟恶狠狠地说,“你们掉进了落后的地球人的陷阱!凭什么你们这些外星虫子能在银河系里耀武扬威,乘着超光速飞船来去自如,我们只能在这个鬼星系里哭着等死?就算老子死了,也要拖你们一起下水。这个地下基地本来就是用核弹炸出来的,我们准备了四枚核弹,用了三枚,最后还剩下一枚,我特意把它留给你们。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那些超级技术能不能防止自己被炸得灰飞烟灭!”
“你这个婊子养的蠢货!哪有什么外星人,我们是你的同胞!”迪克大叫道,两千多年前的卢瑟当然听不到。翟南跑到门边,用力砸门,那门却纹丝不动。
“你们出不去的,”卢瑟从容地说,“就算你们的技术能轰开这一米厚的合金大门,电梯也被封死了,除非你们会瞬间移动,否则不可能在五分钟内离开核弹的威力圈。
“不过,我还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只要能回答出我的三个问题,而回答和电脑里所储存的答案符合,核弹的倒计时就会停止。当然,必须用人类的语言回答,你们的回答要通过电磁波信号发送到我的电脑里进行语音匹配。你们要是不会说人话,那我就没办法了。不过你们放心,这些问题都是全宇宙所关心的终极问题,不会问你们地球上那些犄角旮旯的事情。你们明白了吗?”
卢瑟说话的同时,画面中越来越大声的喘息和呻吟不断通过电磁波的转换,传到他们耳中。
“混蛋,该死的疯子!”迪克大声叫骂着,虽然他曾经企图自杀,不过此时却万万不想被人炸死。“闭嘴,迪克!”翟南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骂也没用,不如听听这个混球说什么!”
迪克终于安静了下来,卢瑟开始提问了:
“第一个问题:人类如何才能永生?”
“让细胞无限复制自身。”翟南思考片刻后说。没有反应。
“不断制造克隆身体,移植大脑!”迪克说,还是没有反应。
“摒弃肉体,思维上传!”
“永久冰冻,直到宇宙末日!”
……
他们想出了七八种答案,但无论怎么说,电脑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两具肉体纠缠得越来越激烈。最后词穷了的二人只能流着冷汗,眼睁睁看着时间不断流逝……
“主啊,救救我吧!”迪克下意识地说,他是一个不算虔诚的教徒,忽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信仰基督,肉身复活,才能获得永恒的生命!”他满怀希望地等了片刻,电脑还是没有搭理他。
“我们完了!”迪克绝望地叫道,捂住了脸。
这时,一个念头划过翟南的脑海:
“那个……”他嗫嚅地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信C哥,得永生?”这是在他的时代很流行的一句话,不过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等了片刻,觉得自己太傻了,答案怎么会是这个?他正想说点别的,荧屏的左上角忽然出现了一个绿点。
“恭喜你,答对了。”卢瑟平静地说,“下一个问题。”
8
翟南愣愣地,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闯过了一关。这怎么可能?但第二个问题已经传入他耳中:
“请听题!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数学基本定律的: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等于三?”
“这……一加一在任何情况下也不等于三啊!”迪克抗议说。他挠着头,忽然看到荧屏上的镜头,一下子如梦初醒——
“啊哈!我知道了!”迪克兴奋地道,“在一男一女制造小生命的时候……”
卢瑟没搭理他,迪克又紧张了起来:
“呃,难道不是?让我想想……对了,在二被称为‘三’的时候……”迪克绞尽脑汁,又想出了一个答案。还是没用。
“难道是在黑暗森林状态下进行数学攻击,改变基本数学规律的时候……”迪克的脸色一变,想起了翟南在飞船上跟他讲过的某部科幻小说中的情节。
卢瑟还是没有出现。眼看着时间不断流逝,迪克冷汗涔涔,大口喘息,几乎要绝望了。这时候翟南终于开口了,一字一顿:“一加一在算错的情况下等于三。”
“回答正确!恭喜你!”卢瑟出现了,“看来你一定来自一个超高智能的种族。”
“这……这他妈也可以啊!”迪克简直要抓狂了。
“这个嘛,你要是看过赵本山的小品就知道了。”翟南苦笑着说,他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在太阳危机后,艺术发展早就停滞了,人们只有反复消遣公元世纪的艺术品,所以21世纪初叶的相声小品还一直被人们所熟知。可是这个卢瑟竟然拿赵本山去考外星人,还有比这更疯狂的吗?
“好了,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宇宙中最为深奥和艰难的终极问题:生命、宇宙和一切的答案是什么?
“哈哈哈哈!”迪克终于得意地狂笑了起来,“这个问题难不倒我,我十五岁的时候就把《银河系漫游指南》倒背如流了,你这个蠢货,给我听好了:生命、宇宙和一切的终极答案是——四十二!”
可是卢瑟没有回应,时间继续流逝着。
“forty-two!也不对?Quarante-deux!Zweiundvierzig!Yonjuni!”
迪克把自己所知道的各种语言中的“42”都说了一遍,还是没有反应,他气得怒骂道:“你这个白痴!笨蛋!难道那么著名的小说你都没看过吗?”
不,也许答案是别的什么。翟南想,是上帝的爱?是生命意志?是最高理念?还是真空中的一个泡泡?种种哲学的、科学的、文学的、宗教的答案涌进他脑海,但他知道,绝不会是随便某一个答案那么简单。
“还没想出来吗?只有一分钟了,就快来不及了。”卢瑟又出现了,怪声怪气地笑道。
“你这个变态,他妈的去死吧!”翟南忽然听到身边的迪克大吼一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迪克拔出激光枪,抬手向着荧屏上卢瑟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不要!”翟南惊呼一声,但来不及了。激光当然伤不了早就死了一万多年的卢瑟的影像,只是在影像所投射的墙壁上多了一个黑点而已。而迪克刚扣动扳机后不到一秒钟,从大厅的北极点上,一道枝形闪电便对着他劈了下来,正中他头顶,迪克哼都来不及哼半声,就仰面倒在了地板上。
这是可以预料的,这个大厅既然是整个冥王星基地的核心,包含着人类最重要的基因库,在设计时自然要考虑应对破坏性攻击,因此不可能没有自动防护反击的武器系统。
“迪克!”翟南扑到迪克身边,发现他全身几乎都被烧成了焦炭,只听他颤动着双唇说了半句话:“妈的,反正都一样……”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翟南坐倒在地上,脑子里不悲不喜,一片木然。这么多年来,他和迪克两人相依为命,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宇宙中最后活着的一个人,和行尸走肉毫无分别。在一刹那,他理解了卢瑟当初的心情,与其这样,不如死掉算了。他甚至期盼核爆炸快点到来了。
反正都一样。
地球就是毁于一场核爆,天然的核爆,想当年它也诞生于同样一场核爆……而今人类最后的遗迹毁于人类自己制造的核爆,真是公道得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啊!”不知过了多久,荧屏上的男女同时叫了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裸女了……这辈子还没见过真的……早知道当初就追那个玛丽了……翟南神情恍惚地想。
苍井空消失了,卢瑟那下作的表情又出现了,“最后一次机会,说吧,生命,宇宙和一切答案是什么?如果说错了,核弹就会立刻爆炸。”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翟南喃喃地道,等待着最后毁灭的到来。
但是一秒钟过去了,两秒钟过去了……一切如常。周围的一切仍然存在。相反,迎接他的是一声幽叹:“答对了。没有人知道答案,所以答案就是:不知道。”
9
这算什么,黑色幽默?
翟南还没有明白过来,就看到屏幕上换了一幅画面。仍然是那个房间,仍然是一脸颓废的卢瑟,但卢瑟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哀伤:
“我知道我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这段录像不会有人看到的,就算被外星人看到,也根本不可能有人答对这三道题目,这盘录像和一切都将毁于核爆炸的烈焰……不过,不管怎么说,如果你能看到,那么你就看到了。而你——”他脸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荒诞得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你不会是别人,在整个宇宙中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你是翟南,‘方舟一号’的翟南。我等的——就是你。”
在时间之河的上下两端,翟南和卢瑟遥遥相望,两千五百年的洪荒岁月横亘在他们之间。一个痛苦地闭上了双目,一个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场不可能的对话,但却真的发生了。
“太阳系毁灭了,冥王星基地也完蛋了,‘方舟一号’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以为自己早就放弃了这个希望,但是在最后的时候我才知道,在我内心深处仍然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总有一天,方舟会回来,你们会找到殖民地,人类会得到重生……这个希望太渺茫了,但它依然存在……”说到这里,他居然哽咽了,抑制不住的泪水从他的面颊上流了下来。
“你明知我们会回来,你还要引爆核弹!你还害死了迪克,你这个疯子!”翟南忍不住大声骂道。
“其实,三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摄像头检测到人类的形体,只要你们的回复是用人类的语言,核弹就不会引爆,这只是一个玩笑。”卢瑟像为自己辩解一样说道,“但如果有人能答对三个问题,不,只要有人能答对其中任何一个问题,那个人必然是你,翟南。下面的话是专门要对你说的。”
卢瑟深深吸了一口气,“翟南,你这小子。我知道你多半已经在外太空喂黑洞去了,不过就让我想象你已经回来,已经建立了人类在外星系的第一个殖民地,站在了这个大厅中,并回答完了三个问题……这会让我感到一点安慰。也许在某一个可能的宇宙中,这一切真的会发生……你当然不知道我,我是当初应征‘方舟一号’宇航员的千百个落选者中的一个,但我早就知道你,作为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类,你是世界级的名人。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们通过遴选、接受训练、出发、飞过木星和土星……我专门研究过你的资料,甚至看过你上大学时在水木社区上发的帖子……我嫉妒你,翟南。
“但你是我的同胞,不仅是同胞,而且是同类。我知道,我们在内心深处都是相同的……一样的宅男……因此,你是最佳的人选,你听着,我要送你一样礼物……一件非常非常珍贵的礼物……”
礼物?
“想知道吗?在这面墙壁中间有一扇小门,就在日本九州岛的位置,你来吧。”
翟南依言,沿着弧形的墙走到北半球九州岛的方位,找到了墙上的那一道门。门在他面前自动打开,翟南飘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气密过渡舱,只有五六米长,尽头是另一扇门,翟南进了那扇门之后,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满是屏幕和仪表的宽大房间里,他看出来,这就是冥王星基地的总控制室。这里几乎是真空,没有灰尘,温度极低,因此在两千五百年后,还保存得相当完好。但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进左边的小门。”卢瑟继续指示说。
翟南找到了那扇门,推门进去,发现正是荧屏上他看见过的那个又脏又乱的小房间。房间的布置和21世纪普通的单身宿舍一样: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桌子上胡乱放着些杯子和碗碟,地上扔满了酒瓶和纸团……卢瑟的尸体就对着电脑,仰倒在椅子上,脑袋上多了一个大洞,四周是早已冷凝并挥发了的鲜血,只剩下一片深褐色,身下掉着一把手枪……卢瑟早已经是一具干尸。
“礼物就在桌子上。”卢瑟在他耳边说。
翟南在卢瑟的手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U盘,一个银灰色的长方体,只有拇指那么大。
“这个U盘有4T的容量,里面有一千五百部日本电影,都是我在地球上的时候精挑细选的……我们在这个基地里看了整整三年,如今转送给你。这是最耐用的高级盘,里面的资料保存一万年没什么问题。这个礼物你还满意吧?可以在回殖民地的飞船上打发打发时间。”
翟南苦笑了一下,卢瑟死了也不忘摆自己一道。什么礼物?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片子。卢瑟一定以为,自己如果回来了,那么就证明在外星球的殖民改造初步成功了,飞船上有一个人类的基因库,里面有大约一千人的基因,在外星球重建人类社会并非不可能。
但卢瑟不知道,飞船上的人类基因库已经在穿越星云时毁于高能辐射,而这里的死者都是男人,尸体的保存状况虽然还不错,但所有的水分都蒸发了,不可能找到可以用来克隆的完好细胞。退一步说,就是能够找到完好的细胞,也只能克隆出男人来。
更何况,“方舟一号”的任务失败了,根本就没有找到殖民地,飞船残破不堪,能回到太阳系已经是奇迹,何谈再次出发去外星系?
因此,人类注定了还是要灭绝。就算看完了这一千五百部电影,之后在致命的孤独中,可能他自己也要走上和卢瑟相同的路……
那还有什么意义?无论在外太空孤独地漂流,还是在冥王星上等死,结果都一样,还不如现在自行了断……
翟南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一把抓起那U盘就要往地上摔去。但这时,卢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顺便告诉你一声,这个U盘同时也是一把智能钥匙,里面储存了我的信息,可以打开基地最底层的能源供应系统,在那里,还有一个残存的基因存储模块……”
翟南感觉自己的胸口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
“是的,你猜到了吧?那里有这些影片主演的基因。”
10
翟南的心跳得如脉冲星的自转一样快,他奔跑着,跳跃着,迅速穿过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厅,向外冲去。卢瑟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她们是少年的梦想,她们是中年的寄托,她们是老年的慰藉……
“她们是青春,她们是爱,她们是光。
“她们是饱受瞩目又备受鄙夷的一个人群。但她们的肉体照亮了我们的精神,她们的赤裸刺透了我们的伪装,她们的柔软融化了我们的坚硬……”
翟南冲出了大厅,奔跑在长廊中,一个个房间:20世纪、19世纪、18世纪……从他身边掠过。他如同正奔向人类历史和文明的源头。
“第一次耀斑爆发后不久,2016年,建立地球生物基因库和保全人类精英的紧急移民计划就雷厉风行地付诸实施。由于身份所限,她们根本不可能进入只有几千人的精英行列,连备选名单都上不了,但入选基因库的门槛要低得多,基因库里预计储存十万人的基因,其中日本分到了三千个名额,本来应该也没她们多少的份儿,但是那些掌握决定权的财阀和高官却以‘优化人种’为借口,竟然指示分给了她们整整一百个名额……因此,虽然她们的娇躯已经重新回归天照大神的怀抱,但她们的一部分终于来到了这里。”
唐朝、汉朝、罗马帝国、罗马共和国、古典希腊……一个个离他而去。俱往矣,多少风流人物,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我是工程师,对于基因库的分布情况了解得很清楚。人类基因库分为几百组,按重要性和种类的不同分别装在不同等级的模块里。她们的基因是最低重要性的,所以放在库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基因库被洗劫一空的时候,我总算趁乱把她们的基因模块抢救了出来。我还想救出更多的基因模块,可是等我回去,基因库已经完了……只有她们了。”
殷商文明、克里特文明、苏美尔文明、古埃及文明……一个个空空荡荡的房间,这些文明真的存在过吗?那些人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他们穿着怎样的衣服?在怎样的城市或乡村里生活?他们如何狩猎和种植?他们如何相爱和繁衍?五千年的人类文明,虚无缥缈,似乎从未真实存在过。
“与动物基因的储存不同,人类基因储存模块有独立的液氦循环系统,有能够支持三天的备用能源。为防万一,我将她们的基因储存模块抢救出来之后,就悄悄来到地下,设法将整个模块接到了主基地自身的能源系统上。虽然整个基因库需要一个专门的反应堆供电,但单独一个模块的耗能相对很小,所以如果没有人来,这个模块将与主基地存在同样长的时间,直到能源耗尽……”
新石器时代、旧石器时代、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人类一步步退向历史的尽头,褪去所有的人性,退到他们的动物母亲中去……
“但是基地的克隆设备在最后的混战中被毁掉了,懂得克隆技术的专家和工程师也都死了,我无力让她们重回人间。她们只有放在那里,直到时间的尽头,等待着奇迹般的爱和拯救,或者永恒的死亡。如果是后者,她们的美将不复存在于宇宙间,她们的名字也不会被任何一粒灰尘记住。”
更新世、上新世、中新世、渐新世……白垩纪、侏罗纪、三叠纪、二叠纪……猿人们从草原上缩回到树上,从树上回到地洞里,从地洞里回到河边,回到大海中……它们四脚着地,乳头消失,褪尽皮毛,披上鳞片,它们的大脑越来越小,四肢也缩回到身体里,它们变成了鱼,无忧无虑,在大海中畅游……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比起这一切,更可怕的是她们被那些外星虫子发现,被复制出来,然后就像河马和鳄鱼一样被展览,被指指点点,被嘲笑,甚至被当成老鼠和青蛙一样解剖,被当成蟑螂一样践踏……想想吧,我们人类最美丽、最优雅、最可爱的成员,就这样被那些不懂得人类之美的虫子反当成丑陋的怪物,肆意蔑视和蹂躏……谁能够忍受这些?所以我宁愿用核弹炸掉整个基地,也不会让外星人得到她们……”
寒武纪过去了,埃迪卡拉纪也消失了,显生宙在他后面,元古宙和太古宙也离他而去。漫长的时间逆旅中,人类一步步变成了虫子,虫子分解为一个个细胞。细胞又破碎成无数基因的碎片,无数大分子结构,消散在原始海洋中。最后,海洋也已干涸,地球散归星云,太阳还没有诞生,甚至宇宙大爆炸也没有发生……
“老实说,我并不十分确信你会回来,但是我听说,宇宙中存在无数种可能状态,也会产生出无数平行宇宙……也许在一百万亿个宇宙中你都会像条狗一样死掉,但是仍然会有一个宇宙,你会回来,会听到我说的话,会找到她们……”
翟南走进电梯,按了最底下一层。电梯向下沉去,如同沉向虚无的深渊。
但现在翟南知道,在世界的深渊里,在无垠的时间的荒漠里,在多少次因缘聚散之前,甚至在创世之前,在黑暗而混沌的水面上——
她们在那里等着他,如同太古的鲛人,唱着古老而魅惑的歌谣。
卢瑟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听到这一切的话,请你把她们带回人间吧。”然后,是一声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接着只有一片寂静。
不,不是把她们带回人间。相反,是请她们把人间带回到这个宇宙,这个疯狂而冷酷的宇宙……翟南想。
电梯门开了,但面前并没有路,而是一堵金属墙,如同死亡一样横亘在他面前。墙上除了一个方形的小孔,一无所有。翟南思忖了一下,将那把智能钥匙放了进去,方孔中闪现出绿光,于是那道墙升了上去。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部巨大的黑色机器,如同一头远古怪兽一样蹲在这地下的洞穴中,等待着死亡。
而在那部机器之前,在一堆黑色的管道和电线中间,有一个不大的正方体,晶莹透亮,半透明地发出蓝盈盈的光。他屏住呼吸走过去,轻轻摸了摸那正方体。被他的触摸所感,上面的智能显示界面上立刻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名字:松岛枫、天海丽、小泽玛利亚、吉泽明步、美竹凉子、莜惠美、水菜丽、堀口奈津美、菅野亚梨沙、波多野结衣……当然还有那个少年时一直令他心醉神迷的——苍井空。
这些名字,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但他知道,她们一定都非常美丽,非常可爱……她们沉睡在这模块深处,如同森林中的睡美人……每一个闪烁的名字,似乎都在向他点头,向他致意……
“原来你们……你们真的都在这里……”翟南喃喃地说,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随即转为啜泣,最后终于变成了号啕大哭。他紧紧抱住那个正方体,像是抱着人类最后的希望。
尾声
“那后来呢?”
“后来,就有了新地球,有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有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有了我们世界的历史,有了我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有了我和你。雪奈,这,就是我们祖先的故事,也是我们这个世界的——起源。”翟卫说。
雪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望着远处弧形的海天之际,陷入了沉思。此刻,她正和少年翟卫一起,坐在悬崖边的一块岩石上,面朝大海。万顷碧波倒映在她的深瞳中,轻轻微风吹拂着她乌黑的秀发,雪白的浪花拍打着她脚下的峭壁,不时溅起拳头般大小的水珠,飞腾起几十米高,打湿了她的裙子,又悠悠落下。
雪奈向天上望去,一轮玫瑰红的太阳正挂在东方的天边,像盘子一样大小。而在天穹之顶,则是一个更为巨大的蔚蓝色月亮,隐隐还可以看到月亮表面闪着波光的海洋……
她很难想象,以前的太阳看起来只有现在太阳的十分之一大小,但却是金黄色的;而以前的月亮,是一个灰蒙蒙的球体,表面一滴水也没有。当然,那是另一颗行星的另一个月亮。
她也很难想象,以前那个世界比现在的要大很多,地平线是一条直线,引力要大十多倍,每天有二十四个小时,而不是一百五十个小时。甚至还有所谓四季,一个人一生中可以经历无数个春夏秋冬……那个世界真是奇怪,奇怪极了。
她更难想象,如今这个春风和煦的星球,这个碧海蓝天的世界,这个生活了好几万人的大花园,在过去亿万年的时光里一直是零下两百多度的冰之地狱,是没有任何生命的星系边缘,以死神的名字被命名。而在那个以前的世界消失后两千五百年,这个新地球才得以出现。在十六岁的她看来,世界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
“后来,我们的祖先翟南留在了这里,留在冥王星上,”翟卫继续说,“并将它重新命名为新地球。新地球有25%的成分是由水冰组成的,利用‘方舟一号’上的设备很容易分解出氢和氧气来,加厚和改造它的大气并不困难。它围绕太阳的公转周期本来是二百四十多年,太阳膨胀后变为一千三百年左右,它的轨道偏心率很高,近日点离太阳只有三十多个天文单位,当它逐渐向太阳靠拢时,由于太阳光度的激增,它变得和昔日的地球一样温暖,它表面的冰层会融化,变成液态的海洋,更容易播种生命,改变世界。我们目前正在第一次海洋时代初期,海洋时期将会维持四百年左右。因为新月亮和新地球之间相互潮汐锁定,表面海洋分布稳定,并不会引起很明显的潮汐……”
“好了好了,”雪奈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就是从历史书上看到的东西吗?说到现在,闷死啦。”
“刚才你不是很爱听吗?”
“刚才是讲故事啊,我喜欢听故事,可不喜欢听这些什么科学数据。喂,我们回去看电影好不好?”
“什么电影?”翟卫一愣。
“就是你刚才说的电影啊,你说得那么有意思,我都想看看了。”
“这个……大人说,现在我们还不能看……”
“那我们就偷偷看嘛!”
雪奈朝翟卫眨了眨眼睛,一笑转身走了。翟卫赶紧跟了上去。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他们欢笑着,打闹着,飞奔着,如轻盈的天使,如矫健的小鹿,一步可以迈出十多米,如飞如翔,尽情地舞动着青春的翅膀,一先一后,向着这座岛屿的中心而去。那里,在森林和草地的中间,在美丽的爱之广场中央,在新月亮的正下方,屹立着一座古老的方尖碑。那座如今已爬满了常春藤的巨碑上,“地球文明之碑”几个大字在玫瑰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