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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1 17: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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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大三的那个周日。正当暮春,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天气暖洋洋的,却也不至于酷热。到处都是婉转的鸟鸣,空气中似乎散播着花香。草木纷纷抽枝拔芽,生命的活力已经四处迸发,犹未尽情绽放。似乎许多美好的事物即将来临,一切却还尚未开始。我们的心中常常被莫名的热情所充盈,却又不时感到说不出的忧伤。那天晚上,我们宿舍的老二姜大勇走进宿舍的时候,步履轻快,哼着歌儿,脸上还带着一种奇特的兴奋,显然和以前每次表白后垂头丧气的样子大为不同。

“成功了?”我忙问,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加速了。

大勇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只要女生没直接拒绝,那就算成功了吧!”老大从上铺伸出头说,“不容易啊,你追了沈琪两年多,终于把咱们系花啃下来了!”

“不能够吧?”老四怀疑地说,“沈琪能看上他?难不成你跟她聊《科幻世界》把人家打动了?”

“你们别打岔0”我说,“大勇,究竟咋回事?仔细说说。”

“一开始和上次差不多吧,我叫住她,把夜场的电影票给她。她先是不要,我又说了几句,她就接过去直接扔进垃圾桶,转身走了……”

“这也能叫成功?”老四讥笑说。

“不过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跟我说,要想约她,除非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也没多想,就说好,她笑了笑就走了。我这一路都在想,怎么能攒够钱,买到那么多玫瑰呢?”

“傻啊你!”老四立即指出,“怎么话都听不明白?沈琪是摆明了让你知难而退!”

“啥意思?”大勇挠头说。

“看看你身上的破衣服裤子,”老四刻薄地说,“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块吧?谁不知道你是半个贫困生啊,哪儿来的钱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少说得四五千,抵得上你半年的饭钱了。沈琪这不过是找个理由拒绝你而已。”

“是这意思?”大勇如梦初醒。

“老四说的没错。”老大接口说,“老二,你追沈琪这么多日子了,兄弟们也不是没提醒过你。她这样的女孩,大城市出来的,家里又有钱,娇生惯养的,根本就不适合你。你再怎么努力她都不会接受的。你也碰了好几回钉子了,就是不死心,她是怕你再继续缠着她,才故意出个难题给你。你要是办不到,下次当然也就没脸再去找她了。”

“我怎么办不到?”大勇不服气地说,“不就是几百朵玫瑰花吗,就算四千五千,我打工,我赚钱,我省吃俭用,过个一年半载的,就不信攒不下这个钱!”

“笨啊,还一年半载,沈琪那样的,几十号人围着她转,能等你个一年半载?”老四嘲笑说,“听说最近中文系的李佳、电子系的孙凯都在狂追她,那可都是学校里有名的风云人物,哪个你比得过?说不定过几天她就和谁好上了,哪儿还有你的份儿。”

“那怎么办?”大勇乞求地看着我们,“你们可得帮我啊!要不这样,我……我先跟你们借钱,去买玫瑰,这笔钱回头我慢慢打工还你们!”

“这……”老大有些为难,看了看我和老四,老四冷冷一笑,扭过头去玩电脑。我想了想说:“大勇,不是大家不肯帮你,而是不想害你。这次沈琪摆明了在整你,你还借钱给她送玫瑰,无端背上一身债,那不是傻吗!再说,就算你东拼西凑地买到了那么多玫瑰,沈琪也答应和你约会一次,看完电影吃完饭,人家还不是说声byebye就走人?你那么多钱不是白费?放弃吧,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

大勇不甘心,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长叹一声,倒在床上发起呆来。我知道他一定还不死心,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让他自己先冷静一阵了。

人与人之间,也不知是缘是债,反正姜大勇自从在新生晚会上第一次见到沈琪,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当然,那时候十个男生有九个被沈琪吸引,放胆去追的也有三四个,大勇并不算特别。但两年下来,其他人都慢慢知难而退,班上男生里也就大勇一个人还在坚持了。

人人都看得出,他和沈琪无论家庭背景还是生活方式,都处于两个世界,他们完全不搭调,沈琪不可能喜欢上他,但他仍然固执地一头栽下去,成为沈琪最忠实的裙下之臣。我们也劝过他好几次,可他就是不听。接连三次表白失败,也没动摇他的决心。今天是第四次,他既然能从沈琪的一个托辞中就看到希望,那这个执念便只会越来越重,不会自动消失了。

沈琪身材高挑,长发飘飘,眉目如画,生得那叫一个漂亮。她还能歌善舞,是好几个社团的骨干,走到哪儿都会把男生的目光吸引过来。大家虽然口头上不免刻薄,其实心里谁没点想法呢?只是我们比大勇多了些自知之明,知道沈琪眼高于顶,不会看上我们这种普通男生的。有时候我还挺羡慕大勇的,毕竟他敢于表达自己。沈琪虽然烦他跟烦苍蝇似的,但至少她心里记住了这个人。而我许琛呢?她可能连我名字都不记得。

不过,大勇也就这样了。他的经济状况我清楚得很,每个月就靠家里寄的五百块钱,加上自己打工赚的一两百紧巴巴地过日子,用的电脑手机全是二手的。他是个孝顺孩子,不至于让下岗的父母给他寄棺材本来。另外能借钱的,就是我们几个哥们儿,但大家自然也不想借钱让他做傻事。杀了我也想不出,他能从哪儿弄到好几千块钱来买玫瑰,就是卖血也赚不了那么多吧?

大勇却另有主张。第二天,他一早就出去了。中午的时候,我在图书馆看到他,他神采奕奕地跟我说,他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我好奇地问。

“这个……现在还不能说。”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是否会成功,但是如果有可能成功的话,那就一定会成功。”

“你打什么哑谜呢?”

“本周六,”他认真地说,“五月十九日,会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也许更多。”

“你哪儿弄的钱?难道你家亲戚是开花店的?”我讶然道。

“这个……跟你说了也没意义,反而节外生枝。”

我还想再问,这时候沈琪来了。她穿着天蓝色的大摆连衣裙,白色的长袜配上棕色的短靴,亭亭玉立,光彩照人。隔着几十米远,我们就感到她的光环,好像周围都亮堂起来了。

沈琪远远看到我们,脸色有些尴尬,但仍礼貌性地朝我们点点头,然后转身要走。我知道她是回避大勇,与我无关,但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沈琪!跟你说件事!”大勇忽然叫住她,快步走了过去。我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

油头粉面的李佳从沈琪后面冒了出来,脸上写满敌意。这家伙是个有钱的小开,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挺让人讨厌。不过不可否认,他比我和大勇加起来都要帅。看到姜大勇过来,他摆出一副护花使者的架势,挡在沈琪面前。

“沈琪,我有话跟你说。”大勇完全无视李佳的存在。

“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除非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否则别来见我吗?”沈琪见躲不过,无奈地说。

“没问题,”大勇说,“我已经预订好了,本周六晚上七点半,你等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准时送到你宿舍!”

“什么?”沈琪以为耳朵出了毛病,“你不会真的去买花了吧?”

“这你不用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大勇雄赳赳地说,可下一句话又露出了本性,“那个,快中午了……一起吃饭吧,我请你吃学一食堂的排骨,好不好?”

我不知道大勇玩儿的是哪出,先约会,后送花,却请人家女生去食堂吃饭?亏他想得出。

沈琪掩口莞尔,李佳更是冷笑连连。沈琪笑了一会儿,抬头正色道:“那不行,说好了,等我收到你的花,再跟你吃饭。”

“好吧,”大勇说,“那你周六在宿舍等着,玫瑰花会送到你楼下的,到时候你一定下来啊!”

“好啊。”沈琪说,“那先这样,我们戏剧社还要排练呢,先走啦!”说完不忘向我点点头,转身翩然而去,让我也觉得心头一暖。

沈琪走了半天,大勇还失魂落魄地呆立着,目送已经转过拐角的沈琪。我问他:“你没毛病吧?你的计划就是假装送花,先骗沈琪出来约会?”

“当然不是,”大勇说,“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你绝对想不到。”

大勇死活不肯把他的计划告诉我,不过到了下午,我还是知道了。说来也巧,那天我上一门冷门的选修课,下课后经过一间自习室,无意中向里看了一眼,只见大勇正在自习室的一个角落里埋头写着什么东西。我有些奇怪,一般大勇去的几个自习室我都知道,他从不到这里来,今天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教室来自习呢?难道是要躲开认识的人?

我一时好奇,蹑手蹑脚走到他背后,从他肩膀上望下去,只见他正在一张信纸上奋笔疾书:

“遥远未来的子孙们,我是你们的祖先姜大勇。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已经是公元2200年、3000年甚至10000年了,我不知道你们在什么样的社会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我想象不出来,未来的一切都超出我们的想象。但我知道,历史是连续的,你们是我的子孙……”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心里嘀咕着,继续看下去。

“没有我和你们的祖奶奶,就没有你们的存在。而这一切,都是从我和你们的祖奶奶相遇开始的。她叫沈琪……”

“什么?!”我不禁惊呼出声。

大勇回头看见我,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就要把信纸藏起来。

“别别,给我看看!”我好奇心大增,伸手去抢,一把将信纸抓到手里,大勇见状忙往回抢……自习室的其他同学不满了,“你俩闹什么?出去出去!”

我慌忙道歉,和大勇一起退出教室,到了楼梯口。大勇看到信纸仍被我抓在手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便撕破脸发作,最后只得无奈地挥了挥手,任我读下去:

“……没有我们的婚姻,也就没有你们,孩子们,你们要意识到这一点。但我和你们祖奶奶之所以能在一起,是因为我送了自己买不起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这在你们的时代或许不算什么,但现在我却难以负担,而如果没有这些玫瑰,我和沈琪就不可能在一起。因此,我必须向你们请求帮助!人类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我相信时间机器在你们的时代应该已经实现(如果还没有实现,就请把这封信一代代传下去,直到时间机器问世的时代),请你们设法返回我这个时代,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送到公元2012年5月19日7点30分的燕华大学三十六号楼楼下,那是你们的祖奶奶沈琪住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着……”

读到这里,我不禁扔下信纸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指着大勇说:“你……你想出来的就是这……这点子?你小子《科幻世界》看多了吧?哈哈哈!”大勇虽然经济拮据,但每个月花好几块钱买《科幻世界》是省不了的。但我没想到他能异想天开到这个地步!

大勇却没有笑,正色道:“所以我不想告诉你。早就料到你会是这个反应。”

“可你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哈哈哈哈!”

“但这确实很可能啊!”

“这怎么可能?”我笑声渐止。

大勇的逻辑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他说,按照量子力学,将来是不确定的,从一个世界中会分化出无数可能的历史分支来。在某一个可能的分支中,他和沈琪将会结婚,生下孩子,孩子又会有孩子……而这一切之所以可能的基础,就在于他送了沈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可他现在是根本没有财力送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和沈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而那些后代也不可能存在。所以他们为了解决这个悖论,维持自身的存在,必然会设法回到这个时代,送给沈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你这不是扯淡吗?!”我笑够了之后严肃地指出,“既然你不可能送给沈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那么你和她的那些虚拟后代当然也不可能存在。既然没有那些后代,又哪里有人会穿越时空来帮你?洗洗睡吧你。”

大勇反倒得意地笑起来,“老琛,你完全没有理解,这才是最关键的部分!当然,在绝大多数未来的历史分支中,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和沈琪什么关系也不会有。但是总有一个可能的历史分支里,我和沈琪会因为来自未来后代的帮助而在一起。”

“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历史分支?这压根儿就不可能!”

“这么说吧,你想想,假设你是我的后代,有一天你看到了老祖宗的来信,然后穿越时空,回到几百年前,帮助老祖宗和他爱的女人在一起,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然后才有了自己的一代代先祖,有了自己。这逻辑不矛盾吧?”

“这是一个首尾循环的因果链……”我沉吟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不过逻辑上好像确实没有矛盾。”

“也就是说,你承认这是可能发生的了?”

“这个……”我觉得好像被他绕进去了,踌躇着说,“也许吧……”

“既然你承认是可能的就对了,”大勇说,“在无数可能的历史分支中,这件事必然会发生。”

“那……那也不至于就发生在你头上啊。”我说,“照这么说,我也可以给后代写一封信,让他们撮合我和沈琪,李佳也可以写。谁都可以写。”

“但是你们并没有这样去做,”大勇说,“甚至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只有我这样去做了,所以是我姜大勇进入了这个历史分支。因为这封信,我和沈琪的命运已经联系在一起了。”

这回我彻底被他绕晕了,完全说不出话来。

大勇见我哑口无言,有些得意,继续发挥说:“其实早上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很犹豫,觉得自己简直疯了,这怎么可能呢?但在逻辑上又无懈可击!我跑到图书馆去找了几本关于时间理论的书看,结果越看越迷糊。可在见到沈琪的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觉得今天碰到她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我不叫住她并让她等着玫瑰,那么这事就无疾而终,我和沈琪就算完了。因此,我必须自己选择进入那个让我们后代非帮助我们不可的可能历史分支里,我必须告诉她,我会在周六那天送给她那些花,这样一切木已成舟,才会确定下来。”

“所以你高调宣布要送她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就是为了选择进入这个……让你们后代穿越时空来撮合你们的所谓可能历史分支里?”

“是的,这也是为了让我自己下定决心。”

“哼……”我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特别有力的话来驳斥他,不过我心里当然一丝一毫也不相信。最后我说:“这一切都是建立在未来会发明时间旅行的基础上,这方面矛盾太多了,不是有什么‘外祖父悖论’吗?也许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旅行。”

“一千年前,人们也不知道会发明电话,隔着半个地球都能说话;一百年前,人们也不知道会有电脑,一个小本子就能装下整座图书馆;爱因斯坦还以为光速最快呢,而今天呢,中微子都超光速了!还有……”

“行了,别跟我在这儿讲科学史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做个验证?首先呼唤你的后代在——比如说——下午四点半出现在这个楼道里,和你见面,等到证明成功了,再让他帮你送玫瑰花吧。”我说着,望了望四周,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发毛,好像那些未来人真的会在下一秒从墙壁里冒出来似的。

“他们当然没有必要现在来验证!”大勇抗议说,“他们为什么要来见我?这和他们毫无关系,但我说的事情就完全不同了,这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存在!如果他们不来进行第一次推动的话,那么他们自己就没法存在!”

“不跟你扯了,”我摇摇头说,“总之这是不可能的。大勇,说到底,你自己真的信吗?”

“为什么不信?”大勇说,但眼神很快黯淡下来,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你说得对,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狂想,但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

我也有些黯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我当然也会尽力帮你。不过这事你先别跟别人说了,否则闹大了不好收场,你再仔细想想,后悔还来得及。打饭去吧。”

但我们不知道,已经太晚了,事情开始向着难以收拾的局面发展。

这天晚上,当我们回到宿舍时,大家不由得吓了一跳:房间里已经沸反盈天,隔壁好几个寝室的家伙都来了,黑压压的一大堆人。他们看到大勇,一拥而上把他拉进了屋,七嘴八舌地问他是不是答应在周六送沈琪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当众示爱。看来这事全班、全系、全楼都知道了,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连玫瑰的数目也给夸大了十倍。

这帮看热闹的家伙以为大勇捞了什么外快,不住地打听着。大勇一开始还想充面子,最后缠不过这帮人,只好老实告诉他们,自己根本没有钱,正打算跟同学借呢,既然大家都来了,要不然就在场的每个人都借他个一两百的……众人一听到“借钱”二字,马上打哈哈说还有事,一哄而散。

如此这般打发了那些家伙,我打开电脑上网,却发现学校BBS上已有了消息,说我系某贫困生(没有点名)要一掷千金,送几千朵玫瑰追女孩子,还被顶上了十大话题。网上的“水军”们激烈争论着,有的说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啊,有的说女生是不是都虚荣啊,还有的说凤凰男和城市女在一起有没有好结果啊……一堆乱七八糟的。

老大和老四自然也追问不休,大勇什么都不说,我也表现出不知情的样子,在两人怀疑的目光中,我们上床睡觉了。

就这样,我成了大勇召唤未来人的同谋。第二天,大勇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于是找我商量:如何把这封信交给他的后代呢?我跟他指出,从逻辑上讲,他完全没有必要赶着写这封信。无论如何,他的后代收到这封信已经是上百年后了,他完全可以在和沈琪结婚以后再慢慢补写,然后一代代传下去;如果他最后没有和沈琪在一起,自然也不用多费工夫。

然而大勇觉得我的想法不对。他逻辑异常严密地分析说,按照他的历史分支理论,在寄出信之前,他还没有进入那个和自己的后代发生联系的分支世界中,因此仍然不保险。他如果不幸先进入沈琪没有收到花的历史分支中,那再寄信也没用了。只有在寄出信、并且确保后代能够收到信之后,他才能保证自己处于那个分支里。不用说,这一切必须在周六的玫瑰之约前完成,听起来颇为有理。

我们商量了几种办法,比如随身收藏着信,以后传给后代,或者把信放在袋子里找个地方埋起来,但都觉得不保险。谁知道信会不会丢失或者被其他人挖走呢?即使放在银行保险柜里也不保险,何况要是有那么多钱去保存这封信,不如直接拿去买玫瑰了。最后我想到一个主意:只要科技继续发展,因特网在未来必将稳定地存在下去,并且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会变得越来越牢固,也许可以把信发到网上,进行长期保存。

我们在网上搜了一下,发现以前的自己果然孤陋寡闻,这个问题早就有人想到。有一个叫“Time-Capsule”的英文网站,和实体的“时间囊”不同,这个网站专门把书信、照片、视频等电子资料储存起来,操作者完成发送后,只能在设定的一段时间——比如二十年或五十年后开启。这些资料有的是谁都可以看,有的则需要输入主人设置的相应密码才能察看。20兆以下的资料是免费的。这个网站目前有一百多万注册用户,很火。它还专门说明,由于预料到未来几十年中可能发生的意外,网站已经采取了多项保险措施以免数据遗失(比如用镜像服务器备份,将数据储存在一个地下几百米的数据库中,连核战也不怕),看样子也还算靠谱。

大勇觉得这个网站很合适,于是借我的相机,把他那封洋洋五千言的信(后面好像还有很多描述他对沈琪的相思之苦的文字,他没给我看)拍下来,和其他一些关于自己的资料放在一起上传了上去,设定为一百年后可以提取,没有设密码。文件名是自动生成的,是上传时间和地点的组合:201205151430PEKING。他和沈琪的子孙,将来可以凭借这个文件名提取其中的资料。

此事一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就等着周六出结果了。现在,我已经完全参与到这个怪异的游戏之中,但心底对他那套理论仍是难以相信。当然,网上的时间囊已经创设了,将来他的子孙——如果有的话——多半也能看到,届时他们大概只会对祖先的愚蠢哈哈大笑吧。

事情却在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送千朵玫瑰的事,在大学里本来并不罕见。但这次的主角一个是籍籍无名、其貌不扬的贫困生,一个是校园里风光无限、众所周知的系花(更有人评为校花),因此在网上越炒越火,也越传越走样。

周三晚上,宿舍里就我一个人的时候,忽然有人“咚咚咚”敲门,又急又快。我诧异地打开门,发现竟是沈琪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她仍然那么美丽,脸上却充满敌意。

“许琛!”三年来我跟她没说过几句话,没想到她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姜大勇在不在?”

“他……他做家教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说,心下惴惴不安,不知道沈琪此来何意。

“那好,我就跟你说。”沈琪把一张报纸甩给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接过报纸一看,两行醒目的标题跃入眼帘——“贫困生一掷千金,千朵玫瑰打动燕大校花”,禁不住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原来是本市《燕京晚报》记者道听途说,把几件不相干的事糅在一起,写出了一则花边新闻,说燕大某系贫困生姜某某花大钱买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女生楼下等了一夜,终于感动了燕大校花沈某……旁边配了一张不知哪个大学的男生求爱、和女友热情相拥的照片,周围都是玫瑰花,看上去倒很合拍,而且那女生的背影也有几分像沈琪。下面还有一段编者按,道貌岸然地批判当代大学生的爱情观、消费意识等,虽然没有点名,但对男女主角略有描述,本校知道沈琪的人不知有多少,很容易看出里面指的是谁。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摇头说,“这些记者,完全是胡编乱造!”

沈琪怀疑地看着我,“就是你们跟记者爆的料吧?今天好多人都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收了人家几千朵玫瑰,是不是跟一个贫困生好上了,这不是毁我名誉吗?许琛,我本来觉得你这人不错,想不到你居然和姜大勇一起——”她说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没这回事!”我忙澄清说,“这两天我都跟大勇在一起,我们……在忙别的事。我敢保证,他没有上网发帖,更没有找什么记者,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

“哼,你们不知道,难道是我跟报纸说的?”沈琪气鼓鼓地说。

“我不是那意思,不过……当时还有别人在吧,你为什么不问问其他人?”

沈琪明白我指的是李佳,渐渐冷静了几分,想了想说:“好,这件事我会弄清楚的,如果证明是姜大勇干的……哼!”说完扭头走了。

等姜大勇回来之后,我跟他说了这事。大勇连连叫冤,说这事他巴不得越机密越好,怎么可能跟记者乱说?当时就急着要找沈琪解释,我告诉他,沈琪现在正在气头上,空口无凭,不如等沈琪问清楚了再说。

第二天,我意外地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请问是许琛吗?我是沈琪。”声音柔柔的,非常好听,和昨天判若两人,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喂,是许琛吗?这是你的号码吧?我找你老乡问的。”

“对,对,是我。”我忙说。

沈琪跟我说,事情已经查清楚,是李佳在网上乱说的,本来只是想让姜大勇出丑,想不到闹上了报纸。她已经把李佳狠狠骂了一顿。昨天她实在气急了,跟我乱发脾气,感觉很抱歉。

我受宠若惊,忙说不要紧。沈琪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姜大勇是不是真的要买那么多玫瑰?”

“这个……”我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更不好把姜大勇纯属空手套白狼的计划告诉她。

“他不会是跟你们借的钱吧?那也太……”

“那倒不是,不过只要能和你约会,大勇肯定愿意倾尽一切。”

“其实我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他知难而退,”沈琪幽幽地叹了口气,“想不到惹出这么多麻烦。其实我对他根本就……就算他真的送了那么多玫瑰,我也不会……你是他好朋友,还是劝他放弃吧,好不好?”

“我知道,”我说,“其实我们一直都在劝他。”

沈琪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挂了电话。我正在想怎么跟大勇开口,还没想明白,大勇回来了。我告诉他沈琪打了电话来,看到他满脸期待的样子,我心里有些不忍,但还是吞吞吐吐地把沈琪的意思委婉说了。

“我知道,”他脸色苍白地说,“她一定会这么说的。但她不明白,等到那些玫瑰花从天而降的时候,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在这条历史线里,我们注定、注定、注定是一对。”

我给晚报社打了电话,指出他们报道的讹误,敦促他们发更正声明:首先,送花的事还没有发生;其次,女主角也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他们完全不了解情况……但报社的人技高一筹,他们轻描淡写地口头表达歉意之后,从我嘴里套出了送花事件的确凿时间地点,而那篇应有的更正启事,我等了好几天也没看到。

周六到了。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蓝天白云,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一天。

但对于姜大勇和沈琪来说,这是决定命运的一天。或许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也是如此,这将是验证时间旅行是否可能的一个绝佳契机。假如真的有未来人带着玫瑰来到我们这个时空,整个世界,整个历史,甚至整个宇宙,都将会完全不同。

遗憾的是,现在只有我和大勇知道这个大秘密。这几天,对大勇的理论我虽仍谈不上相信,但却也开始暗中期待,或许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呢?

整个白天都没什么异常,天上没有出现飞碟,也没有人从空气中冒出来,更没有人报告在校园什么地方出现了神奇的闪光或其他异象。我开始对自己有些恼火,还真被大勇那套给蛊惑了?六点多的时候,我看到大勇一个人在楼梯拐角处站着,点上了一根烟,云烟缭绕的。

“你在干吗?”我问道。

“我在等他们。”大勇说,然后对着墙壁,带着几分乞求的意味说,“差不多是时候了,你们……如果来了的话,就出来吧,好不好?”

墙壁当然无动于衷。

“不会有人来的,大勇,你……清醒点儿吧。”我觉得他已经有些神经质了。

“当然不会。”他苦笑了一下,“说好了,要等到七点半的。”

“七点半也不会有任何人来的,你醒醒好不好?”我忍不住说,“如果因为你这种小事就要劳烦未来人出现的话,那以前什么世界大战、导弹危机、刺杀政变,早就让未来人来了不知多少次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是时间旅行上的费米悖论。”大勇叹了口气说。

“什么悖论?”

“费米悖论:如果宇宙中处处都是智慧生命,为什么我们观察不到它们?同样,如果时间旅行是可能的,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未来来客呢?”

“对呀,为什么?”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怎么都不信,未来的无尽时间中,人类始终无法找到跨越时间的方法。”他目光炯炯地说,“或许他们的确以某种方式来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非常隐蔽,我们不知道而已。”

大勇对于外星人以及时间旅行之类科幻世界观的执著,正如同他对沈琪的痴恋一样,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狂热。以前我经常笑话他,但这次不知怎么,我竟有点被他打动了。当万户指着月亮、说将来人们要飞到那上面去的时候,不也被人嘲笑过吗?但这最终变成了现实,谁知道未来的千万年中,会出现怎样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的奇迹呢?

反正无论如何,这一切是否可能,我们在一个多小时后就会知道答案。

快七点的时候,大勇换上了他最体面的一套衣服——其实无非是白衬衫、牛仔裤,揣着他打工好不容易挣来的两百块钱,双手空空如也地下楼去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宿舍兄弟自然是他责无旁贷的后援团,于是都跟着他去了。

到了女生楼下,我们吓了一跳,虽说算不上人山人海,至少也有好几十人在那儿等着了。围观者里有男有女,大部分是我们的同学,也有些不认识的,全都聚在楼门口的小喷泉前。看到大勇来了,大家欢呼起来。大勇俨然成了校园名人。

不少人过来鼓励大勇,也有人阴阳怪气说着风凉话。有人好奇地问花在哪里,大勇机械地敷衍了几句,心思自然不在他们身上。我抬头向楼上的女生寝室望去,沈琪宿舍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正有人从里向外看,依稀正是沈琪本人。她看到我,好像吓了一跳,立刻合上窗帘离开了。

没过多久,一辆小面包车倏忽而至,在喷泉前停下。车身上印着“京华晚报”几个字和图标,一男一女两个记者拿着话筒跑下车来,很快在旁人的指点下锁定了目标,向姜大勇奔来。他们人还没到跟前,一连串问题先滔滔不绝而来:“同学你好,请问你就是今天送花的男主角吗?你的花呢?听说你家里条件不好,你有没有申请贫困助学金?你父母都下岗了对不对?你花那么多钱送花的事他们知道吗?你觉得这样花钱值得吗?你是否——”

“我的事,你们他妈懂个屁啊!”大勇忍无可忍地骂了出来,“滚开!”

记者继续纠缠着,我和同寝室的兄弟们好不容易才把那两个饶舌记者拉开。这时候,学生已经越聚越多,有些是过路的,也停下来看热闹,后来总共差不多有一两百号人。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开始乱哄哄地唱歌,歌声此起彼伏,在春夜的校园里回荡着:

她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

从不肯让我送她回家

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

曾经也同样无法自拔

你说你学不会假装潇洒

却叫我别太早放弃她

把过去全说成一段神话

然后笑彼此一样的傻

……

一个人的时候

不是不想你

一个人的时候

只是怕想你

一个人的时候

如果下起了雨

也会学你把伞

丢到一边

……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尼玛国际歌都出来了,再这么下去真hold不住了!”老大忧心忡忡地说,“再喊两句抗议食堂涨价、宿舍漏雨之类的口号,咱们得当成组织非法集会给学校处分了……”

我还在琢磨刚才和大勇的讨论,一路都在思考关于时间旅行的问题,完全没认真听老大在说什么。看了看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七点二十九分。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以下。我抬起头,仰望着黄昏暮色初现的天空。忽然之间,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渺小之感。

时间是何其神秘又何其诡异!我出神地想,在我们之前,不知多少代人生活过,而今却无影无踪。在人类之前的多少亿年之中,多少奇形怪状的生物出现又消失,有谁知道?有谁纪念?如果我们不能回到过去,那些古老悠远的世界注定会永远失落。就连我们的时代也会被后人遗忘……

人类总是渴望返回过去,渴望找回过去的历史。我们建立了博物馆、纪念馆,我们读着历史书,看着那些重现遥远古代生活的电影,甚至幻想着自己穿越到古代,就是为了满足内心这个一直无法满足的渴望……毫无疑问,只要有一丝理论可能返回过去,人类就必然会不遗余力地发展出这样的技术,满足这个亘古以来从未放弃的心愿。

那么真的会有人从遥远的未来到来吗?改变历史的一刻,真的会在下一秒就出现吗?奇迹会发生吗?

我想象着,或许面前会忽然出现一道发光的拱门,会有一些奇怪的机械体捧着一束束玫瑰花从门中鱼贯而出;或许会有千万朵的火红玫瑰莫名其妙从天而降,将整个大学淹没在花海中;或许在一瞬间,那些玫瑰会像施了魔法似的从地下疯长出来,开遍整个校园;或许天边甚至会出现一颗比满月还亮的超新星,然后膨胀成一朵玫瑰色的星云,中间好像孕育着无数玫瑰……谁知道呢,在遥远的未来,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能力?我们无法想象他们能做什么,正如古人无法想象我们一样。

前提是:如果他们来的话。

我又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半了。又向天上看去——

异象出现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一颗绚烂得诡异的火流星,划过头顶暮色苍茫的天穹,消失在东南方向的天区。光芒灿烂夺目,如烟花般美丽。

我的心狂跳起来,在那一刻,我忽然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大勇是对的,未来人真的会来到这里,带着那些神秘的花朵,改变大勇和沈琪的命运,我仿佛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玫瑰花香,看到了嫣红的花束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在喷泉的水花之后,看到了未来人闪光的魅影……

流星消失了。

男生女生们还在唱着歌:

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谢人已憔悴,千盟万誓已随花逝湮灭

……

我转身四顾,看着其他人,发现除了我没人注意到那颗流星,大勇更没有。我紧张地左右张望着,除了热闹的人群,却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我又抬起头来在天空中搜寻着,再没有第二颗流星出现,夜色又深了一层,几颗星星从夜幕中露出头来,一眨一眨,正如沈琪明亮而遥不可及的眼睛。

歌声渐渐止息。一阵微冷的风吹过,各种幻影都消失了,露出了无从回避的冰冷现实。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出现,一切平淡如常,平淡得无聊。那时候,在喧嚣的人群中,我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对时间自身的绝望。我忽然明白了,不会有什么时间旅行,永远不会有。这一切不过是我们青春的疯狂和愚蠢,一切都毫无意义。我们的热情会冷淡,梦想会破碎,爱恋会忘却,我们只会庸庸碌碌过完这一生,然后老去,死掉。将来的时代也不会有人想起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我们将在历史深处腐烂,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转眼间已经过去十分钟。大勇笔直地站在门口的喷泉前,如铜像般坚定,但还是没有一朵花出现。围观的人们发现了不对,他们窃窃私语着,不时传来嬉笑声,大家开始恶意地等着看大勇出丑。

“喂,你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呢?别骗人啦!”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我看到此人正是李佳。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就是,没花你折腾个屁啊!”

“你以为站在这里人家就感动了?神经病啊!”

“都是骗人的,看来校花也不会出来了,走吧走吧!”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质疑声此起彼伏,两个记者倒是兴奋起来。他们交头接耳,我估计是又想整个什么新闻出来。我看到李佳从人群中出来,向他们走过去,好像想跟他们爆料的样子,说不定又要想出什么招数来整大勇。我仿佛已看到了大字标题“追女不成蓄意报复,千朵玫瑰酿造骗局”……

哄笑声越来越响,我再也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了。

我再次回到女生楼前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楼前的看客都已散尽,就连老大和老四也走了,喷泉前空荡荡的。但如我所料,大勇还笔挺地站在门口,等着那些注定不可能出现的玫瑰,悲壮得如同风车前孤独的堂吉诃德。

我走到喷泉的后面,才发现大勇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子,正悠然坐在喷泉池的边沿上。不是沈琪,是一个陌生的女生。我听到她说:“喂,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大勇没有回答。

“你又拿不出玫瑰,她不会下来的。”女生说。

“我知道,”大勇嘶哑说,“不过我就想站在这里,站到深夜。”

“为什么?”

“我愿意。”大勇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又仰头看着沈琪的窗口。

其实我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大勇已经不在乎结果。他只是想多守护自己的爱情和梦想一会儿,就算站到深夜,站到明天早上又如何呢?生命如白驹过隙,这一切青春的冲动和狂热,转眼就会无迹可循。做什么,不做什么,除了在自己的内心中,都没有差别。

我不想再打扰他,但也不想离去。其实我也想站在那里,看一眼沈琪的窗户……

就在这时候,那些玫瑰出现了。

没有从天而降,也不是从虚空中冒出来,只是一个送货的店员,蹬着一辆三轮车进了校园,从林间小道上悠悠骑了过来。三轮车上放着一筐筐扎好的玫瑰,火红一片,煞是好看。

大勇根本没留意背后的三轮车,等车到跟前停了下来,大勇骤然看到满满一车的玫瑰,顿时目瞪口呆。

“请问您是姜大勇先生吗?”

“我……我……我是。”大勇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花解语花店的。这里是给您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还有三百支小蜡烛,请您签收。”

大勇激动万分,“这……这是谁跟你们买的?是什么人?”

店员为难地摇摇头,“这个……顾客说,让我们不要透露……”

“告诉我!”大勇忘乎所以地抓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告诉我。说啊!”

“好吧,是位……中年女士,戴着面纱,口音有点奇怪,付的是现金。”

“中年女士,”大勇喃喃地说,“戴着面纱……”显然想不出什么端倪来。

店员把好几筐花和蜡烛搬下车,朝大勇点点头,便骑车回去了。三轮车从我身边经过,大勇还在极度震惊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三轮车已经走了。

“大勇!”我定了定神,向他走去,“花真的来了?”

“老琛!”大勇一把抓住我的手,“你来看,这些花,是我……我的后代……他们……我们……真的,这是真的!”他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陌生女孩捧起一束花,放在鼻子边上深深嗅了一口,“好香啊!”

就这样,我们帮大勇把那些蜡烛摆成“沈琪”两个字,再加一个心形,点了起来。烛光之中,我们每人捧着一束上百朵的花,仰头叫着:“沈——琪——”

看到这里有热闹瞧,很快人群又聚集起来,大家一起叫着沈琪的名字。各个寝室的女生都探头看我们,议论纷纷。我看到沈琪的室友走到阳台上,笑着向我们做了一个神秘的手势,好像是说,沈琪马上就下来。

终于,宿舍楼的大门开了,沈琪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她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下面是牛仔短裤和运动鞋,戴着一顶小巧的针织帽,打扮得又青春又活泼。在烛光映照下,红扑扑的脸蛋更显得娇美不可方物。

人群安静了下来。沈琪站在大勇面前,大大方方地一笑,“这些玫瑰很漂亮,谢谢。”她说。

“你……你更漂亮。”大勇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俗不可耐的套语。

沈琪笑了笑说:“想不到你真办到了……说吧,我们去哪儿?”

“去……去东门如家宾馆……”

“啊?”

“不不不,”大勇忙不迭地解释,“我是说,宾馆里有个茶吧,茶很好的,我听说你最爱喝茶……”

沈琪扑哧一笑,“好啊。”

她看了我一眼,抬脚便走,大勇跟了上去。人群给他们让开了道,有人开始鼓掌欢呼,简直跟送新郎新娘入洞房一样热闹。

“喂,”我在他们后面叫道,“这些玫瑰怎么办?”

沈琪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我和楼长阿姨已经说好了,你们帮我把它们放在会客室里吧!谢谢啦!”

大勇倒好,终于如愿以偿,和梦中情人约会去了。其他人也散去了,陌生女孩主动帮我,我们两人把那些玫瑰都抱进楼里去了,又把地面的蜡烛收拾了一下,忙碌了有半小时。

陌生女孩告诉我,她叫窦乐乐,是天文系的,也是住这个楼的,和我们一级。她对大勇和沈琪的故事很感兴趣,向我打听了不少八卦,又问我他们有没有戏。我摊了摊手,“我哪儿知道?”

“其实我觉得不成。”窦乐乐说。

“你根本不认识他们,怎么知道呢?”我好奇地问。

“你没听说过女人的直觉吗?”窦乐乐认真地说,“看他们说话的样子,沈琪对姜大勇当然很礼貌,或许也有几分感动,但眼神里没有那种喜欢……不过呢……”

“什么?”

“没什么,瞎说的。”窦乐乐说,带着笑意看着我。

我和窦乐乐道别后回到宿舍,老大他们又问了我半天。我告诉他们真的有人送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来,而大勇也和沈琪成功约会,他们惊讶得合不拢嘴,拉着我问了半天。可惜,我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

过了十二点,大勇还没回来,我们自然也无心睡眠,开始猜测他们干吗去了。老大和老四唾沫横飞,开始描绘大勇和沈琪在一起的可能情形,两个人怎么在电影院里相依相偎,或者在湖边搂搂抱抱,沈琪怎么欲拒还迎,好像亲眼目睹一样。我又好气又好笑,“你们这帮家伙,不加点X情节会死啊!”

到了一点半,大勇终于回来了,不免又被我们拉住问了半天。大勇带着幸福的傻笑,先是一句话也不回答,倒在床上,像是在脑海中又咀嚼了半天,然后在我们已经问累了的时候,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完美,真是太完美了。”

他终于告诉我们,这是一次完美的约会。他们一起去喝了茶,看了晚场电影,又吃了夜宵,然后他送沈琪回宿舍,再回来。经历虽然普通,但是和沈琪在一起的过程简直太完美了。他们谈人生、谈理想、谈童年往事……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那么可爱,令人回味无穷,他一生从来没有过这么难忘的体验。

“这么精彩?那你们……有没有?”老四两根大拇指碰了一下,做了一个kiss的手势。

大勇倒吓了一跳,“那当然没有!手都没拉过。”

“那后来呢,有没有约下次?”老大问。

“这倒没有,”大勇说,“不过一定会有下次的,还会有下下次,再下次,订婚,结婚……”

“为什么?”

大勇呵呵笑了起来,“因为……因为那些玫瑰花出现了。”老大和老四莫名其妙,只有我明白他的意思:玫瑰花的出现,就意味着在这条历史分支中,他和沈琪将终成眷属。

我躺在黑暗中,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大勇,和沈琪面对面坐着倾谈,一起并肩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走着,笑着……夜里醒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没出息地流泪了。我擦了擦泪水,又朦胧睡去。

第二天一早,大勇就把我拉起来。“干什么!”我嘟囔着说,“昨天那么晚才睡……”

“老琛,有事跟你商量!”他显然还沉浸在昨晚的兴奋中,不由分说,把我从床上拉下来。我无奈地披上衣服,跟他出去了。

大勇拉着我一边往没人的地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老琛,说实话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以为他们会用什么不可思议的高科技手段。其实很简单,他们只要穿到我们的时空来买下那些花就可以了,自然不用暴露自己。还记得我昨天说的吗?费米悖论!也许答案就这么简单,未来人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认不出……”

“也许吧。”我打了个哈欠,懒得和他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

大勇没觉出我的冷淡,还在继续絮絮叨叨:“我想了整整一晚上。你说,我下次什么时候再约沈琪比较好?我觉得她对我也不讨厌,还是挺有戏的。不行的话,就再写封信给我的后代,让他们帮帮忙。所谓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听得心烦意乱,猛然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塞到他手里。大勇莫名其妙地打开纸条,“这是什么?”

“‘花解语’花店的收据。”我说,“玫瑰呢正好他们促销,打了个五折,一朵两块,我要还到一块八,他们不干,不过另外便宜给了我三百根小蜡烛,我就一起买下来了。加上送货费,一共两千零五十七块。你每个月还我一百,两年之内差不多能还清。实在不行的话,毕业以后再还给我好了。”

“你不会是说……那些玫瑰……难不成是你……”

“废话,不是我是谁?”我没好气地说,“你真以为会有未来人穿越时空来帮你?要来他们七点半就来了!干吗等到九点?!我是看你站在那里出丑,实在不忍心,才帮你一把。这是我妈刚给我寄的两个月的生活费!我还不知道下个月怎么吃饭呢!”

“不是说有什么戴面纱的中年女士……”

“什么中年女士,都是我让店员瞎掰的,我不想影响你昨天的心情,所以今天才告诉你。”

大勇抓着我的手,热泪盈眶,“老琛,我……我真没想到……原来是你……”

“行了,”我大度地挥挥手,“感谢的话也别多说了。兄弟一场,事到临头能不帮你吗?不过你可得想明白,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也帮不了你。沈琪对你有多少意思,你自己也该明白了,要是不行就别再浪费时间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勇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这下全明白了……”

“明白就好……”我如释重负,可看他神色有些古怪,忍不住又问,“不对,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了,说不定你……就是我未来的后代……”

“去你的!”我没好气地说,“老子花大钱帮你,你还占我便宜?我是未来人?”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就是我未来的后代找的人,也许他们——在这里。”他指着我的脑袋说。

“你说什么呢?”我完全莫名其妙。

“我说未来人!”大勇激动地说,“他们来了,他们以一种我们根本没想到的方式来了。他们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什么时间机器里钻出来,这些太肤浅了,太低级了,太没有想象力了。有了不可思议的超级技术,他们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就跟我们发射侦察卫星,不需要人亲自上去看一样。想想吧,如果要影响过去,用什么方式最方便?他们只需要在这里——做一点小小的手脚——”

我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浑身开始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不会是说——”

“你为什么去买那些玫瑰?老琛,咱们是好哥们儿,但说实话,你不是那么大方的人。上次吃饭,你和老四还因为十块钱的账争了半天,你怎么会突然为我花那么多钱?那也是你自己的生活费啊!何况你一直觉得,我和沈琪不会有结果。那花这些钱,不都是白费吗?”

“那……那不是一回事。我就是当时看你站在那里,我想……我一时不忍心……正好看到门口有一家花店打五折……”我解释着,不知怎么却觉得力不从心。

“如果不打折,你就不会买吗?”

“那……当然……”我勉强说,心里却也不自信了。说真的,我当时确实感受到一股冲动,如果这些玫瑰根本不打折,我会不会仍然买下来去帮大勇?那还真说不好。

“老琛,想想,你为什么要解释?如果这一切都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你完全没必要解释。”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也有些火了,其实更多是对自己恼火,“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倒说我被未来人操纵了?难不成这样就不用还钱了?”

“不不,钱我当然会还给你,”大勇说,“我只是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老琛,我问你,你前几天有这样的念头吗?”

“我……说实话没有。就是当时一时冲动,早知道你这么疑神疑鬼的,我才不帮你呢。”

大勇没有说话,像在凝神思索什么。我忍不住又说:“听着,你这完全解释不通。如果未来人能够通过远程操纵主宰我们的思维和意识的话,为什么要这样曲线救国,让我去买什么花?他们直接让沈琪对你投怀送抱不就行了?”

“那未免改变太多了,”大勇说,“这可能需要更大的能量,或者会对当事人的心智造成什么负面影响……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对你的行为,可能只需要在原来的心理基础上,轻轻推一小步就可以了。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你这完全是多余的假设!”我反驳说,“用奥卡姆剃刀原理就能剃掉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证明这不是我个人的意志,而要外加一个外在的力量。”

“也许吧。”大勇叹了口气,“不过还有一种方法可以间接证明……”

“什么方法?”

“未来,我和沈琪有没有未来。”

我明白了他的逻辑,如果这只是我一时冲动,当然不会创造什么历史,只能泛起一时的涟漪,沈琪说到底还是不可能和大勇在一起。但如果真是大勇的后代通过什么神秘的方式操纵了我的意识,那么这一束花必将改变一切,大勇和沈琪将成为幸福的一对。

无论怎么说,结果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看起来,历史正在向大勇所预言的方向发展,窦乐乐的断言落空了。

玫瑰事件以后的一个月里,沈琪和大勇虽然谈不上确定关系,但沈琪对他的态度显然已经从反感转为好感。他们又约会了一两次,沈琪偶尔也来我们宿舍坐一下,让老大老四他们啧啧称奇,感激大勇带来如此福利。大家渐渐熟络起来,沈琪还组织了一次宿舍联谊,我们宿舍和她们宿舍一起去郊游了一次,晚上还去唱K,玩得很开心。路上偶尔碰到李佳、孙凯等人,一个个对我们怒目而视,恨不得把大勇吃了。

本来我是设法撮合他们的,可看到沈琪和大勇歪打正着,真的渐渐接近了,我心里又有些空荡荡的。特别是想到自己说不定被未来人操纵,当了他们的媒人,更觉得不是滋味。两周后,在食堂里偶然碰见窦乐乐,顺便就坐一起吃饭。她问我姜大勇和沈琪的进展,我不是很想提这个话题,简略说了几句,然后就聊各自的专业。窦乐乐的学年论文的研究方向是关于彗星的,她告诉我,其实流星雨是进入大气层的彗星碎片造成的。彗星每次接近近日点,就会因为受热而分解出一些碎片,散布在其轨道上。当地球每年穿过它们的轨道时,就会定期出现流星雨的现象。

我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个以前一直忽略的问题,“对了,那天上什么时候会有火流星划过呢?就是那种特别大、特别亮、像在燃烧一样的流星。”

“这不好说,没有一定的规律。不过火流星都是较大的流星体造成的,是天文观测的重要对象。比如北京正在建设一个火流星监测网,”窦乐乐说,“在北京周边有六个站点,对火流星以及一般的流星都有记录。”

“流星都能拍下来吗?”

“当然了,我去那儿参观过。用的是高灵敏度的微光监测摄像头,上面还添加了类似单反相机的镜头,能够自动控制焦距。每个摄像头负责的区域只有天空的六分之一,但六台同时运转,可以拍到整个天空,北京一带出现的流星都逃不过它们的法眼。”窦乐乐如数家珍。

“那太好了!”我说,“我想查查某时某处天上出现的一颗火流星,可以吗?”

“应该行吧。我有一个师兄是搞这个的,可以问问他。不过你查流星干什么?”

“这个……”我有点尴尬,知道跟她说真话她也不会信,“我那天看到一颗火流星,特别亮,特别美,想知道是属于什么类型的。”

窦乐乐疑惑地看着我,大概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们相互留了手机号。

那天正当黄昏,还没出来几颗星星,我根据回忆,又在网上查了一下星图,然后打电话告诉窦乐乐,我要查的火流星出现在五月十九日晚上七点半左右,在东南方向,大概是从室女座到长蛇座的天区。

窦乐乐第二天打电话告诉我,一定出了什么问题,那天没有任何火流星的记录,后一天凌晨倒是有一颗,可时间、方位又完全不一样,不可能是我说的那颗。

我倒抽一口冷气,向她道了谢之后挂上电话,心乱如麻,理不出头绪。

没有观测到火流星!那是怎么回事?可当时那划过天空夺目异常的流光溢彩,我绝不会看错。

但显然,六个站点的监测网的数据更不会错。如果有什么东西出错,那么只可能是我的眼睛出了错。为什么眼睛会出错?难道真的是我意识被侵入的表现?

又或者我只是一时眼花。我想,也许就是一时眼冒金星,不能被大勇那套给整晕了。这些事情也许本来就毫无联系。

然而大勇的理论至少到目前为止无懈可击。那些未来的后裔,他们确实不用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和麻烦亲自坐时空机器来到我们的时空,只需要通过某种远程操纵的手段,微微作用于大脑的电化学活动,改变一点点我们的意识就可以了。

可如果他们曾改变了我的意识,那么一定也曾改变过其他人的。但有这样的证据吗?我苦笑了一下,还是奥卡姆剃刀原理。即使人们的意识被改变了,你也不会知道,因为你永远无法区分这是他们自发的决定,还是意识被改变的结果。

或许……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我想起了和大勇有过的一段对话:

——如果因为你这种小事就要劳烦未来人出现的话,那以前什么世界大战、导弹危机、刺杀政变,早就让未来人来了不知多少次了!

——或许他们的确以某种方式来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非常隐蔽,我们不知道而已。

我忽然想到一些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那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某些时候会突然一反常态,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从而对历史产生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以前读过的书上的内容一一浮出脑海:

荆轲,燕太子丹千方百计找来的剑术名家,费尽千辛万苦混进秦国王宫,最后图穷匕见,拿着匕首刺向手无寸铁的秦王嬴政,却不知为何表现拙劣,追了半天也伤不到嬴政分毫,最后掷出的匕首也失了准头,反倒被嬴政拔出佩剑刺死。如果不是这样,日后的秦汉、三国或许根本不会出现。

尤里乌斯·恺撒,古罗马共和国末期的统治者,共和派阴谋刺杀他。他遇刺前曾接到过多次警报,加上身体也不舒服,决定取消去元老院参加会议,却无端改变主意,异常大意地孤身前往元老院,结果遇害,罗马政局大乱,影响深远。

滑铁卢会战,1815年,拿破仑正和威灵顿公爵鏖战时,他的忠实干将格鲁希元帅带着一支可观的军队在不远处追击普军。格鲁希麾下几乎所有的军官都苦苦哀求他立刻去滑铁卢和拿破仑会合,或至少分出一部分军队前往增援,但格鲁希愚蠢地拒绝了,将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变成惨败,也葬送了拿破仑帝国。

古巴导弹危机,1962年,当时美苏陈兵海上,剑拔弩张。一艘苏联核潜艇受到美军炸弹攻击,以为核战已经爆发。舰长决定发射核导弹,其他船员也都同意,但大副却拼命反对,最终阻止了一次似乎无可避免的核战争。就在同一天,一架美国侦察机在古巴上空被一枚反空导弹击中坠毁,肯尼迪总统事先警告过,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开战,但不知为何,又临时改变主意,寻求和平解决,并同意撤回在土耳其的导弹。

……

这类事件不胜枚举,更不用提其他怪梦、异象、幻听之类,只是我从未想过背后的原因。毕竟历史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和错误,它们乍看之下也并不很出奇。但这些事件,其中任何一件如果不是当事人多少有些反常的举动,都会给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或者说,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一个早已被改变的世界里。

我想起大勇说过的“时间旅行上的费米悖论”。也许答案就是,那些未来人,他们根本不需要亲自到来,只需要用某种方式远程连接我们的大脑,就可以通过我们的眼睛去看,通过我们的耳朵去听,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我们的意识,左右我们的行为……

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在何种程度上已经被来自未来的力量所渗透了?是否我们的整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只是那些未来人——毋宁说超人神明——的游戏?

或许更早、更古远,远在任何历史时代之前,在第一个原始人走出非洲裂谷的时候,在第一个猿人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在第一只总鳍鱼爬上海滩的时候……它们的举动已经是被来自未来的力量改变的了。或许那样的力量改造了整个人类史,甚至整个生物史。而我们看到的,其实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改造?不,或许整个世界都是他们所创造的,而这个他们所创造的世界,出现了他们自己。

一个循环的因果链条。看上去这是一个悖论,但也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生活的线性因果世界本身就只是脆弱的表象。或许世界本身、宇宙本身就在这种因果回环中循环着,无始无终,无头无尾,自给自足。又或许在无穷多可能的历史分支中,有无尽的因果循环,无尽的可能宇宙……

或许不是他们,而是祂——宇宙尽头的某个最终的观察者和游戏者。“时间是一个掷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这是哪位哲人的话?想不起来,但这句话令我毛骨悚然。

这些想法让我很不舒服,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意识被操纵的感觉,但这种可能性既无法证实,又无法证伪。直到那一天——

六月中旬,学期末到了,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那天晚上,大勇说沈琪约了他,七点多就在我们艳羡的目光中出门了。到了十一点过,我忽然接到窦乐乐的电话,说看到大勇倒在校外的路边,好像喝得烂醉的样子。

我忙跑下楼去,骑车到了窦乐乐说的地方,果然看到窦乐乐远远在跟我招手。我到了跟前,下了车,发现大勇躺在路边一张长椅上,浑身酒气,地上全是秽臭的呕吐物。

“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窦乐乐摇头说,“我晚上上完英语班经过这里,就看到他倒在地上,吐了一地,好不容易给扶到椅子上,想叫出租车,可也不知道你们具体住在哪儿,而且我自己也搬不动他,所以只好叫你了,他……没事吧?”看得出她挺关心大勇。

我向她道谢,又俯身问大勇:“大勇,你怎么了?怎么喝成这样?”大勇是北方汉子,平时偶尔也喝酒,但从来没醉成这样过。

大勇睁开眼,依稀看到了我,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脸涨得通红,“你为什么……要买那些……那些花?”

“你说什么啊?”

“你买了那些玫瑰……给了我希望,我还以为……结果到头来……到头来……”他含糊不清地说着。

“那不都是未来人影响了我的意识嘛,你忘了?”

这段时间,我每天琢磨这事,越想越觉得真切,潜意识里已经把这当做事实了。谁知大勇却神经质地狂笑起来,“哈哈哈,未来人,跨越时间……我他妈真是个神经病!狗屁,这些都是狗屁!”

然后他“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得这么伤心,简直是号啕大哭。我隐隐猜出了几分端倪,“是不是沈琪跟你说什么了?你们——”

“说了,什么都说了!哈哈哈!”大勇又是哭又是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忙让窦乐乐去叫辆出租车。大勇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你知不知道……因为买了那些玫瑰,沈琪她根本打从心底就瞧不起我?我在她心里本来是零分,现在都变成负数了,我还一相情愿地以为她喜欢我了……哈哈哈……”

“怎么会呢?你费尽心思给她买那么多玫瑰……”

“她说我不该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没钱,还……还乱花朋友的钱……害得你连饭都吃不上……”

“嗨,你跟她提这茬儿干吗?”

“不是我说的……她看见了……”

“啊?”

“那天,她在楼上都看见了……看见那个送货的在后面跟你挥手,你也跟他点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时确实不动声色地跟送货员打了个招呼,但想不到都给沈琪瞧在了眼里,并在心里对大勇有了成见。

“后来她慢慢套我话……我本来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吹牛说自己接了个活儿赚了不少钱……结果让她揭穿了……我真他妈傻啊!”

“可还是没理由啊。”我纳闷儿地说,“沈琪她不是对你挺好的吗,约会也挺顺利,前几天我们俩宿舍不还一起联谊吗?”

大勇忽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抓住了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拽向他耳边。

“你知不知道,”他一字一顿地说,“沈琪为什么到我们宿舍来?”

“不是因为你吗?”

“因为我?哈哈哈……”他怪笑起来,“你又知不知道……她和我说得最多的是什么话题?”

“你俩说啥我哪儿知道?”我越来越感到莫名其妙。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废话!”

“是你。”大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然后松开了手,似乎耗尽了一切力气。

“你说……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许琛,从头到尾都是你。”

我一颗心狂跳起来,似乎一个瞎了很久的人忽然复明,一下子被光明吓住了,踉跄退了几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勇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车叫来了!”恰在这时,窦乐乐跑来解了围。我们俩无言地扶起大勇,把他搀进出租车。我告诉了司机地址,出租车径直向燕大开去。我又给老大打了电话,他和老四从楼上下来,一起把大勇扶上楼。窦乐乐下了车后,嘱咐我们好好照顾大勇,然后跟我们告别。我们把大勇弄进了房间,帮他脱了鞋,让他躺在床上。

整个过程中,大勇仍然半清醒着,睁着眼睛,但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哭笑。我也没有再说话。

“大勇,你休息一下,我……还得去拿自行车。”我不敢看他,转过头嗫嚅着说,“其他的事——”

“去找她吧。”

“什么?”我蓦然回头,大勇没有看我,扭头向着床里,好像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大勇,我——”我心里一团乱麻,不知说什么好。

大勇没有再说话。我们尴尬地僵在那里,老大和老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好像觉出了什么,又不便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起身,出了房门。在跨出房门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大勇的兄弟情谊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就算我不出去,也是一样。

我步行着向校门口走去,今天乌云密布,没有星星。学期末到了,路上经过的行人大都在说着关于考试、工作、毕业的话题。想起前一阵我胡思乱想的什么时间穿越,什么操纵意识,简直像梦话一样可笑。如今,该回到现实世界了。

这才是生活,我们一团糟糕的生活。我想,谁也不知道未来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来到长椅前,我苦笑了一下,刚才乱成一锅粥,忘了锁车,自行车早已不翼而飞。我不死心地左右望了一圈,根本没看到车的影子。

我骂了两声,不过现在也没心思管什么自行车了,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思绪万千。我站在马路边,望着如时间之河般穿梭不息的车流,怅然若失。

没有什么是预先注定的,我想,也没有谁会来帮你。我们这些在欲海情天中挣扎的凡人,仍然必须自己决定如何抉择,如何生活,如何去——爱。

想到最后这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颤抖了起来。

“大哥哥,买枝花吗?送给喜欢的姐姐吧。”

我讶异地转身,发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正拿着一枝玫瑰怯生生地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枝了。”

我心中一动,“多少钱?”

“四块。”

我摸了半天口袋,掏出一堆钢镚儿,摊在手上一数,只有一块六,只好抱歉地向她一笑,“对不起,哥哥的钱不够……”

小女孩想了想,从我手心一把抓走钢镚儿,然后把那枝玫瑰放在我手上,是一枝含苞未放的玫瑰,只有一个花骨朵。

“还没开花,就便宜给你了。”小女孩说完转身走了。

我看着玫瑰,有些啼笑皆非,我要一枝没开花的玫瑰干什么?而且它看上去已经有点蔫了,也许它等不到开花就会死去,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正如我自己的爱情一样。

我的爱情。

承认吧,许琛,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承认吧,你心里的那个秘密。

沈琪——

是的,沈琪。我喜欢沈琪。从开学第一天见到她起,直到现在。一直是。每一天都是。

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我是一个懦夫,虽然早就喜欢沈琪,但一直对自己毫无信心。我怕失败,怕丢脸,从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只会跟着老大老四他们嘴上过过瘾,或者出主意怂恿别人去追沈琪。仔细想想,我难道不是一直把大勇当成自己的替身吗?我明知道沈琪对大勇没意思,但我除了口头劝诫几句之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出主意,甚至帮他买下那么多玫瑰,我潜意识里难道不是希望大勇代我去表白,去约会吗?但大勇真的和沈琪好像有发展了,我又无法接受……

大勇是个真正的勇士,他可以碰得头破血流依然无怨无悔,而我呢?我算什么?我又在干什么?

手心一阵刺痛,让我清醒了几分。我不知不觉间攥紧了那枝玫瑰,被玫瑰的刺扎到了。玫瑰的刺,我想,这就是爱的代价。如果害怕受伤,就永远无法真正抓住那朵玫瑰,最后只有更受伤。

紧紧攥着玫瑰的那一刹那,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大步流星,转身向学校走去。

来到女生楼前,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女生宿舍都熄灯了,站在小喷泉前,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再次消逝。也许大勇根本就是喝醉了瞎说,沈琪对我能有什么意思呢?我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再说,也不会有人帮我送玫瑰来了。

我不敢大声叫沈琪,也不愿就这样离去,只有傻傻地站在那里,凝望着沈琪的窗口,好像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周围一片静谧,只有喷泉在路灯下吐着幽幽的水光,水声汩汩地响着,如同时间的流逝,不舍昼夜,嘲笑着人类的一切徒劳。

我好像看到沈琪的窗帘动了一下,定睛看去,又恢复了原状。错觉而已。

又不知过了多久,楼门开了。

我木然转过头,看到一袭白裙翩然出现在门口,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浑身的血液却如同沸腾。

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微笑着,又有些腼腆,袅袅婷婷地走下台阶,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如空谷回音般悠远,每一步都似乎要凌空飞去。走到离我大概还有三四米的地方,她停下了。我们在喷泉前面相对而立。

一切如梦如幻。

“我……睡不着,在楼上看到你,所以就下来了。”她说。

“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好像喉咙失去了应有的功能。终于想起来,将手中握着的玫瑰递给她,“送……送给你的。”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傻极了,沈琪可是动不动就收到几百上千枝玫瑰的主,我这一枝还没有开花的……太寒酸了。

“你知道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象征着什么吗?”沈琪没有接过那玫瑰,却低着头,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我茫然摇了摇头。

“象征着天长地久。”沈琪轻轻地说。

当然了,九九九,天长地久。永恒的时间。我想。

“但是我其实并不喜欢,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因为,”沈琪抬起头,带着狡黠的笑意看着我,停了停才说,“少了最重要的一朵。”她从我手里轻轻抽出那枝玫瑰,“如果没有它,天长地久也没有意义。”

她隔着玻璃纸轻轻抚摸着它,“很漂亮呢,谢谢。”她低头嗅了嗅。

我向那朵玫瑰看去,顿时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它正在怒放,每一片花瓣都完全舒展开来,层层相衬着,娇艳欲滴。这怎么可能?刚才它不是还——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沈琪已经仰头望着夜空,“今夜的星星好美啊。”她赞叹说。

我循着她的目光向天上看去,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正当夏初,繁星密布,璀璨的银河横贯夜空。一颗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从天顶一闪即逝。

“啊,流星——”沈琪说,“又飞走了。讨厌,还来不及许愿呢!”

流星!我忽然福至心灵,觉得内心深处某个最重要的阀门打开了,醍醐灌顶,一切豁然开朗。

我和大勇,或许我们都错了。时间的秘密,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深奥。

我是我,又不是我。我是远古恒星燃烧的余烬,是亿万年进化的产物,也是未来无尽岁月凝望的窗口,我就是我自己未来的遥远后裔,我是时间的起点,也是时间的终点。

不止是我,沈琪,姜大勇……我们每个人,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不止是无尽时光中转眼即逝的一朵浪花,也不止是因果链条上的普通一环,我们是开始,也是结束,我们是种子,也是果实,我们是过程,也是结果,我们是过去未来一切时空的纠缠,正如因陀罗网上的每一颗珠子,都映照出其他无数珠子。

我们是时间自身,是那个掷骰子的儿童。

但我们仍然是自己,百分之一百的自己。我们的爱与友谊,青春与热情,可笑与笨拙,完全真实不虚。而唯有凝聚了过去未来无数时间的自己,才是我们最真实的自己。

“喂,你怎么不说话?”沈琪微嗔着,“你叫我下来,没话跟我说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那对梦里才敢正视的眼睛,“下一颗流星,我们一起许愿吧!”

“下一颗?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沈琪带着笑意说。

我下定了决心,抬起手臂,指向天空,如同在指挥天地宇宙,“来吧,流星。”我决然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有那么一秒钟,或者五秒钟,或者十秒钟,仍然一片安静,除了水声,什么也没有。然后——

我听到了沈琪轻轻的惊呼声。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颗光华灿烂的火流星从眼前划过,穿过银河,坠向天边。

然后是另一颗流星,跟在它的后面,同样光芒夺目地划过天穹。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一颗比一颗明亮,一颗比一颗绚烂,它们汇成壮丽的流星雨,穿过夜空浩瀚的繁星之海,穿过不知多少世纪的无尽时空,带着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能理解的神秘,坠入我们的脑海。

就这样,在那个深夜,我和沈琪两个人,我们一起坐在喷泉边,看着那场只有我们才能看到的流星雨,直到天明。

遥远未来的后裔们,这就是我和你们的祖奶奶开始第一次约会的故事。下次我再告诉你们,姜大勇爷爷和窦奶奶怎么在一起的故事吧,那也是一个甜蜜的故事。当然,或许你们早已知道了……

对了,谢谢你们。

后记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整个故事都是从一个科幻迷耳熟能详的思想实验出发的:如果时间穿梭是可能的话,那么我们以某种方式约定未来人在某时某刻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会出现吗?如果他们不出现,是否就证明时间旅行不可能呢?但这个故事追求的不是新意,从来不是,只是尽可能深地沉浸在这种可能性的氛围中,尽可能地感受这种生活的可能性。

当然,还有那逝去不久的青春和那些或温馨或感伤的回忆。时间旅行和青春记忆,谜一样的时间是二者永恒的主角,也许二者是一回事。

写这篇文字,是受到Robert C. Wilson的启发,他能够将平淡琐屑的日常生活与最遥远不可思议的科幻意境融为一体,有时候这比起直接描写宇宙太空更令人遐想无穷。虽然并非每个点子都特别出彩,但阅读他的作品是一种非常奇妙的阅读体验。故事最后那场流星雨,也是向他的《英仙座流星雨》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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