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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者》全文阅读_作者:君天

发布时间:2023-07-21 11: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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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当啷”一声,茶壶掉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杜郁非惺忪着睡眼抬头看了看四周,雅座外的茶馆没几个人,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把杯里凉茶喝了。

有跑堂的进来给他收拾,杜郁非也不多说,丢了锭银子在桌上,摇摇晃晃地走出茶馆。店前柜台里的掌柜忙不迭对他道:“您走好。”

茶馆边有个矮小的老乞丐,懒散地靠墙而坐。杜郁非随手丢给他几枚大钱,乞丐抓起铜板,也不打招呼继续睡觉。

走过街边的商铺,熟悉的商家不断跟杜郁非打着招呼,准备收摊的店家适时递上小物件作为“孝敬”,巡尉大人的叫声,更是不绝于耳。杜郁非算是个俊朗的汉子,可能是笑得比较多的关系,三十不到眼角就有了笑纹。作为福建名捕杜佑程的养子,他十四岁子承父业入公门,因长于办案,二十一岁就升为泉州一等捕头。后在一次抓捕中,拿下了逃逸到此、意图亡命出海的大将军薛永明,被帝都刑部赏银百两,破格录用,赐六品巡尉官职。而杜郁非也在那一事件中,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爱妻,之后虽然媒婆踏破了门槛,他却并无再娶之意。

而多年前的“靖难”,历练了大明南方的百战之狮,原本就民风剽悍的福建,军事上变得越发强势0在战后十多年里,朝廷对南方边远地区的节制都依赖于福王的赤羽甲士。作为大明东南部第一港口,此处商旅来往频繁,不论是东瀛、印度、阿拉伯还是更远的地方,都有商旅到此,实际的常住人口早已超过了百万。

杜郁非当然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久下去,但是从小就熟读史书的他深切知道,少有五十年中不打仗的时代。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忽然远处传来马嘶声,杜郁非一皱眉,紧接着就听到巨大的碰撞声。他辨别了一下方向,朝东面的铁马桥飞奔去。

发出巨大响声的地方叫清源桥,该桥由青石造就,是泉州城中最古老的建筑之一,足以容纳三驾马车同时并行。河岸边种满了刺桐树,花期长达三月,花瓣好似火红蝶翼,故又名赤羽河岸。

杜郁非赶到时,隐约看到桥边最高的刺桐树上有道人影离开,但当他来到事发地点,那人早就不知去向。他吃惊地看着现场,一架双辕马车歪斜翻倒在路边,车棚四分五裂,拉车的两匹马倒在地上挣扎,驾车的车夫头破血流,被路人救出,坐在路边惊魂未定。

在翻倒的马车不远处,另一匹马撞在周围店铺的墙上,脑浆崩裂开来。在马边上躺着一具青袍男子的尸体,男子头撞在墙上,同样半个脑袋掀开,身体摊在墙上,显然骨架都撞散了。

据路人说,是一匹惊马由东面街道疯跑过来,刚刚过桥的双辕马车无处躲闪被撞个正着。马车失控翻转,而惊马带着车棚朝前冲,直接把车里人撞飞出去。

杜郁非站在路中央,望着百姓所说惊马来的路线,又看看那尸体。马车上的花纹显示,这车是城南第一大户“李南城”李汉青的。李南城的生意遍及福建东部北部,向上结交王侯贵族,向下掌控着泉州府近半的粮食交易。每天这个时候李南城会由城北的钱庄分号回到城南,面前的死者显然不是李南城,而是李家钱庄的一个掌柜。

若这不是意外,拥有半壁泉州的李南城都有人敢动……杜郁非摸摸胡楂皱起眉头。远处有差役闻讯跑来,看到杜郁非在,忙听候差遣。杜郁非让他们去查看惊马的来源,不管是谁家的马,必须问明前后原因。然后他走到河岸边那棵最大的刺桐树下,腾身跃上树顶。树梢上的压痕显示这个位置先前确实有人,他借着位置向铁马桥望去,在这能把先前的事故尽收眼底。

忽然,杜郁非感觉有人在朝自己看,他扭头回望,那目光又消失不见了,目光来自道路南面的酒楼。

命人保护好现场,杜郁非进入南面的酒楼,大堂里有不少人,他扫视四周,觉得气氛有些不正常。仔细回想之前在路上曾经看到的景象,杜郁非猛然觉得最近街面上多了许多带兵器的生面孔。

“杜大人。”掌柜老老实实地在他身边招呼。

“你酒楼后面的客栈住客是要登记的。”杜郁非道,“我要所有住客的登记名录,另外有惹眼的人你要告诉给我知。”

“是的,大人。”

“上次你说的那个手脚不干净的伙计,弟兄们已帮你处理了吧?”杜郁非问。

“是的,小的非常感激。”

“你平时很晓事体,他们帮你解决问题是应该的。最近生人不少,城里有没有什么大事是我不知道的?”杜郁非又问。

“小的不知。但最近新到的武人的确不少。”掌柜小声赔笑道,“人多摩擦就多,好在小店还没出现伤人的事。我们打开店门做生意,又不能规定谁能住店谁不能住。您说是不是?”

“说得也是。”杜郁非眉头挤成山字,走出酒楼回到现场。

生人多,麻烦就多,兵器多,就会流血。他重新打量起死者和死马,无论是谁做的这事,一定是个能操控马的人。

“你一定在想,不管是谁做的这事,一定是个能操控马的家伙。”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那你觉得呢?”杜郁非挪开两步,让出位置给第一时间赶到的仵作。

仵作是个五十来岁的老男人,头发花白蓄有短须,修剪整齐。他出身名门望族,若非天生爱研究尸体成癖,便是不会出任府衙的仵作:“操控马匹未必,能让马受惊则是肯定。而且做得非常隐蔽。”他瞥了眼死者,又道,“这个死者也很有趣,死之前居然中了毒。”

“中毒?”杜郁非奇道。

仵作道:“没错,就是说他不死于这起所谓的事故,也会死于剧毒。”他指挥身后的徒从把尸体搬开,上前一步认真研究死马,“马被注入了过量的迷幻药剂,且受到外来压力,让其一路狂奔。”

“即便如此,如果道路中间有障碍,这马就撞不上这马车。”杜郁非摇头道,“所以光让马受惊还不够。”

仵作瞥他一眼,道:“这是匹好马,短距离冲刺速度极快,而现在正是商铺准备收摊又未收之际,路上行人本就不多。”

“这的确是匹好马……”杜郁非叹了口气,“不管是谁干的,目标应该都是李南城。那家伙仇人无数,这就复杂了。”

仵作眨眨眼睛,笑道:“我只说尸体,别的事你自己操心。有人要杀有钱人并不是新鲜事,但干吗要做得那么麻烦?又是下毒,又是惊马的,显然动手的不止一拨人。”

杜郁非拍了拍脑袋,朝调查惊马来历的差役迎去。

惊马来自东面一家镖局,居然没人注意到原来在马厩的马是如何跑到街面上,又是如何会惊疯的。这个莫名其妙的报告,让杜郁非恨不得每条街道都有双眼睛能用。这时有差役来传信,府尹大人命令杜郁非回衙门听命。

泉州府衙位于东城的棋盘大街,作为福建东部第一港口,泉州的府衙品阶和福建城乃至北京帝都的府尹为平级,特例为四品或者从三品。即便如此,府尹始终是个职责很琐碎的官职。

府衙内堂,正位上坐着这一任的泉州府尹罗孝直,他四十岁出头,在任十年,算是一位干臣。除了府尹和师爷外,包括杜郁非在内,分管东西南北四城的几个巡尉悉数到齐。

师爷把今夜召集议事的目的明确陈述:近日里有不少外埠江湖人进入泉州城,据说不少都是职业刺客。他们的目标是本城的富户“李南城”李汉青,花红数目高达十万两白银。

杜郁非眉头紧锁,这种事向来是由下面上报,上头才慢慢决断调度,今次府尹对李南城的事情反应怎么那么快?

而堂上师爷继续宣布府尹的命令:李汉青是泉州的重要人物,近期有帝都钦差正在福建,泉州城里绝对不能出事。等到师爷把大略的布置说完,罗孝直才道:“今日李南城的马车出事时,郁非,你就在现场?”

杜郁非上前道:“禀大人,确切说,属下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经过初步调查,推断为有人要刺杀李南城,却误杀了他人。事发突然,调查尚未明朗,凶手身份未知。”

罗孝直道:“这个案子既是你先接下的,就交由你去办。先不说凶手,单说有人悬赏花红买李南城人头一事,你就要去核实一下。”他目光在众差役脸上扫过,“若真有大批刺客在泉州,我们当行霹雳手段。具体条陈由杜巡尉来拟,其他人尽力配合。”

“是。”杜郁非躬身答应。

“郁非你留一下,其他人散了。”罗孝直摆手道。

杜郁非恭恭敬敬站到罗孝直身侧。众人退出后,罗孝直开始不停地咳嗽,眼中的光彩也几乎完全咳尽。杜郁非耐心地等着他咳完,才低声问道:“大人有事吩咐?”

“山雨欲来风满楼。”罗孝直看了眼依然平静的杜郁非,“今晨老福王故去了。外面封锁了消息,一个时辰前,项静之亲口告诉我这个消息。明早会对外宣布。”

杜郁非思索片刻,慢慢道:“老福王今年病重,使得皇上决意削藩,一个月前就把赤羽甲士的主力调往贵州,并派庆王坐镇福州,只等福王咽气就行动。如今福王病逝,剩下孤儿寡母,少主只有九岁,福建这里已无力量阻挠削藩了。但项静之算什么身份?”

罗孝直苦笑道:“庆王作为钦差坐镇福州,同时派项静之为代表来泉州,他已到我们城里两天了。今日项静之一拍桌子,就把泉州的大员变更了五六个,不知何时会落到我头上。”

“大人多虑了。”杜郁非皱眉道,据他的想法即便削藩开始,也该稳定为先,旧部官员不会那么快变更。这庆王风评向来很好,这次到底想做什么?

“听闻我们的泉州总兵是庆王旧部,庆王到福建第一天就召见了他。他既然不会动,那我的位置就可能要挪一下了。”罗孝直叹了口气,示意杜郁非坐下,话题一转道,“花红这事情,北城小宋有跟你说过么?”

“没有。”杜郁非接过话题,“我也是今日才听说这事,还没时间和他确认。”

“十年前,我到任之初,并不知道在泉州民间的权力掌握在南城善人手里,几次吃了暗亏。为把秩序权力重新拿回衙门手中,我想尽办法。然李南城有福建将军龙章做靠山,我不能明着动他。七年前你从刑部回来,我和你才想出制衡的方法,扶植出宋夜叉这号人物。”罗孝直低声道,“也多亏了你,作为府衙和宋夜叉之间的联络人,把事情做得面面俱到。”

“是。头几年也颇具成效。”杜郁非道。

“但最近两年,北城和南城之间的争夺越演越烈,宋夜叉用着也不如前几年顺手。这家伙心狠手辣,那年的海船事件后,有了个夜叉的绰号。这也是你的责任。”罗孝直看了杜郁非一眼。

“大人想要我怎么做?”杜郁非发现罗孝直话里有话。

“项静之跟我说,即便削藩,各府毕竟还是要用些旧人,否则不好过渡。”罗孝直挠了挠白发,“我用五万两银子拿到他这句话,也算值得了,只要留任泉州一切都好说。他说留任一方政绩第一,希望最近泉州都不要有大事发生,并质疑了我们对待海上走私的态度。希望日后对此有所措施。”

“他的意思是希望最近不要有大案。但偏在这时,民间有了十万花红的事情。”杜郁非弄清楚了局面。

“所以一定是有人在暗地里兴风作浪。到底幕后是谁,目的何在,你要给我查清楚。”罗孝直抿了口茶水道,“好在泉州府衙还在我的手里。即便查不出幕后是谁,必要时,你给我用霹雳手段。不论是李南城还是宋夜叉,谁闹事谁死。”说到这里,他轻轻拍了拍杜郁非的胳臂,“郁非,你是我最信任的部下,向来能干,莫让我失望。”

“属下领命。”杜郁非深吸口气道。

密谈结束杜郁非皱眉朝外走,心里盘算着,上头说用霹雳手段,这个界限又在哪里?由花红引发的事绝对是烫手山芋。几日后,就是李南城的李家船队返港的日子,按传统李南城要亲自去北码头接船队拜天。若这事情处理不好,那天定会有大麻烦。

这时他最亲信的捕快丁蟹靠拢过来,低声道:“大人,笑忘居两批外地人干了起来,已经有人受伤,苏老板请我们赶紧去!”

“备马。叫人。”杜郁非冷笑道。

边上差役赶紧准备马匹,丁蟹又道:“虽然李南城的案子出在我们这边,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就让大人您一个人扛着呢?这个案子不好办,听说是李南城派人给府尹送信,说有人要刺杀他。否则怎么可能府尹比我们先知道消息。但李南城手下有那么多保镖,他那么快把这事情捅出来,一定有问题。这事情如果办得不好,上面怪罪下来……”

丁蟹左眼下有一道疤痕,整个人黝黑精瘦,看上去非常干练。很多年前杜郁非把还是少年的他从马匪手里救出,近年来把他视为亲信,才二十出头,丁蟹就已是一等捕快。

隔着半条街,杜郁非就听到了刀剑碰撞声,他从马上凌空而起,一个盘旋落在街上商铺的青瓦上,如大鸟般越过笑忘居的前庭,进入后院的“一色湖”。丁蟹指挥着公差分从前门和侧门进入庭院。

“一色湖”是个五亩地大小的人工湖,中间的“彩云亭”边有个十丈见方的戏台,平日彩旗缤纷,此时一老一少两个男子正在场中激斗。场边有人掠阵,湖岸边另有许多人观战。杜郁非扫向戏台面色变寒,因为地上赫然已躺着好几个人。

杜郁非折断一截树枝,分三段抛向湖面,人贴着湖面掠起,足尖点在树枝上,几个起落冲上戏台。场中胜负已分,那青年人的长剑突破老者防御,刺入对方小腹。杜郁非食指一弹,一股气劲破空而出。那青年手腕一麻,长剑脱手。场边一大汉挥起长刀,雷霆万钧般砍向杜郁非的头颅,刀锋未到刀风已让人窒息。杜郁非翻身避让,长剑连鞘击出,对方被他一剑迫开。但也就这么一挡,那青年已退回场边。

场边掠阵的为首男子国字脸三绺须髯,他看了眼杜郁非的服色,笑道:“阁下在公门中算是好身手。我们走。”说着就向戏台边的小船退去。

“持械行凶,一个都不能走。”杜郁非沉声道,对方尽管在笑,眉目间仍透着阴郁之色,他目光在周围扫过,发现笑忘居的老板苏月夜也在观战的人群中。

那三人并不理他,快步上船。杜郁非紧追几步,那国字脸回手就是一掌,四面的湖水一同荡漾起来,掌风中带着一层淡淡腥味。杜郁非被他一掌迫退两步,胸口一闷。水中小船灵巧的一转向外掠出。

这时丁蟹带着差役从四面八方涌入,其中有几个公差率先驾船下水。

“不要动手……”杜郁非叫声才发出,试图拦截对方的小船就四分五裂,站在船头的公差身首异处,其他人纷纷落水。逃逸的小舟毫不停顿地向前,在距离岸边还有三四丈的地方三人同时掠上岸去。

杜郁非低骂一声,用力一蹬戏台,飞出五丈,踩着船只的碎片,高速滑过湖面,冲入茫茫夜色中。丁蟹赶忙命几个差役跟着杜郁非,自己则组织人救援落水同伴,并去照看戏台上受伤不起的几个江湖人。

杜郁非追着前方三人到了街面上,泉州的夜晚向来热闹,此时不过戌时,街上行人还不少。那三人也没有要躲避的意思,直奔青狮子大街。三人的脚程并非一样快,杜郁非逐渐赶了上来。但他觉得对方似乎是故意摆出一个队形,由用大刀的断后,而另两人反而提速了。他们又拐过一个街口来到苏雀大街,迎面来了一个马队。四个锦袍侍卫两个开路两个在后,当中护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公子。

他们见前方有人高速奔至,大声叫道:“闪开!”

那用剑的青年抬手就是几支袖箭,不打人专打马,国字脸的中年人如蝙蝠般旋起,在空中一转,前方两个侍卫的脑袋就被削去。中年人一拳砸向中间的男子,后面的两个侍卫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但也是一个照面就被击落马下。那中年人冷冷一笑,再次掠向中间的男子。而这时杜郁非终于到了,他长剑蜂鸣着刺向中年人的后背。

就在长剑眼看可以刺中对方的同时,突然杜郁非感到一阵莫名心悸,他断然一个转身,间不容发让过空中的一道刀风,那层如细丝的钢刃在月色下一闪而过。杜郁非惊出一身冷汗。

那国字脸眼中同时闪过异色,自语道:“居然是白驹过隙身法……”他打了个响指,同另两人分三路离开。

杜郁非原本要追,却被边上受伤侍卫叫住:“穷寇莫追,保护大人要紧!”

“大人?”

“我乃项静之,你已立下大功一件。”只是受了轻伤的男子傲然站在街边道。

杜郁非赶忙施礼,一直追赶着杜郁非的公差此时也已赶到,但那三个杀手早不知踪迹。公差们把这条街道封锁起来,遇到晚上出来游玩的百姓,又被无端辱骂。“他娘的,没有我们日夜当班,哪有这些狗头的快活日子。”公差们阴沉着脸低骂着。

反观站在街边的项静之毫无架子,和受伤侍卫说着闲话,即便骤然遇袭身受轻伤,依然淡定得好像坐在深宅大院中喝茶一样。

不多时丁蟹亦带着笑忘居的老板苏月夜赶来。丁蟹告知杜郁非,先前落水的三个公差一死两重伤。而被那些刺客杀死的江湖人,则是来自宁州宁远镖局的镖师,老头子更是总局三大镖头之一。若没有这种身份,笑忘居他们怕也花费不起。刺客的刀剑上有毒,镖局的人没有一个幸免。而他知道杜郁非和苏老板非常熟悉,所以把她也一起带来。

杜郁非命他派人送项静之回馆驿,然后转向笑忘居老板苏月夜。

苏月夜是位风韵迷人的美妇,身段高挑,一身紫色的衣裳,披着绛红的斗篷,见惯大场面素来淡定的她居然手有些哆嗦。

杜郁非道:“你觉得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月夜拉了拉他袖子走到一边,小心翼翼道:“刚才三人您也看见了。加上最近市面上的传闻,我怎么敢让自己人动手。”她看杜郁非不说话,只得径自道,“就是市面上有人出十万两白银买南城老李人头的事情。”

“这和方才三人有什么关系?”杜郁非问。泉州府衙差官最高的年俸禄不过十五两银子,十万两白银自然足以引发大乱。

苏月夜苦笑道:“因为我觉得那三个人中间那个国字脸的……像是修罗宗……”

修罗宗,天下最强的两大刺客组织之一,据说早期主要成员由当年天魔教余党组成。修罗宗的刺客接受任何人雇佣,要价极高,亦极少失手。

“何以见得?”杜郁非面色不变,抓住苏月夜发抖的胳臂。

“我早年接触过修罗宗的人,熟悉他们的气息。方才那个家伙……就是给我那种感觉。”苏月夜深吸口气,柔声道,“你知道,这几天泉州来了那么多刺客。所以……如果修罗宗介入了,也……很正常。”

杜郁非沉吟了一下,方才那个人的确也给他不好的感觉,尤其是那最后一击,颇似修罗宗刺客的必杀秘技“修罗刀阵”。

“那笔杀李南城的花红,究竟是谁放出去的?”他问。

说到其他事,苏月夜情绪终于稳定了点,道:“传言是宋夜叉。但我怀疑他没有那么大本事。他和李南城又不是斗了一天两天了,大家有多少斤两我们都知道。我反而觉得李南城很淡定,他不声不响地就化解了一次刺杀,仿佛早就有所准备。”

杜郁非明白苏月夜的意思,江湖上的事不能看表面。也许是李南城放出花红,其实要杀的人是宋夜叉。而以他对宋夜叉的了解,也倾向于宋夜叉没有放出花红。

苏月夜秀眉微蹙道:“花红已放出好几天,最近城里陌生人越来越多。”

丁蟹凑近过来,面色阴晴不定道:“已经安排弟兄护送项大人回住所。老大,刚才那事情有点蹊跷,你追的三个人从笑忘居出来在路上绕了一个圈。否则怎么也不该出现在朱雀大街。他们是不是本就计划着要对项大人不利?”

绕圈?乱死了!杜郁非踱了几步,找到纸笔画着了先前三个杀手的肖像草图,一面低声又对苏月夜问道:“那些镖师什么来头?”

“那些人应该是陪一重要人物来的泉州,但不知为何那人没有一起来笑忘居。”苏月夜苦笑道,“我这里继续替你关注着。最近,城里谣言很多,都说老福王已去了,甚至说已经死了好几天……泉州上层人心惶惶的。你说李南城和宋夜叉的纠纷,会不会和其他的事情有联系?”

坊间还真是消息灵通……福王的事情不先提,这个乱局当前唯一确认卷进来的就是李南城和宋夜叉,府尹的指令也很明确,泉州必须要太平,而泉州的民间秩序关键就在这两人头上。杜郁非肚子里这些话却不能明着说出来,他把肖像画好,递给丁蟹道:“全城张贴通缉;另召集兄弟去盯着宋夜叉;这件事涉及镖局,早上的惊马案也涉及镖局,你立即去查一下两者有无关系。我去拜访李南城。”

苏月夜在他身后递来一个小包,杜郁非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张五百两的银票。苏月夜低声道:“这些先给弟兄们喝茶,死去兄弟的抚恤金也由我给了。”

杜郁非对她笑了笑,压低声音道:“这几日你也小心。”他把银票递给丁蟹。丁蟹扫了眼银票,叫过几个捕头,麻利地把钱分了出去。

骑马跑过繁华嘈杂的夜市,杜郁非在一座很长的红墙院落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李南城“听泉钱庄”的总部,每个月有十天,他都要在此处理生意事务到亥时,今天当然也正是日子。

李南城大名李汉青,是泉州本地人,曾在京城为官,靖难之后辞官回故里经商,对泉州的重建居功甚伟,尤其是泉州南城大半都是他投资重建的,所以人称“南城善人”。李南城二十年间累积起盈城的财富,妻妾成群,却无亲身骨血。收有十三个义子,号称“十三太保”。但市井评价说,这十三个义子中并没有真正的英雄人物,有资格继承他生意的一个也没有。

江湖传闻在一帆风顺了十多年后,本来可能从“李南城”变成“李泉州”的南城善人遇到了挑战。一个姓宋的亡命徒来到了泉州,最近五年强势崛起于北城码头的“大风堂”依靠走私起家,控制了北城码头近七成的黑货。泉州“南北之争”的态势亦由此形成。只有极少人知道,宋夜叉是府尹大人手中的刀,而中间人是杜郁非。李南城背后的大靠山是福建城的大将军龙章,大将军去年已经去世。如果宋夜叉真的准备在此刻掀翻李南城,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杜郁非平日里更多的是和李府总管打交道,轻易不会见李南城本人。

李南城看上去是个保养得很好的老者,脸色红润,胡须修剪整齐,丝毫看不出当年也是个冲锋陷阵的人。边上有总管命人给杜郁非上茶,等两边都坐定,李南城才慢慢说道:“近来事多心烦,身体不适。原想让总管替我招待杜巡尉,但巡尉大人执意要见老夫,怎么都得给你个面子。想来上次见面还是新年正月的事,请问你的来意是?”

杜郁非道:“只因李老爷你给府尹大人送信,说有人出十万花红买你的人头。这件案子府尹大人非常重视,已经交与我来办理。在下为此特来拜见李老爷。”

李南城笑道:“老夫也是听下面的人说的,因为事关人命,才告知了府尹大人。没想到劳动了杜巡尉。”

杜郁非注视着对方道:“原本我们这些办差的也不确定这是真是假,但今日贵号的执事在铁马桥被人攻击,才让我陡然觉得问题严重了。”

“是。”李南城叹了口气,“我原本也没怎么上心。”

“现在想来,也许江湖上说的有花红买你人头的事是真的了。这几日泉州城里陌生面孔越来越多。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李老爷。”杜郁非的语气忽然不客气起来,他压低声音道,“你可知修罗宗来了。”

李南城依旧面色不变,慢慢道:“有刺客的地方就会有修罗宗。有何奇怪?江湖传言是宋夜叉放出的花红。他要买我的人头,是不是?不知巡尉有没有查过这个消息。这个价位不仅修罗宗,只怕天机团也能请动吧?”

“关于宋夜叉,的确有此传闻。”

“如此,杜巡尉不该找宋夜叉问清楚么?”

杜郁非笑了笑,道:“江湖上说,本次花红是为了买你的人头,而宋夜叉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看泉州究竟归属谁。是你李南城还是宋夜叉。”他见李南城似乎想要解释,摆了摆手道,“我不在乎泉州地下那点权力的归属,泉州是大明的泉州,不会是宋夜叉的,自然也不会是你南城善人的。我只想告诉你。不管是宋夜叉买你的人头,还是你变相摆了宋夜叉一道。花红摆出几天了,这个城里的亡命刺客越来越多。这纠纷不解决,时间越久来的高人会越多。”杜郁非拖长了声音,“江湖中人向来听风就是雨,而到了那时候,花红反而是次要的,最后完成杀死标靶的家伙会变得非常有名。我怕不管是你还是宋夜叉都罩不住。”

“杜巡尉的意思,难道是我出花红买自己的人头?我明明只是被人买命,你这个玩笑开大了。”李南城冷笑道,“说来说去,我更关心这事将怎么解决?”

“福州、泉州因福王的过世正处多事之秋。府尹大人希望地方上能在这段时间保持安定。谁都知道后天,你有商队从海外回来,你要去码头拜天接货。这是从三年前你的海外商队出事后的老规矩,这次也不可能不去。而你一旦公开亮相,就是给那些刺客们一个活靶子。”杜郁非站起身,淡然道,“所以你最好和老宋谈一下,和气才能生财。若有必要,让我做中间人亦可。”

李南城眉毛挑了挑,冷笑道:“杜大人做中间人当然是在行的。”

杜郁非听出对方的话外之意,冷冷道:“今晚刺客袭击了项大人。如今泉州正处于非常时期,你们两家如果不愿意坐下来谈,到时候我也只能带人清场了。”

李南城沉声道:“你带人清场……杜巡尉你真了得。”

“你的钱庄酒楼等正当生意我动不了,但大小赌档三十六家,地下高利贷钱庄九家,以及那些风月场所,我可让他们全部关门。”杜郁非看着对方的眼睛,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做过京官,手眼通天。但外面不太平,上面会要我的脑袋。逼急了我,我让你关一天是一天。每一天分分刻刻都是银子。”

李南城身边一直不做声的总管上前一步,道:“不管怎样,杜大人也请先同老宋知会了,再说见面的事吧?这本是两家的事,我家老爷一个说见面,也不算数是不是?”

杜郁非不理总管,看着李南城等他的回答。

李南城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目光重新望回杜郁非时,表情已非常轻松,微笑道:“你杜巡尉的话,就代表府衙,我又如何敢说不。恭敬不如从命,只要北城小宋愿意见面,我们就坐下谈谈。地点我都不挑,全听杜巡尉的。”

杜郁非走出听泉钱庄时,丁蟹已在等候,他迎上前道:“老大,我查过镖局的线索,那两拨镖局的人没有什么联系。但惊马街道上那家镖局,几天前有外地人借宿。我正派人跟那条线,相信今夜会有收获。”

“很好。你帮我约了宋夜叉么?”杜郁非问。

“没能约到,我们在宋夜叉身边的人居然说已有十天没见过他了。”丁蟹小声禀告,“我有不好的预感。”

杜郁非带起马的缰绳,道:“走,去码头!不管怎样必须把宋夜叉找到。”

罗孝直听说项静之街头遇袭受伤的消息,赶忙前往其下榻馆驿。项静之说很感谢杜郁非的及时保护,明日有暇让杜郁非来见一下,并递给他一份书函,上面列出了希望他做到的一些事情,以及几个在泉州必须处理的人的姓名。

罗孝直看到其中一个名字,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文书上的内容,抬头道:“大人……”

项静之淡然一笑,摆了摆手道:“只须做,不用问。都做到了,你就能继续做你的府尹。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罗孝直恭恭敬敬地退出馆驿,他坐上了轿子,思索良久,低声吩咐身边人道:“去,叫杜郁非和丁蟹来见我。”他看着轿外黑沉的街道,又自语道,“这种时候他要禁刀……真是疯了。只是他为何对杜郁非感兴趣?”

泉州的码头分为南码头和北码头,南码头是军港和造船厂,北码头是贸易区,为各地商船集散地。宋夜叉,原名宋山河,来自辽东。最初到码头时干的是搬运工的活,很快就在身边团结了一批码头上的热血汉子。江湖上对他的评价是天生神力,会一些拳脚,为人义气,仗义疏财。杜郁非最初看重他的也就是这些,而后宋山河成立了“大风堂”,泉州码头近万苦力都成为他的手下,宋山河变成和李南城分庭抗礼的“宋北城”。

三年前,宋山河和开设商会公然同李南城抢海盐生意,却因为经验不足被李南城黑去了两船海盐和一船的精铁,手下一起打天下的手足死了五个。宋山河忍耐了半年,派人在远海洗劫了李家从海外回来的贸易船队,杀死对方十条船的水手超过五百人。“夜叉”之名不胫而走,更确立了在泉州码头的霸权。

就是从那以后,凡是船队从其他州做好生意回来,李南城都要亲自去码头接,并且拜天谢神。

也就是为了宋山河屠船的事情,杜郁非一度和宋夜叉翻脸,后来在罗孝直的调解下尽管和好,却也从最初的无话不谈,变成了除非有大事轻易不见面的单纯利用关系。

大风堂的总堂设在火尾街的风灵馆,杜郁非一般在火尾街街尾的火镜茶楼顶层雅间和他见面。通常不论有多忙,只要杜郁非坐在那个雅间里,一个时辰内宋夜叉必定会到。但是这次没有。

推门进来的是个身材娇小,眼神迷离的红衣美妇。杜郁非知道她叫鸿眸,是宋夜叉的女人,也是商会的主管之一,是最近两年老宋和他疏远后加入的组织。一个出身贫寒的男人在成功后,很容易相信亲近他的美女,而世家子弟则不会如此。

“老宋人呢?”杜郁非皱眉,鸿眸这次是独自前来。

鸿眸面色也不好看,她冷着脸道:“杜老大,你倒问起我来了。我可也有好多天没有见过当家的了。方才为了找他来见你,我把所有人都问了一遍。你知道得到什么回答吗?上一次见他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大风堂的哪个弟兄,而是你!”

“我?”杜郁非愣了下,“那已经是十一,不,十二天前的事了。”

“那天晚上他是从我家出发到的这里。”女人说道。

杜郁非想了想道:“他当时说,准备去福州城处理一些事情,会有五六天不在泉州。”

“但没有人看到他出城!这十多天,也没有弟兄见过他!”鸿眸提高了嗓门。

“你嚷什么?”杜郁非冷峻地逼视对方,“你知道最近街面上发生了什么?你以为我为何来找他?”

鸿眸被杜郁非一呵斥,皱眉又有些无辜地摇头嘟囔道,“那天很多人听到你们两个在里面争吵,吵得很大声。你们又是一起离开这里的。”

“但离开这里后,我就和他分开了。”杜郁非沉声道,“那最近几天泉州来了许多外地的刺客你总知道吧?江湖上说有人出十万花红,买李南城的人头。还有很多人说,这个出花红的人就是老宋。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来找他。”

“可是……可是他没有出过什么花红啊。他要这么做的话,我不可能不知道!”鸿眸禁不住嗓门又提高了。

“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他,我没想到他会失踪……”杜郁非脑海中理着头绪,低声道,“我记得那天分手时,他的确说要去福建城。但是他说出城之前,要去一次南码头。他是要带什么贵重物品去福建城么?南码头货场应该是他藏重要东西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海运贸易,他这次去福建城听说是为了见一个北面来的大商人,别的我不清楚。”女人抓了抓头,忽然道,“对了,他提过要去旧货仓庚字号仓拿样东西。对,你说他要去南码头,我就想起来了。”

杜郁非愣了一下,低声道:“南码头没有庚字号仓。”

“但……”鸿眸满脸地困惑,“我明明记得。”

杜郁非起身道:“总之,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但是他失踪的事情,暂时不能张扬。”鸿眸点头说是,杜郁非皱眉走出火镜茶楼。

他走出火镜茶楼的最后一刻,扭头对鸿眸道:“这几天外面风声会很紧。找到老宋之前,约束兄弟少出来惹事。免得伤及无辜。”

“是。”女人温柔一笑道。

次日清晨,各大城门和繁华路口都贴起了告示,那是一则“禁刀令”,为向逝去的福王朱勉表示哀思,即日起十日内除了官府公人,任何人不许带武器上街。外来人员需及时向官府登记身份和来泉州的目的。若违反禁刀令,轻则没收武器,赶出泉州;重则当场抓捕,关入大牢。

“禁刀令”旁贴了有三十多人的通缉令,以及一个有着五十人名录的驱逐令。告示一经贴出引得泉州坊间一片哗然,有胆小怕事的第一时间离开了泉州,但更多的江湖人持观望状态,想看这则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禁令如何实施。

杜郁非坐在南门茶楼上,楼下街面上人群看完告示的反应都在眼底。昨日深夜他还被罗孝直召回府衙,就是为了今日这条“禁刀令”的实施。在讨论禁刀令之后,罗孝直告诉他抽时间去拜见项静之,然后询问了关于宋夜叉的事情。杜郁非表示宋夜叉莫名地失踪了。

“一点线索都没有?”罗孝直问。

“他失踪前提过要去南码头旧货仓庚字号仓拿样东西。但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南码头没有这个地方。”

“这事你要上心,必要时亲自去南码头一次。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罗孝直如此道,“另外,旧的地名和关于码头的卷宗泉州书院应该有馆藏。”

禁刀令、花红、宋夜叉失踪……每一件都是麻烦事。这次项静之借故处理了泉州的轻骑都尉,加上原本的泉州总兵就是庆王府的旧部,这么一来,这座城的防务就都落在了庆王手里了。

楼梯口丁蟹急匆匆走来道:“老大,也就半天的时间,街上械斗已不下十起,我们又有一个弟兄死了。我看正午过后,那些亡命之徒喝多了会有更多人闹事。现在夜明楼聚集着很多江湖人,都带着兵器。”

杜郁非霍然站起,大步向楼下走。丁蟹跟在他身后,悄声道:“宋夜叉仍然没消息,他手下人已开始怀疑他失踪了,他的女人恐怕罩不住。另外,李南城那个掌柜被马车撞死的案子,是来自北方来的刺客做的,我昨晚连夜审了,是冲着花红来的。那个掌柜之前有挪用账目的事情,所以很可能是李南城自己下毒借机除掉他。”

“但这证据就不好找了。”杜郁非看了眼满眼血丝的丁蟹,“没睡好?听说你昨晚住在衙门的?人家娶妻娶德,你呢却是为财。新媳妇不贤惠,也不至于不回家吧?”

丁蟹笑道:“回家怕吵到他们,何况今天注定很忙,索性就住在衙门了。”

“那么好的日头,他们真不想活了吗?”杜郁非走出茶楼,看了看天上太阳,拍了拍腰间佩剑——是使用霹雳手段的时候了。

夜明楼位于明月桥边,是泉州北城最大的酒楼。酒楼大堂前,配着武器的江湖人因为“禁刀令”居然不管黑道白道,同仇敌忾地一起与公差对峙。上下五层的酒楼里里外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公差中有两人身上受伤,地上的鲜血就是他们的。

杜郁非不紧不慢地走到场中,对那群豪客道:“我是泉州巡尉杜郁非,这里是谁伤了公差?”他目光落在最前方两个大汉的短斧上,问道,“是你们?闽江双雄,你们来泉州做什么?”

那两个被称为闽江双雄的大汉,是亲兄弟,常年在闽江沿岸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老大冷笑道:“关你屁事?”

“禁刀令知道么?”杜郁非笑了起来。

“福王死了,你们就要禁刀?这里是福建,我们不会有这种狗屁规矩。当年老子打仗的时候你在哪里?”闽江双雄的老二吐了口口水在地上。

突然,剑光一闪!闽江双雄老二就觉得右手手腕一麻,然后就看到地上一只手掌滚落,钻心的疼痛骤起。“这……”他大声吼叫着,跪倒在地上,“啊!”

“天啊!”周围围观的百姓也同时发出一片惊呼……

“你们打过仗?少唬我。”杜郁非笑容不变,“你们俩不过三十不到,穿开裆裤打仗么?但我知道你们打家劫舍的本事倒是不小。”

“混蛋!”闽江双雄老大怒吼着挥动板斧冲向杜郁非,杜郁非并不后退,长剑后发而先至。剑锋掠过,闽江双雄的老大一双手掌同时落在地上。这双兄弟一起跪在地上杀猪般的叫了起来。

“下半辈子你们不能打劫了,改要饭吧!立即给我滚出泉州!”长剑剑锋鲜血笔直流下,杜郁非望向四周的江湖客,高声道,“不愿意交出兵器的,就交出你们的手。不想惹事的都给我滚,泉州是有规矩的地方。”

“是你的规矩,还是府衙的规矩?”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人群自动分开,走出一身着黑色武士服的虬髯武者。

杜郁非逼视着对方,笑道:“你是哪位?”

“江南苏定言。”虬髯武者冷笑道,“你们为了应付十万花红买李南城脑袋的事,就出禁刀令。视江湖人为无物,鹰犬!泉州本身并无禁刀令,放眼福州,放眼整个福建何曾有禁刀令?”

“苏定言。你很有骨气。我也听说过你在江南的威名,算是那数得着的用刀高手。”杜郁非沉声道,“但这里是泉州,我说了算。”

“你算个屁!不然如何?你是觉得也能夺走我的手?”苏定言从背后摘下金背大环刀,傲然道,“杜郁非,我来泉州之前,也听说过你。据说你辣手杀人,号称冷血神捕,是个硬茬。但别人不敢碰你,我却不怕!”

周围的百姓有听说过他的,不由议论纷纷,那些江湖豪客则大声叫好,毕竟金刀苏定言确实在江南非常有名。

“江南人把你宠坏了,苏先生。大明的官,不论大小你都怠慢不得。”杜郁非笑着长剑斜指亮起架势。

苏定言冷笑探身向前,金背大环刀化作大小线路的光影卷向杜郁非,而那长有三尺的刀锋居然举重若轻,仿若灵动的毒蛇。杜郁非安静站在原地,对方刀锋每一个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长剑歪斜地刺出,却正刺入苏定言不得不回刀自救的方位,扑面而来的刀影被他一剑击散。苏定言愤怒地长啸一声,他内功醇厚,啸声令到全场震动。有功力浅薄的纷纷后退,即便外围观战的百姓也掩住耳朵退出十来步。大刀高举半空,闪起灿烂的刀芒。杜郁非长剑贴着刀锋,掠向苏定言的手腕,苏定言半侧身,刀交左手刀锋转动,斩向杜郁非的肋部,竟然一副拼命的打法。杜郁非冷哼一声,长剑凝滞,在刀锋中身形稳定斜跨一步,正退入苏定言攻击不到的地方,而剑锋则做刀势,点在苏定言的喉咙上。

突然,远空中传来一声弓弦拨动之声!杜郁非面色微变,身子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扭动弹起,堪堪避过那直奔他后心的一箭。苏定言趁势反攻,大刀奔着杜郁非的脖子砍来。杜郁非脸上杀气一现,长剑陡然加速,后发而先至,刺入苏定言的胸口。

在场所有人一片哗然。“云霄奇箭!是天机团的人!”

杜郁非站定,望向弓箭来处,夜明楼的楼宇间并无任何刺客的踪迹。他从容望着正被徒从救护的苏定言道:“你命本不值钱,但念在你罪不至死,今天就当给个教训。泉州是有王法的地方。”他转而面对那些江湖豪客,高声道,“不知死活的人向来不少,还有谁要出头?”

身后的丁蟹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个场面,忽然很希望站在人前扬名立万的那个巡尉是自己。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手扶剑柄望着四周。

威震江南的苏定言居然只三招就受重创,即便是天机团的偷袭也能避过。那些江湖人再没一人敢出头,纷纷作鸟兽散。甚至有人言道,杜郁非的武功远远超过了他目前有的名声。但杜郁非忙碌的一天并没有结束,他在泉州城各地来回奔波,又打断数人腿脚,关押了三四十人,直到黄昏过后才算告一段落。他马不停蹄地去馆驿拜见了项静之,然后回到府衙,所幸的是那个天机刺客没有再跟过来。

夜晚,衙门捕房里因为“禁刀令”加了几班巡查的工作,比平时热闹上许多。众人都在讨论着日间杜郁非的威风事迹,拍马的、赞许的、添油加醋的围成好几个圈子。回到府衙的杜郁非在自己独立的小间里,外面的热闹对他并没多少安慰。

这次得罪的人可太多了,他苦笑着喝下一杯酒,翻看着差役送来的公函文书。其中一份比较特别,是笑忘居苏月夜的密信。信里提及两个消息,第一,昨日让她留意的与镖师有关的客人已经找到,来人名叫宋云兆,身份特殊……第二,连日来,项静之在泉州官员富户手里大肆敛财。

杜郁非将苏月夜的信件焚毁,给自己倒了杯水酒定定神,那么多公文边,最想看的其实是关于项静之的资料。

项静之三十一岁,先在庆王府做过三年幕僚,被推荐外放海外做了一任观察使,后升迁到江南做过几年刺史,近两年被调回帝都做了工部尚书。他为地方官时候颇有政绩,风评为青年干臣。但同时也风传他为政一方的时候,多用酷吏整肃风气,故成效虽高却很是违和。另有一份秘密文件中提到,项静之会武艺,且水平不低。

杜郁非走上阁楼,窗户的暗格里有一只信鸽。他取下鸽子脚环上的书信,皱眉看完,认真回了一张纸条将鸽子放出。

下楼之时,屋子门帘一挑,从书院回来的丁蟹兴冲冲地走近他身边。

“有收获?”杜郁非眼睛亮了。

丁蟹点头道:“老大,我查了很久都没线索。但你猜怎么着,书院值班的老苍头,当年是在海上讨生活。他告诉我,庚字号仓其实不是货仓,而是一条废弃的战船‘中翔’,因为那条船的最后一任船长叫袁庚,而且是泉州码头上一代的走私大佬,所以这船又叫庚字号仓。老头子说,这船现在还停在南码头的废船泊区里,并不难找。”

“干得好!”杜郁非拍了拍丁蟹的肩膀,提剑出门,一边走一边道,“非常好!”

几乎在同时,泉州馆驿中项静之正悠闲摆着一盘棋。帘门外一条人影恭敬跪倒施礼。

“今晚的事,都安排好了。不知大人的意思是?”人影低声道。

“杜郁非这个人,你怎么看?”项静之反问道。

“能干有气量,但长期窝在泉州,局限了,眼界窄了。”人影简短评价道。

“你觉得他用的真是白驹过隙身法?”

“第一感觉是,但白驹过隙身法,自从当年魔教陆天冥死后就再没人会。”人影迟疑了一下。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项静之闭上满是怨毒之色的眼睛,他略微回神,又道,“替我约见李南城,今晚就要见他。”

泉州南码头作为军港,比起北码头要冷清许多,尤其是在晚上,并没有太多的灯火。杜郁非并不想惊动任何人,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岗哨,独自进入黑沉的旧船群。要从那么多条废船中找到中翔号并不容易,他大约用了一个时辰,才确认了中翔号的位置。

这条船是百人级别的,若自己是宋夜叉会把东西放在哪里?杜郁非上船后借着月光观察起这条旧船。每个人小时候独自走夜路,都有过背后有眼睛在看着自己的奇怪念头,杜郁非现在就有这种感觉:有人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这种感觉让他加快了脚步,整条船都已经被改建成了货场,原先的所有房间都被打通利用起来。船舱里有潮湿腐败的味道,隐约间摆满了长条的棺木。

杜郁非在船舱里点亮火折子,才看清那些不是棺木,而是更巨大的长条箱子,箱子里除了一些兵器甲胄,主要的是粮食和药材,甚至存储有许多淡水。这些是足够五十个人远航半年的物资。宋夜叉那家伙藏着这条船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妥,这条船并不像长久不见人的样子,加班和窗户明显都有人打扫过。杜郁非继续向前走,发现有一个箱子并没有盖好,并有阵阵异味从中发出,他小心地打开箱子,倒吸一口冷气,全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箱子里是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脸形都已经歪斜,手上皮肉翻开,身体分成几段堆在箱内。但看衣服和头发,依稀是那日分别时候宋夜叉的打扮。杜郁非慢慢凑近,又仔细看了看,尽管五官都变形烂出了水,但仍然能认出是那家伙的样子。他掀开尸体的衣服,看到并没完全腐烂的胸口上那点胎记,确定这就是宋夜叉本人。

杜郁非脑子飞转,但前后的线索仍然拼凑不起来。

忽然,舱门处出现了条人影,那人还没走进来,就尖叫一声:“天!我找到宋老大了!是杜郁非,是杜郁非杀了宋老大!”

杜郁非惊得赶忙熄灭火折子,月光照在舱门处,叫喊的女子是老宋的女人鸿眸。他沉下心,听到周围有许多人,而岸边传来更多衣袂声。

“对了,他提过要去旧货仓,庚字号仓拿样东西。对,你说他要去南码头,我就想起来了。”昨夜鸿眸的话在他脑海闪过,杜郁非一个箭步靠近窗口,甲板上居然已有杀手从窗口侵入,短刀毫不留情斩向他脑袋。杜郁非侧身让过,伸手击晕对方。

这是个陷阱……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杀手,那人是老宋的亲信之一,也是鸿眸的手下。舱门处鸿眸那女人大声尖叫着,更多的杀手从舱门冲了进来,各个窗口则有弩箭射入。每个杀手都拿着半尺长的短刃,这是宋夜叉手中最强的力量“风刃”的成员。

船舱中能腾挪的地方并不大,杜郁非长剑出鞘,连续砍翻五个杀手,终于冲到舱门外。他想要去擒鸿眸,却见那女人站在船头,居然长袖飞出,拉上桅杆迎风飞掠。杜郁非剑锋闪过,鸿眸亦凌空飞起,直掠上了岸去。

天机水袖?这女人到底是何来历?白天夜明楼那个刺客是不是她?

鸿眸站定在岸边时,才感到腋下一凉,剑锋虽未及体,杜郁非单凭剑气就让她受伤。她一面后怕,一面大声叫道:“是杜郁非杀了堂主!大家把他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杜郁非想到宋夜叉的凄凉下场,目光扫过岸边各大废弃的船体,思忖着要躲起来并不难,但如不能第一时间回府衙,天晓得那女人要闹出什么事来。必须要回去!他迅速判断出逃离的路线,人如蝙蝠般向码头掠出。腾挪躲闪之间,尽管各方都有杀手围堵,但他长剑连续刺翻七个杀手,人就站在了岸上。

但黑暗中,杀手如狼群一样扑上来,这里是军港,鸿眸那女人如果没有买通守军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想到这里,杜郁非不由苦笑,当初“大风堂”和南码头的关系,还是他亲自为宋夜叉牵的线。他转身向着码头外奔去,但整个南码头居然像被“大风堂”占据,里里外外都是对方的人。那些杀手并不是非常强悍,但杜郁非不想伤太多的人,所以他只能夺路狂奔。

忽然,杜郁非心头一悸,猛地停住脚步,前方一缕刀风在他脖子边掠过,鲜血从表皮渗出。月光里,七根“刀丝”从各个方向朝他斩来,这些细丝于空中无声无息……是修罗宗!杜郁非身子横着斜飞出去,除了左腿被扫破,其余刀丝全都落空。

前方丁字型路口站着在笑忘居遇到的那三个杀手,为首的国字脸笑道:“杜巡尉,你白天好威风。现在是怎么了?”

杜郁非斜瞥了眼远处即将追到的大风堂的人,恨声道:“你们这些修罗宗,到底是来杀宋夜叉李南城,还是来杀我的?”

“自然是谁值钱,就杀谁!”国字脸长笑道。三个人互换方位再次出手,七根刀丝“咝咝”交错,布成“小修罗刀阵”,将杜郁非的去路全都封死。杜郁非冷笑摇头,长剑发出凄厉的啸声,划破夜空带起一片惊虹,天上的星辰皆被云层遮蔽。

“当!当……咔!”七根刀丝尽断,三个修罗宗两个中剑倒下,杜郁非的长剑也断为两截,肩头中了国字脸一掌,人斜飞出去喷出一口鲜血。他面不改色,毫不停顿向前冲起夺路而逃。但对方的修罗宗刀丝亦紧追到了!凌厉的刀风直奔杜郁非的后背……杜郁非断然一个转身,危险到了极致,堪堪避过!他的断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追魂摄魄地掠向对方面门。国字脸没料到杜郁非反击如此诡异,一个铁板桥下腰闪过,但脸上面具却被斩为两片落入风中,露出国字脸后空山灵雨般的奇美面容,她惊得倒退出五六丈远。

杜郁非亦是微微一怔,但立即趁势沿着河岸拼命飞奔,他速度已受影响,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

忽然,前方闪过一条熟悉的身影,丁蟹提剑冲过来道:“老大,我带人来了!你快走,我掩护你!我们的弟兄都在后面!”

杜郁非深吸口气,在丁蟹身边回身道:“真他妈来得及时!你要小心。大风堂的鸿眸联络了修罗宗!这可是天机团加修罗宗的大阵仗!”

“放心吧!我也带了很多人。”丁蟹笑道。

“很好!原来宋夜叉是被鸿眸杀……”杜郁非话未说完,忽然看到半截短剑从他肋部冒了出来,他转过头看到侧后方丁蟹扭曲的面容,“你……”

“不要怪我,都是府尹的命令。”丁蟹剑锋转动。

杜郁非转身哼了一声,一脚踢在丁蟹的身上,他面容惨白,眼中杀气将丁蟹吓得一颤连退几步。杜郁非眼角余光扫到四面包围过来的人,咬牙猛冲而起,一掠三丈多远,落向海里。夜色里的海浪一个起落,杜郁非就消失不见。

大风堂的人来回喊叫着,鸿眸飞掠而至吃惊地看着面具损坏的修罗宗女刺客。修罗宗女人冷哼一声,面色阴沉地消失于黑暗中。

两个时辰后,府衙内堂。

“最后也没找到尸体。”毫无倦意的罗孝直看着一脸疲惫的丁蟹。

丁蟹沉声道:“弟兄们还在找,最不济,明天涨潮的时候总会发现的。”

罗孝直淡然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南城就要接他的船队返港,你都布置好了?”

丁蟹道:“回禀大人,一切就绪。”

罗孝直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丁蟹躬身施礼缓缓退下,快到门槛的时候,罗孝直又道:“丁巡尉,以后泉州府地面上,就看你的了。莫让本官失望。”

丁蟹听了这句话,发现自己居然高兴不起来,回家的一路上,脑海中不断过着先前刺入杜郁非后心的那一剑。到底刺准了还是偏了?

卧室里的女人听得外屋声响赶忙起身出来,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老杜……”丁蟹低声道,“晚上办案时候,坠海了。”他神色黯然,似乎是真心悲痛。

“这……”女人眉毛一挑,难掩心惊道,“那地面上还不要翻天?”但她随即又悄声道,“他的位子……是不是你的?”

丁蟹冷冷看了她一眼,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黑夜中,笑忘居红楼。苏月夜接到一封密信,她面色苍白地将信烧毁,随后走入一色湖后的竹林。几个玄衣戴着斗笠的身影出现在林间。

“项静之、罗孝直、李南城、宋夜叉、丁蟹……”她一连串报出十多个名字,“我要他们和他们身边所有人今晚的行踪,以及三日内的所有简报。如果杜郁非真的出事了,我要在他们之前拿到他的尸体。去吧!”

黑暗中的那些身影恭敬施礼后消失在夜风中。

李南城深夜被招到府衙,被请往偏厅等候。他小心靠近议事厅,远远望见泉州大小官员赫然在座,中间有一个高冠文隽的男子在说着什么。他不敢太靠前,故听不清楚内容,但看官员们的脸色一个个都颇为愁苦。那就是项静之了吧?李南城认真打量对方,他隐约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却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过了半个时辰,罗孝直才来到偏厅。

“不知大人深夜召见,所为何事?”李南城小心翼翼地问道。

罗孝直却恭恭敬敬地把项静之迎了进来,然后自己退了出去。

项静之示意不用多礼,语速偏快地说道:“李先生。我知道你是泉州城里重要的人物。我来为了告诉你两件事,并提一个要求。第一,宋夜叉已经死了。他的财产,已经没收入库,共计七百一十万两白银。这个数字超出很多人的意料,却比我预期的要少。这是第一件事,别人都还不知道,相信你也是。”李南城只是安静地听着,项静之继续道,“第二件事,泉州城里所有重要位置的官吏都可能动一下。你曾在京为官,又和故去的龙章将军有旧,如果愿意泉州府尹的位子,我可以给你留着。”

“大人抬爱好生感激。老朽告病还乡已久,不敢奢望为官。”李南城咳嗽了几下,慢慢道,“这两件事,在下已经清楚。不知大人那个……要求是什么?”

“新阶段需要新面孔,而你是本地数一数二的乡绅。我本想倚重你。”项静之微笑道,“所谓有力出力,有钱出钱。那么你就只能出钱了。庆王将重整福建,一切百废待举,你家财远超宋夜叉,你准备贡献多少?”

自古以来哪有这样要钱的?李南城面色一白,心里隐约猜到对方的意图,但又不敢明着问。他犹豫半天,低声道:“您需要多少?”

项静之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万两。”李南城点头道,“小人,这几日努力给您筹上。”

项静之哈哈大笑,道:“福建两大重镇是福州和泉州。福州虽有着福王府和承宣布政使司,却不如泉州富足。我替庆王来泉州做事,李先生你的身价怎么也值两千万两。”

“我不出仕,就要出两千万两?”李南城眯着眼睛,反问道。

项静之道:“出仕也要给。所以我跟你说的是,告诉你两件事,提一个要求。”他起身离开,最后丢下一句道,“为了你的身家性命两千万两并不多,回去考虑一下。你不会想去地下找宋夜叉吧?”

李南城站在那里有些发木,他没想到项静之说得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而两千万两白银,即便是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筹集的,甚至可以说他的身价也没有两千万。

罗孝直走到他身边道:“性命最重要,钱是身外物。但我不明白的是,你干吗不答应出仕呢?那至少有机会把钱赚回来。老李,你平日不是那么看不开的。”

李南城冷冷看着罗孝直,说道:“罗大人,你是装傻么?他庆王要那么多银子,又动了那么多官员,分明是要造反!我答应出仕,就是答应跟着他造反!我们都是经过靖难的人,被他逼死不过全家抄斩,造反可是要灭九族的。”说完李南城大步走出府衙,只留下有些发愣的罗孝直。

伤口火燎般的剧痛,引发了低烧,让他全身火烫,汗水不断流淌,迷糊间杜郁非仿佛听到弓弦拉开,还有大火的声音。他在茫茫黑暗中不断地跑着,很累很累,但是又无法睡去。他看到了青梅竹马的爱妻,也看到了养父,还看见了一双并不认识,却又仿佛无比熟悉的年老身影。那些身影都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各个案件中曾经遇到过的敌人。最后出现的是府尹罗孝直和丁蟹的人影。

罗孝直道:“这件事情你要上心,必要时候,亲自去南码头一次。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另外,旧的地名和关于码头的卷宗泉州书院应该有馆藏。”

丁蟹道:“老大,我查了很久都没有资料。但你猜怎么着,书院值班的老苍头,当年是在海上讨生活。他告诉我,旧货仓的庚字号仓的确不存在。我们找的其实不是货仓,而是一条废弃的战船‘中翔’,因为那条船的最后一任船长叫袁庚,而且是泉州码头上一代的走私大佬,所以这船又叫庚字号仓。老头子说,这船现在还停在南码头的废船泊区里并不难找。”

不……杜郁非挣扎着,周围仿佛有野兽咆哮声、打铁的声音,还有各种奇怪的声响传来。那有节奏的打铁声,一下一下仿若铿锵的战鼓,终于让他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杜郁非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居然是茶馆门口的乞丐老齐。

“狗娘养的,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难道我就不能救你一命?”老齐怒道,他把杜郁非的身子抬起,喂他喝了一口热粥。

杜郁非感激地笑了笑,小心摸了下伤口,被丁蟹伤的地方已经止血,伤口被妥帖缝合过了。

“快吃吧,外面要杀你的人有很多。”老要饭的笑道,“今晚我们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我在这里多久了?”杜郁非接过热粥。

“你昏迷了三天,现在外面天下大乱。你落水那晚,宋夜叉的尸体找到了,所有人都说是你干的!现在衙门要抓你,江湖上的人也要抓你!”

杜郁非一口一口地咀嚼着,仿佛要把粥里的每一分能量都吸收下去。他慢慢说道:“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我手下那些弟兄都信罗孝直的?”

“当然,有丁蟹指认你,别人还能说什么?”

“那这几天还发生了些什么?李南城怎么样了?”杜郁非问。

“据说啊,钦差项静之问李南城要两千万两银子买命。”乞丐有点幸灾乐道,“泉州首富这下完蛋了。各处钱庄流水般的朝总部送银子,要命的是江湖上强盗也趁火打劫,他从外地弄来的银子还被劫走了几车。江湖上说他和项静之杠上了,现在焦头烂额,全指望今天会回港的船队货物救急了。”

“两千万两……”杜郁非也愣了下。

“是啊,据说钦差已经抄没了宋夜叉的家当,他来泉州打老虎,接着整李南城是理所当然的!”老头子笑道,“说起来,穷人们为这事情还都挺开心。”

“他娘的……”杜郁非看着周围虽然凌乱却还挺干净的乞丐窝,“抄没的银子又不是分给苦哈哈们,大家有啥好开心的。”

“不过我却觉得奇怪,李南城一贯见风使舵,这次怎么会得罪庆王的?”

杜郁非把碗放下,淡淡道:“他一定觉察出一些和以往不同的事。”

乞丐摇头道:“大家也是苦中作乐,没了你,城里真是乱得一塌糊涂啊。原本属于宋夜叉的那些混混,现在没有带头的,纷纷自立山头,公然和李南城的人抢地盘。而李南城自身难保,根本顾不了他们。泉州城完全乱套了,单是老百姓就死了有上百人。不过这几天啊,不仅仅是泉州在乱,福州城更是乱得可以,许多官员都被抄家,老百姓死伤决不在泉州之下,更有风声说可能已经死了超过千人。所以庆王下令,福州和泉州晚上同时宵禁,白天由军队在各个路口封锁道路。你说这那个钦差项静之到底在捣什么鬼啊?”

“钦差?他可不是钦差,他不是朝廷的人,是庆王的人。”杜郁非挣扎坐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伤口,“但的确是他逼罗孝直弄出禁刀令这种东西。”

老乞丐皱眉道:“你干什么要起来?你多休息一下,晚上跟我走。我有密道可以离开泉州。”

“密道?城里有密道?”杜郁非问。

老乞丐道:“你别以为自己是地头蛇,泉州自然我比你熟。不仅仅是密道,你需要的一切我都准备好了。”

“我不走……”杜郁非起身下床,脚下轻飘飘的,他微微一晃,又稳定住身子。

“什么?你娘的,说啥?”老乞丐又爆粗口,“你不听我的,是因为不相信我?你小子的命是我救回来的。难不成又要我看着你出去送死?”

杜郁非笑道:“不。那天我猜到可能有陷阱,但却没想到丁蟹居然会出卖我。说来这些许失误,就险些送了性命。我还没想到的是,那么多年,我对罗孝直算是忠心耿耿!他要动我的时候却丝毫没有犹豫。”他摇了摇头,脸上笑容慢慢消失,“但既然我没有死。那么接下来就都不一样了!你说了这几日状况,我完全明白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好一个庆王……泉州是个好地方,我可不能让他们再把它烧了。我想你会同意泉州是个好地方吧?要不你怎会宁可在这要饭也不离开?”

“他奶奶的,当然是没钱回去!你每天就给我那几个铜子儿,只够我不饿死的。”老乞丐嘟囔道,“但说回来,你为啥每天都给我钱,每次又只给我吃顿晚饭的钱?”

杜郁非道:“因为你是个要饭的。如果我给你很多钱,就是看不起你。像你这样的人,既然选择要做乞丐,当然有你的理由,而不是因为你只能做一个乞丐。何况当年我去了刑部一年,回来你不也没饿死?我这是帮你保留选择生活的权利。”

“靠……还有那么大学问在里面?你少糊弄我……”乞丐被他这番道理说得愣住,问道,“我看你站都站不稳,如今的计划是?”

杜郁非看了对方一会儿,笑道:“我写封书信,你替我送到笑忘居苏月夜手里。”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老乞丐皱眉道,“这么关键的时候,泉州城那么多人,你居然最相信苏月夜?别说她的口碑不算好,即便她平日口碑很好,这种时候她为何不会把你卖出去?等等……”他端详了杜郁非几眼,“难道你们有一腿?但即便有一腿,也有点冒险了吧?”

杜郁非拍了怕老头的肩膀道:“有些女人,虽然我不会娶她,但却可以完全信任她。而且,你不得不承认,苏姑娘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老乞丐皱眉道:“就是送封信?就是这样?”

杜郁非沉默着望着外面黑沉的海面,低声道:“现在才是凌晨吧?你小心替我打探下李南城今天的行程,我会抓紧最后这点时间恢复。”

老乞丐看了他一会儿,苦笑道:“他应该在下午去北码头,我去给你核实下,这个该不难打听。”

门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杜郁非盘腿坐下,想到很多年前,养父杜佑程在罗孝直上任之初曾说,罗孝直这个人表面温和,其实权力欲极强,极为爱惜自己,万事无虞自然一切好说,一旦有变危及他的官位,丢车保帅是他定会做出的。杜郁非摸着伤口,自语道:“这种时刻,项静之不像是敲诈李南城钱财那么简单,他们难道是有私仇?项静之到底是什么底细?希望三天前在府衙送出的文书能顺利发出。”他觉得脑子里面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双手摆起特别的架势,闭上眼睛调息起来。

几个时辰后,当他睁开眼睛,一封字迹秀丽的回信,以及一摞简报摆在他的面前。

玄武大街的末端,是通往北码头的要道。

杜郁非站在一处矮房的屋顶上,不多时苏月夜身穿玄衣戴着斗笠出现在他身旁。

“见过千户大人。”苏月夜恭敬说道,美目在杜郁非身上打量,投射出强烈的感情。

“老要饭的你安顿好了?”杜郁非笑道。

女人笑道:“放心,我给老齐写了张银票,足够他回老家买几亩地了。咱们绝不能亏待他。”

杜郁非望向街道,李南城的马车出现在街口,前方后方似乎都有李家的人。他低声道:“我原本以为李南城比罗孝直头脑清醒,但现在看他也快崩溃了,居然把希望都放在能把钱凑足上。”

“他倾尽家财也不过凑了一千一百万两银子,最后的希望都在即将靠岸的船队上。”苏月夜笑道,“不过我觉得,这怪不得李南城。老李现在空有千万的身价,却找不到人帮他。从府衙回来的第一天,他就派人去外省送项静之贪墨的实据,然不到三个时辰,那些被派出的人的人头就被送回了他的院门口。紧接着外省调回泉州的运银车队被劫,负责押运的两个义子途中被杀。整个李家大院人心惶惶,他那十三个义子两天里散去大半。即便是留在他身边的那几个也未必可靠,很可能是项静之派在他家的棋子。”

“不错,他前方的马队都是生面孔。看来项静之不等他接收船队,就要对他动手。”杜郁非道,“我们的人都安排好了?”

“在两个路口外接应。”苏月夜道。

杜郁非点点头,飘身来到街道边。苏月夜小心地到了街口另一边,将一部人力车发力推向路中心,几乎是直奔着李南城的马车去了。拉车的马发出嘶鸣声,转头向一旁冲去,车夫赶紧勒住缰绳马车骤然停住。人力车撞向街口的店面,引发一片叫骂声。杜郁非同时掠向马车,若一道清影般,悄无声息飘身贴上车底。

李南城听到自己马车的车夫长长舒了口气,亦不由抓了抓掌心的念珠。马车恢复前进,距离北码头还剩两个路口。他当年之所以告病还乡,就是因为永乐帝登基后杀人太多,看得人心慌,却不想临老还遇到这么一劫。

忽然,他脚边的木板动了一动,然后杜郁非的脑袋从车底探了出来。

李南城吃惊地看着对方,杜郁非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松地坐到他的对面。

“我以为你死了。”李南城笑了起来,他小心地看眼车外,外面没人注意到他车里多了个人。

“你真是好心情,却不知道性命随时都会被人取走。”杜郁非低声道,“你马车前方的扈从,由你义子带队,但其他人全是外头来的陌生面孔。你马车后方半条街的距离,也有十个骑士尾随。你平时出行,府衙不会派那么多人跟着你吧?”

“不会……”李南城犹豫地拉开帘子,望了眼马车前面。

车夫感到车厢里似乎有声音,发出询问,被李南城呵斥了,马车继续向前。

“你是不是付钱了?”杜郁非问。

“是……今晨给了府衙一千万两。”李南城摇头道,“但他们还要我筹集另外一千万,怎么会现在杀我?”

“你给得出?”杜郁非冷笑。

“即便差得还很大,但我的船队这不就要靠港了么?”李南城急道。

“一样是货物,随便就能充公,还要你做什么?”杜郁非笑道,“所以这距离码头的最后两个路口。他们会对你出手。但放心,我是来救你的。”

“怎么讲?”李南城问。

“项静之和庆王意图谋反,不管你是否交出他们要的银子,你都会死。因为你不想谋反。”杜郁非看着对方眼睛道,“泉州总兵是庆王的门生,理论上他们已经拿下了泉州和福州。但是造反要有兵,养兵需要银子。一个步兵甲士,一个月要花销最少十两银子;一个骑兵,一个月要花销一百两银子。一万甲士就是十万两,一万骑兵是一百万两。要造反至少要有五万甲士。这里还不算重型器械和方方面面其他的开销。他原本该笼络你这种敛财高手才对,为何把你朝死里逼?我这个外人看不懂,或许你能告诉我?”

“的确,他都没有用力笼络我,直接就逼我上绝路。”李南城冷笑道,“但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到底什么人?”

杜郁非收敛笑容,缓缓道:“独捍皇权,察录妖异。佞臣乱我社稷者,必诛之。”

“你……你……”李南城的脸霎时惨白,结结巴巴说不出整话。

杜郁非看了眼车外,下了一整天的雨正在变小。“怕归怕。到下个路口前,你必须做决定。我是来给你指一条生路的,走不走随你。”

“我不确认究竟和项静之有什么恩怨,但我肯定没得罪过庆王。”李南城用力抓住座位坐稳身子,小声道,“但我觉得项静之那家伙很面熟,若我一定要说……我觉得他像……像方家的人。”

“方家人……”杜郁非眼中精光闪过,整个永乐一朝只有一个方家,这涉及的事情就复杂了。两个人一起沉默,雨水滴在马车窗沿的声音也变得很清楚。

“你知道我的底细,当年抄家,我虽然没有带队,但我是参与者之一。我……”

“我明白。”杜郁非打断了他的话,“让马车在下个路口左拐。我们换辆车,你今天不去北码头了。”但他话音未落,前面的车夫突然一声惨叫,紧接着疾风响动,数支弩箭穿透车厢飞了进来。

“趴下!”杜郁非把李南城按到座位下,来到车夫的位置,他连续挡开几支弩箭,把中箭身亡的车夫丢下马车,给马加了一鞭,向下个路口猛冲。

前方弩箭不断射来,杜郁非若飞鸟般在马车上前后翻飞,不让弩箭穿透车厢。后面有拿着长枪的骑士从右侧方杀到。杜郁非把起射在车辕上的弩箭,甩手飞出正中长枪骑士的眼睛。那家伙惨叫一声翻身落马,但紧接着左侧方又有一把大锤砸向马车。车厢被他砸掉一个角,木屑飞溅。杜郁非身形飘浮而起,掠上车厢顶部,一把抓住对方提锤的手腕,整个从马上提了过来。那家伙大声呼喝,却被杜郁非取走长弓后,一脚踢下马车。

杜郁非长弓在手,车上的弩箭随手一抓就是。他弓箭连珠发射,背后追逐的骑士应声落马三人,其他人不敢再前进。杜郁非一拉绳套,驾着马车转入前方小巷。正面那些刺客一下变成在他身后。但那些刺客射出了火箭,即便是湿淋淋的马车也开始着火,拉车的马受惊,发疯般地狂奔,稍许拉远了刺客的距离。

杜郁非停不住马车,再向前就是死胡同。杜郁非发出一声呼哨,突然前方的墙壁移动开来,出现了一条小路。他半侧身将车厢里的老头提了出来。说来他忽然有种荒谬的感觉,人生有些事是注定的。几天前惊马案发生的时候,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要杀李南城,几天后的现在却还是要保护他。

小路上出现一个玄色衣袍戴着斗笠的蒙面人,那人夹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老者。李南城惊异地发现,那人手中的是自家的总管。他还来不及叫喊,就被杜郁非带下车穿过小路。蒙面人把总管塞入车厢,丢进去一个火把,将马车点着,自己一个起落穿过小路,然后那堵墙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一直穿过几条小巷,杜郁非才停下脚步。

“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李南城大叫道。

啪!杜郁非给了他一个巴掌,李南城一个跟头栽倒地上。

“你身边的内奸,有三个义子和刚才那个总管。所以你的一切行动才会暴露在项静之的眼皮底下。”杜郁非拍了拍手,巷子两边的屋子内走出几个玄衣人,未曾蒙面但同样都带着斗笠。他继续道,“我的人会接你去安全地方。你现在作为指证项静之的第一人证,必须活下去。你家总管已经处理掉了,现在用他的尸体,耽误一下追兵的时间。”

李南城久经风雨的面上阴晴不定,可怜巴巴地望着老杜欲言又止。

杜郁非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你我认识多年,虽无深交,但若条件允许,我会帮你保住家业。人生在世,的确有很多事情比死更可怕,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多年前告病辞官的你,就已经很明白了吧?”

李南城嘴唇哆嗦,老脸上眼泪流下,对杜郁非抱了抱拳,转身跟着那些玄衣人离去。

他们消失后,先前点燃马车的苏月夜出现在杜郁非的面前。她摘下面具露出美丽精致的面容,微一皱眉,发现杜郁非背后的伤口又开裂了,赶忙拉着他进入小屋,替他重新包扎伤口。

“李南城也交给你了。”杜郁非道:“一旦需要对庆王和项静之等人行国法,李南城会是我们重要的人证。庆王觊觎皇位那么多年,朝中力量盘根错节,我们要处处小心。”

苏月夜道:“钦差宋云兆想见你。”

杜郁非笑道:“你负责安排。但之前,我有一个人要处理。”

“丁蟹?”苏月夜笑问。

“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些事总要了结。”杜郁非说道,“经此一役,项静之会知道我没死。我虽不明白他为何那么想要我的命,但这个捉拿我的功劳不妨交给丁蟹吧。你给我放出风声,让他寻线索带人到我东城老宅抓我。”

“你我在泉州待命七年,那么多人情恩怨,你最后却只有他一个要处理。如不是出卖了你,他丁蟹又算老几?”苏月夜把老杜的伤口绑好嘟囔着。

杜郁非轻抚对方香肩,笑着看了看窗外,在泉州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黄昏,杜郁非出现在东城老宅后院的大刺桐树下。他为人精细,养父死后就很少回到这里。用力翻开泥土的时候,他忽然颇有感触。不知不觉七年这么长的时间,他都险些以为不会用到这些物件了。地下三尺,挖出个暗红色泥封口的瓦罐,瓦罐中有两件东西,一件是油布包,另一件是条灰色的腰带,镶有一片不知何种金属的腰带扣。

油布包里有一枚手掌大小的象牙佩饰和一枚印章,佩饰为金色底纹红色文字,写着“锦衣卫北镇抚司”,不大的印章上面则镂着“锦衣卫印”。

世上最难料者,人心是也。杜郁非收好印章,把佩饰挂在了腰上。伸手拿过那条腰带,手腕微微一抖,腰带化作一柄长剑的形状。那剑长过四尺,靠近环扣处为剑柄,他闭上眼睛,手扶剑柄,右手搭在剑身上,三尺五寸长的剑锋若流水般倾泻出来,夕阳下仿若初冬的第一抹清雪,发出低沉的一声清吟,靠近剑锷的剑身上镂有“踏雪”二字。

杜郁非抬起头,对着院门处叫道:“丁蟹,你既早埋伏在此,还是爽快些出来吧!”

院门外走出的丁蟹身着崭新官服,疲惫而冷漠的身影。轰隆,西面的围墙被推倒,扬起极大的灰尘,走进来十多个手持盾牌和护手钩的公差。另外几面墙上出现更多的差官,每人手上都托着弩机。这些人多数是熟面孔,看着杜郁非的目光皆颇为复杂。

“四十六人。两千三百两。”杜郁非缓缓道。

“什么两千三百两,你以为那么点银子就能让我罢手么?”丁蟹冷笑道,“现在贿赂是否晚了点?老杜,你既然已经逃生,又何必为了李南城出头暴露了行踪?”

杜郁非沉声道:“府衙一等捕头,年俸最高不过十五两,府衙差役因公殉职,抚恤银不得超过五十两。两千三百两是这里那么多人的买命钱。”他看着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孔,抓起象牙腰牌,对着四周亮了亮,“那些钱虽聊胜于无,但你们若对我动手,请看清楚这是什么?”

前排的差役借着夕阳仔细端详他手里的东西,待看清楚,那些人竟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几步,更有人失声叫道:“锦衣卫……天啊!”

“这不可能!”丁蟹直勾勾地看着腰牌喃喃自语道。

杜郁非侧头看着丁蟹的新官服,笑道:“丁蟹,巡尉的官服很适合你。我知你这几日定在家里祈祷,盼我落海后死了一了百了。不过我告诉你,虽然你刺了我一剑,但我活着绝对比死了好。我杜郁非为锦衣卫,在泉州监察福建已有七年。今查庆王谋反,我命你回家闭门思过,无我允许不许离开泉州。李南城已经作为项静之和罗孝直谋反的证人收监,他亦是你的榜样。”

“这不可能……”丁蟹两眼发直,仍旧是重复那一句。

杜郁非沉着脸道:“丁蟹,你已知我是锦衣卫,难道还要一错再错?可知对抗锦衣卫就足以让你灭族!”

丁蟹额头汗水渗出,他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带来的差役,不少差役退出很远已无战心。这场景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杜郁非居然是锦衣卫……可是那么多年自己只是想取代他,成为他,难道错了?

杜郁非见他沉默不语,眉头紧锁道:“只是你自己送死也就罢了,却牵连那么多弟兄。”

丁蟹手扶剑柄,大声道:“福建已经是庆王的天下,他即便是锦衣卫,也只是孤身一人!杀了他,赏银千两!”

只有少数官差响应他亮出兵器,但却没人敢主动上前。杜郁非大喝一声猛地冲起,若狂暴的烈马向前突进,边上差役射出的弩箭只能落在他的身后。长剑呼啸而出,他一剑将两面盾牌一起劈开,原本持着盾牌的官差朝后飞退。边上有差役抛出套索,但那些套索于半空被杜郁非左手扣住,发套索的人被他大力抛出。

丁蟹原想杜郁非一定重伤未愈,能行动已是不易,此次埋伏就为了痛打落水狗,却不想对方如天降杀神。他看到杜郁非杀气腾腾的眼神,被多年的积威吓得大步后退。

杜郁非如影随形地追上丁蟹,人竟比剑风先至!丁蟹不得已拔剑反击,两人刹那间交换了十余剑,边上人即便想助丁蟹,也无机会插手。更有些原本不知道该如何进退的官差,反过来维护杜郁非,和同伴自相残杀起来。

丁蟹发现原本熟知的杜郁非的剑法,竟然不同了!明明还是那套剑法,但剑锋每次都从无法意料的方位刺来。他连受三处剑伤,才勉强挡得十余剑。丁蟹一咬牙,左手一把抓向杜郁非的剑锋,右手长剑刺向杜郁非的心脏。但他手指刚刚沾上对方剑锋,杜郁非的“踏雪”长剑就灵动起来,不仅绕过他的手掌,贴着他的手臂向上直插入他的胸膛。丁蟹闷哼一声,委顿倒地。

杜郁非长剑指着丁蟹心口,肋部的伤口又有血溢出:“多年来我待你犹若亲弟,你却出卖我?”

“我不杀你……府尹……府尹就要杀我。我和你不同,上有老下有小。何况多年来,你难道就真的信任我?”丁蟹嘴角不停有鲜血流出,知道必死无疑,恨声道,“杀了你,他许我巡尉之职,完全取代你。大丈夫做已做了……本无退路!人……人不为己天……天诛地灭……”

先前主动投诚的那些人中,有公差跪下道:“杜老大,丁哥儿是对不起你,但那么多年你们都情同手足。他大婚不久,家有幼子,就放过他一次吧。”

杜郁非握剑的手紧了紧,注视着丁蟹的眼睛,低声道:“好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跟我多年,却只知心狠手辣。我若杀你,当年又何苦将你从马匪手里救出,这些年又何必待你如同手足。若不杀你,将来不知有多少人会遭你祸害……”他长剑一扫,丁蟹被当场击晕。他转过身,看着周围傻眼的公差们道,“各位和我皆是相识多年,何不留一些缘分?”

四周的公差面面相觑,竟发现刚才混战中,杜郁非果然未曾杀他们任何一人。于是有人带头向边上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多谢。加入庆王阵营者,皆以乱党论处。”杜郁非收剑入鞘,潇洒地向众人拱了拱手,扛起丁蟹走出自家老宅。而那些公差一个个面如死灰,不少只能在原地发抖,一旦杜郁非离开他们视线赶紧一哄而散。

杜郁非走出街口,一身劲装披着绛红色斗篷的苏月夜就迎了上来。“你果然还是心软……”女人恭敬施礼后,叹了口气。

杜郁非将丁蟹抛在地上,笑道:“他和李南城作用相当,待得罗孝直和项静之归案,可一并处理。”

苏月夜命身后的玄衣人将丁蟹拿下,交给杜郁非一个包裹。杜郁非将杏黄底色的衣袍拿出迅速披上,昂起身躯,顾盼间气质立时不同。那是锦衣卫的官服“飞鱼袍”,所谓飞鱼纹并非真的鱼鳞状,而是头上带角,且有鱼鳍的蟒纹。

苏月夜将身后的中年文士介绍给他。那文士留着三绺须髯,面容清隽,身形并不高大。

“杜郁非见过钦差宋大人。”杜郁非躬身施礼,却被对方拦住。

“亏得你几日前飞鸽传书说明情况,我大军才提前发动,一举拿下了赤羽甲士的军权。”那宋云兆低声道,“今日,泉州之乱当有处置。”

“如此说来,大军已至?”杜郁非松了口气。宋云兆是皇帝秘密派遣来福建监督庆王的眼睛,如果庆王有异心,他即成为钦差,可利用福建云贵一切力量便宜行事。

“在城外五十里驻扎,另我已说服泉州总兵脱离庆王。”宋云兆笑道,他们身后的巷子竟走出五十名赤衣甲士,那些甲士身上衣袍都有刺桐图案,显然是福建引以为傲的赤羽甲士,“故泉州防务已在我手。”

杜郁非吃惊地看着对方道:“我以为泉州总兵是庆王嫡系。”

“世间事,风云变幻,真真假假。”宋云兆笑道,“若我们晚几日发动,或许他就真的成了嫡系,如今见我们对福建之事了若指掌,并已兵临城下,他又不曾公开起事,如何还会听命于项静之?”

杜郁非恍然点了点头。“如此,泉州城里就剩下项静之一人。交给在下了。”杜郁非笑道。

宋云兆眯着眼睛笑道:“那日我刚到泉州,就被他发现了踪迹,试图在笑忘居杀我。此人是个人才,我也想见上一见。”

杜郁非微微皱眉,让钦差涉险并非上策,但他并没有进言阻止。

一旁的苏月夜低声道:“项静之和罗孝直,今夜都在笑忘居。即便丢了李南城,但抄没李家财产足有一千五百万两白银入账,他们筹得军饷,以为泉州已是庆王天下,身边护卫不会超过十人。”说完她温柔地看了杜郁非一眼向后退去。

杜郁非向钦差微微躬身,当先在队伍之前开路。

一行人走在街头,几天前,夜间还和白天一样喧闹的泉州城,如今未曾完全入夜就已无人敢在街头行走。远处有时会有哭喊声传来,又或忽然有火光冲起。原本街上实行戒严的军士迎向这支队伍,但还未开口,就见到杜郁非那一身飞鱼装,顿时个个噤若寒蝉,小心地后退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远远就看到了“笑忘居”的招牌,杜郁非这才道:“我有消息,项静之精通武艺,且他身边有高人护卫,大人还是不要涉险了吧?”

宋云兆看了他一眼,淡然笑道:“不怕。我只远远看上一眼即可。”他悄悄在杜郁非耳边说了一句话。

杜郁非闻言顿时觉得宋云兆深不可测,很多这个钦差的传言都涌上心头,遂率先朝笑忘居里走。他飞身掠过亭台楼阁,笑忘居的一色湖出现在眼,前几日就是这里他遇到了修罗宗的杀手。

此刻的一色湖上弥漫着幻彩的迷雾,迷幻的色彩中丝竹阵阵,透出旖旎风光,一绝色丽影于湖心戏台上翩翩起舞,戏台边几条大船搭起了观戏高台。杜郁非并不遮掩行藏,大步走向观戏高台。周围的丝竹乐声忽然全停息了,连舞台中的丽影也消失不见。

高台上只有一把椅子,上面坐着罗孝直。杜郁非浓眉紧锁,因为那罗孝直委顿在椅子里,脖子上套着绳索,显然已被缢死多时。杜郁非原本有许多怒气,却一下子无处宣泄。

这时高台的帷幕后,出现了个儒雅的身影,那人长袍高冠,面白无须,双目深邃,行走间自有一种古风。

“我原本想提拔他,可惜他不堪大用,最后时刻又想退缩。让你失望了,我替你处理了他。”项静之目光先落在杜郁非的衣袍上,然后又深深看了“踏雪”长剑一眼,笑道,“我替庆王选择福建,是因为这里山高皇帝远,没想到不论哪里都有锦衣卫。”

“泉州是重镇,当然有锦衣卫。”杜郁非注视着对方,沉默片刻道,“来的路上,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我可以明白你唆使庆王意图谋反。我可以明白,你放出假花红,然后杀了宋夜叉,再挑唆宋夜叉的手下将泉州的底层秩序弄乱。可以理解你吞没宋夜叉的基业,图谋李南城的家产,是为了替庆王筹备军饷。最后又试图杀死李南城,使得泉州地下秩序完全崩溃,以激发民变。我也可以明白你利用那些官僚的私心,借着削藩的幌子,使得官吏们看不清你的真实意图,各个利欲熏心为你所用。却没想明白,你为何定要杀我。之前并不知道我是锦衣卫,对你来说,我只是泉州街面上的一个小人物,却专门命罗孝直取我的性命。”

“的确,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本来也的确只是个小人物。我要杀你,是因为你会白驹过隙身法。我想,也许你是踏雪剑的传人。若你是踏雪剑的传人,我就要杀你。”项静之负手望着天上初升的明月,眼中露出痛苦之色,“那天你在此遇到了罗邪,交手中你用了白驹过隙身法,那是绝尘逐影剑法中的招式。”他望向杜郁非道,“绝尘逐影剑法,是天魔教的绝学之一。名剑踏雪,也是天魔教的神器,属于你的父亲陆天冥。陆家是江南望族,你改了姓,又只在泉州生活,我最初还真没想到你是他的儿子。”他说到罗邪的时候,那个戴着国字脸面具的修罗宗女刺客出现在杜郁非侧后方。

杜郁非冷笑道:“我父陆天冥是锦衣卫,他卧底天魔教,获得了踏雪剑,然后凭借一己之力毁去了天魔教。你是天魔教余孽?难怪,你有天魔教分支的修罗宗作为保镖。”

“不。我和天魔教没有关系。”项静之笑道,“我对你怀疑后,命人调查了你的身世。你是捕快出身,当然明白有了线索就不会太难。你杜郁非,就是陆天冥的儿子,杜佑程的养子。”他话锋一转,又道,“我杀你不是因为天魔教,而是因为其实我和你一样,不叫现在的名字。我姓方。”

杜郁非面色一沉道:“方?你果然姓方?方孝孺的方?”

方孝孺,浙江海宁人,被称为天下书生的最后一口气。作为建文帝朱允炆的帝师,靖难之役后,他拒绝为朱棣起草即位诏书,被朱棣诛灭十族。所谓“十族”,就是亲戚之外再加上门生朋友,即只要和方家沾边就不能幸免。

“为何说果然?”项静之扬眉道。

“李南城说你有几分像方孝孺,但仅仅是怀疑。”杜郁非道。

项静之昂首道:“不错。他是我祖父。而你父作为锦衣卫,当年是前来抄家的首领。我要杀你,是否合乎情理。”

杜郁非面无表情道:“所谓父债子偿,你要杀我报仇,的确合乎情理。但你支持庆王,谋逆造反。数日之间,令整个福建的百姓死伤近千。这却说不过去!你真以为在福建起事,就能重新迎回朱允炆?庆王会让位?”

“迎不迎回建文帝并不重要。庆王是否让位也无关紧要。”项静之冷笑道,“我只要大明的天下乱了就好!姓朱的生性暴虐,没有资格为天下之主!你说别人是叛逆,他朱棣难道不是叛逆了?”

“你亦算是见过战火之人。可知战火重燃,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你可想再看到浮华都市却有人易子相食?”杜郁非面色逐渐转冷,沉声道,“我入锦衣卫,就是为了对付你这种人。如今泉州防务已在我手,胜负已分!”

“福建的胜负,无关紧要。你今夜必死。”项静之似乎有些厌倦争执,“你可知一路来到此地,天上的鸿眸可以杀你几十次了?”

“她哪里在天上,无非是隐于树丛间,她那天机身法或许有几次射箭的机会,但未必能杀我。”杜郁非眼中杀意涌现道,“而我此刻,距离你不过十步,随时都可杀你。”

项静之眨眨眼睛,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话,眼中杀机涌现道:“何不试试?”

“佞臣乱我社稷者,必诛杀之。”杜郁非寒着脸,长剑若水银般倾泻出鞘,抬手向天就是一剑,灿烂昂扬的剑光直奔树林。

一直在树林间滑翔的鸿眸,早就张弓在手,她微一侧身,一点流星般的箭矢破空而出。就在她侧身那一瞬,杜郁非向前滑出一步,匪夷所思地出现在了项静之身边。项静之手指在剑锋上拂过,“踏雪”剑锋灵动一转,指向他的胸膛。项静之飞退。杜郁非断然暴喝,长剑速度突起,“绝影”一式掠向对方咽喉。项静之长啸一声,双手一合突然凭空移动出十余丈远,落脚在湖边,但即便如此他的胸口亦被长剑划开一道口子。

项静之和杜郁非同时愣了一愣,这时罗邪的修罗宗刀丝到了!杜郁非长啸一声,不理刀丝冲向湖边。树林里的鸿眸此时已移到了东面高台,又是如流星赶月的一箭射下。与此同时,项静之慢慢后退,竟然站在了水上。

杜郁非向天就是一剑,将鸿眸的箭矢击落,断然转身掠上湖面,后背完全留给了罗邪和鸿眸。鸿眸目光收缩,悬空站在高台边沿,凝眸拉弓。在她弓箭要射出一瞬,突然一缕刀丝无声无息划破了天空,鸿眸右手肩膀被斜斩开来,她惨叫一声,失去平衡从空中落下……

罗邪带着冷笑,十指舞动,将鸿眸斩得四分五裂。她目光扫视湖面,不管杜郁非也在水里,刀丝展开划向项静之。

“罗邪,你疯了!”项静之怒道,“你是我重金请来的!”

“可惜,宋云兆比你早雇的我。而我并不贪心。”罗邪冷笑道。

杜郁非大笑道:“这世界上最难舍的是钱,但最不可靠的也是钱!”

罗邪长啸一声,脚踩木船滑入湖心,一道刀丝破空飞出。

“破!”项静之一声断喝,从水里抓起一把水珠弹出,就将刀丝弹断。

杜郁非飞掠的速度不变,苍茫的剑气若万马奔腾。项静之脚步慢慢向后滑动,双手缓慢地摆起架势,但杜郁非那石破天惊的一剑,就这么被他接下。而后两人在水面上激斗五十多招,杜郁非居然占不到丝毫便宜。罗邪远远注视着二人,她也未曾想到钦差的武功会那么高,心里默默盘算着该如何处理,高声叫道:“杜郁非你让开!”

杜郁非单掌拍向项静之,一个借力半转身飘出三丈落入水中。杜郁非一离开近前,项静之立时感觉自己陷入修罗宗地网般的追杀之中,四面的湖水全都澎湃而起,水花中夹杂着从各个方向飞来的刀丝。

是修罗宗的刀阵……项静之冷哼一声,身体快速旋动,将湖水变化出各种形态,那些刀丝几乎全部被他击断。无数水花更若暗器般飞向了罗斜的木船。罗邪所在的木船被水浪斩开,她低喝一声,人在失去重心前向岸边飘去。

即便如此,项静之还是漏掉两根刀丝没有挡下,胸口和大腿上各一道火烧的剧痛。他平生极少受伤,不由一阵烦躁。

突然,项静之身后的湖水仿佛开了锅一般,杜郁非手持“踏雪”长剑,若一条白龙从水底蹿起,剑锋发出龙吟般的长鸣,剑作刀用雷霆万钧地朝对方劈下。项静之单手拦向杜郁非的剑锋,但“踏雪”的剑锋奇迹般的一折,绕过了他的手掌刺入胸口。

项静之大吼一声,人朝后翻出,但他两个起落掠到了岸边,身形却突然顿住。他摸了摸脖子,细丝般的伤口,溢出了几点鲜血。他半转身望向已等候在湖边的罗邪,张了张嘴,人头向后落下,脖项的鲜血高高喷起。

杜郁非落汤鸡般地从水里走上岸,看了眼依旧戴着国字脸面具的罗邪,又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她指尖的刀丝。“谢谢。我早该想到,若你不是宋大人的人,那夜他如何会知项静之要对他动手。”杜郁非说话时手中依然握着“踏雪”。

尾声

“一色湖”的另一边是片竹林,宋云兆正在苏月夜的陪同下烹茶抚琴。

杜郁非一瘸一拐走入竹林,除了肋部的旧伤再次开始流血外,身上又添了五六道新伤。方才罗邪的修罗宗刀丝根本不管他的死活,简直是随意攻击。

“在下幸不辱命。”杜郁非转身微微一礼。

宋云兆端详了他片刻,笑道:“云兆与你一见如故,无外人在时不用拘礼。”

杜郁非低声道:“谢大人。”

“此地大局已定。你是准备回京,还是继续在此为官?各省都有锦衣卫衙门,这里很需要你。”宋云兆问。

杜郁非道:“锦衣卫的身份已无法隐瞒,作为故乡这里呆着就不那么像样了。大人先前也看到他们知晓我是锦衣卫后,都是什么表情。听闻两湖近期出了不少异事,上头将派我去两湖一行。”

“福建削藩在即,各府的关键位置都要换新人。可惜你要走……”宋云兆笑了笑,看了背后拿下面具的罗邪一眼,“我当时就对罗邪说了,武功或许她不在你之下,但头脑上你好她太多。我来泉州之前,还真不知道锦衣卫在此有你这样的人物。若北镇抚司派你来对付我,那可实在不妙。”

杜郁非躬身道:“微末感谢大人赏识,奈何身为锦衣卫,郁非早非自由身。”

“锦衣卫的大才,我用不起啊!”宋云兆笑道,“我只好奇,你当年只是调去了刑部一年,居然回来之后就已经是锦衣卫了。而且……”他看了看杜郁非的腰牌,“你这个品阶,普通人一辈子也到不了。此间缘由能否告我?”

“当年我一到京城刑部,就破获了起大案。引得锦衣卫北镇抚使刘大人的关注,他查到我生父为陆天冥。故特招我入锦衣卫,也是我运气好,当时完成了几件棘手的事情。很快就在一干新人中脱颖而出。但泉州家里养父重病,让我好生焦急。”杜郁非看了眼罗邪,那女子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就若一泓秋水般默然站在夜色里,表情单纯而美好,指尖刀丝若隐若现,与周围的竹林和夜空连成了一体,“是时,南方赤羽甲士的存在引发皇上关注,而我又是福建本地人。镇抚使大人就借这个由头让我回乡潜伏。也因福王这里若无事则罢,若有事必为大事。需要有可靠的人掌握南方,所以我一回来就是多年。”他谈话踱步间,亦面不改色地转到了宋云兆的侧后方,“我只能说,庆王兵变不成,全是大人的功劳。史书上不会记载锦衣卫在此出现,泉州衙门也不再有我这个人。大人只管经略福建,在下明日一早就走。”

宋云兆有意无意地看了周围一眼,赫然发现烹茶的苏月夜眼中隐约有刀锋般的光芒闪动,不由微笑道:“多谢杜兄弟据实相告,如今南中国终于太平了。”

杜郁非感到身边的杀气慢慢消散,亦淡然一笑,对苏月夜点了点头。

苏月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油然笑道:“呀!这茶终于烹好了。你看我听杜大人的故事都听入迷了!”夜风中的气氛忽然一片祥和。

次日清晨,杜郁非收拾行囊,离开潜伏了七年的福建泉州,快马加鞭奔驰在通往湖南的官道上。至此福建“削藩”再有什么腥风血雨也和他无关了。忽然迎面来了一匹快马,那人飞也般地擦身而过。杜郁非手里却多了一封文书,他打开文书仔细看完苦笑了下,调转马头又向着北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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