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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者之斗蟀会》全文阅读_作者:君天

发布时间:2023-07-21 08:4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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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黑与白,还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整日在风雪狂澜中奔走,然无论其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最终都会被冰雪掩盖。既不显赫与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谓之踏雪者。

楔子

白露是九月的头一个节气,很多人说这一天表明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是凉爽的开始。而对京师另一部分人来说,这预示着一场盛大的节日正式开始,那就是“斗蟀会”。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在斗蟋蟀的时候都是平等的,身份决定不了“蟋蟀”的胜负。一只蟋蟀可以让一贫如洗的少年,忽然翻身成为千金富豪,亦可让巨贾显贵因为一次胜负,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实际上,在这样一段日子,也是每一年皇太孙朱瞻基最开心的时候。

朱瞻基走出福翎山庄,夜风秋凉,神清气爽。今夜他的蟋蟀“血衣将军”大获全胜,算是为半个月后的“大会”开了个好头。耳边虫鸣依旧,他略微有了些倦意,身后的伴当牵来马匹,立于长街远端的护卫当先上马,准备在前开路。朱瞻基翻身上马之时,心头蓦然一凛,忽然远处射来数点寒光。朱瞻基做到一半的动作骤然停下,极为灵活地躲下马肚。眼睛余光所及之处,两个伴当已中箭倒下。

近处的护卫肩头受伤,依然不管不顾地拔剑护在他身前,一旁替他捧着蟋蟀盆的年老伴当,身形如电地掠向远端屋檐,他一靠近屋檐,就将暗处的弓箭手击毙。

几乎同时,黑暗的街巷里,有数条黑影分从左右冲出。朱瞻基微服赴会并未带许多人,三个伴当,五个护卫而已。意外突起,转眼倒下四人。刺客不是寻常人……他扫了眼身后的街道,立时大步飞奔,但同样有刺客出现在街尾。

朱瞻基两手空空,高声大叫:“老胡!老胡!”匆忙间闪过对方夺命的刀剑,但很快被逼到角落0

之前那年老伴当正和其他刺客交手,距离巷尾有三十步的距离,那老头子只个飞掠,就拉近了二十步。但刺客的距离更近,两个刺客各举刀剑朝朱瞻基身上招呼。朱瞻基虽然自幼习得弓马,但哪里是这些武林高手的对手,堪堪躲过头上一刀,后背上那一剑扫过衣袍,但他内有软甲拦住了剑锋。刺客亦为之一愣。

突然,长街上闪起一道剑光,剑芒灿烂若星,由远及近居然后发先至,一剑贯穿了提剑的刺客。这时老胡亦赶了回来,只一拳就将持刀的刺客打出七八步。对方吐出一口鲜血转身就走。黑夜里巡街的差役在远处跑来,街上那几个刺客打了个呼哨,纷纷飞身上墙消失在夜色里。

“你是……”前来救援的剑客一身公门打扮,看清朱瞻基面目后,立即拜倒在地,惶恐道,“属下柴恩平见过殿下。”

“你认得我?”朱瞻基眯起眼睛,扫视了下对方,“柴恩平……你是顺天府的捕头?”

“是……”柴恩平一阵惊喜。

朱瞻基道:“你很好!救驾有功,立即封锁周围街道,务必捉到刺客!但做事要有分寸,不可叫人知道是我在此地。”

“是!”柴恩平转身跑到街口,向着集结来的差役发号施令。

朱瞻基轻轻松了口气,扭头望向老胡,见对方俯首而立,皱眉道:“大将军呢?”

老胡小心地从怀里拿出一个蟋蟀盆,朱瞻基接过盆子,又看看先前街口那些随从的尸体,面色一阵阴郁,将蟋蟀盆砸在街面上。

半个时辰后,太子府灯火通明。

朱高炽在书房里面色冰冷地注视着跪在面前的朱瞻基,虽没训斥一句,却让朱瞻基索索发抖。“那么大的事,你就让一个顺天府的捕头去查?”

朱瞻基小声道:“那个柴恩平,素有名捕的声誉。今夜他又救了孩儿,所以我想提拔他一下。我初步调查过此人,他功夫不错,在北直隶黑白两道都很拿得出手。而且……这事难道不是顺天府的职责?”

“这事和顺天府有什么关系?有人要刺杀你,就是要动我太子府。动我太子府,就是要动我大明江山!”朱高炽瞥了眼一旁毫无存在感的太子府主簿刘祺,“这事你负责,找最好的人手来保护瞻基。叫小杜来,把这事调查清楚。”

“那柴恩平?”朱瞻基问。

“让他一起参与,但是事情由锦衣卫来管。”朱高炽笑了笑,“如果这个捕头真有本事,我们自然要重用他。”

杜郁非蹲在冰冷的长街边,用力搓揉了一下脸庞。半夜被人叫醒已经很不爽了,更不爽的是居然要出夜班。他初步勘察了案发现场,刺杀组织得有模有样,似乎是势在必得的一次行动,但最后还是失手了。

一个倒八字眉,眯着小眼的男子来到他身旁,同样蹲在路边,轻声道:“这个天气应该在家找个妞暖床,走在街上扫尸体,多少有点煞风景。”

杜郁非看也不看对方,轻轻打了个哈欠。

对方又道:“我是这个区的分管捕头,你既然来参与此案,能告诉我一下名字吗?”

一个不屑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是柴恩平,至于我们是谁,你不会自己去查吗?”袁彬从不远处懒散走来,他虽然身着普通的武官服饰,腰间却显眼地配着一把绣春刀。

柴恩平摸摸鼻子,苦笑道:“袁少,你在京城那么大的名气,我还用去查吗?”

袁彬斜眼看他一眼,认认真真到杜郁非近前施礼道:“大人……我们开始吗?”老杜是他的顶头上司,袁彬对别人再怎么无视,对他还是很尊敬的。

“要等刘主簿。”杜郁非做了个小声说话的手势,“无聊的话,听听蛐蛐叫吧。”

袁彬挠了挠头,果然听到附近一阵清脆的虫鸣声。他很听话地蹲在杜郁非边上,安静倾听起来。

“好像是只将军虫啊。”不知何时边上多蹲了一个人,那人说话细声细气,身形微微发福。

“金先生……”杜郁非亦为之一愣。

“杜大人客气了,不介意我比你大上两岁,叫我一声老金就是了。”对方微笑道。

被杜郁非成为金先生的人,是东厂的大统领金英,是东厂督主之下众人之上,握有实权的大太监。东厂,其全名为东缉事厂,成立于永乐十八年,是一个和锦衣卫类似的机构。但其首领为太监,所以相比锦衣卫和皇家走得更近,做事也更为狠辣。杜郁非之前并不知情此事东厂也会参与,否则他一定努力不趟这路浑水。

金英笑道:“要我说,这案子有杜大人出马,就完全可以了。但皇太孙殿下的安危事关我大明江山。太子要求召集京城各衙门的人,自然我们也要出一份力。”

“公公客气了。属下以为,其实有公公在,这事儿反而不需要我们这些只会打打杀杀的人了。”杜郁非微笑道。

袁彬笑了笑,老大打起官腔来,真是比自己还要无耻。柴恩平则在心里叹了口气,平日在武林自己好歹是个人物,但在官场几乎人人都可以无视自己,还不能有丝毫怨言。

这时一顶轿子停在众人面前,太子府主簿刘祺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各位久等了,我们开始吧。”

众人一起重走一遍刺杀现场。福翎山庄门前,尸体已经移开,血迹尚未风干,迎风传来浓浓的血腥味。

“各位都是办案好手,但太子殿下吩咐了,这次的案子由杜郁非牵头来办,也就是说东厂和顺天府要帮着锦衣卫。”刘祺站在尸体前不紧不慢道,“之后,各位不仅要找到刺客,还要在平日里加紧保护皇太孙殿下。所以你们四个人要轮流守在皇太孙殿下身边。当然这是指在殿下出门的时候,平时太子府里不需各位操心。”

“我们要在太子府随时待命是吗?”柴恩平小声问。

“是的。但只要杜郁非准你的假,你也可以不在太子府待着。”刘祺瞥了柴恩平一眼,笑道,“这次的事,很大。太子担心儿子,才把各位叫来。叫了你们,说明看重你们。”他看众人沉默不语,才又道,“小杜,你做事吧。”

杜郁非上前一步,慢慢道:“今天的事,大家已经都看到了。有人袭击皇太孙殿下,伏击者事先埋伏在福翎山庄门前,弓箭手在街对面的屋檐上。三个刺客在两侧店铺的阴影里,两个在巷尾,总共大约是六个人。刺客所用兵器并非制式武器,款式各不相同。但服饰基本一致都是黑色夜行衣。他们进退有序,发现得手难度增加就马上撤离。尸体已经运去府衙的殓房,相信很快我们会有更多线索。”

这时,柴恩平轻咳了一声:“尸体是我运回府衙的,所以我知道一条线索。尸体表面看,把死者来历隐藏得很干净,实际其中有两人的内衣都是辽东的手工。可见他们到京城不久。”

“你是这里唯一和他们交过手的人,不知对他们的身手做什么评价?”杜郁非问。

柴恩平道:“我只是和其中两个交手,所以不一定能做出全面判断。但对方敢于对皇太孙殿下出手,并能在胡承的手上逃生,应该是身手很不错的家伙。”

“其他人还有什么看法?”杜郁非望向众人。

金英道:“据说刺客从这条街跑到了三条街外,他们显然对附近颇为熟悉。最后是在景泰胡同和襄林街附近消失的。我对他们跑过的几条街没有兴趣,我只关心他们为何是在那两条路消失的。那边的产业要做一下调查。”

“你怎么看?”杜郁非又问袁彬。

袁彬道:“我觉得不如从他们如何会知道皇太孙在这里斗蟋蟀来得简单吧。皇太孙是化名参加斗蟀会的,总共就八个随从。活下来的都有嫌疑。”

“刘老,我们随便找谁问话,都没问题吧?”杜郁非问。

刘祺眯着眼睛道:“绝无问题。”

“如此……”杜郁非微微一顿,笑道,“凶手逃跑路线的事麻烦金先生,皇太孙行踪是否走漏的线,袁彬你去跟。尸检的事儿,柴恩平你和我现在去府衙殓房。这会儿甘老应该到府衙了。”他说的甘老名叫甘孝琳,有大明第一仵作之称,“明天一早,卯时三刻太子府东府门房集合。第一次交换线索,谁都不许缺席。”

“是。”包括金英在内,所有人都肃然确认。

至此,案发现场的宵禁予以解除,杜郁非和柴恩平一同前往府衙。柴恩平不再像先前初见面时套近乎,而是表现得拘谨沉默。两人很快到了顺天府衙,杜郁非似乎对府衙非常的熟悉,根本不用柴恩平领路就直奔殓房。

殓房里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矍铄老者正蒙着脸研究尸体,停尸台边放着的是死者的衣服、兵器以及部分被切割下的脏器。停尸台是特制的款式,桌案两边流出两道血槽,尸体的鲜血滴滴答答流在两边的水桶里。杜郁非拿了快布条遮住嘴脸,安静地站到停尸台边。柴恩平一皱眉,想要阻止他靠近老者,但又不敢在殓房里说话。

出乎意料的是,平日里脾气古怪的甘孝琳居然对杜郁非点了点头,低声道:“这批人不是本地人,他们胃里有东北朝鲜人喜欢吃的食物,从消化的情况看,到京城不会超过两日。”

“那也说不定是他们带了家乡的食物,而不是才来了两天。”杜郁非摇头道。

“你……”老头子眉毛一挑,“算你有道理,泡菜的确很容易带。你是不是又要说,吃泡菜的未必是朝鲜人?”

杜郁非笑了笑道:“这个……我个人是不好那一口,所以姑且认为你说得有道理。”

甘孝琳道:“他们的兵器是很普通的货色,衣服有些是东北的手工,一定要追根溯源可以到沈阳,甚至更远的地方。这些人的确是训练有素的武人,而且个个身体健康。从体型和五官看,也符合那边人的体征。”

“三具尸体都是?”杜郁非皱眉道。

“两具是,其中一具,也就是在屋顶上被击杀的那一个不像朝鲜人。”甘孝琳放下手里的刀子,“年纪大了,做事会慢些,你要所有的报告,得明天中午了。”

“卯时之前就想要。”杜郁非一点也没有同情老人家的意思,“简略些就好。”

甘孝琳瞪起眼睛,哼了一声:“好。”

杜郁非扫了柴恩平一眼,“你没事的话,就等着老爷子的报告吧。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柴恩平看着对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服。

甘孝琳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人也不知有什么本事,就敢在顺天府衙指手画脚呀?他是杜郁非,是在应天府刑部待了三个月就被吸收入锦衣卫的家伙。知道秋冥案、曲家灭门案吗?都是他初入刑部就解决的事。顺天府府衙,上上下下七成的骨干都是迁都时候从应天府过来的,这里他熟着呢!要想和他较劲,先搞清楚他是谁吧。”

柴恩平摸了摸胡楂,笑道:“您说得是,我就在外头等着您吧。”

杜郁非走出府衙大门,外头有一架马车等在面前。上车后苏月夜第一时间递给他几本卷宗,一本上写着金英,一本写着柴恩平,另一本则似乎笔墨未干,上头写的是福翎山庄案。

“你辛苦了。”杜郁非柔声道。

苏月夜笑道:“人一辈子能卷入几次太子府的案子?参与一次都是福气。我可是干劲十足呢!”

“罗邪还有多久能回京师?”杜郁非问。

“还要两天,她从师门来北京路可不近。”苏月夜笑了笑,“反正打打杀杀还没开始,她总能赶上进度的。”

杜郁非莞尔一笑道:“这话倒也不错。”

“刘勉大人那里我已经报备,你是否要去见他一下。”苏月夜又问。

“不用,我们直接去太子府。”杜郁非紧了紧衣袍,“路上我打个小盹。”

苏月夜替他盖上毯子,拉上马车的帘子。却不知在街口的屋顶上,有条黑影正远远目送他们离开。

次日,卯时三刻,太子府东院皇太孙府邸门房东屋。

杜郁非、金英、柴恩平都已坐定,袁彬才带着倦意姗姗来迟。

“干吗那么拼命?这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事。”金英笑道,他知道袁彬的背景,因此对这个小老弟非常客气。

袁彬道:“连夜审问了三个幸存者,别人还好说,胡老头可不容易问。”

金英道:“他应该没有嫌疑吧,老头亲手杀了两个刺客。”

“但难道就他不问?”袁彬道,“皇太孙的行踪就这么几个人知道,也未必就一定是有意泄露的。”

杜郁非道:“那你问出了什么?”

“皇太孙殿下出行,带了五个侍卫,三个伴当。老胡算是伴当。最后只剩下老胡和两个侍卫活着。”袁彬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将手里准备好的卷宗分发给众人,“我认真从头说吧。刺杀后幸存的三个人,老胡名叫胡承,江湖人称断水剑,当年纵横江湖算是顶尖的高手。十一年前入的太子府,平日跟着皇太孙时他并不带兵器。另外两个侍卫分别是李寒和关怀山,都是在太子府侍奉了有五年以上的侍卫。身手都不错,就平日表现看,忠心也应该没有问题。李寒好酒,关怀山好色,老胡是好赌……若说弱点,他们三个都有弱点。”

“这样的人……你怎么审的?”柴恩平问。

“胡老头碰不得,另两个侍卫我都用了重刑,但老大平日教育我做事要留一线,所以我并没给他留下什么残疾,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袁彬苦笑了下,“可惜并没有审问出什么。但这三个人在事情解决前都不能用了。即便是老胡,一样用不得。”

杜郁非道:“你这条线不能丢,酒色财气,人生剧毒。口供问不出,就只有翻他们的家产了。挖一下朋友往来,看看最近有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小柴,你这边怎么说?”

柴恩平拿出甘老头的尸检报告:“三个死者,分别是被一剑穿心,一掌劈开头颅和被扭断脖子。甘老师说,每个人修习的武功会在自己身体留下不同的痕迹,比如对关节的伤害,以及对内脏的损害,越是特别的功夫,留下的痕迹就越明显。根据他的经验,判定两个死者是朝鲜族,且修习的是朝鲜铁剑门的功夫,大约入门都在五年以上。我们太子府方面的死者,没有什么特别情况。”

杜郁非翻看了一下报告,问金英道:“我们大明和朝鲜人关系不错吧?现在京师的朝鲜人归谁管?”

“外藩朝贡接待给赐之事是归礼部管的。”金英笑了笑,“这个月对外没有大事,但好像是来了个什么使团,是个诗文交流团,没有住在会同馆的朝鲜馆,被安排在别馆玉河馆。”

“玉河馆不是还在兴建吗?”杜郁非问。

金英道:“是的,但已经初具规模。这次带队的是个叫李明福的家伙,我在一次宴席上见过一次,很粗枝大叶的一个人。”

“找他聊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杜郁非问。

“私下进行应该没问题,很正式上门就不太好。毕竟今上和朝鲜太上皇的关系很不错。直截了当去问行刺的事,那不是打脸吗?”金英笑着回答。

“凶手逃跑路线的事,你这边有新说法吗?”杜郁非问。

金英道:“景泰胡同和襄林街一带的产业相对复杂,那边是铁器、陶艺、布艺的聚集地,分别属于一些小业主。不容易理清,但我已命人在做了。”

“希望尽快找到新线索。”杜郁非笑了笑道,“金先生中午帮我找朝鲜使节身边的人喝茶,最高级别的那位我们暂时先不见。”

“那没问题。”金英点头,“今天我们怎么做?”

杜郁非道:“我一早拜见了皇太孙殿下,他早晨到下午都有功课不出门,但晚上有宴席,所以我们留一个人在这里值班就行。袁彬,白天你留在这里,月夜会来帮你整理那几个幸存侍卫的资料,你和东院的侍卫队长交流一下,平日里这里的警卫也要加强。柴恩平,你回府衙一次,想办法找出近两个月到京师的外国人的资料,所有外国人不单单是朝鲜人。金先生,你就安排我们中午的见面吧。”

“你呢?”金英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杜郁非苦笑道:“有些繁琐的事,以后我们常驻太子府的文书、名帖要准备,这里总管还要给我说一下具体的规矩。如果太子爷有空,可能还要向他汇报一下。”

“劳心劳力,杜大人辛苦了。”金英笑嘻嘻抱了抱拳。

西四,虹彩书斋。老黄头从屋内搬出两箱子旧书放在阳光下。他抹去箱子上的灰尘,忽然一条黑影映在箱子上:“又是你?朝鲜秀才,我说了,这事儿没得商量。你一次一次来,已经影响我生意了!”

他面前的是个身材修长,面孔发白,眉目细长,黑眼圈深陷的儒生。那人上前一步抓住老汉的脖领,老汉神情一变,但还没来得及喊出,就觉胸口一凉。那人胳臂抽动,黄老头意识立即模糊……儒生将老汉放倒在地,看着对方胸口不断涌出鲜血的刀口长出口气,缓步后退。

隔壁花店的后生正搬着一大株雁来红,见老汉倒下,立即大步拦在儒生面前,高叫:“你把黄大叔怎么了?”他随即看到老汉倒在血泊里,而对方手上拿着一柄两尺长的短刀,刀锋犹在滴血,不禁勃然变色。这时花店里的老板娘听他叫喊,也跑了出来。看到黄老汉的刀口吓得大声尖叫。

儒生听她大喊,立即向前劈头盖脸就是几刀。后生怒吼着冲向他,却被对方反手一刀砍翻在地。这时,周围街面上的行人才有人大喊“杀人了”!

叫喊声此起彼伏,但花店的后生和老板娘都已倒在闹市中。杀人的儒生提刀向前疾行,他面无表情刀锋随时面向行人,周围尽管有许多人却无人敢上前阻拦,他竟畅通无阻地走出街面。

杜郁非并没有做太多的文书工作,事实上他说的那些事,都有人替他完成。对东厂的人要留一手,是当前所有锦衣卫核心人物的共识。

杜郁非向袁彬交代了下去处,独自一人再次前往了福翎山庄,他并非认为白天能比黑夜看得更清楚,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次行动到底是刺杀还是突袭?如果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刺杀,策划者一定在不同的时段来过这里。所有成功的刺杀,都不是仓促的行动,否则那只是突袭。

他独自走在这大约有一里长的街道上,两边是和花鸟鱼虫有关的小店面,刺客隐蔽的位置并不特别。杜郁非找了一家小店,掏出二两银子打了个招呼,店主立即殷勤地将其引入店中。杜郁非从对方的阁楼上到屋顶,青色的瓦片和黑色油毡纸间,仍能看出血迹。杜郁非皱眉看了看碎裂的瓦片,目光回望街心。这里的确是向着福翎山庄大门射箭的最佳位置之一。他轻巧地在屋顶移动,将附近二十丈内的房顶看了遍,忽然眼睛一亮。

没过多久,杜郁非回到街市上,当他重新站到福翎山庄的台阶上,有锦衣卫的人匆匆跑来递上一封文书。

“西四有事发生?”他看着地上血迹表情有些复杂。

西四指的是大市街西面十字路口的四个大牌楼,以此类推还有东四。据说这条街从元大都时期就有了,繁华了百多年,一直到现在规模越来越大。事情发生在街边的一座书铺,书铺老板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被人当街杀死在店铺门前,鲜血顺着门槛一直蔓延到街面上。在不远处的女红铺,一个中年大嫂倒在路口,从脖子到胸口很长的一道刀口,在她边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身中三刀。

在他们尸体大约百步之外,也就是大市街的牌楼下,同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儒生打扮的青年倒在血泊中,身前一条长长的血线,一柄长枪贯穿了他的胸膛。

柴恩平早早就出现在了现场,看到杜郁非赶到,立即上前道:“一个朝鲜人杀了三个百姓,拒捕的时候,被大市街的卫兵击毙。卫兵在那边。”他指了指远处被其他差役围着的一个年轻军士,“那孩子服役不久,是第一次杀人。两次警告对方放下刀,对方不听还向他冲过来,不得不一枪击毙了那朝鲜人。周围有许多人证。”

杜郁非上前几步,手掌按在对方肩头安慰道:“莫做无谓担心,男子汉杀个把人并非大事。只要我们在理,万事都有朝廷在。”

小兵面容苍白,抬头茫然地望了他一眼,那是一张放在人群中转瞬就会不见的普通面孔。

杜郁非扭头对柴恩平道,“迅速带走,好好照看他。此人不能出事。现场马上清理好,别把事情闹大。现在这样子不行。”他皱眉看着越来越围观的人。

“可是……刚才朝鲜使节团派人领尸体……”柴恩平犹豫道。

“他们有什么资格领尸体?把现场迅速清了,朝鲜人有什么问题让他们找我说。外头人问起来,就说这是太子府办事。我们缉拿的是一切可能和昨夜刺杀有关的人。”杜郁非说得毫不含糊、官威十足,顿时将柴恩平震住了。差役、仵作和提刑官各司其职,杜郁非参与一起动手,现场迅速清理干净。

看着杜郁非对刑部各种事宜都非常熟稔,柴恩平开始相信对方本来就是吃公门饭的说法。

“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就是西四这里的案子。”杜郁非问。

柴恩平道:“初步调查下来是这么个过程。朝鲜人叫朴泰祥,是在玉河馆做文书工作的,常年住在京师。和这里书铺的黄老板素有来往,听说是几日前他从黄老板手中买了一本古籍,大约是花了五十两银子。这几日请了朋友来观看,却被人说古籍是假的。他几次来找黄老板交涉,黄老板并不承认卖了假书,并且说是对方将书掉包了,当然更不愿意退款,就这么争吵越来越激烈。今日一早黄老板开市没多久,朴泰祥就来了,二话不说就将其杀了。隔壁摊位的母子二人原本就和黄老板交好,出来阻止凶手离开时相继被杀。朴泰祥连杀三人,周围百姓都不敢靠近他,但有人飞奔告知街市口的治安兵。朴泰祥走到牌楼下时被军士拦住,多次警告仍然不听,最终因为拘捕被杀。这事若换在别人身上,交给府衙处理即可,但对方是外国人,多少会有点麻烦。刚才府尹还说要谨慎处理。”

“大明谁都不怕。”杜郁非嘴角挂起冷笑,“告诉府尹大人,这案子太子府做主了。”说完他迎着远端正在靠近的朝鲜官员走去,柴恩平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

朝鲜国只来了一个名叫李汉唐的官员,看着气势汹汹的杜郁非,略有些不解,但很快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态度。他认真解释了使节团已经知道朴泰祥做了什么,虽然他们并不认为平日里一直温文尔雅的朴泰祥能做出这种事,但朝鲜国仍愿意给死去的大明百姓提供抚恤金。但他们也希望大明能够认真调查此事,并尽快将朴泰祥的尸体送还给使节团。

“你在使节团是何职位?”杜郁非对李汉唐忽然有了兴趣,没想到朝鲜国随便出来个办事的就那么举重若轻,简单几句话就将两国之间可能的尴尬都解决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那是张颇为清秀的脸,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中等身材皮肤黝黑,气质上看颇有点温文的贵气。

“本官是使节团第一副使。自幼仰慕天朝文化,故取名李汉唐。”朝鲜人同样打量着杜郁非,笑道,“你就是负责这一事件的官员?不知在刑部身居何职?”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杜郁非。这个月所有涉及外国人的案件都归我管。”

李汉唐显然不明白为何是这个月,那下个月呢?但他当然知道锦衣卫在大明朝的地位,立即认真道:“那就辛苦杜大人了。大人调查案子,若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我方一定配合。”一面说,一面偷偷摸摸递出个信封。但也不知是否平日里不太做这事,杜郁非发现对方动作生硬,而且有些脸红。

“的确有事要你帮忙。”杜郁非将信封挡了回去,扫视四周道,“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一个地方。”

杜郁非打发柴恩平去找金英,然后找了一家酒楼和李汉唐坐下。杜郁非简单将昨夜有人刺杀皇太孙的事告知了李汉唐,但金英始终没来,柴恩平也没回来。

“竟有此事!”李汉唐一拍桌子,两道浓眉扬起。

“确有此事。”杜郁非淡然道,“所以我才对朴泰祥这个案子有想法。若说两件案子的时间点只是巧合,那也未免太巧合了一点。”

“刺客的尸体,能否给我的人看一下?如果是我朝鲜的剑客,或许我们有人认识他们。”李汉唐问。

杜郁非道:“可以。但刺客的尸体无法交给你们,只能在府衙殓房看。朴泰祥当街杀人的事,可大可小,贵国和我大明关系向来不错,我们也不想把事态复杂了。但我刚才一路走来,发现民间已有怨言,将最近几个月朝鲜与我大明发生的一些小事都摆上了台面。”

“最近发生有哪些事?”李汉唐问。

杜郁非道:“一个月前,朝鲜米商在山东灾区高价售卖稻米,被人哄抢。半个月前,北京商人在朝鲜国遇劫,被盗贼杀死。三个月前,朝鲜山货商将假人参高价出售给京师的药店。这些都是伤口碑的事。十日前,有御史写奏章,要求圣上制裁朝鲜国,以彰显我大明天威。一旦今日之事被人在坊间鼓动,或多或少会对时局造成影响。圣上一旦龙颜震怒,你朝鲜国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说的这些事,有的的确错在我们,但有的只是民间造谣。”李汉唐苦笑道,“是否有人故意要破坏你我两国关系。”

杜郁非道:“两国关系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我只为皇太孙的安危负责。但是我实在看不出皇太孙出事对朝鲜有什么好处?”

“我也看不出。”李汉唐轻轻拍了拍手,门外有个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新的信封。“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李汉唐低声道,“我朝鲜国对大明只有敬仰之心,不会对皇室有任何忤逆的想法。希望杜大人能够了解。”

“如果我拿了这个,以后事情就不好做了。”杜郁非笑了笑并没碰信封。

“您若不拿,我主人回去都睡不踏实的。”中年文士亦低声帮腔,“更何况客随主便,一些礼敬的银子,是大明的惯例了,不是?”

杜郁非想了一想接过了信封。

李汉唐笑道:“如此,我就先回去了。方便时,请让我派人去认尸体。”

杜郁非和对方点头别过,小心看了眼信封,对方出手豪阔得出乎意料,里面居然有两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杜郁非皱眉走出酒楼,苏月夜的马车匆忙停到他面前,女人着急道:“可找到你了!皇太孙又出事了!”

“什么?”杜郁非顿时觉得兜里的银票像烫手的火炭一般,怎么不断在出事?

朱瞻基是太子朱高炽的长子,幼年就显示出高人一等的聪慧,因此颇得祖父和父亲的宠爱。有传言说,在朱瞻基出生的那一晚,其祖父,就是后来的永乐帝朱棣做了个梦,梦到明太祖朱元璋将一个大圭赐予了朱棣。大圭象征着权力,朱棣为此颇为欣喜。梦醒时分,就听说了朱瞻基出生的消息。所以从一开始,作为祖父的朱棣就对这个孙子刮目相看。

永乐九年朱棣立朱瞻基为皇太孙,之后数度令其随征蒙古,并亲自言传身教。二十多年的人生,朱瞻基可算是一帆风顺无忧无虑。如今天下太平,作为皇太孙的他并没有领着什么实缺,每天主要就是在太子府修习学业,以及处理一些文书工作。也正因为此,他所谓的无忧无虑,其实也是非常无聊。

这次出事的人其实不是朱瞻基,而是朱瞻塙。从名字看就知道,朱瞻塙也是皇室成员,但他并非太子的儿子,而是当今圣上朱棣的三儿子赵王朱高燧的二儿子,算起来当然也是朱瞻基的弟弟。朱瞻塙和这个皇太孙哥哥脾性相投,平日也经常一起玩乐。今日午后,朱瞻塙拉着朱瞻基前往庆喜园,去见几个一早就约定要见的艺妓。这事朱瞻基当然没有告诉杜郁非,他原本今天也不想出行,但经不住朱瞻塙的苦苦请求,何况他原本在府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找艺妓这种事,对于贵公子来说,重要的是情趣,而不是砸金钱,也不是以势压人,那样就没意思了。而且为了皇家的颜面,他们也不可能将女子叫到自己的府邸,微服出游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去的地方叫天涯海阁,朱瞻基他们约了有三个月,才得到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因此他左思右想,命令袁彬前来担任保镖,和朱瞻塙一起冒险出门。

袁彬原本想把大家都叫来才出发,奈何他在太子府可说了不算,最后只能带了五个锦衣卫,以及赵王府的侍卫唐凤翔。

“敌人伏击的位置很有特点,是在进入大门后的第一个院子。我第一个进入院子,后面是赵王的二世子,两个护卫,之后是皇太孙,唐凤翔在最后移交马匹。就在那个时候,埋伏在院墙上的刺客行动了。飞镖飞刀以及弓弩都有,至少来自三个位置。”身受三道箭伤的袁彬如此描述当时的情景,“我的第一反应是必须保护皇太孙,所以回身扑在他身上……但赵王世子就顾不得了,所以赵王世子中了一柄飞刀,我们锦衣卫的弟兄阵亡一人。敌人发射一轮暗器打了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杜郁非和金英认真听着他的报告,不约而同地望向天涯海阁的院墙,古朴的飞檐上要躲上六七个人不是问题。

“这飞檐简直天生就是为埋伏造的。”杜郁非嘟囔了一句。

金英欲言又止,皇宫大内的飞檐哪一个不比这里更高更能埋伏人。

“好在皇太孙没事……”柴恩平低声说了一句,“看来我们不能外出办案,必须全天守在他身边。”

“敌人一击就走,你们有没有追击?”杜郁非问。

“只有大门外的唐凤翔来得及追击,由于对方退得十分坚决,他只来得及打出一枚飞刀。他很确定飞刀击中了对手,但敌人还是跑了。”袁彬由别人包扎好最后一道伤口,长舒了一口气。

金英道:“唐门的暗器本该见血封侯,那家伙居然能跑掉,这说明什么?”

杜郁非道:“在太子府做侍卫和在大内当差一样,不可以用带毒的家伙,老唐的飞刀应该是没有毒的。”他想了想,“案子必须要查,我们不能因为皇太孙再次遇袭,就被束缚了手脚。袁彬你若无大碍,和月夜一起问询那两个女子。”

“老大,你不亲自问吗?那两个美女绝对是顶级水准,你没兴趣?”袁彬诧异道。

“我要回去见太子……刚才刘老专门来关照了我,这次是铁定要挨责骂了。”杜郁非摸了摸鼻子,“金先生、柴巡尉,你们和我回太子府。我和刘老说了,会在东院布置出一个我们查案的地方。这样我们就不用在府衙和太子府之间两头跑了。”

金英道:“这倒也是个主意。你已经见过朝鲜的副使了?”

“是的,我原本是叫老柴去找你的。”杜郁非苦笑了下。

“突发事件,他刚找到我,就得到这边的消息,权衡了一下我还是来这边了。”金英笑了笑,“好在皇太孙没事,否则栽大了。”

柴恩平老老实实当先一步,给杜郁非和金英牵过马来,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此刻听这些人的言谈里,赵王世子受伤似乎也不值得一提,顿时心里平衡了起来。

杜郁非对金英道:“金先生,那个叫李汉唐的副使似乎来头不小,有办法查一下背景吗?”

“来头不小?”金英眯起眼睛,沉声道,“那我派人问一下。”

杜郁非跪在太子府的书斋前已有一个时辰,说来此刻捉拿刺客原本是最紧要的事,但太子为了惩戒杜郁非“擅离职守”,并不在乎浪费那点时间。杜郁非从未来过太子的书斋,也几乎没有单独和太子打过交道。但他知道,外界传说温文平和、身子羸弱的太子,实则是个杀伐决断、凛冽刚毅的人物。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晚,他终于被叫了进去。杜郁非小心翼翼进入书房,见到太子坐于堂前,身边仆人都已退下,他忙不迭地又跪倒在地。

太子朱高炽居然起身上前两步,亲自将其搀扶起来,低声道:“我将儿子的安危托付与你,你该知道,我很信任你。今日白天的事,尽管问题在瞻基身上,但之后你要格外谨慎。毕竟,孩子们就是这么个性子。他不可能外面有危险就不出去。否则皇家的脸面何在?来吧,说一下眼下有何进展?”

杜郁非简单将昨夜刺杀和今日在西四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沉声道:“当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朝鲜人,不论是死掉的刺客,还是对方留下的衣物,都指向了对方。但臣下以为,若对方真处心积虑要行刺,该尽量避免这么明显的指向才对。而且近日坊间反对朝鲜国的声音不绝于耳,臣下以为是否有人为了其他目的,故意陷害朝鲜人?”

“是吗?你与朝鲜人有旧?居然这么为他们辩解?”太子笑了笑,“听说你已见过那边的人,有何收获?”

杜郁非道:“朝鲜人想要参与办案,我决定和他们打打交道。他们有个叫李汉唐的人,不知殿下有否见过。此人很特别,很有种使节团里其实是他做主的架势。”

“你锦衣卫在朝鲜也有人手,让刘勉派人帮你打听一下就是。”太子慢慢道,“你觉得柴恩平如何?可用否?”

杜郁非道:“此人身手不错,上下关系也很和睦,小官他做得不错,但大官就不晓得了。”

太子笑了起来,骂道:“你就算是大官了吗?真是没出息。你替我观察一下他的人品,瞻基想要用他,你替我们把下关。下去吧,有事随时可来找我。”

杜郁非躬身将收于李汉唐的银票递上:“这……的确有件麻烦事,这是朝鲜国给臣下的见面礼,为了他之后与我合作没有戒心,我收下了……但数额太大,实在烫手。”

太子瞥了一眼:“这外藩的臣子倒是阔气,你就收着吧。”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就当我赏赐你的。”太子挥手道,“我累了,你下去吧。记住,朝鲜国和我大明素来交好,好好办事,别把事情弄麻烦了。御史弹劾的事,我会想办法。”

杜郁非走出书房,看了眼天边火红的夕阳,长出一口气,天威难测,这次算是得了好脸色了。回到东院,袁彬和苏月夜已等候多时。

“天涯海阁的两个女子,一个叫宋小小,一个叫林月儿。南方杭州人,一个号称琴艺无双,一个则是棋界女国手。”苏月夜道,“目前没看出他们背景有问题,大约是七个月前,这两个女人来到京城,顿时引得京城的少年公子魂牵梦绕。不过叫我意外的是,我们袁少居然没去过。”

“据说是卖艺不卖身的。我不喜欢这种骗钱磨时间的事,我喜欢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袁彬对自己的脾气毫不掩饰。

“那么大一栋房子是她们负担得起的?”杜郁非问。

苏月夜道:“那么多贵公子为佳人一掷千金,这绝不是问题。我调查了她们背后最大几个金主,分别是京城第一富商楚浩川、两湖世家子弟南宫拓,和山西富贾刘堂。他们每月至少供给那两个妮子百两黄金。”

“南宫拓我知道,在文坛他薄有名气,但在家里没有实差,零用钱也不多,在京城是为了准备明年的科举的。百两黄金对另外两家或许不算什么,对他绝对是天文数字。”杜郁非拍了拍桌子,“去问一下这家伙,看他到底哪里来的钱。”

“这事我去办。”苏月夜点头道。

袁彬小声道:“外头有朝鲜使节团的李汉唐求见,等了有刻把钟了。另外柴恩平和甘老师早就等在临时殓房了,说是有新发现。”

“月夜,想法让朝鲜国的锦衣卫查一下此人的底细。袁彬,你跟我带朝鲜人去殓房。”杜郁非吩咐道。

杜郁非故意让甘老将解剖后的尸体晾在停尸台上,他很期待李汉唐的表情,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脸上居然波澜不惊。养怡气居怡身,一个人若是真的尊贵,必然在举手投足间会表现出来,但此人明明有堂皇的贵气,却能坦然面对这种血腥的场面,难道曾经在军旅中待过?

“你怎么看?”李汉唐问背后同来的中年文士,先前就是此人给杜郁非递上的银票,经介绍,杜郁非知道这人叫李世诚。

李世诚道:“的确是我朝鲜国的人,其中一人是铁剑门的人。但铁剑门这几年有不少人在外走动,常被人当作佣兵使唤,很难看出他们的雇主是谁。”

杜郁非对此表示接受,他摆了摆手,让甘孝琳说朴泰祥的尸检情况。

老头子略微清了下嗓子道:“朴泰祥的死因是被一枪贯穿胸腔,是个明显的贯穿伤。这原本不用做太多分析,但我在尸检时发现,朴泰祥被人下毒。”说着他拿出一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一枚半个小指甲大小的黑甲虫,“这是一种盅毒,叫黑风盅。盅的尸体就是这样。它是一种慢性毒药,只怕朴泰祥已被下了有一个多月,中了这种毒会让人失去心智产生幻觉,并且产生强烈的暴力冲动。”

李世诚深吸口气:“虫子……也就是说原本性情温和的朴泰祥是因为中毒,才会当街杀人的。”

“可以这么说,但这也只是我一家之言。”甘老头确认道。

“黑风盅这种东西不会很多吧?应该很容易查?”李汉唐眯起眼睛。

“这东西福建沿海的游民手上有,云贵一代的苗族也有,但京师的确少见,值得一查。”杜郁非一抬手,指引对方离开殓房,并且只带着李汉唐进入一间静室,“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私下告诉你,刺杀皇太孙的事,与其说是对付他,不如说也是对付你朝鲜国。原本刺客第一次刺杀皇太孙时,太子是让我们秘而不宣的。如今第二次刺杀又出现了,而且牵涉到了赵王世子,已经压不住了。明日早朝一定会有人把事情捅到朝堂上,天子一定会针对你朝鲜发下旨意。这里的事,你说和你朝鲜使节团无关,却不可能完全摆脱关系。皇太孙遇袭两次,我们太子府一定有内奸,那么多事牵涉到你朝鲜国,你们使节团也一定不干净。”

“你说得对,那么你的意思是?”李汉唐不紧不慢问道。

“放眼天下,谁最希望你们朝鲜国倒霉?你们在大明得罪了谁?”杜郁非问。

李汉唐道:“东瀛岛国,大明朝鲜商。”

“倭寇?京城里是不会有倭寇的。朝鲜商是什么?”杜郁非皱眉道。

李汉唐笑道:“就是东北身为朝鲜族,却是大明子民的商人,他们同样能够收购我们朝鲜的商品,却能逃避关税。我们和大明的关系越好,他们倒卖商品,就赚得越少。所以他们一直不希望我们和大明关系太好。”

杜郁非道:“在京师的代表人物是?”

“郑商怀。”

“郑商怀是谁?”

李汉唐眯起眼睛:“其实我也想知道。”

在杜郁非、金英、袁彬、柴恩平一干人的护卫下,朱瞻基波澜不惊地度过了当日的礼部晚宴。

太子府常用的有三个大门,除了正门外,一个是东院大门,直接可进皇太孙府,一个是杂役使用的侧后方小门。

杜郁非等在太子府的正门前,直到子时苏月夜的马车才出现在街头。他快步上车,马车开始围着太子府绕圈。杜郁非看了眼郑商怀的卷宗,诧异道:“怎么那么晚,他的档案不能看?”

“此人居然是锦衣卫档案里在野最神秘的二十大人物之一,我请了刘大人出面才能调阅这些档案。”苏月夜回答,“另外罗邪回来了,她好像有点不高兴啊。”

“是吗?”杜郁非草草翻了一下卷宗,“就在眼皮底下住吗?”他脑子里飞快分析着郑商怀,根本没空听苏月夜后面那句话。杜郁非手上原本有三条线索,一是黑风盅,二是南宫拓,三是郑商怀,尤其是他们发现第一次刺杀后,刺客消失的那个街面上有三处产业是郑商怀的,此人顿时成了头号嫌疑犯。如今苏月夜搜集的资料说,这几日弹劾朝鲜国的御史,也是郑商怀的朋友之一。

马车缓慢驶过东院大门,“柴恩平很忙嘛。”苏月夜看到大门台阶上,柴恩平正认真指挥府衙的差役做事,她听了几句发现对方布置工作非常细致认真。

“老金也去宫里了,才第一个晚上,这些家伙就是不能安心在这里呆着。”杜郁非瞟了一眼,低声道,“罗邪回来就好,这个时间她应该正在练功,你叫她去这个地址等我们。不论她来不来,你都给我带一队锦衣卫来支援。云蒙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不希望他跑掉。”说完他让马车行驶到僻静街道,飞身上墙去到东院值班室。

郑商怀三十五岁,朝鲜族,定居沈阳和北京,是东北第一的走私商。当然他也做正行,而且做得很大,是东北最大的镖行“东行镖局”的幕后老板。此人通吃黑白两道,在京城有不少朋友。锦衣卫的绝密资料上说,这几日弹劾朝鲜国的御史,就是他的朋友之一。郑商怀住在云蒙山的云梦山庄。

杜郁非、袁彬、柴恩平带人到此时,天正蒙蒙亮,远远听到鸡鸣声,但山里的雾气依旧未散。他们一行十三个人,几乎全是府衙的当值高手。领路的是个叫艾普的中年人,他登高一望回来道:“前头也就是一条大直路了。我们是直接闯大门,还是绕进去到他的内宅抓人?”

“等等!”袁彬一抬手。

话音未落,破空声响一支弩箭直奔艾普的脖子。杜郁非凌空而起,神奇地出现在艾普身侧,一脚将弩箭踢飞。“有埋伏!”他喊道。

但弓弦声连珠响动,而且分别来自四个方向,顿时有三个公差倒于林间。袁彬提绣春刀,直奔东面树木的阴影处。突然草丛里站起两道黑影,一个举叉,另一个端着弩机射向袁彬面门。袁彬一个铁板桥,平平让过弩箭,身子斜斜刺出一剑,将钢叉挡住。他身后的柴恩平紧跟而上,但在短短的一个照面的情况下,周围草丛弥漫起一片烟雾。

杜郁非斜掠而出,冲入最近的一个草丛,但那边的黑影一击即走,根本不和他纠缠。艾普紧跟着他掠向下一个草丛。

砰!砰!砰!一种古怪的声响暴起,一溜溜烟火闪过幽暗的树林……

“快退!有火铳!”袁彬大叫。但艾普已被击倒在地。

杜郁非身子旋转,腿如大斧舞动劈向身旁的树林,几棵大树被其击倒。袁彬、柴恩平等人迅速聚拢到他周围,但周围弓弩声和火铳声不绝于耳,他们根本无法抬头,更不用说突出包围了。

“那东西无法连发,我们等这一轮过去就朝同一个方向突围!”柴恩平建议道。

“如果他们有替换的火铳呢?”袁彬反问。

“听我指挥。”杜郁非看了眼发白的天空,听着火药爆发的声音,心里默数时间,一、二、三、四……“冲!”他贴着地面掠向远端草丛,长剑若雨洒般点出,但草丛里空无一人,袁彬和柴恩平同时冲向另外两片树丛。

突然阴影中冒出一条人影,那人手中两把长剑一黑一白,足有四尺多长。黑色剑锋凌厉地扫向杜郁非,白色剑锋带起蓬勃的剑气,同时攻向袁彬和柴恩平。杜郁非飞速转身,长剑贴着对方剑锋掠向敌人面门,但那人身影诡异地一缩,就拉开二人距离,剑锋则向后一拖斩杜郁非的后背。杜郁非加速,剑锋点向敌人哽嗓。

“嗯?”敌人发出惊异之声,毫无高手风范地就地一滚避过踏雪剑。树林间有人影掠过,一捧如牛毛的细针撒向杜郁非。杜郁非立即向后一翻,长剑舞得风雨不透。黑白剑客趁势反击,双剑合并如长刀一扫,卷向杜郁非的双腿。杜郁非想要闪避,对方的剑锋又突然分开化作十多道光影,有如一道旋转的屏风扇了过来。他闷哼一声长剑猛地刺向地面,和对方巨剑碰在一处,嘡啷!昏暗中闪过点点星火。在他们纠缠之时,其他人冲出十多步,不远处的草丛里再次有火石击打的声音……

杜郁非勃然变色:“趴下!”

火铳声再起!袁彬被命中,柴恩平将其拖入树林,他一路飞奔几乎是再次退回原来的位置。杜郁非目光扫向远端,那持大剑的敌人已消失在黑暗里。他眉头锁紧,到底有多少敌人?“袁彬你怎么样?”

袁彬道:“只是中了肩膀,死不了!”话虽如此,他们同来十三人,此时只剩下六个。

杜郁非忽然感到肩头一阵疼痛,不知何时,他居然中了一支极短的细针,针头上隐约渗出不少黑血。他默默运转体内真气,将毒逼到手腕,那毒线就再也不动了。他割破手腕将黑血放出一些,但终究无法清理干净。

柴恩平沉声道:“我打头阵,冲开缺口后,杜大人你带弟兄们走,我不能带出十个人来全回不去。”

杜郁非微微握拳,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树林里传出钢刀入肉的声音,伴随而来的刀鸣声清脆若琴声,周围却没有一声惨叫。

杜郁非道:“援军到了!跟我来!”

他循着声音飞身掠出,那穿着灰袍戴着国字脸面具的罗邪在草丛间如虎入狼群,她周围那几道身影却也快若鬼魅,只和她稍一交手就隐藏入黑暗里。

那丫头看到杜郁非,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大大咧咧道:“就知道,你不能没我!”

“一个也没拿下?”杜郁非皱眉看着四周,残破的树林里居然一具尸体也没有。按照罗邪的身手。若是她突袭,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结果。

罗邪摇头道:“对方狡猾得很,一打就走。而且说实话你们刚才是被包围?我转了一圈,对方至多只有四五人而已。”

修罗刀阵,柴恩平看着对方指尖晶莹的刀丝,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快乐,反而打了个冷战。

四五人……杜郁非挠了挠头,重新打扫了一遍战场。

袁彬道:“光是遗留下的火铳就不止二十个,怎会只有四五人?”

“我只找到四组脚印……”杜郁非深吸一口气道,这到底是怎么样的四个人。

杜郁非和苏月夜会合,到达云梦山庄的大门时,天光已经大亮,门前有小厮在清扫街道。穿上飞鱼服的杜郁非当先叫门,然后押着小厮让其带路去找庄主的内宅,一干人等迅速往里闯。苏月夜带来了一百锦衣卫,这些身着绚丽飞鱼服的家伙迅速占领了山庄的各个角落。但这个地方大是挺大,人却很少。郑商怀在这里除了两房妾室,并无直系的家眷,加上所有的仆人不过四十来人。没有预期的那种高手护院,甚至连护院也只有五人。但看那五个人,怎都没有能在树林里阻击杜郁非他们的身手。

郑商怀的卧房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东西大多数原样没动。据其小妾说的,她们都不知老爷何时离开。但老爷以前也常常行踪不定,这种事并非没发生过。杜郁非只能将所有人都暂时扣押起来。

“如此一来,是否说明郑商怀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柴恩平小声问。

杜郁非道:“至少是一条我们无法忽略的线索。”

袁彬有些愤怒地踢了一脚房门,受了一晚的折磨居然是这个结果。

“冷静一点。此刻若是乱了,后面又当如何?”杜郁非斥了一句,他眯着眼睛负手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彻底搜查这处庄院,必须找到郑和刺客的关系。全国通缉郑商怀,他名下所有的产业不管是黑是白都停掉。”

苏月夜道:“停他的产业我们可以做到,但他若是真躲起来了,比如说就躲在云蒙山上,那也很难找。”

杜郁非道:“说得也是,一个庄主要离开自己的地方还喜欢偷偷摸摸。这里一定有蹊跷。”

“彻底搜查,你准备多彻底?挖地三尺吗?”罗邪坐在房顶上打着哈欠问了一句。

无须挖地三尺,很快锦衣卫就在西院地窖下,发现了类似刺客所穿的夜行衣。总共十一套,并且配有长短兵器三十余件。最关键,还找到一张福翎山庄附近街道的俯瞰图,这就算把郑商怀行刺皇太孙的罪名坐实了。在大家都在前面忙碌的时候,杜郁非和罗邪并肩重新在后庄巡视,后庄有郑商怀的书斋和花园,据说是他平时最喜欢的所在。

“你中的那针我检查过了,是剧毒,我也不知怎么解。好在你第一时间发现,而且毒量不算多。否则……”罗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你可能还在路上走就倒下了。”

杜郁非道:“有那么严重?我现在觉得没啥呀。”

“这毒换个人不死也该卧床不起,你身上是否有什么克制毒药的东西?”罗邪打量了对方一番,“还是曾经吃过什么万年蟠桃,千年人参什么的?有好东西一定要拿出来分享啊!”

“万年蟠桃……我看你是猴子的书听多了。听说你从师门回来后心情不佳,什么情况?”杜郁非换了个话题,他七八年前曾被人下过慢性毒药,那毒到现在也没根治,是毒性互克也说不定。但这些就没必要跟罗邪讨论了。

“我师父身体不好了。几个师兄弟争宗主的位置,把好好的寿宴弄得乌烟瘴气的。”罗邪叹了口气,“我对宗主身份没兴趣,但和我关系好的师兄如果被牵扯进去,那谁都太平不了。”

罗邪的师父是修罗宗当代宗主吕仙楼,据说已是八十岁的高龄,罗邪是其关山门弟子。修罗宗源出于魔教,也就是明教。在朱元璋建立大明后,明教改称为日月神教、修罗宗两大分支,日月神教的总坛在河北黒木崖,修罗宗的总坛在更古旧的天魔教遗址,山东无尽崖。日月神教秉承明教的教义,依然在为民请命,常常和官府作对。修罗宗则相对于更加逍遥,里面的人多为刺客杀手,喜欢过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日子。

杜郁非想了想,慢慢道:“只要你在我身边,保证这事牵扯不到你。他们敢招惹锦衣卫?我保证从古至今,都没有如我们锦衣卫这样的组织,江湖人再也不是最嚣张的族群了。”

“嘁……说得自己多了不起一样。最近东厂比你们跋扈多了。”罗邪不屑道。

杜郁非被她一口噎了回去,只得闷头不说话。

罗邪看着碧空下的山庄,忽然幽幽道:“如有这么一个宅子,那退隐江湖也算是个选择吧?”

“要宅子不难,要退隐……至少我暂时不做梦。”杜郁非推开前方院门,里面是一栋背靠山壁的小楼。他们绕着这栋定名为“望乡书斋”的小楼转了一圈,在门口站定,“如果他能组织起昨晚的伏击,那就不该轻易逃走。”

罗邪没好气道:“他既然派人将你们拖住大半个时辰,自己当然可以溜走。不溜走难道对抗锦衣卫,宣布造反?”

杜郁非道:“一个经常在夜间失踪的主人,要躲过那么多仆从的眼睛,必定不会是走房顶的。如果不走房顶,他应该有一条密道下山。如果是你会把密道放在哪里?”

“卧室、地下室、书房,反正不会是小妾的床下。”罗邪笑嘻嘻道,“卧室和地窖我们都查过了,所以你带我来书房是吗?”

“聪明。”杜郁非推开书斋大门,来到一个非常古雅的环境。

罗邪转了一圈道:“此人倒不是暴发户。”她摆弄了一下字画古玩,仔细看了看一楼小厅,“不像有密道的样子。”

“密道当然要用心找。”杜郁非转而上到二楼。

二楼是仿佛是个小仓库,三个大柜子立在三面墙上,杜郁非小心翻看了一下,一个柜子是各种小瓷瓶,里面是一些奇特的药材,其中就有“黑风盅”。一个柜子里是各色兵器,兵器不多一共十一件,但把把都是名剑宝刀。第三个柜子,他以为会是什么武林秘籍,却发现只是一些写着奇怪符号的账簿。他认真检查了一遍,摇了摇头上到了三楼。

三楼空荡荡的,靠墙只有一把椅子,椅子边是一幅辽东地图,另一面墙整个是一个书架,其他摆件一个没有,更像是间静室。

罗邪认真道:“虽然东西少,显得空旷了些,但这间房子和楼下的大小是一样的。密道通常都走地下。你在上头找肯定大方向不对。”

杜郁非打量着那幅辽东地图,发现那幅图居然不是裱在普通画纸上的,而是一副陶瓷地图。他目光扫向书架,书架长达两丈,堆放着各种书籍。他拿下两卷竹简,又动了动基本古籍,但周围都没发生任何变化。

罗邪好笑道:“你以为那些平时动过的书,就一定是机关开启的机簧?”

“至少值得赌一赌……”杜郁非摸摸鼻子。

罗邪笑了笑问:“卷宗里,说郑商怀是哪里人?”

“辽阳苦夷岛。”杜郁非回答。

罗邪看着地图踱了几步,伸出食指按在地图苦夷岛上,她按下去的位置带起周围墙壁一阵响动。她嘴角露出微笑:“这里叫望乡书斋总有道理的吧。”

突然!她脚底一空,“哎呀?”罗邪直接向下坠落!她犹豫了一下,袖子卷向一楼的地板,整个人吊在半空轻轻摇晃,皱眉道,“这密道怎么做得像陷阱一样?黑漆漆的,看着很危险。好像还是个石灰坑。”

杜郁非笑道:“因为你的确是掉到陷阱里。真正的密道在上头已经开启了。”

罗邪立即双臂一用力,飘身回到三楼。才发现除了她脚下那块一丈见方的陷阱,原来的地图处出现了一道大约只有一人宽度的小门。

“我明明按对了,为什么还出现了陷阱?”她不服气道。

杜郁非摸了摸她脑袋,笑道:“那只能说郑商怀是个很狡猾的人,他怕有人误打误撞开启密道,所以还给开启的方式多加了一道保险,也就是站的位置。似乎是除非站在椅子上,这面地图周围都是陷阱的范围。”

“那这密道只怕也不安全。”罗邪嘟起嘴吧。

“这种事……不安全我们也要走一遭。”杜郁非点起火折子,侧身进入了密道。

望乡书斋的密道大约长三十丈,终点是一处三丈见方的密室,密室里有一些备用的钱财和食物。密室后面是条小路,通往一处山腹,从山路小径朝外走。杜郁非走出小径后,眼前是苍茫的大山,红艳艳的一片枫叶林。他仔细看了看地面,以及周围的林野,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

罗邪笑道:“你肯定和我一样觉得,这条路昨晚根本没人跑出来过。”

“不仅如此。”杜郁非道,“看得出郑商怀是个很谨慎的人,如果他有这么一间密室,他会把刺客那些东西放在外头?会把地形图放在书斋以外的地方?”

罗邪道:“那你是说有人在陷害他,会是谁呢?跟你提到他名字的李汉唐,还是别的人?”

“黑白双剑,可以合二为一的剑法的,是什么门派的武功?似乎不是中原的武术。”杜郁非问。

罗邪道:“你说的有点像朝鲜的太极大剑,但不排除东瀛也有这种怪功夫。毕竟朝鲜和东瀛不论是兵器还是武术都学自我中原,我天朝的八卦五行,那些山野小国也是会模仿涉猎的。”

“东瀛吗……”杜郁非皱眉道,“难道京师真的有倭寇?”

之后大约有三天时间,寻遍了京城,他们也没有找到郑商怀的踪迹。金英从火铳入手,调查了京师的神机营,但除了一些仓库被盗的说法,没有新线索发现。

这时外出远游,支持那两个烟花女子的南宫拓回了京师,据他所说,提供他资金的人叫郑商怀,相貌上说是个瘦小的中年人,官话说得很生硬。他对那人并无太多了解,但有人给钱帮他讨花魁的欢心这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就出现了个问题,郑商怀的真实样子应该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中年人精力旺盛得很,细长的眉目络腮胡。这和南宫拓所说的样子不符。杜郁非对外放出消息,他要和郑商怀本人聊一下,若是郑商怀不能来,派个代表来也可以,目的在于澄清其刺杀皇室成员,意图谋反的嫌疑。他的条件开得极为优厚,且扣着郑商怀在云梦山庄的三十多个仆人的命,但又过了几天,始终没有人来。

同时在这几天里,御史弹劾朝鲜国的奏章被永乐帝留中不发,尽管坊间对朝鲜人的非议依然沸沸扬扬,但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停滞了下来。

杜郁非的毒伤时有发作,一天大约两到三次,每次发作他的右臂就无法握剑,到第三天他甚至有一次全身抽搐。这让罗邪非常担心,在京郊满山地找草药,回来给他做解药,倒是他自己并不太放在心上。

杜郁非看着苏月夜提供的一长串东瀛客商的名单,吃惊地敲了敲桌子:“我以为我们和那边断交后,没有通商的。”

苏月夜笑道:“说是客商,说白了其实是走私商。只不过我们锦衣卫以备不时之需,才给这些人做了存档。明面上这些人是不存在的,他们平时活动也大多都有别的身份作掩护。所以若真是东瀛人干的刺杀,他们嫁祸给朝鲜人,倒是很合理的一个办法。”

“我们和朝鲜闹翻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杜郁非问。

“这个你问倒我了。”苏月夜笑道,“只知道,几年前朝鲜和扶桑打了一仗,好像是在个叫对马岛的地方。扶桑人打输了,两国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从国力上看扶桑人未必不能反击朝鲜,但朝鲜是我们的属国,他们一旦对朝鲜开战,就是向大明宣战。倭寇那些只是纤芥之疾,也不是他们幕府的事。真要对我们开战,他们是不敢的。”

“所以……要破坏邦交?”杜郁非眯起眼睛,低声道,“那你说他们真的要刺杀皇太孙,还是只是装装样子?”

“为何这么问?”苏月夜皱眉道。

杜郁非摸了摸胡楂,慢慢道:“只是一个假设罢了,我也没什么线索。”

苏月夜道:“东瀛人有几个特性,一是爱喝酒,二是好女色。在京师他们也不消停,但似乎府衙被打点过,几次惹事都没闹出大乱子。如果你要找扶桑人,去烟花酒楼准没错。”

“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们或许有一个办法,找到那群刺客。”杜郁非舒展了一下手掌。

苏月夜有些担心地看了一下他的胳臂,然后眼波流转,腻声道:“难道是美人计?”

两日后,京城长林酒楼,夜晚高朋满座。

三个相貌相似的灰衣人坐于雅间相对小酌,其中一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低声道:“此地酒食虽好,我阿空还是想念家乡的海风啊。阿水阿土你说呢?”他手腕上系有一条蓝色的护腕,另两人戴的分别是土黄色和黑色的。

“我也想家,但这里的事不完成如何回去?”黑色护腕者阿水道。

“你们两个大男人却像娘们似的,门主策划的一切正顺利地进行,见分晓就是这几天的事。”黄色护腕者阿土沉声道,“阿火呢?怎么还不来?”

“你还不了解他吗?喝酒没有女人他是不会来的。”阿水暧昧地笑了笑,“他本已憋了很久,何况这次是上回让他动心的那两个女人——宋小小办了个异域风情夜,主要客户面对异国人,这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前往观摩。那他怎么可能憋得住?”

“要坏事的……被阿金晓得,一定责罚他!”阿土拍了拍桌子。

“不要管他……”阿空低声道,“我们半个月也就聚这么一次,平时都用各自身份在外行走。尽管门主弄来的面具非常精致,但活在别人的身份里终究辛苦。得逍遥时且逍遥吧……”

阿水道:“别担心,若真有行动,他们会第一时间知会我。杜郁非最近身体不好,所以对我很器重,而上次他们突袭郑商怀,我损失多名部下后,太子府上下都对我刮目相看。”

“说到他的身体,那家伙居然没有死在我的毒针下,真是不可思议。”阿空皱眉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每个人体质不同,那家伙虽然没有马上毙命,但最近已经精力不济。我观察过了,那家伙在毒性发作前看似无碍,但最近只要稍微用点力,就常常会忽然力量不济。”阿水道,“就好像阿火那家伙天生就好女色,对付女人的本事也特别大,但你真让他天天一夜七次郎看看?那早晚也得精尽人亡!”

“他之前干掉那个朝鲜人,而且没露出破绽,是立了功的。偶尔要放纵一下就随他去。”青色护腕者喝了杯酒,“说来,门主居然算定在大明杀外国人可以不负责,真是厉害。”

阿土道:“除了北面的蒙古人,明朝在大陆上是没对手的。如果朱高炽父子有永乐帝一半的本事,那未来五十年蒙古人对大明也不会构成威胁。但那样,我们日本就永远在其阴影之下,对朝鲜人也只能保持克制。”

阿水道:“那朱高炽或者朱瞻基杀其一,不就行了?真不明白主人为何要弄那么复杂。”

“主公有个大计划,你们懂什么?”阿土挠了挠头,抓起边上的斗笠道,“我去把阿火抓回来。这时候去靠近宋小小一定会出事的。”

另两人一皱眉,叹了口气一起抓起斗笠朝外走。

这些人口中的阿火此刻正在丝竹声里沉醉,尽管他并不是很懂汉人的音乐,但就是那种懒洋洋、温柔婉约的劲道,不用懂音律也能享受其中。何况他朝思暮想的宋小小,正在大厅的高台上翩翩起舞,那柔和的身段,惹火的玉肌,直叫他面红耳赤。不知何时起,那些艺妓喜欢叫“小小”、“诗诗”这种名字,宋小小这样的红粉,全身的重要部位绝对不小,偏生让人觉得是个小小的人儿,须得拥在怀里好好疼爱。

若能把这样的娘们弄回老家去,别说老家了,就算弄回京都,也绝对是会让所有男人对自己崇拜不已吧!阿火想着顿时思绪飞远,东渡大海飞回了故乡。尽管和纸碎金迷的明京师相比,那里什么都不是。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不知道在周围有无数眼睛注视着他。

杜郁非看着那张在人群转瞬就会消失的普通面孔,摸了摸鼻子:“居然是这个人?倭寇布局的人真是高手。”

“他是谁?”罗邪小声问。

袁彬道:“他就是那个在西四杀了朝鲜秀才的士兵。真佩服他隐藏身份的本事,居然经过层层盘查也没有路出马脚。”

“这不就露出马脚了吗?”金英笑着从边上靠近,压低声音道,“周围我布置好了,刑部的人被排斥在外真不要紧吗?万一怀疑错人,那可不是小事。”

“我们怕刑部吗?”杜郁非反问。

“那自然是不怕。”金英递给杜郁非一张书简,“你让我去朝鲜调查的事,有结果了。真是让人吃惊啊!”

“怎么个吃惊法?”杜郁非捏着书简问。金英只是神秘地笑了笑。

“现在这里只找到这一个可疑人。”袁彬道,“是否马上动手?”

“这你就瞧好吧。宋小小会把他带到里屋,那样他就插翅难飞。”罗邪很期待地注视着场内。

这支舞跳罢,就到了花魁抛彩头的时候,台下的恩客们争先恐后地拥上前去,宋小小瞄着日本人所在的位置抛出了花球。阿火来此就是为了一亲芳泽,当然不会错失机会,他轻松挤开两旁的对手,一跃抱得花球。周围同时响起了嘘声和欢呼声。宋小小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来到台下牵起阿火的手。阿火顿时有种梦想成真的幸福,云里雾里地跟着来到后院,一路上的花花草草都变得无比养眼。

忽然东面的围墙上出现了阿土的斗笠:“阿火,你胡闹什么?这里到处都是锦衣卫的人!这边走!”

阿火一愣,手依然握着宋小小的柔荑,喃喃道:“どうしたんですか?”

在周围埋伏的杜郁非皱起眉头,东瀛人反应那么快吗?他高声道:“拿下了!”罗邪、袁彬、金英带着一干部下从四面掠出!

嘭!嘭!围墙上阿土、阿空击发火铳!罗邪在半空如大雁回翔,正落在二人之间。阿土雄浑地拍出一掌,罗邪大袖一挥,两股力量碰在一处,围墙居然全部坍塌。阿空则忽然消失于花园的树草间,向着人群又击发一支火铳。嘭……金英皱起眉头,迅速带人向阿空包抄,但那家伙一旦进入树丛,就很难捕捉到人影。进进出出的,反而把局面弄乱了。

人群中的阿火这才回过神来,他一把将宋小小推开,但周围其他女子依然纠缠着他。阿火大怒,双掌一合一缕青烟瞬间化作一片火浪!纠缠他的女人们纷纷惊叫闪避。他飞速奔跑向前,整个就是一火人,摧毁沿途的一切。袁彬突然挡在他前方,不管不顾地一下将其撞开。这个火人飞出两丈多远,脑袋碰在假山上,但只是稍一晕眩他就复又站起。袁彬亦不顾灼伤拔剑上前。两人不顾生死地互换了一击,一股火浪将袁彬推出六七步,火人的右腿则被他一剑贯穿!

阿火踉踉跄跄换了个方向朝小窄门逃走,杜郁非和袁彬一左一右紧跟而上。

这时,柴恩平从小窄门那头跑来,大声道:“这里有我!”

杜郁非果断迎上前去,高声道:“交给你了。”就在他靠近对方还有一步距离时,柴恩平向他出剑了!

不料杜郁非早有准备,踏雪剑灵动而出。两人长剑交错而过,踏雪剑后发先至,柴恩平一怔,身子忽然闪过一层晶莹的光芒,若水里游鱼般滑出半步,踏雪剑在其肋下留下一条三寸长的口子。

柴恩平怔道:“你怎么知道?”

杜郁非道:“我早知道。”

柴恩平苦笑一下,长剑若秋雨般化作了点点寒光,洋洋洒洒笼罩向杜郁非,剑风里竟隐约有雷电之声。

杜郁非伸出手指一弹,正中对方剑锋,柴恩平的长剑险些脱手:“你冒充柴恩平很像,但剑法比之差了何止一个境界!对我动手简直不知死活!”

以柴恩平身份出现的阿水顿时慌了手脚,他慌忙后退。杜郁非跨前一步,剑势开展,大开大阔地扫向对方。阿水后退招架了几步,嘴角挂起狡黠的笑意,突然向前一大步:“浪迭浪……”他腰间另一把兵刃出鞘,那是一柄长达四尺的武士刀。那一刀下去就把杜郁非劈得退了两三步。“还好,我今日带对了兵器。”他长啸一声,武士刀疾风暴雨般地斩向杜郁非。

东瀛刀法……杜郁非右臂一阵发麻,他身子歪斜地挪开一步,踏雪剑奇诡地绕过了武士刀,直奔对方脉门。阿水手腕一痛,武士刀横着一立斩向杜郁非腰际。杜郁非身子轻灵地掠过他的刀背,长剑一转扫向对方脚踝。阿水身子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好似水珠四溅一般避向墙角。杜郁非步子加快一倍,居然比对方先到了墙角,一剑剁在敌人的脚面上,阿水惨呼一声倒下。

一旁原本是向这里跑来的阿火,被袁彬死死缠住,两人你来我往又过了七八招,他眼看阿水被抓,心急无比地挥出一个火球。袁彬浑然不顾地一拳轰出,拳头击破火球直达对方面门。阿火跌了个仰面朝天,但他就地一滚靠近了假山。突然泥土中伸出一只手将他扯了下去。袁彬再想要追,对方居然在土里消失不见。

金英和罗邪追的阿空也不见踪影,金英的左腿上中了一针,和杜郁非中的是同一种东西,罗邪正给他急救。周围军士的奔跑声,女人的呼救声,以及火光点燃了屋子,人们争相救火的声音乱成一片。

杜郁非举手叫道:“都停下来!”那声音中气十足地远远传开,所有人都驻足望向他。

“无关的人出去,军士负责救火救人。”他低头扫了眼所谓的柴恩平,沉声道,“抓不到那个火人,你也是一样的。不服气吗?你我的差距,不是靠小聪明偷袭就能逆转的。”话虽如此,但他的右臂陡然一阵麻木,毒气的黑线比先前深了一倍。

金英中毒后的反应比杜郁非要强烈得多,在花园的时候就已昏迷不醒,若非罗邪第一时间替其取出毒针,只怕早就丢了性命。但更让杜郁非吃惊的则是在事发前,金英递给他的那张条子。条子上只是简单地一句话:李汉唐,真名李裪,朝鲜国大王。

开什么玩笑……杜郁非脑海中浮现出那家伙的长相,外国人微服私访能跑那么远吗?这家伙偷偷摸摸来大明的京师是为什么?

站在锦衣卫大牢的栅栏外,杜郁非打量里面被摘下面具的日本人。那个面具罗邪研究了下,是出自南方天机社的工艺,据说要一千两银子一张,的确算得上是巧夺天工。面具下是一张苍白的面孔,三角眼,扫帚眉,嘴巴略扁。

“这里是锦衣卫的诏狱,我假定你冒充柴恩平有些时日,这里应该是来过的。但从里头看外面,和从外面看里头是不一样的。”

牢里的人沉默着并不说话。杜郁非笑了笑,“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看着回答。反正现在你们东瀛人的行动一目了然,我不需要你说太多。第一,你的名字和身份,第二来京师多久了。第三,幕后黑手是谁?最终目的是什么?”

“我叫小村水,四元流忍者。来京师已有半年。至于第三个问题,我不会回答的。”小村水低声道,“你很了不起,看出我是卧底多久了?”

杜郁非道:“我介入这个案子后,第一时间调查了你的背景。半年前的柴恩平和现在的柴恩平工作风格不同。你太勤奋了。而且,你出现在刺杀现场的时机太过巧合。尽管我不知道你们当时为何不对皇太孙下杀手,但有这么多疑点的,我总得小心一些。所以我故意露个消息试你一试,你很容易就中计了。”

“大明人太狡猾了……”小村水叹了口气,“但第三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你。”

“你才来京师半年,或许不知道我们诏狱的风格。我们锦衣卫想要知道的事,一定会知道。晚些时候,你会后悔现在没说的。”杜郁非笑了笑,转身走出大牢,很认真地对牢门边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道,“刑先生,涉及太子府的案子。这个人就拜托了。”

“杜大人,你一年也难得拜托我一次,怎么会不让你满意。”老头子微笑道。

一个时辰后,杜郁非带人前往京师玉河桥东,小村水由罗邪等人压着,一起出现在一处绿顶的宅院外。

“柴恩平居然是倭寇假扮的,这事真是让人有点头疼。”苏月夜叹了口气,“这些倭寇到底是什么意思?”

杜郁非道:“据他说,他们四元流的门主相马策,目的在于把我大明的时局搞乱,并不只是想刺杀几个王侯。他们第一次刺杀皇太孙时,只是为了给御史弹劾找到理由,他们以为太子府靠的是皇太孙,所以如果皇太孙死了,事情尽管更大,但追究朝鲜人的力度则会不足。”

罗邪道:“四元流我听过,他们在扶桑不算大门派,派里武学主要分气、土、水、火四系。除了门主相马策,他们的空明龙一是用毒的名家。”

“但御史也是他们的人?这不可能!”苏月夜皱眉道。

杜郁非慢慢道:“相马策是东海倭寇的大头领,本身是东瀛颇有名望的世家子弟。在上次朝鲜对日本动武后,他一直寻思着总有一天会日本要反击朝鲜。朝鲜虽然国力不弱,可日本并不差多少,但朝鲜和大明的关系,远好过日本和大明,所以在日本向朝鲜动武之前,必须将朝鲜和我大明的关系搞乱。为此,他去找了有共同利益在内的郑商怀。”

罗邪挠头道:“郑商怀的确和他们有勾结?我以为他是被嫁祸的受害者。真是搞脑子。”

杜郁非道:“他找了郑商怀,和对方联手。但并未将自己的计划完全告诉对方,隐藏的部分,就是他一早就打算陷害郑商怀,将所有的罪名都投到老郑的头上。他需要利用的是郑商怀手里的政治资源,即他要御史造势。为此,他派人在坊间鼓动朝鲜人作恶,甚至不惜对朝鲜的儒生下毒。并为了把事态扩大,派人冒充了大明军士将朝鲜人杀了。”

“这些都没有让局势恶化,想必倭寇很恼火吧。”苏月夜思索道,“但他第二次行刺皇太孙,是真的要动手吧?”

“小村水是这么说的。”杜郁非点头道,“但我锦衣卫的第一用刑高手说,此人的口供未必全都属实。又或者说,此人也未必完全了解幕后策划者的意图。”

苏月夜笑问:“第一用刑高手,你说的是刑老头吧?据说从没有人能在他手里坚持过三个时辰的。这日本人坚持了多久?”

“一个时辰。比我预估的要久。”杜郁非轻声道。

苏月夜小声道:“是吗?虽然我总觉得抓到的人招供太快会有问题,但又有多少人能在诏狱不招供呢?”

这时,袁彬从前方回来道:“我进去初步观察了一下,这是一处空宅院。”

杜郁非瞟了成半昏迷状的小村水一眼,下令全体突袭。身后那五十个锦衣卫一起出动,只片刻间就将绿顶宅院占领。

军士们陆续汇报,搜到了一些日本兵器和衣物,并且有不少往来书信,这些都显示此地确实是忍者们的聚集地。但并没有敌人的踪迹,锦衣卫再一次扑空了。

袁彬皱眉道:“这家伙一定是知道同伴已经撤离,才招供出这地方的。”

杜郁非打量着四周,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侧脸问道:“你说在此能找到郑商怀的踪迹,他在哪里?”

小村水睁开血肿的双目,低声道:“我带你去。”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左腿的腿筋已被挑断。

杜郁非看着对方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胳臂,带着疑问望向从后院回来的罗邪。罗邪一脸严肃地小声道:“我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杜郁非想了想,对袁彬吩咐了两句。袁彬一皱眉,将身边的锦衣卫差出去不少,只剩下杜郁非、罗邪、袁彬三人跟着小村水。

“大人。你很小心啊,我都成这样了,你还在担心什么?”小村水嘴角挂一丝讥嘲。

“不知为何,我闻到一点和云蒙山类似的味道。”杜郁非笑道,“大家都有妻子儿女,有危险的事,我陪你玩就是了。”

小村水眉毛挑了挑,老马识途般的来到后院,拐杖指了指一颗大柏树:“你们要找的郑商怀就在下面。”

袁彬提着铁镐,当先一步来到树下。杜郁非目光扫向远端,周围如果有埋伏一定逃不出他的眼睛。这个院子有山有水有八角亭,仿若一个独立的小世界,但是夜风中,除了树叶随风摇曳,并无一丝人气。

小村水坐在八角亭的台阶上,默然看着袁彬挖掘泥土,“几天前,我们把他从云梦山庄绑了出来。他不愿和门主合作,就只能是这个下场。你现在才挖,味道不会太好。”

袁彬微微皱眉,他的铁镐已经铲到了些什么。他扭头看了杜郁非一眼,老杜对他点了点头。他小心地将周围的泥土拨开,露出一具腐烂了大半的尸体。袁彬屏住呼吸,用裹尸布将其包起,慢慢拖出泥土。

就在尸体离开大树树根那一刻,突然地下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

不知是否错觉,周围的土地微微颤动,边上水池里的水亦加速流动起来!小村水所在的石阶哗啦啦一阵旋动,忽然现出一个一人宽度的洞穴,他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下!

八角亭同时有机簧响动,射出五六排弩箭。杜郁非和袁彬,同时贴地掠出,手中兵器舞动挡下了弩箭,但小村水跃下的地穴正在合上。

在远处掠阵的罗邪飞速杀到,只一腿就将八角亭的弩机摧垮,周围的弩箭才停了下来。

袁彬板着脸道:“你不是说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罗邪笑了笑,她指了指地穴,那原本该紧闭的铁门居然没有关严实,两支弩箭卡在门缝中,“我进到后院,就发现此地的布置深合五行八卦的道理,所以挪动了几块砖头,并且破坏了一些细节。任何人想要发动这里的机关,都会出错的。而且,这个地穴听声音并不是很深,绝对连不到院外。”

“如果只有一点弩箭,那他们的机关也太容易了。”杜郁非皱眉看着地穴的缝隙,喊道,“小村水,你还是出来吧。在下面难道就比上面好?”

“不对……”袁彬看着水池的流水,那里的漩涡越转越大,“还有埋伏!”他话音未落,一阵阵沉闷的爆炸声。

震动来自水池中假山的方位,巨大的石块发出隆隆巨响,乱石和水波一起翻滚飞起。地面扬起阵阵暗尘……

杜郁非目光收缩,拉着罗邪和袁彬凌空掠出。三人并肩冲向院墙,磅礴的气浪竟将院墙也震塌……杜郁非双臂使劲一甩将二人甩出,自己则被气浪冲击的失去平衡跌出六七丈远。

地面依然在震动,轰鸣声不断从地下传来,后院的草木已被震得东倒西歪,一块巨大的假山飞起两丈多高。眼看这爆炸的反应,就要遍布整个宅院,但这隆隆的震动声却在假山爆炸后嘎然而止。

等了一会儿,待尘埃散尽。罗邪扶起满身尘土的杜郁非,眨眨眼睛道:“我说了……这里的机关被我破坏了。”她不顾杜郁非的阻拦,重新回到花园里,认真地研究了一下院内的阵势,“这下面原本埋着不少炸药,但因为之前我破坏了这里的启动机关,炸药没有完全爆炸……”

“你破坏了机关?那刚才那些又是怎么触发的?这也算破坏了?”袁彬没好气道。

罗邪道:“刚才那部分是你搬动尸体后触发的。好在问题不大……”她小心搬开地穴的铁门,叹了口气道,“这个扶桑人作茧自缚,他以为躲入地穴可以躲过爆炸。但机关被我改变后,爆炸在地下发生,在下面反而死得快。”

袁彬凑近一看,果然小村水的尸体已被炸得支离破碎:“目前为止,他提供的线索,那些忍者的栖息地,以及他们来中原的缘由,似乎都是真的。”

“的确如此。他们必然是一早就做了可能被抓的准备,所以故意用郑商怀的尸体为诱饵,引我们到此。”杜郁非心有余悸道,“好在这机关不算严密……”

罗邪哼了声:“你这算什么话?分明抹杀了我破机关的功劳。”

“正因为有你在,所以这机关就不算精致了。”杜郁非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可惜我们的突袭没有抓到那些倭寇,他们一日不被抓。依然是我们心头之患。”

袁彬问:“大人,我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过几天是斗蟀会的擂台总赛,皇太孙平生就那么点嗜好,无论如何会去凑个热闹的。我听他说,那个李汉唐也会去。”

杜郁非微一沉吟,深吸口气道:“前往斗蟀会,多少会有些危险。然为殿下分忧,我们责无旁贷。只是……说到那个李汉唐,我们锦衣卫和东厂在朝鲜发回的消息,都告诉了我们一个惊天的情报。此人真名李裪,并非普通人,而是朝鲜国当今大王。”

居然是李裪?罗邪和袁彬都吃了一惊。

袁彬皱眉道:“如此斗蟀会,是不是该多派些人去?他也同样是不能出事的。”

杜郁非轻叹口气:“这几日,宫里忽然闹起了飞贼,一些原本被调来太子府的大内高手,又被调了回去。我们的人手不如之前宽裕了。”他挥了挥手,让袁彬叫人把郑商怀和小村水的尸体一起收拾一下。

这一夜的稍晚时候。紫禁城太和殿的飞檐上,站着几条黑影。

“阿水按计划带他们去了绿顶屋,但不知为何对方并没受到什么损失。”空明龙一叹了口气,“他视死如归,是真正的武士。”

但四元流的门主相马策并没有接他这个话题,而是慢慢道:“原来大明的皇宫是如此巍峨,我们到京师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门主……我只在这里站一站都觉得热血沸腾。”田中火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道。

相马策轻声道:“也许有一日,我们的将军、我们的天皇、我们的大军可能出现在京师,可能出现在紫禁城。只是我们这一代多数是看不到了。”

“门主……”空明龙一道,“很多事是千百年沉淀而成,我们急不来。”

石川土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还请门主示下。”

相马策道:“一天后的事,来自于今日的谋划;一年后的事,来自于我们今年的努力;一百年后的事,需要我们从现在做基石。三日后,就是斗蟀会,朱瞻基一定会去。我们就利用斗蟀会来布局。”

“对方也一定会利用斗蟀会引我们出来,而且老师,既然柴恩平的身份被识破,我看那个胡承的身份也可能有危险了。”空明龙一道。

“不错,一个可能暴露的身份固然有危险,但何尝不能继续利用呢?”相马策笑了笑,“阿火,你仿效别人最有一套了,胡承的身份让给你如何?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为了我们日本,即便我们四元流尽数倒在大明京师,我们仍要把事做完。我从老家征召了二十名死士,相信能赶得及最后一战。”

“是的门主!”三个忍者跪拜领命。

斗蟀会的总会场安排在西城的“斗蟀宫”,这也是此地连续第五年进行斗蟀大会。足以容纳五百人的大厅里人头攒动,大厅四周、十六个偏厅,到处都是虫鸣声。人们互相把玩着虫盆,不断讨论是“于家盆”的工艺好,还是“邹家盆”的讲究。这各式各样的蟋蟀盆样式各异,品阶亦不同,有的只是几两银子的市面价,有的则是万两银子以上的天价。至于蟋蟀的牙口是“文口”好,还是“武口”好,则更是众说不一。

袁彬隔着两步距离,跟着朱瞻基,他发现只有在这个场合,太孙殿下的笑容才是最灿烂的。胡承依旧不紧不慢地替主子拿着蟋蟀盆,这半个月的冷遇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他的忠心。杜郁非自己跟着李裪,他私下以为,若日本人的消息也够灵通,对方的目标未必只在皇太孙身上,毕竟一个是大明未来的继承人,另一个则是朝鲜如今的当家人,李裪似乎更重要些。

罗邪带着几个护卫隐藏于大厅的高处,锦衣卫、东厂、太子府的各路精英则有三十多人隐蔽在场馆的各个角落。

李裪道:“两只虫子互咬,居然吸引了那么多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杜郁非道:“两虫互咬,如武士对决。胜者荣光加身,败者万劫不复。江湖如此、庙堂如此、人生莫不如是。人们寄情于蟋蟀,小小一场斗局,人生跌宕于此。”

“只可惜,现实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暗箭又远远多过于明枪。你跟着皇太孙就好,跟我作什么?”李裪笑道,“当然,你也许觉得这样的场面,对方如果真要来袭击无异于飞蛾扑火。理智一点的人,绝不会来。”

在决赛绳圈的边上,是一处三个阶梯组成的贵宾席,京师喜好蟋蟀的士绅们几乎全部到齐。杜郁非引着李裪坐于第一排:“不,他们会来的。”杜郁非偶尔会觉得右手有些麻木,慢慢道,“有些事决定了要做,就一定会做。”

话虽如此,日本忍者何时来,如何来?并没人知道。大会的进程一步步展开,眼看就要到最后的决赛时刻。

“一只蟋蟀打到最后要击败多少对手?”李裪问。

杜郁非道:“内围大赛入围三十二只蟋蟀。三十二进十六,十六进八,八进四,然后最终对决。总共打四场,一个时辰一场。最终的冠军不仅要够狠,还要够耐力。眼看我家主人在四强战里也是胜券在握。”

果然他话音未落,朱瞻基的黑头大元帅咬残了对手,薄翼振起发出骄傲的长鸣。而不多时,另一边赛场河北辛龙子的“金翼卫”也击败了對手。接下来的决赛就是在“黑将军”和“金翼卫”之间展开。

“决赛场子里除了小主公外的两个人,你都调查清楚了?”杜郁非问道。

苏月夜道:“河北邢台人,富商子弟,靠蟋蟀为生。三十三岁,二十六年虫龄。他本来就是三甲热门,所以进场前,我们已查过他。裁判陆金鳞,是我们锦衣卫自己人,在赛前安插进大会的。决赛场地大约三丈见方,由彩绸拦起。中间一张桌子无法藏人,场中除了三个蟋蟀罐,就是决赛的两人和公证人。场边最靠近斗蟀桌的,是两边的伴当,我们的是袁彬。”

大厅高处的水钟准确地计算着时间,杜郁非揉着胳臂,心里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为了和朱瞻基这个未来冠军打招呼,许多士绅都围拢过来。杜郁非发现这些人尽管不知皇太孙的身份,却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公子。即便隐藏皇家身份,朱瞻基在任何时候也都能表现得魅力非凡。朱瞻基陪着李裪喝了两杯,然后喜滋滋地走上斗蟀台。临行前,他和杜郁非交换了下眼色。

这时苏月夜过来低声道:“大人,有个突发事件。赵王世子的情况恶化了,太子临时前往赵王府。但太子府的精锐都在我们这里,他这么前去好像有些不妥。”

“难不成对方是声东击西?”杜郁非微微皱眉,“但太子不是微服出巡,带着卫队至少有五十人。”

苏月夜道:“太子是去了礼部议事,临时决定去的赵王府,所以身边并没很多人。希望只是我们瞎担心,毕竟他们不可能在赵王府动手。”

“大王,你怎么看?”杜郁非忽然问李裪。

“大王?”李裪一怔,随即笑道,“罢了,你跟着我半日,寸步不离。若非觉得我是刺客,那就是知道我的身份了。锦衣卫真是不能小觑啊。我觉得,刺客若是人多,自然是所有袭击点都不放过。若是人少,他就只能定一个目标了。”

“小苏,你和罗邪马上去太子那边,从礼部到赵王府有不少适合刺杀的街口。”杜郁非吩咐道。他看了眼和朝鲜护卫在一起的胡承,目光又扫向场内,年度“斗蟀会”最后一战已经开始。

“黑头将军”和“金翼卫”头三个回合旗鼓相当,缠斗到了第五个回合,“金翼卫”露出了疲态。比赛到了中段,裁判宣布休息一炷香的时间。袁彬原本担心敌人会是辛龙子,但对方的注意力完全在蟋蟀上,若这个纨绔子弟是忍者,只怕一上来就会进攻吧。朱瞻基用蟋蟀草调教着黑头,袁彬给他递上了一杯水,皇太孙小声道:“我觉得对面的家伙有问题,他的虫很好,但他每个回合的调教并不专业,所以他的虫撑不住了。按照辛龙子的名气不该这样。”

袁彬靠近杜郁非,转告了这一消息,而比赛继续进行,所有人的神经全都绷紧,但一直到“黑头将军”把“金翼卫”甩出了蟋蟀盆,对方仍未出手,接下来就是颁奖仪式了。

辛龙子领好奖品,走下高台向朱瞻基迎面而来。突然辛龙子动了,只一步就到了朱瞻基身旁。对方提起石板大的手掌,猛拍朱瞻基的脑袋。袁彬一惊,匆忙出剑。锵!长剑穿过对方手掌,但那个家伙居然毫无感觉地又踢出一脚。袁彬大吼一声,身子一折,剑锋凌厉展开。辛龙子旁跨了两步,身形居然昂然长高了一尺,变得好似土墙一般厚实,蒲扇般的手掌将袁彬连人带剑都甩了出去。

“你不去帮忙?”李裪急道。

杜郁非笑了笑:“就怕他们不来……”

突然,贵宾席这时,一直在旁候命的胡承动了,他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条长形包裹,亮出一长一短两把武士刀。他原本和李裪带的朝鲜侍卫在一起,那双剑一闪就将措不及防的朝鲜侍卫斩为两段,然后那两把大剑夹着腥风血雨就斩向杜郁非。

——一二……只有两个,他们应该至少有四个忍者。杜郁非和袁彬同时在心里计算,眼睛落在辛龙子的仆从身上。但那个仆从早就跌跌爬爬地向外逃窜了。

杜郁非抓住李裪的肩膀凭空挪开一丈多远,而另一边袁彬则一面盯着辛龙子的仆从,一面抓住朱瞻基的肩膀向杜郁非靠拢。两人依旧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更多的护卫涌向了胡承!胡承身上忽然闪起一道火光,高达两丈的火柱冲天而起。那火焰迅速向四周蔓延,片刻就席卷观众席,周围的人群顿时乱成一片。

“杜郁非,来感受地狱之火吧!你上次伏击我,这次我伏击你!”扮作胡承的田中火大吼道。

怎么会是他?这不可能……杜郁非算到四个忍者,可能有四个假身份证,但照理是每人一个假身份证,田中火之前假扮的是大市街的士兵,他不可能同时还是胡承。另两个忍者在哪里?在他盘算的时候,石川土和田中火如脱缰的野马般在大厅中横冲直撞,普通的护卫根本制不住他们。这二人不是为了要刺杀谁……他们是为了拖时间。杜郁非脑海中一闪念,猛一跺脚凌空而起!

田中火立即旋转着迎向半空中的杜郁非,他整个人就是一个大火球,两把武士刀上更是火焰熊熊。杜郁非嘴角抽动,突然在空中显出七道变化。田中火在空中连中七腿,身体折了多个不同方向,斜飞出二十多步。

“东瀛忍术华而不实,你们总是研究这些看似炫目的障眼法,绝非武学正道。”杜郁非不多看火忍一眼,转而面对和袁彬僵持着的石川土。

那个大块头眼见田中火倒地,咆哮着身子又变大一尺,胸口硬受袁彬一剑,同时一腿踢在袁彬胸口,气势汹汹地冲向杜郁非,每跑一步地面都为之震颤。眼看他巨大的身躯就要撞上杜郁非——“强弩之末。”杜郁非身子轻盈地一转,从对方的膝盖斜掠上石川土的后背。石川一惊,一个翻身猛向地下一沉,妄图土遁!

袁彬和另几个锦衣卫同时上前,刀剑相加将其捅了许多窟窿……这时门外更多的锦衣卫涌入大厅。

“好好保护殿下!我去帮罗邪!”杜郁非丢下一句话,就斜掠出了大厅。

“大哥……”袁彬懊恼地一挥手。

杜郁非出得门外飞身上马,忽然半边身子都有麻木的感觉,手臂上的黑线直窜肩头,他深吸一口气,给马加了一鞭狂奔而起。

朱高炽背靠朝华楼二楼的大柱子,手按佩剑面无表情地望着忠心的侍卫一个个倒下。从礼部衙门到赵王府,大约要过十多个街口,其中四个是繁华闹市,所以行进路线颇为拥堵。当车队经过牛尾巷,突然从四面的商铺中杀出许多倭寇,尽管一路之上一直防备着,但对方来势汹汹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众护卫依附着朝华酒楼抵抗对方的袭击,对方每一次突袭,都有几名护卫倒下,但一干侍卫牢牢守住了酒楼的大门。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京师地界,任何衙门知道太子遇险都会拼命来援。这时,一个赵王府的侍卫飞马来到,他砍翻了两个倭寇后,大声呼喝让众侍卫警醒救驾。当所有人当他是自己人时,此人突然对周围人痛下杀手,远处的倭寇同时进击。朝华酒楼的大门守备被一举突破。其他倭寇在此人带领下,片刻就冲到了二楼,朱高炽身边仅剩下六七人。

眼看倭寇就要一拥而上,朱高炽突然向前一步道:“放肆!”

那些倭寇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着对方。

朱高炽道:“你们是日本人,我大明的刑部早知道你们会来。你们可知今天若真能杀了我,你们日本就会不存在了吗?”

穿着赵王府卫士服的空明龙一道:“朱棣老了,你以为他还能再发动一场战争吗?杀了你,你大明谁做太子还不一定,新太子可未必会为你对付我日本。”

“我死了,天下依然是我朱明的天下。”朱高炽打量了一下对方道,“你是日本人,还是赵王府的人?”

“我是赵王府侍卫唐凤翔,杀你自然是赵王的旨意。朱高煦完了,若你也死了。太子的位子就是他的了!”空明龙一狡黠道。

朱高燧?朱高炽眯起眼睛,缓缓道:“这不可能。”

“随你信不信,你不用拖延时间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空明龙一亮出武士刀,上前猛剁朱高炽。

朱高炽面色平静如水,那么多年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经过了,难道会死在小小的倭寇手上,杜郁非你在哪里?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灰袍国字脸的高手从天而降,修罗刀阵无声无息划空而过……紧接着一连串鲜血喷洒的声音交替响起,当前五个倭寇全都身首异处,空明龙一的刀则被一缕晶莹的刀丝稳稳拦下。

“只你一个人?”空明龙一笑道,“你能拦得住谁?”

他突然消失于空气中,然后凭空出现在朱高炽的身侧,武士刀切向太子的脖子。

罗邪冷哼一声,刀丝若长枪昂扬而出,一条绕向刀锋,一条刺向空明龙一的心脏。空明龙一身子一拧,堪堪躲过刀丝,衣服被划开一道口子。

“保护太子!”罗邪如陀螺旋转开来,刀丝层层叠叠布出,整个二楼仿佛被布成了一张蜘蛛网。二楼上的倭寇措不及防,除了空明龙一外,其他人不是丢了胳臂就是少了大腿。只片刻之间,二楼上就血流成河,一层淡淡的血雾弥漫在空气中,比先前死了十多条人命时惨烈得多。

空明龙一大怒,手指间闪出数点寒星,罗邪刀阵一收,将大多数细针拦下,但漏网的几根还是打中几名侍卫,原本就不多的护卫只剩下四人。

“跳窗走!”罗邪大声道。

众侍卫立即护着太子从二楼跃下,朱高炽本就肥胖,这一跃尽管有人护着,依旧摔得不轻。空明龙一并不追赶,而是握着武士刀,冷静面对罗邪。罗邪原本想在对方追赶时发动突袭的计划只能作废。

“跳下去只有死得更快。你以为这里只有我一个高手吗?”空明龙一笑道,“我们门主就在楼下,他的武艺高我十倍。”

罗邪瞄了眼楼下,果然在众多倭寇之后,一个背着对黑白大剑的武士骑着战马昂然而立,不由心里一沉。空明龙一趁势发动,武士刀层层叠叠呼啸而出,刀风中还时不时夹杂着几枚牛毛针。罗邪心急楼下状况,居然被对方压制到了角落。她大喝一声,一跺脚击穿楼板沉入一楼,对方亦紧跟而下。罗邪却突然反攻,两人在空中交错而过,身上各添了数条血痕。

朱高炽被护卫背着朝巷口跑,但楼下依然有其他倭寇,最后四名侍卫拼死一搏,这时苏月夜带了一队锦衣卫来到巷口。朱高炽远远看到飞鱼服,立即挺着肥胖的肚子朝那方向奔跑。倭寇中手持黑白大剑的武士策马向前,所过之处风云为之色变,每出一击就击倒一个锦衣卫。朱高炽面色发白,他印象中只有战争年代堪称万人敌的勇士才有这样的气势。

苏月夜一咬牙,拦在朱高炽身前,高声道:“太子涉险,京师都为之震动,援军会源源不断到来。附近三个街口都被我封死。相马策,你若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那就谢谢你的提醒了,我杀了马上就走。”相马策笑着又上前一步,“我平生不杀女人,你若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苏月夜冷笑着从背后取下一副赤色长琴,青葱玉指一拨琴弦,发出动人心魄之声。相马策微一皱眉,因他发现那每一记琴声,都仿佛落在他的心坎上,看似并无杀气,却轻轻撩拨着他的心口。每上前一分,胸腔里的血脉压力就重了一分。战马鼻息沉重,似乎也非常不安。

“中原武术果然博大精深,可惜你修为太浅。”相马策一带缰绳,战马迅速冲起。黑白双剑合成长矛状凌空扫向苏月夜。

“太子快走!”苏月夜拦在朱高炽身前,横下心不退半步,十指飞扬不断拂动琴弦。

“当啷!噌……”黑白大剑点在赤色长琴上,苏月夜隔空被击飞出五丈远,喷出一口鲜血琴弦尽断。

相马策拢过缰绳再望向朱高炽,发现对方已在护卫的保护下退到了巷口,而远处有更多的甲胄声和脚步声传来。相马策长啸一声,舞动大剑催动战马直奔巷口,碗口大的马蹄猛踹朱高炽的后背。电光火石之中,突然一道身影拦在战马和朱高炽之间,朱高炽肥胖的身躯被推出六七步,战马的脖子上重重挨了一肩头。

嘭!塔塔塔……战马后退十多步,一声哀鸣跪坐于地,相马策一个翻身站到巷子边。“杜郁非……”他轻轻叹了口气。

杜郁非舒展了一下肩头:“这样就舒服多了。”他露出锦衣卫的劲装,躬身对朱高炽道,“殿下,请恕在下救驾来迟。倭寇就交给我了。”

“那就有劳你了。”朱高炽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杜郁非转身面对相马策,沉声道:“周围都是锦衣卫,你还不束手投降?”

“我若是会投降的人,可能做出今日这种事吗?”相马策反问。

“说得也是。”杜郁非亮出踏雪剑,带着黑色血线的右手握紧剑柄,肃然道,“外族犯我大明者,吾必诛之。”

相马策发现对方的身形似乎忽然高大起来,亦深吸口气,双手分持黑白双剑,脚步跨出特别的步伐,嘴里慢慢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他的步子诡异而神奇,只几步跨出,就让自己变得生气勃勃,先前的疲态也消失不见。

杜郁非身子一沉,陡然冲起,长剑化作七道剑光,洋洋洒洒攻向对方。相马策的黑剑先前一拦,叮的一下击破七道剑影,杜郁非想要撤剑变招,踏雪剑却黏在了黑剑上。相马策身形一转,白剑探出直指杜郁非的咽喉。杜郁非不愿弃剑,身子灵动在白剑的间隙中闪避,居然连续躲过三剑。杜郁非不用长剑,只用小巧的功夫,双腿若风旋动,分踢对方的头颅、肩颈、腰腹、脊椎……相马策的肋部中了一脚,带起钻心的疼痛。

相马策原本想要控制住对方的兵器占得先机,如今变成自己双剑中的一把和对方的武器抵消掉。他只得大吼一声,将黑剑全力一甩。杜郁非右手一阵发麻无从用力,整个人都被对方带起的混元气劲抛了出去,踏雪剑也为之脱手。相马策立即上前,两丈远的距离一步越过,黑白双剑交叉剪向杜郁非的脖子。

杜郁非嘴角挂起冷笑,突然右手一抽,踏雪剑居然从很远处凌空飞回,若回旋镖一样斩向相马策的后脖子。相马策身子滴溜溜一转,白剑隔开了踏雪剑,黑剑顺势落下。杜郁非就地一滚,将踏雪剑重新握在手里。

相马策这才发现,对方手里有条细链子挂在剑柄上。

“这算什么?”他怒道。

“若不是之前中了你们的毒,我才不用担心剑会脱手。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杜郁非甩了链子笑道,“你有没有玩过链子枪?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他手腕一抖,链子笔直扬起,踏雪剑化作枪头,链子化作枪杠,赫然是一把长缨在手。

“你是找死!”相马策双剑化作一片浑圆,黑剑略慢,白剑略快,一攻一守,攻中带守地杀向杜郁非。

杜郁非的剑枪却是一条凛冽的灵蛇,“链子踏雪”稳稳跟着对方的步伐,你圆我也圆,你快我也快……相马策向前,杜郁非就后退,对方后退,他立刻紧逼。尽管这种游斗并不能至对方于死地,但对方已身处死地,怎可能跟他纠缠下去。相马策眼睛扫到周围的甲士越来越多,不由心急如焚。杜郁非突然扬起长链,若疾风暴雨地攻向对方……

相马策连续后退了十六步,脚下的八卦四相终于出错。踏雪剑奇诡地一拐,正中对方的腿肚子。相马策狂吼一声,飞掠到一旁墙角,双剑横于胸口。

“你功夫不错,但在我的敌人中,绝对不是最好的。”杜郁非冷冷道。

这时边上朝华酒楼里传出一声惨叫,罗邪提着空明龙一的脑袋,缓慢地走了出来:“东瀛武学华而不实,只是比较阴损罢了。什么忍者忍术,都是笑话。”

相马策大怒,双剑合并成巨剑,若盛开的花瓣般卷向杜郁非。杜郁非毫不示弱,迎着对方剑锋冲上前去,但他的身子却微微一沉,体内的毒素竟然在此时爆发出来。当!踏雪剑和巨剑一碰就被磕飞上天!相马策眼疾手快,一剑砍断踏雪剑上的细链。杜郁非等于是赤手空拳冲向了对方的剑锋。罗邪惊叫一声,直掠而起,但她隔着六七丈远根本来不及。

相马策狞笑着,双剑旋动,剑若大刀拦腰斩向杜郁非。杜郁非一阵头晕目眩,但求生的本能还是将身子甩起,“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他心神若电,凭空在夜色中飞出一道诡异弧线,落在相马策的右后方,左手凌空一抓控住了踏雪剑的剑柄。噗!剑锋越过黑剑的防守,相马策的白剑亦迅速转动斩向杜郁非的胸膛。血光骤起,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倒下。

罗邪这才到了二人近前,看到踏雪剑斜刺入相马策的脖子,而杜郁非并未受伤,只是中毒昏迷。她微微吸了口气,低声道:“吓死老子了……”

尾声

东瀛忍者作乱一事,就在朝华楼前结案。罗邪和空明龙一打斗之时,也中了对方毒针,但就如神农尝百草一般,她中了毒后,反而重新理解加了毒性,研究出了解药。因此不久以后,杜郁非的毒也被解开,之后金英等人的毒也被治愈。

关于赵王府是否真的参与了袭击太子的阴谋众说纷纭,尤其是日本人用的火铳,来自赵王麾下神机营的仓库,更让人浮想联翩。但太子朱高炽表示不予追究,对外的说法就是一切都是府里的下人搞的阴谋,和赵王无关。但赵王之后多次上门谢罪,都只是由朱瞻基接待。据说太子朱高炽这次受了惊吓,原本就不硬朗的身子大不如前。案子传到朝上,永乐帝震怒,派出使节前往东瀛训诫幕府将军。

李裪和朱瞻基倒是成了好朋友,不知李裪是否故意套近乎,他还向皇太孙请教了蟋蟀的养法。这一做法,顿时使得朱瞻基视其为知己。但李裪身份既然揭开,自然无法再常留大明,三日后就启程回朝鲜。

临行前,杜郁非参与了送行,李裪特意对其关怀备至,并告之若在大明不如意,随时可去朝鲜找他。

“你怎么回答的?他如果在朝鲜给你个王爷做,你应该会去的吧?”罗邪懒洋洋地问道。

杜郁非道:“朝鲜有什么好?天冷不说,女人又难看。就算真给我个王爷,我也要考虑考虑。”

“你……那边天冷是真的,你怎么知道女人难看?”罗邪皱眉道,“再说了女人难看好看,和你有什么关系?”

杜郁非笑道:“这当然是风评了,人人都说朝鲜女人难看,日本女人温柔,大明女子刁蛮。”

“你说啥?”罗邪瞪起眼睛。

“但我就是喜欢刁蛮的女子……所以我不会离开大明的。”杜郁非坏笑道。

罗邪瞪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你就喜欢刁蛮女子吗?小心被苏姐教训。”

“她才不会教训我。”杜郁非微笑道。

罗邪挠了挠头,忽然道:“你为何一早就认定胡承是敌人?按道理说,如果老胡和柴恩平都是敌人,皇太孙那时候是绝不可能活下来的。”

“根据我在现场的勘测,胡承与屋顶上弓箭手动手的地方,绝对另有隐情。而且他是唯一在行刺期间消失过的幸存者,对他保留怀疑是理所当然的。后来又发现日本人喜欢冒充他人身份,所以当柴恩平供出有四到五个日本人时,我假设我们周围有四到五个假身份的敌人。”杜郁非慢慢道,“我不知道日本人为何第一次行刺皇太孙,并不动真格的。正如,我其实也不理解,他们一直要对付皇太孙,为何最后却选择了皇太子。这次真的好险。”

“我却觉得很好解释。就好像我们师门的问题,我师父老了,如果有人要对付我们修罗宗。一定会将第一顺位继承人的大师兄杀掉。那样不用多久,我修罗宗必乱。这个办法最直接,不管大师兄的弟子多能干,也没人会想去杀徒孙对吧?”罗邪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如此看来,我大师兄真的危险了。”

“你这个说法还真把复杂的事说简单了……以后若你看出有不对劲的地方,定要第一时间提醒我。”

“我说的,你会听?”罗邪撅起小嘴。

杜郁非淡淡一笑,不知为何又想到了那些悍不畏死的扶桑人……若大海那边还有很多这样的家伙,那真是心腹之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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