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凤是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被良贵黑灯瞎火的用毛驴车娶进门的。
等他们进入洞房,刚睡下不久,就听见有人敲窗户棂子:良贵赶快起来,抓壮丁的来了。良贵松开怀中的九凤,赤条条的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瞎着摸儿草草披上衣服,边系扣子边回头向九凤甩了一句:在家等我。就跟窗外的人跑走了。
九凤生在那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代,父母之命、媒说之言。在今晚之前九凤从来没见过良贵。就是今晚,她也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模模糊糊地照了一眼良贵,她没有看清自己男人的模样,但她着实摸着了男人耳朵上的那个拴马桩儿了。
等九凤的双眼把窗户纸瞅白了,才突然发现,男人的一件汗褂儿落在炕上,九凤像得到了宝贝一样一把抱在怀里,把头深深地埋在汗褂儿上,细细地嗅着男人的气味儿,她盼着男人早点儿回来……
一晃五年过去了,良贵没有回来。
九凤风言风语听别人说,那晚良贵一出村就碰上一家部队,良贵做了军人。
九凤盼着良贵不吃枪子活着回来,就开始留意村里来回走动的穿军装的人了0但是,九凤瞪着丹凤眼偷偷瞄的是,穿着军装的人耳朵上有没有拴马桩儿。她盼着那个穿着军装,长着拴马桩儿的男人早点儿回来,好重温那晚没有做完的梦。
九凤红桃儿似的脸蛋儿变得有些杏黄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良贵没有回来。
九凤只言片语听人说,那晚良贵一出村就碰上日本鬼子,良贵被抓做了壮丁。
九凤盼着良贵能从鬼子的眼皮底下逃出来,就开始留意街头巷尾,露宿街头的逃荒的人了。但是,九凤那松弛的丹凤眼,最费神的还是愣愣地巴望逃荒人耳朵上的拴马桩儿。有时遇上一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九凤就会走上前去,撩起那羊排子似的乱发,希望梦中的拴马桩儿出现。哪怕男人变成叫花子回来,自己也会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九凤无数次地在梦里,梦见蓬头垢面耳朵上有拴马桩儿的男人回来了。
九凤杏黄的脸蛋儿已慢慢变成松树皮了。
数十年后,九凤拄着拐杖张着已背的双耳,却打听到了准确的消息,良贵跟部队到了台湾,不久就要回家了。
当九凤用那张罩上蚂蚁罗的泪眼,模模糊糊看见一白发老翁良贵,徐徐向他走来时,她一点儿也看不清他耳朵上的栓马桩了。可是,良贵身边那后生耳朵上的拴马桩九凤倒是看的真真的,九凤眼前突然一黑栽倒在地上。
九凤躺在她恪守了数十年,当年他们新婚洞房的老屋里的炕上。
许久,九凤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这位自己盼了一辈子的人,如今西装革履,再望望自己给良贵做了一铺柜的鞋子和马褂,九凤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并大口地喘着粗气。良贵上前抓住她手时,九凤突然就不省人事了。
隐隐约约良贵好像听见九凤说了一句:我的拴马桩儿。
良贵上前紧紧地把九凤拥入怀中时已是泪水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