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非女性,不年轻了。
细腰跟我颇有渊源,论辈分,我该叫他幺爹,但我不叫,因为他走起路来,腰一颤一颤的,像女人,叫幺姑还差不多。
只是在乡下,叫男人幺姑是不大敬的,含有蔑视的成分,乡里最有学问的德方道士就说:叫细腰吧。古人有诗,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能知道这句话的乡下人,多半也曾在楚国的地界生活过,你猜对了,我们这儿古代叫楚郢。
细腰的腰是饿细的。
细腰很能吃,我家周围的果树都遭过他的毒手,地上的野枣野桑堪、地下的红薯鸡腿包、水里的莲蓬野菱角,凡能入口的,一律没能幸免,不能入口的,柞树果、野草莓他也吃过,吃得差点儿送了命。
要说,吃起来一个赛仨的细腰该长点肉吧,偏不长,应了那句老话,好吃不胖,瘦得像根木材棒。
细腰却不是木材棒,他走起路来,腰那么一晃,很春风杨柳万千条的模样,木材棒能春风杨柳吗?不能!
细腰搞勤工俭学时,就没人愿意跟他搭档,男生不,女生也不,细腰就苦着脸给别人擦屁股,做一些扫尾的农活。
细腰娘就叹气,我娃这细的腰,这辈子怕是掐不住女人了。
还想掐女人,不掐了香火才怪呢!我娘愤愤然。我娘跟细腰娘不大对路,两人从同一个村子嫁过来,结果,细腰娘凭空比我娘高出一个辈分,我娘能服气?
可不服不行,在乡下,一个族眷尊卑是有规矩的,你敢倔一回脖子叫唤,落在你头上的就是几十条眼神拧成的鞭子。
在学校,细腰也不是全没用,搞文艺演出扮个白毛女还是可以的,白毛女的腰就得细,细才能体现万恶的旧社会对喜儿的摧残。农村的女儿,打猪草、放牛、砍柴,从小就练出一个粗腰身,要像电影上的白毛女那样腰儿一颤,脚步一滑,人就在舞台上飘起来,还真学不来。
这样,细腰就脱颖而出了。他居然很像那么回事,乡里演了区里演,区里演了县里演,于是乎,全县都知道我们乡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个细腰的男孩演白毛女演得呱呱叫。
啧啧,都跟电影上一个样了!
细腰娘不高兴,世上只有三样丑:王八、戏子、吹鼓手。
细腰娘劝细腰,多在土地上用点儿力,以后要靠它养老婆孩子呢!新社会了,你能在山洞过白毛女的日子呀?那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呢!
细腰娘思想好,那时候的人思想都好,根正苗红的细腰却好逸恶劳,进了县文工团认真学习吹拉弹唱了。
一转眼,细腰的男同学都当了爹,细腰的女同学都当了妈,细腰还是一人在春风中荡漾着,做我的幺爹却没给我领回个幺妈。
领不回幺妈的原因很简单,细腰太能吃,城里那点儿供应粮连他自己也养不起,乡下有供他零嘴的野果,城里没有。细腰不演出的日子,多半待在乡下,乡下的姑娘又拿他当城里人,细腰就扬杈打兔子,尽在空里使劲了。
再以后,我求学去了外地,细腰就从我视线里淡了出去,大学里有太多的细腰女子,生动地在我眼前晃悠,幺爹的细腰在城里算什么呢,一个发育不良的病秧子。
偶尔跟娘通个电话,才听娘说,细腰的剧团散了,在外面跑团。所谓的跑团,就是一帮草台班子在外混口饭吃,再以后就没有关于细腰的只言片语了。
跑团的人,天南地北地浪荡,谁耐烦打听啊,除了他娘有这份耐心。
偶尔老家来人,我招待他们时才听说,细腰眼下就在我呆的城市里做一家酒店的经理。
或许,他嫌自己总没吃够吧!我想。只是想象不出细腰做了经理后,是否还一脸群众相的细颈瘦腰模样。
那天,妻下班比较晚,打电话让我去接她。
妻在医院上班,经常用刀子割人家的肉,我开玩笑说:又割人家肉了?干脆明儿我开个肉包子店,学十字坡的张清,你就是那孙二娘。
我的孙二娘老婆哈哈笑,说:这次是抽脂,不割肉。你不知道,那家伙的腰,比孕妇还孕妇,脖子偏偏又瘦得像螳螂。
我说:比例不大对称呢!
妻在电话那头笑,更不对称的是他的名字,居然叫什么陈细腰!
我大叫一声,什么?陈细腰?
妻很奇怪,是陈细腰啊!说完,在那边“哧哧”地笑。
妻笑完,又补上一句,你不知道,他居然跟病房的护士吹牛说他演过白毛女!
我沉默了两分钟,没头没脑地问:他很能吃吗?
妻愣了一下,接着听见“哗哗”的声音,大概是在翻病历。妻在那头回了一句,不怎么能吃,好像还挺厌食的。他要求住院抽脂的原因,说是想找一下饥饿的感觉。
选自《绝妙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