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桩不能归咎于任何人的意外事故。为了读取温度计读数,确定液氦的超低温没有透过绝缘保温层扩散,理查德`奈尔森已经进出过发电机芯十几次了。这是世界上第一台应用超导原理的发电机。巨大的线圈浸在液氦池里,导线有几英里长,但其电阻以微小到用人类已知的方法都测不出了。
奈尔森满意的看到,温度并未低出正常值。绝热外罩运转良好,如果在把发电机的转子放进机芯里就更好了。这个重达一千吨的擎天巨柱现在正悬在距奈尔森头顶五十英尺高的地方,像个随时会一屁股坐下来的猛犸象的尊臀。等到它被放下来安在轴承上并牢牢固定在涡轮机的杆上,奈尔森和电站的其他人就能长吁一口气了。
内尔森受起记录簿,向梯子走去。就在这个巨穴的几何中心,他遭遇了命中注定的那个时刻——
在这之前的一个小时里,随着暮色悄然笼罩整个大陆,供电网络的负载在持续不断的增加。当晚霞中射出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渐渐淡去时,高速公路上几英里长的水银弧光灯霍然迸发出明亮的生机;城市里无数的荧光灯开始闪亮,主妇们打开微波炉烹制晚餐。
百万瓦的电表上,指针开始在刻度盘上悄然爬升。
这些都是正常的负载。但是在一小时前宇航员发现了一颗位于天蝎座的超新星,于是,南部300里以外的一座山上,一台庞大的宇宙射线分析仪被骤然启动了,等待着预期射线束的到来。它那500吨的电池线圈很快就耗尽了整流器输送的强大的电流。
将近一千英里的地方,大雾正向东半球最大的机场弥漫过来0现在人们不会为有雾而焦虑了,因为凭借着机上雷达,每一架班机都可以在能见度为零的情况下安全降落。但毕竟还是没有雾更好,于是,巨大的散雾器全都轰然开动。夜色中,将近十亿瓦的电量输了过去,用以凝结雾滴,在团团雾其中辟出大块的晴朗区域。
电站的电流输出表又向上跳了一格,于是值班的工程师就启动了副发电机。他希望那台庞大的新型发电机能尽快投入使用,这样就不会出现像现在似的供电紧张时段了,不过他想这些负载目前还应付的来。但半个小时后,收音机里播放了气象局的霜冻警告。
60秒之内,又超过100万台的电热炉打开了。输电表的指针跳过了警戒刻度,而且还在不断上升着。
随着一声巨响,三个巨型的电路短路器跳闸了。在一阵猛烈的氦气喷射之下,它们发出的弧光熄灭了。三条电路被断开了——但是第四个断路器没能完全跳闸。慢慢的,铜质的闸条开始变成灼亮的樱桃般的鲜红色,绝缘体灼少的呛鼻气味四处弥漫,熔化的金属一滴一滴重重的砸落下来,又立刻在水泥地面上凝固了。突然间闸条软化陷落并燃烧起来,闪出耀眼的绿色弧光,又随着电路的断开而归于沉寂。闸条熔化断开的一头从几乎十英尺高处落了下来,砸在下面的设备上。几乎就在刹那间,它们已经和通向新型发电机的导线焊合在一起了。
于是,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最巨大的能量开始在这台机器的线圈里咆哮越动起来。这里没有电阻,但这些超级大线圈的自感稍稍延迟了电流最大值的到来。电流值在一个周期为数秒的波动中达到了波峰,就在这个瞬间,内尔森走到了发动机芯的中心——
随后,电流努力要达到自我稳定,它来回震荡着,振幅越来越小,但是最终没有实现稳定状态:某个地方的保险装置起作用了,这条本来永远不应出现的电路终于被切断了。在一阵几乎和诞生时一样激烈的垂死挣扎之后,这股电流迅速的消失了。
当备用灯亮起来之后,奈尔森的助手来到机芯旁。他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想问题一定很严重,正待在50英尺深的地下的奈尔森也一定正在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嗨,迪克(奈尔森昵称)!”他喊道,“你测完了没有?我们最好去看一眼出了什么事。”
没有回答。他谈神像下看,光线太差了,再加上转子投下的阴影,很难看清楚下面。起初机芯里看上去似乎没有人,可是这不可能,几分钟以前他亲眼看见他下去的。他又喊道:“嗨!你没事吧,迪克?”
还是没有回答。助手现在有些不安了,他开始顺梯而下。下到一半,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想远远的一个玩具气球的爆裂声。
他扭头向下看去,这回他看见奈尔森了,就在巨穴的中央,躺在暂时用木头包裹的涡轮机轴上。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身体弯成一个十分别扭的角度。
门被推开了,物理部部长拉尔夫
赫斯从他零乱不堪的书桌上抬起头来。那完的事故过去之后,一切正逐渐恢复正常,幸运的是那场麻烦对他的物理部影响并不大,因为发电机并未受损。他很庆幸自己不是工程部部长:摩得克可能还被埋在雪片似的书面汇报里翻不了身呢。
想到这一点,赫斯博士赶到莫大的安慰。
“你好,大夫,”他向来访者问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你的病人恢复的怎么样啦?”
山得森医生简单的点了下头算作致意:“再过一天他差不多就能出院了,但我想和你谈谈他的情况。”
“我不认识那家伙——我从来不到工厂去,除非董事们集体屈膝邀请我。毕竟,摩得克才是被雇来在厂里跑上跑下的。”
山得森嘲讽的一笑。工程部部长和这位天才的年轻物理学家向来是针锋相对的,他们的个性格格不入,何况理论家与实干家之间不可避免会存在对抗。
“我认为这属于你的研究范畴。不管怎么说,至少不是我们能解释的。你听说奈尔森的遭遇了吗?”
“电流通过我设计的新型发电机是他正好在里面,不是吗?”
“没错,电力恢复后,他的助手发现他被击昏了。”
“被什么击昏了?不可能是电击,线圈是被绝缘体包裹的,绝对是。而且无论如何,我听说他们发现他时时在机芯的中央。”
“真是事实,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现在醒过来了,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只除了一点。”医生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行了,快说吧!别吊人胃口了!”
“我见奈尔森没有危险就离开了,但是一小时后马丁打电话叫我,说奈尔森有急事要和我谈。我赶到病房,看见他正坐在床上,盯着一张报纸,一脸的困惑。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回答说:‘我有点儿不对劲,医生。’于是我说:‘当然你会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只要过几天就会没事的。’
他摇摇头。我能看得出他的眼渗透着忧虑。他捡起刚才那张报纸,指着他说:‘我不能读报了。’
“我诊断他是得了失忆症,心想:这下麻烦了,不知道还忘了些什么,奈尔森想必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他接着说:‘噢,我仍然认得这些字母和单词——但是他们的顺序全都反过来了!我想一定是我的眼睛出毛病了。’他又举起报纸,‘它看上去就好像我从镜子里看到的一样。’他说,‘我能分别拼出每个单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念。您能给我一面镜子吗?我想做个试验。’
“我拿给他镜子。他把报纸那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影像,然后他就开始以正常速度朗读。当然这是任何人都能够掌握的技巧——排版工人在排版时就必须如此——因此我并不惊奇。另一方面,我不理解为什么像奈尔森这么一个聪明的家伙会喜欢玩这种把戏。我才这次意外一定让他有点神经不正常了,于是我决定先迎合他的说法。我认定他正被妄想症所困扰,虽然表面上看他完全正常。
“过了一会,他把报纸丢开,说:‘医生,您对这事怎么看?’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不伤害他,于是转开话题,说:‘我想应该把你交给赫姆朴瑞医生,他是心理专家。这超出了我的专业范畴。’结果他就针对赫姆朴瑞医生以及他的职能测验发表了一番评论,从中我可以得出的结论就是:奈尔森曾经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没错,”赫斯插话,“每个人在加入公司前都要先被心里部考得焦头烂额。话又说回来,能通过这番‘严刑拷打’的人都是异常优秀的。”
山得森医生笑了,继续他的故事。
“我正要离开,奈尔森又说:‘哦,差电网了,我想我跌倒时一定是压在右胳膊上了,好像手腕扭伤了。’‘让我瞧瞧,’我说着,弯腰抬起他的右臂,‘不,是这一只胳膊。’奈尔森抬起他的左臂。我还是迎合他,说:‘随你怎么叫它们都行。但你刚才说的是你的右胳膊,不是吗?’”
奈尔森似乎一时摸不着头脑。‘那又怎样?’他说,‘这就是我的右胳膊,我的眼睛可能出毛病了,但这是右胳膊,毫无疑问。我的结婚戒指可以作证,五年来我想尽办法都没能把这该死的玩艺摘下来。’
这大大的动摇了我的看法。因为,你知道,他所抬起的是他的左臂,而结婚戒指带在他的左手上。看得出他没撒谎。那媒介只要想摘下来,除非把他弄断,于是我问:‘你有什么特殊的疤痕吗?’他说:‘据我所至没有。’
“‘牙齿补过吗?’
“‘是的,补过不少呢。’
“在护士去取奈尔森的牙科纪录期间,我们俩默不作声的互相看着对方。‘四目相投,思绪万千’,要是个作家可能会这么描述我们。没等护士回来,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这个想法很荒谬,可是整件事情已经变得不能以常理度之了。我问奈尔森我是否可以看一下他一直装在衣服口袋里的东西。就是这些。”
山得森医生掏出一把硬币和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赫斯立刻认出后者是电气工程师的工作日记本,他自己口袋里也又一本。他从医生手里接过本子,随手翻开,怀着一丝轻微的犯罪感:那是当一个人拿到陌生人——甚至朋友的日记本时常常会感到的。
对赫斯来说,在随后的一刹那,支撑他的世界的基石骤然分割离析了。在此之前,他还一直以超然的态度听着山得森的叙述,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小题大做。但现在,无可争辩的事实就谈在他手上,直逼眼帘,动摇了他的理智——
奈尔森的日记他一个字也读不出来。里面无论是印刷体还是手写体,全都是逆向拼写的,像从镜子里看到的一样。
赫斯博士站起来,在屋子快步兜着圈子,山得森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兜到第四圈,他在窗前停了下来,眺望着外面在白色巨坝的遮掩下变得影影绰绰的湖水。这似乎让他重新平静下来,他又转向山得森:“你指望我会相信,奈尔森的身体以某种方式做了一次严格意义上的翻转,结果他的‘左’和‘右’全都互换了?”
“我没有指望你会相信什么,只是向你提供事实罢了。如果你能就此得出别的结论,我一定洗耳恭听。我得再插一句,我已经核对了奈尔森的牙科纪录,所有的牙齿填充物都换到了相反的一边。如果可能的话也请解释一下,此外,那些硬币也很耐人寻味。”
赫斯捡起那些硬币,包括一枚先令,一枚簇新漂亮的银币和几个便士、半便士。如果在找换零钱时,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接过他们的。作为一个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他从未留意过硬币上的女王头像是扭向哪侧的,但是这些阳文字母却——赫斯想象得出,一旦这些奇异的硬币被皇家铸币厂发现,那里将出现什么样的恐慌景象。它们也想那本日记一样不折不扣的被翻转了。
山得森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叫奈尔森别把这事说出去。我准备就此事写一份详尽的报告——它一发表肯定会引起轰动。考虑到你是这台新型发电机的设计者,我先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赫斯博士恍若未闻,他端坐在办公桌前,双手长大,五指摊开。平生第一次,他认真的考虑起左与右的区别来。
山得森又留奈尔森住了几天院。在这期间,他忙这安插这个特殊的病人,为他的报告做准备。他的检查数据显示,奈尔森完全正常,支持了他时左右换位的。他正在重新学习阅读,克服了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他进步很快。很可能他再也不会像意外发生之前那样的使用工具了,今后,在外人眼中他将是一个左撇子。但无论如何,左撇子又不会让他丧失劳动能力。
山得森已经不再关心导致奈尔森变异的原因了,他对电学几乎一无所知,那是赫斯的工作。他绝对确信,这个物理学家会用某种方法找出答案——他就是这么能干。
这家公司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他们雇用赫斯绝不是没有理由的。那台新型发电机在一周之内就能投入运转了,那可是从他的脑袋里蹦出来的——虽然后来的机械工程细节他没有参与。
赫斯博士对自己可没这么信心十足,这个问题简直重要的可怕。虽然山得森对此毫无觉察,他却已经意识到,这涉及到一个全新的科学领域。他知道只有一种方法能够使物体翻转为它的镜像,然而一个如此匪夷所思的理论怎么才能得到证实呢?
他收集了这个后果惊人的事故的所有的相关资料,经过计算,已经得出了在发电机运作的那几秒钟里,流过线圈的电流的估算值。但这个数字在很大程度上仅是猜测而已,他希望能通过重复实验得到精确数值。可是如果他去问摩得克:“您是否介意,在今晚的什么时候我给一号到十号的发电机来一次漂亮的短路?”相信摩得克当时的表情一定很逗。不,这绝不可能。
所幸他还保留着工作模型,通过在模型上的实验,他对发电机芯产生的电场有了一些概念,但具体数值就只能靠推测了。可以肯定的是数字一定非常之大,那些线圈还能保持完好真是个奇迹。差不多又一个月,赫斯把自己埋在演算纸里,也迷失在原子物理的世界——这一领域,自从走出校门他就一直小心避免涉足了。
但是,一套完整的理论还是开始在他脑子慢慢成型了。
离最终证明还差得远,但思路已经清晰了,再过一个月就能完善了。
至于那台曾在过去整整一年里让他心无旁骛的巨型发电机,现在似乎已变得无足轻重了。当它通过了最终检测并开始以数百万千瓦的发电量投入使用时,他几乎懒得去应酬同事们的祝贺。他们一定觉得他有点怪,不过大家早就公认他是个性为古怪琢摩不透的家伙,这也正是大家所希望的——要是一个天才规矩老实毫无怪癖的话,那才叫人失望呢。
两周之后,山得森医生又来拜访了,他一脸的严肃。
“奈尔森又祝愿了。”他宣称,“我曾说他会没是的,我错了。”
“他怎么了?”赫斯惊讶的问。
“他将营养不良而死。”
“营养不良?你在说些什么呀?”
山得森医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过去的几周里我一直没来打扰你,”他开始解释,“因为我知道你正忙着研究你的理论。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关注着奈尔森的情况,以完成我的报告。起初,像我原先告诉你的,他看上去完全正常,我好不怀疑一切会进展顺利。
“然后我注意到他在变瘦。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确定这是真的,于是我开始观察别的更多的症状。他开始抱怨浑身乏力和精神恍惚,表现出维生素缺乏症的一切症状。我给他开了一些维生素药片,但是毫无用处,于是我就来想你求助了。”
赫斯开始显得迷惑不解,然后不耐烦的说:“那又怎样?你才是医生!”
“是的,但是我的观点需要有人支持。我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医务人员——在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之前,没人会理睬我的。奈尔森就快死了,而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罗伯特先生起初坚决反对,但是像以往一样,赫斯博士最终还是说服了他。现在,董事会成员甚至已经在陆续走进会议室了,他们对这次刚刚通知的临时全体会议牢骚满腹又十分好奇。当听说赫斯博士将到场发言,他们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位物理学家的大名无人不晓,可他是科学家而他们是商人。萝卜特先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此时的赫斯,所有这些麻烦的制造者,也正在为自己的怯场而烦恼。他对董事会印象不佳,但对罗伯特先生由衷敬佩。他们没什么可怕。的却,他们可能觉得他是个疯子,但他一直以自己的成果来证明他不是。而且不管是不是疯子,反正对他们来说,他只几千镑的身价。
山得森医生面带鼓励的微笑望着他走进会议室。这个微笑很勉强,可是对赫斯很有帮助。萝卜特先生刚刚结束发言,他摘下眼睛,情了清喉咙,看上去十分紧张。赫斯博士不止以此感到奇怪:这个看上去古板又拘谨的老家伙怎么可能通知这么巨大的一个商业帝国呢?
“好了,先生们,这位是赫斯博士,他将会——呃——像你们解释全部情况。我已经提醒过他不要讲得太过专业化,万一他不小心又跃上了令人窒息的高等数学的云端,你们随时可以打断他的话。赫斯博士,请吧。”
物理学家开始讲述事件的原委。开始很慢,取得了听众的信任之后,他越讲越快了。奈尔森的日记本在董事们当中引发了一阵惊叹,而那些被翻转的硬币在他们那里则成了令人爱不释手的稀罕玩意儿。赫斯高兴的看到,他已经激起了这些听众的极大兴趣。他身席了一口气,开始了他一直畏惧的从表象到本质的骤然下潜:
“先生们,你们已经对奈尔森的奇遇有所了解,而我现在要讲的甚至更加离奇,因此我需要你们的全部注意力。”
他从会议桌上拿起一张矩形的记录纸,眼对角线折了一下,然后撕开。
“我们这里有两个全等的直角三角形。我把他们摆在桌上——像这样。”他把两个纸三角形并排放在桌面,两个直角相对,形成一个纸鸢的形状,“现在,像我如此排列,每个三角形都是另一个的镜像,你们可以想象又一面镜子竖立在两个直角交点。请注意,下面是关键:如果我不把三角形从桌面上拿起来,尽管我可以让他们眼桌面任意滑动,却永远不能是一个与另一个完全重叠——就像一副手套,左手的与右手的不能交换,虽然他们的尺寸,形状完全相同。”
他停顿片刻,等这些话渗进他们的脑子里,没有人提出疑义,他便继续讲下去:
“现在,如果我把一个三角形拿起来,在空中翻个个儿再放下,他们俩就不再是镜面对称了,而是成为了完全一致——像这样。”他演示了一遍,“这种方法似乎非常简单,确实如此。但是他却给我们上了至关重要的一课。灼伤的三角形是限制在二维空间的平面图形,要是一个变成另一个的镜像,我必须拿起它,在第三维中旋转。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环视一下众人。一两个董事脸上透出第一线领悟的曙光,迟疑这点了点头。
“同样道理,为了让一个三维物体,例如一个人,变成他的相对物即镜像,就得把他在第四维空间中翻转。重复一下——第四维空间。”
一阵尴尬的沉默。有人咳嗽了一声,但只是表示紧张,并非准备发难。
“正如诸位所知,”——要是他们真的知道那菜窖怪呢——“四维几何体系在爱因斯坦时代之前就已成为数学研究的主要工具之一,然而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一个数学上的虚构,从未在现实的物理世界中出现。如今,诸多现象表明,在那一瞬间通过我们发电机线圈的电流,史无前例的高达数百万安培的电流,一定曾经在思维空间拓出过一个区域,只存在了一刹那,大小却足以容纳一个人。我做了一些计算,而且得出了令人满意的结论:事实上,一个边长大约10英尺的‘超空间’曾经产生过一个10‘四次方英尺’——不是立方英尺——的空间。奈尔森曾进入了这片空间。当电路断开时,这个空间的突然塌陷导致了空间翻转,于是奈尔森就被逆转了。我不得不请大家接受这个理论,因为这件是不可能存在别的解释。这里我备有演算过程,有人想要过目一下的话请便。”
他把演算纸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让他们看到些密密麻麻的吓人的方程式,这一招起作用了——他向来百试不爽——董事们很明显的退缩了一下。只有部长麦克伯森是个顽固角色,他在专业技术上算是个半瓶醋,又很是读过一些科普书,一有机会就把自己所知的罗列出来晾一晾。他也很聪明,乐于接受新东西,赫斯博士在办公室常常和他讨论一些科学新理论。
“你说奈尔森在第四维空间被翻转了,但我认为爱因斯坦已经说过,第四维度是时间。”
赫斯暗中呻吟了一声,他早料到这个程咬金会杀出来。
“我所说的是空间的另一维度。”他耐下心来解释,“也就是说,一个与我们通常的三维成垂直状态的空间维度或方向。只要有人乐意,他就可以称它为第四维度。然而,这种命名实在是专横的越位了。既然我要求各位承认空间的四维性,我们就不得不把时间称为第五维。”
“五个维度!天哪!”有人忍不住叫到,滑到了桌子底下。
赫斯没有错过时机。“在亚原子物理学中,数百万维度的空间常常被视为是理所当然而且是必然存在的。”他平静的加了一句。
一阵惊愕而不知所措的沉默。没有人显出想要争辩的样子,甚至麦克伯森也没有。
“现在我将开始第二部分的叙述。”赫斯博士继续道,“在奈尔森发生翻转几周之后,我们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他正常进食,却似乎不能正常的吸收营养。山得森医生已对此提出了解释,并带领我们进入了有机化学的领域。很抱歉下面我将讲得像教科书一样枯燥,但是诸位将很快认识到这个问题对公司来说是生死攸关的。而且如果我说我们即将涉足的是一个对你我来说同样陌生的领域,相信大家会稍感安慰。”
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赫斯还记得化学课的一些零星片断。可是这么说会给这些“化学盲”们一些鼓励。
“有机化合物是有碳原子、氢氧原子和其它元素在空间上一复杂的方式排列而形成的。化学家们喜欢有毛衣针和彩色塑料小球来制造他们的模型,总是非常漂亮,看上去像现代派的艺术作品。
“现在,又一种可能性就是,俩个有机化合物分子的原子数目和种类完全相同,但排列顺序不同:一个是另一个的镜像。他们被叫做同分异构体。这在糖类中十分普遍,把它们的分子放在一起,你就会发现它们有像左手套和右手套一样的关系,事实上它们被称为左旋或右旋化合物。这么说希望大家都能明白。”
赫斯博士热切的环视了一下,看上去似乎如此。
“同分异构体具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化学成分,”他继续,“但是它们之间也有些细微的差异。山得森医生告诉我,在过去几年中人们已经发现,某些基本食物,包括凡登伯格教授发现的新型维生素,其营养成分和作用取决于它们原子的空间排列。换句话说,先生们,对生物体来说,某种左旋化合物可能是构成生命的基本要素,而它的右旋化合物却可能毫无价值,虽然实际上两者的化学分子是完全相同。
“现在你们可能明白了,为什么奈尔森的逆转要比我们最初预想的要严重的多。这并不仅是一个重新学习阅读的问题——想必而言这是个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事实上,他在吃饱喝足的同时却将因饥饿而死,因为他不再能够吸收事物中的某些分子了,就好像我们不能把左脚的靴子套在右脚上一样。
“山得森医生已经通过实验证明了这一理论的正确。他克服种种困难,得到了大部分维生素的同分异构体。凡登伯格教授得知我们的问题之后,亲自合成了维生素。服用之后,奈尔森的状况大有改观。”
赫斯停了一下,拿出一些资料,他认为自己应该给董事们一些时间喘息一下,以承受接下来的打击。如果不是关乎一个人的生死的话,这里的情形倒会是很有趣的。
董事们的“七寸”马上要挨到重重一击了。
“先生们,你们一定已经意识到,既然奈尔森是在工作期间受伤的——如果你们认为这可以称作‘受伤’的话——所有治疗费用都必须由公司支付。我们已经发现了治疗方法。各位可能不理解我们为何占用大家这么多时间来讲这些,其实原因很简单:治疗所需的同分体够体的制造几乎和镭的提取一样困难——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更难一些。山得森医生告诉我们,维持奈尔森的生命需要500镑一天。”
半分钟在一片死寂中度过,然够突然间整个会场一片喧哗躁动,群情激愤。罗伯特先生锤了一下桌子,才暂时恢复了会场秩序,但台下的舌战已经开始。
三个小时之后,精疲力竭的赫斯离开了会议室去找山得森医生。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找到了心神不定的医生。
“怎么样?什么决定?”医生问。
“我最害怕的决定。他们要我再把奈尔森翻转回来。”
“办得到吗?”
“坦白的说,我不知道,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准确的复制当初事故发生的条件。”
“没人提出别的方案吗?”
“方案到不少,但大多数都很蠢。麦克伯森的建议算是最好的,他想让我利用发电机来对普通食物进行四维翻转,这样奈尔森就能食用了。我不得不提醒他,让这么大型得机器停止正常工作而用来干这个,这会一年花掉我们几百万镑。何况这样的情况再多来几次的话,线圈也受不了。于是这个方案就作废了。罗伯特先生则想知道,你是否能保证我们没有漏掉任何维生素,抑或还有某些必须的维生素我们却未发现。他的意思是,尽管我们人工合成了奈尔森的食物,可能还是无法让他活下去。”
“怎么回答的?”
“我不得不承认却由此可能。于是罗伯特先生打算和奈尔森谈一谈,希望说服他冒这个险再被翻转一次。万一实验失败,我们也会照顾他的家人的。”
有好一阵俩人一言不发,后来山得森医生打破了沉默。
“现在你一定体会到外科医生常常不得不做出的是怎样一种决定了。”
赫斯点点头:“真是标准的进退维谷,不是吗?一个绝对健康的人,但维持他的生命却要两百万美元一年——即使如此我们还不能确保他会活下去。我很清楚,董事会作此决定更多时基于他的预算平衡报表而不是别的,可是除此之外,我也确实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奈尔森必须冒这个险。”
“你不能先作个实验演习一下吗?”
“不可能。把转子提出来是一项巨大的机械工程,而且我们必须系统负载最小的时候完成实验。然后我们把转子放回去,再清理这起人为短路所造成的混乱:所有这些都必须在用电高峰到来之前完成。可怜的老摩得克,他一定会被这么多工作逼疯的。”
“我理解他的心情,实验什么时候进行?”
“至少这几天不行。即使奈尔森同意了,我也得需要时间把装置安装好。”
在两人相处的几个小时里,没有人知道罗伯特先生是如何把奈尔森说服的。当赫斯博士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电话响了,老家伙用疲惫的声音告诉他:“赫斯吗?把你的实验设备准备好,我已经跟奈尔森谈过了。我们把时间定在了周二晚上,在那之前你能让一切就绪吗?”
“可以,罗伯特先生。”
“很好。每天下午交一份进程汇报给我,直到周二,就这样。”
巨大的房间被擎天柱般的转子占据了,他被吊倒离光洁的塑料地板30英尺高的地方。一小群人静静的站在机芯的边缘,耐心的等待着。大团的临时线路迷宫般纠缠交错着,通向赫斯的装置——百万瓦特电表,振幅仪,微秒表,还有特制的继电器,他会在预定的时刻制造回路。
这正是最棘手的问题所在:赫斯不知道应该何时闭合电路,是在电压最大时,为零时,还是在一个正弦波的某个中点上?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最安全的方案:回路将在电压为零时形成,至于在何时被断开则要看断路器的灵敏度了。
十分钟之内,供电区内最后一个大型工厂也将下班收工了。预报说天气会很好,所以在黎明到来之前不会有额外的负载。而在黎明之前转子就会被放回机芯,发电机又可以运转了。很走运,他的独特构造使重新组装不是很困难,但时间还是很紧迫,得争分夺秒才行。当奈尔森在罗伯特先生的陪伴下走进来时,他的脸色苍白。赫斯暗忖,也许他正在走进他的刑场呢。这个念头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他赶紧把它抛开。
正好还有时间作最后一次不必要的检查。他刚刚检查完毕,就听见罗伯特斯先生平静的声音:“我们准备好了,赫斯博士。”
赫斯有些踉跄的走到机芯的边缘。奈尔森已经下去了,并且正如他所要求的,站在正中央。在如此深远的井底,他仰起的脸只是一个白色的小点。赫斯鼓励的向他挥一挥手,转身回到了仪器当中。
他轻轻打开测波器,然后进行同步调节,直到主波的一个单周期图形稳定的呈现在荧光屏上。随后他调整了波相:两个明亮的光点沿着波形靠拢,最终在它们的几何中心重合。他迅速的向摩得克那边瞄了一眼,后者正密切注视着百万瓦特电表,他向赫斯点头示意,赫斯暗自祈祷着,拉下了电闸。
继电器爆出一束极微弱的火花。瞬间之后,当电闸室的粗大电缆坠下时,整栋建筑似乎都被震动了。
灯光暗了下去,几乎灭掉了。然后一切都过去了:断路器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又断开了电路。
灯光恢复了正常,电表的指针也回落到了正常值。
系统经受住了超负荷的考验,但是奈尔森经受住了吗?
赫斯博士惊讶的看到,罗伯特先生,尽管已年届花甲,却已飞快的赶到了发电机前,从边沿向机芯里探望。慢慢的,赫斯来到他身旁。他不敢走快,一种不想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心里早已浮现出奈尔森缩作一团躺在井底,翻着一双毫无生命的眼睛谴责的盯着他们的景象。紧接着一个更加可怕的想法突然袭来:假如那个空间塌陷得太快,而翻转过程只来得及进行一半……然而,接下来的一刻让他明白了什么才是最糟糕的。
再也没有比这更叫人措手不及的打击了,因为对此毫无心理准备。赫斯博士在来到发动机之前几乎事先预料到了所有可能的结果,几乎,但并非真的所有的——
他没有预料到自己将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随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后来摩得克好像就接管了一切,现场一片忙乱,工程师们一窝蜂的拥进来,把转子复位。恍惚中他听见罗伯特先生的声音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遍又一遍:“我们尽力了——我们尽力了。”不管怎么说,他一定曾作了回答,但这一切在他脑子里就象个了层纱一样。
离拂晓还有一阵,天空透出青灰的亮色。赫斯从他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了。整个晚上,他都陷于噩梦,被古怪的多维几何图形纠缠不休。梦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一个充斥着匪夷所思的图形和交错穿插的平面的另类世界,而他注定要和它们作无休止的斗争,借以逃脱某种不知名的恐惧。
至于奈尔森,他梦见,则被陷在某个不属于人类的维度里面了,能够看到四周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但奇怪的扭曲着,被一堵看不见的墙与自己隔开……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噩梦终于渐渐隐去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抱着头坐在那儿,他的思路开始清晰起来了。这并不稀奇: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他从梦中获得灵感了。
现在他脑子里这幅拼图已接近完成了,只差一片还没找到。只差一片——忽然他找到它了。是有关奈尔森的助手在描述最初那起事故时说的几句话,当时似乎无关紧要,赫斯早就把它抛在脑后,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当我朝下看时,底下好像没有人,于是我开始爬下梯子……”
他有多蠢啊!老麦克伯森毕竟说对了,至少有一部分对了。
那个区域确实让奈尔森在第四维度进行了翻转,但是同时也让他在时间上进行了转移。第一次时间中的时间只是几秒钟的事,而这次,尽管他竭尽全力,条件还是发生了变化,那么多的未知因素,何况他的理论又有大半是推测。
实验结束了,奈尔森不在发动机芯里了。但是他将会在的。
赫斯博士感到全身冷汗淋漓,他脑海里出现了那台1000吨的擎天柱在5千万马力驱动下旋转的情景。如果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出现在他所占据的空间里……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起电站的内线电话。要分秒必争——转子必须马上被挪出!稍候再向摩得克解释……
轻轻的,什么东西撼动了他房子的地基,好像睡意十足的孩子在摇晃着他的玩具。一片片塑料从天花板剥落,墙上好像施魔法般出现了网状的裂纹,灯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赫斯博士一把拽开窗帘,向群山看去,电站在山的那一边,这里看不到。但是,在晨曦的寒光中,一柱慢慢升起的巨大的蘑菇云已经把他的位置标示得明明白白了。
朱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