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丘特切夫·失眠》
时钟那单调划一的敲击,
是一篇夜晚痛苦的故事!
人人感到这语言的怪异,
又感到清晰,好象良知!
处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分,
我们有谁能无忧地知道:
时间用痛苦嘶哑的呻吟
奏的是送别我们的曲调?
我们想不可抗拒的宿命
已缠上悲凉凄清的世界——
经过这激烈难忘的斗争,
我们已被整个世界抛却;
而我们的生活站在前头,
好象幻影站在海角天涯,
连同我们的时代、朋友,
在黑暗迷茫的远处淡化;
而在其中新的青春火花
向着太阳焕发出了光芒,
它把我们和我们的年华,
早就昏昏然地带到远方!
只有偶尔举行悲哀葬礼,
才呼应夜半时钟的敲击,
出殡时呜呜作响的乐器,
会因我们而不断地哭泣!
(陈先元 朱宪生 译)
丘特切夫被称为“俄国哲理抒情诗最伟大的代表”。这位十九世纪的诗人及思想家曾受到同时代作家们的高度赞扬,但是,对他真正的承认,他的诗作得到广泛普及,却是本世纪不久前的事。苏联文艺学家对其创作进行了大量研究,指出:“作为当今最受欢迎的诗人之一,丘特切夫暂时还是十九世纪最费解的诗人……其诗作费解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这位天才诗人绝对独特的创作手法。他的思想是那样明显地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以至他的作品已经与二十世纪的诗篇产生共鸣,并积极参与了当今时代对世界和人的认识。”丘特切夫自幼喜爱诗歌,同时醉心于古典哲学。在慕尼黑供职期间结识了德国著名诗人海涅,海涅那善于把抒情和政论融合而一、使深刻的思想性同高超的艺术性紧密结合的独特艺术风格对丘特切夫的创作有较大影响;而与德国著名哲学家、自然哲学体系的创始人——谢林的交往促使他成为以阐扬哲理见长的抒情诗人。
作为诗人的丘特切夫成长于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之间。那时的欧洲经历了法国大革命的风暴,新的资产阶级的社会逐渐形成。人民革命和民族自决运动席卷希腊、法国、波兰、意大利、德国等地,预示着巨大的变革即将来临。正是在这时,丘特切夫从落后的封建宗法制的俄国,来到被新潮流冲击的西欧。他比别人更敏锐地感到历史变革的不可避免,预感到“新潮”也会冲击沙皇俄国。在革命风暴到来之前,他不能不感到自己所熟悉的那个社会秩序的脆弱、不稳定,从而感到自己在生活中的孤立无援。《失眠》(又译《不眠夜》)这一早期代表作抒写的正是诗人对自己的世界将被时代冲毁、被人们遗忘的那份感伤。
丘特切夫在许多作品中,从各方面描写了时间不可避免的流逝。《失眠》也如此。诗人在不眠之夜,被时钟那陌生而又明白的“语言”所吸引,浮想联翩,发出对人生的感叹。首先,我们听到了时钟“单调划一”的敲击;而后,正如丘特切夫惯用的手法,日常生活中十分具体的现象和细节逐渐开始获得另一种意义——比较概括的哲学意义。于是,“时钟单调的敲击”开始被理解为“时间痛苦嘶哑的呻吟”、“送别的曲调”。失眠唤起的幻想,涌流的夜思和感情描绘了一幅惊心的图景:这孤凄的世界将受到不可抗拒的“宿命”的袭击,整个自然将遗弃我们,我们的世代将远远隐没,逐渐暗淡,新的族类早把我们的时代和同辈忘怀!诗人描写了时代之间联系的断裂,让人明白,时光的流逝不可避免,脱离了时代的人会遇到无可比拟的孤独。这种孤独或许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因为一个人感觉到了,也明白了:当他失去过去,失去将来,也没有现在的时候,他的处境是没有出路的。前边是无底的深渊,“生活象幻影”,“站在天涯海角”;而身后,那曾属于自己的时代和朋友已经模糊,在“远处淡化”;也不能指望年青一代的关注和理解,因为“我们和我们的时代”早已被遗忘(“昏昏然地带到远方”)。在诗的结尾我们又听到了计算时间的钟声,但它现在发出的敲击声呼应着“葬礼”、“出殡”。这是很明白的:它在为“我们”这些永远脱离了生活、被遗忘的人“哭泣”。
丘特切夫承认生活是对立的本原永不平息的搏斗,肯定这场争斗的神秘性。他的抒情诗以独特的形式反映了欧洲文化整整一个阶段的危机,反映了贵族知识阶层在感觉到若干世纪文明的枯竭和它不可避免的毁灭时所产生的意识危机。丘特切夫感受到了支配存在的自然力的变异,触及到自然力的隐秘使他的抒情诗获得了悲壮的激情。在《失眠》这首诗中,诗人对人生的感叹充满了一种悲壮美。
(王建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