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时间，我会站在教学楼正东的窗边，往外看六点四十分的晨曦。
白雾笼在乡村的屋顶上，林间流淌着淡白的丝绸。正对的小河上巧若天仙的水波，翻滚着流向北岸。土地上空无一物，又饱满丰实。半悬的日出，吊起了再往东几百公里的海涛，在那个鸥鹭矫健、鱼虾潜底的大海上，正裹挟着微风拂过的苍茫。
曾几何时，我在大巴车上看书看到天暗，才转过头看轮子下的桥。只因以前从未体验过薄暮时的海岸，我把头靠在窗玻璃上，久久不肯离去。在这开阔的空间，一大团一大团的白云在暗蓝色的天幕中舒展成雪白的胖子。在暗流汹涌的海面上，投下巨大的背影，面含微笑，随风滚去。我在直的桥面上向前飞驰，他们几百吨的身躯在宇宙空间中，“恰似一片流云”，在高大的风力发电扇的轮转中，拉开着距离。
因为不是港口，桥的两旁除了大轮子，还是大轮子。昏暗的微光使之反射出亮白的光，每一个周期、每一分弧度皆显示着动人心魄的力量美。海风带着盐粒，吹拂过车和大轮子，向两边绕开去，又不忍分离，聚成一朵流云。竖立着的大轮子成了复活节岛上的石雕，观望着彼岸的万家灯火，干涸的眼窝流露着困兽的凶光。他们的肢节从地母的矿藏中拣了出来，“戴上生命女神缀满紫葡萄的华冠吧”，扭转中流入大街小巷。海面上空无一物，又饱满丰实。半挂的日夕，拉动了马车疲惫的皮条。马客们用尽气力，推动着海滨往前方。
一天中，日暮时分就是太阳动得最快的时候。一转几个分秒，我坐在了学校食堂正对夕阳的餐桌旁。桦树、樟树的枝桠，度量着太阳的转动。只是一筷子豆腐、一筷子猪扒的时间，太阳就从其间悄悄地溜走了。黄昏时降温的大风，吹拂过小湖，吹过亭子间的空洞，灌进食客们的饱囊。人人都吃得恹了，打着饱嗝。秋夜的风吹来，时间细沙一般在高声的言语间穿过，迈向虚无。
此刻，劳动者正伏案，正弯腰，学生却在这和风中迷醉。风漂白着少男少女的衣襟，增厚着天上白云的脂肪。风们日益臃肿，肆意溃逃。某个时间，洋面上的暴风一过，云们都如蝗灾后的麦秆
，再次蜕成初生的模样。大风喂养了海岸边的大轮子，塑得他们形销骨立，目光如炬。泰坦般伟岸的海洋，从遥远的大洋中心掀起亘古的巨浪，汹涌而来。
暴风过后的土地总是很静很静。农人们在塑料大棚下收着破裂的薄膜，塞入不起眼的角落。小孩子们穿着凉鞋在水汪泥泞中打滚追逐。小河上的浮萍破了又合，合了又破，却有一张网，恳切地请求它们罩住底下一潭来之不易的水。陆地上的植物，一直试着往水里爬；水里的生物，总想着往岸上靠。大陆，是一次次熔化重铸的产物，是一次次溶化重注的产物。海陆之交，是所有正义与罪恶毁灭的地狱，是新事物、新生命滋养的温床。
在杭州湾的南岸上，是成百上千顷的滩涂，有成千上万根植于盐碱地上的绿色蕨类植物。一块一块，形成一片一片隆起的土包。土包上是同一种绿，纯粹没有杂质，像是能滴出几块祖母绿，长出几颗绿太阳。那时，看到这些，像是看到了世界地图：这块是蓝，那块是红，黄的这片是中国，绿的那片是法国。一条条清晰明朗的国界线，在海边的绿洲上却划不出应有的深痕。《国际法》那把严谨的手术刀，刚割开远古的淤泥又被其湮没。国与国、人与人之间是那么矛盾，既想保持长时间的利益攫取，又不肯割让自己的半分与之他人。海陆之交，是互相包容，不分彼此。在交叉的一片混沌中，才产生了世界，才产生了智慧。
以前的人和事，都被装入漂流瓶，倾注到了无垠之海。涨潮时，拍击着泥土的浪花，把过去的都重新捏成了沙雕，行走在大江南北之间。我所站立的大陆失去的，总有一天会重新被归还；仙人们在泰山之巅领悟的，只会与之形神俱灭。当海岸线越拉越长，占有的资源越来越丰盛，分界的缘由越来越明白，割裂的创口越来越深痛，海陆之交是混乱的坟场。当它终有一天延伸进低平的河谷，地球已然平坦，一如四十亿年前它新生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