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北宋中期,社会矛盾尖锐。王安石在宋神宗支持下,在熙宁年间开展变法,以期富强国家。但王安石变法引起了司马光等保守士大夫的激烈反对。为此,司马光作了长达三千多字的《与王介甫书》抨击新法的种种弊病,题目中以字“介甫”相称,以显友人亲近;而王安石立场严明,他的《答司马谏议书》以官位称呼对方,四百多字的驳论文委婉含蓄、客观严谨,逐条驳斥了对方对新法的责难,批判了士大夫因循守旧、苟且偷安、不恤国事的保守思想,表达了坚定不移推行新法的决心。这篇文章反映了当时变法和保守两派之间的思想、政治交锋,而这两个立场完全对立、矛盾异常尖锐团体的领袖,本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事实上并未影响他们之间相互尊重、欣赏的私人感情,完美地诠释了“君子和而不同”。
原文
某启①:昨日蒙教②,窃以为与君实游处③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④之术⑤多异故也(全文线索)。虽欲强聒⑥,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自辨。重念⑦蒙君实视遇厚⑧,于反复⑨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点评:1070年2月,司马光就王安石新法问题写了一封三千字的长信,王安石先是简短回复了一封,之后又感觉两人交往多年,友谊深厚,信札往来不宜草率简慢,于是又写了这封信详细阐述自己的思想。
盖儒者所争,尤在名实⑩,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一文纲领。司马光来信主要指责王安石新法侵官、生事、征利、拒谏,对于这些责难,如果一一以具体事件回应,则难免被司马光抓住小漏洞,很容易将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所以王安石避实就虚,从“理论”上直接证明司马光所言非实,这样则理直气盛)。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先驳“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次驳“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再驳“征利”);辟邪说⑪,难⑫壬人⑬,不为拒谏(后驳“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对于“怨诽之多”,王安石不从正面反驳,而是一笔带过,大有不屑一顾的轻蔑,表现出他作为政治改革家的鲜明个性)。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⑭?盘庚之迁⑮,胥怨⑯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⑰,度义⑱而后动,是⑲而不见可悔故也(以盘庚故事说明反对者多,并不一定代表措施有错误)。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⑳斯民,则某知罪矣(此非文章正旨,确实作者真言);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㉑,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㉒(表面不露锋芒,文字背后却一语点破司马光等保守派的思想实质)。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㉓向往之至。
【注释】
①某:自称。启:写信说明事情。
②蒙教:承蒙指教。这里指接到来信。
③游处:同游共处,即同事交往的意思。
④操:持,使用。
⑤术:方法,主张。
⑥强聒(guō):硬在耳边啰嗦,强作解说。聒:语声嘈杂。
⑦重(chóng)念:再三想想。
⑧视遇厚:看重的意思。视遇:看待。
⑨反复:指书信往来。
⑩名实:名义和实际。
⑪辟邪说:驳斥错误的言论。辟,驳斥,排除。
⑫难(nàn):责难。
⑬壬(rén)人:佞人,指巧辩谄媚之人。
⑭汹汹然:吵闹、叫嚷的样子。
⑮盘庚之迁:盘庚,商代君主。商朝原来建都在黄河以北的奄地(今山东曲阜),常有水灾。为了摆脱政治上的困境和自然灾害,盘庚即位后,决定迁都到殷(今河南安阳西北)。百姓不欲迁,既迁后又不习惯新地方,有怨言;诸贵戚大臣也耽于旧日安逸,把盘庚对百姓的好意隐匿不宣,反以浮言煽起百姓不满。盘庚分别加以劝谕警告,然后“百姓由宁,殷道复兴”。事见《尚书·盘庚》及《史记·殷本纪》。
⑯胥(xū)怨:全都抱怨。胥:皆。
⑰改其度:改变他原来的计划。度:计划。
⑱度(duó)义:考虑是否合理。度:考虑,这里用作动词。
⑲是:这里用作动词,意谓认为做得对。
⑳膏泽:施加恩惠.这里用作动词。
㉑一切不事事:什么事都不做。事事,做事。前一“事”字是动词,后一“事”字是名词。
㉒所敢知:愿意领教的。知,领教。
㉓区区:衷心。
参考译文
安石敬白:昨日承您来信指教,我私下觉得与您同事交往密切已非一朝一夕,可是议论国事时常常意见不同,这大概是由于我们所持的主张不同的缘故吧。即使想要勉强劝说几句,最终也必定不被您所谅解,因此只是很简略地给您回信,不再一一替自己分辩。后来又想到蒙您一向看重和厚待,在书信往来上不应该马虎草率,所以(我)现在详细地说出(我)这样做的道理,希望您看后或许能谅解我。
本来知书识礼的读书人所争辩的,尤其在于名义和实际的关系,名义和实际的关系一经辨明,天下的是非之理也就解决了。如今您来信用以指教我的,认为我的做法是侵犯了官员的职权、惹事生非制造事端、聚敛钱财与民争利、拒不接受反对意见,因此招致天下人的怨恨和诽谤。我却认为接受皇上的旨意,在朝堂上公开讨论和修订法令制度,把它交给有关部门官吏去执行,这不是侵犯官权;效法先皇的英明政治,用来兴办好事,革除弊端,这不是惹事生非;替国家整理财政,这不是搜刮钱财;驳斥错误的言论,责难奸佞小人,这不是拒听意见。至于怨恨和诽谤如此多,那是早就预知它会这样的。人们习惯于苟且偷安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士大夫们大多把不关心国事,附和流俗、讨好众人为处世的良方。皇上却要改变这种状况,而我不去考虑反对的人有多少,愿意竭力协助皇上来对抗他们,那众多的反对者怎会不对我气势汹汹呢?商王盘庚迁都时,连百姓都抱怨,不仅仅是朝廷里的士大夫(反对)而已。盘庚并不以有人抱怨反对的缘故来改变他原来的计划,(这是他)考虑迁都合理后的行动,认为做得对就看不到有什么可以后悔的缘故。假如您责备我占据高位已久,没有能协助皇上大有作为,使百姓普遍受到恩泽,那么我承认有罪;如果说现在应当什么事都不做,(只要)墨守前人的陈规旧法就行,那就不是我愿意领教的了。
没有机会(与您)见面,内心不胜仰慕您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