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长夜,我驾车驶过无人的街,这城市沉寂得像一片荒坟地,只有皎洁入骨的月光飘下来。我恍惚觉得路灯们其实都是磷火。惟有回到小区,望见早餐店的一对夫妇已经亮灯做包子,我才确信自己身处的是阳世。
这种褴衣夜行的时光已经远逝多年,现在它回来了。10年前我住在广州杨箕村,经常凌晨四五点才下班,街巷幽深,杨箕酣睡,除了投射在路面的冗长的影子——我知道它虚幻,但我渴望影子中间那截能真的变长——没有任何物体陪伴我,我深陷恐惧,因为我不知道哪栋危楼的阴影下会隐藏着拍头党,或是埋伏着巡防队员,我无法忍受自己被男人扑倒在地,一次都不行。若是被一只母鸡扑倒,倒是在我的底线内,但村里的禽类此时都在席梦思上微弱或豪放地打鸣,它们如此忘我,没有闲心去扑一个穿越深巷的眼镜男。
李嘉欣说,她有人群恐惧症和密室恐惧症,在汹涌人潮中会过敏,独处密室时也会魂飞魄散。这其实暗合了无数现代人的心态,怕人太多,也怕人太少。走极端总是令人抓狂,譬如一个荡妇,在孤灯下守节固然万蚁噬心,但门外若排着一千个目赤如虹的西门庆,只怕也要起怯战之心。
我最怕洪水般的人流,少年时挤火车上大学,那真是连前列腺分泌物都要挤出来,下车之后跟过塑的照片一样。前些年带父母去泰山,在“五岳独尊”的石雕前想留个影,我奋力挤过无数个大波少妇、豆蔻女童和顽劣男孩,才扶着石刻凛然拍照,而杂草般的各类首级簇拥在我膝下,搞得我很像一个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独裁家长。
有回带父母去韶山,毛泽东故居前排起了参观长龙,我怯了,不愿去凑热闹。我蹲在池塘边跟父亲聊天,他淡淡地说:我上世纪60年代来这里时,人更多,有人都被挤进塘里了。后来去长沙的清水塘,父亲又说:“文革”时这里最是繁华,比咱们老家村口的元宵庙会不知要喧闹多少倍。我觉得老头子见的世面比我多。当然他的眼界是历史形成的,40多年前他们大串联,周游全国,红卫兵吃住行全免,我爸这款已经工作的则只免车票,吃饭和住宿还是要出点钱的,革命总不能零成本。我问我爸为何不找个办假证的弄个红卫兵假证件,他说办证没用,那满脑袋的少白头出卖了他。
两年前,我成了闲杂人员。离开广西前,我让父母选一个地方旅游:要么江浙沪,要么九寨沟。他们以闪电速度选择了江南,因为江南人多,够热闹。我苦笑着扶老携幼,朝母螃蟹排卵的地方扑去。
我年岁愈长,愈爱幽静0工作的时候我是个喋喋不休的疯子,下班之后,我总是沉默地回家,一言不发地吃饭,抹嘴,上楼看书。我对生活没有什么见解,我对世界也没什么见解。我和这个世道面面相觑。
报人程益中曾说:“我常常会在高堂华座、觥筹交错、熠熠生辉的场合,一个人从后门出去,在如华的月光之下悲从中来。这是我最大的落寞和孤独。”几年前的某个暮春,他和我在阴气深重的紫金山半腰,坐于紫霞湖之畔,望着滴血的斜阳渐渐黯淡,胸中忽然都涌起了千秋兴亡。
在北岛主编的《七十年代》里,作家邓刚说,成分不好的他昔年为了办一桌体面的婚宴,在结婚前夜潜入军管港湾摸海参鲍鱼,差点淹死,当一艘巡逻艇驶来时,他不知是被捞起来陷入革命群众的汪洋大海更恐怖,还是笔直地沉下汪洋大海更恐怖。入世而死,或出世而死,本无太多差池,貌似慈祥的人生,貌似奢华的盛宴,在熄灯的那一霎,从来都是一般原形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