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怀着身孕的幼齿在天台种植了一株不知名的藤蔓,藤蔓破土时便迎风疯长,顺竿攀爬,仿佛天生的官崽。爬到竿尽头,我只好把它的枝条引到木梯上,在清朗的秋夜,奶水般白嫩的月光流下来,藤蔓的枝条垂在木梯上随风摇曳,如同一根碧绿而淫荡的大腿。而几米之外,是栽种经年、生长速度却慢得多的芦荟、茉莉和仙人柱。我在暗夜里眺去,心里便浮现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里的最后一句话——
“鸟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几年前的某个夜晚,我在北京某胡同的酒局上遇见了一名颇有名气的年轻董事长,他是刚毕业没几年的80后,身家已经过亿。在他面前,我正是那根苍老的眉毛。
一代强胜一代,大略是人类演进的基本规律。我的祖辈都是广西赤贫农民,半文盲,出过省的只有我外婆20年前到湖南衡山拜过佛;父母读了师范,父亲虽木讷,却也知趁“文革”大串联之机溜号,打着革命旗号窜到天安门城楼前喊一嗓子,然后就去逛故宫和香山了;到我这代,会用电脑了,亦走过大半个中国,见识又多了些;及至我家流氓兔,将来周游列国也未定,没准隔三岔五带不同肤色的洋妞和洋娃娃回来见我,被后辈欺压最惨烈的,莫过于糟糠们,每一个正在发育的女娃都有可能把自己挤入冷宫。但在男人世界里,前辈和后辈时常混战,不分伯仲,像吴宓就打不过比自己大24岁的熊希龄,眼睁睁看那糟老头子以含饴弄孙的姿势牵着毛彦文进洞房鸟。按说那老熊也是一人杰,少年时是湖南神童直入翰林,气死无数老童生,老来收得美人入帐,憋死风流教授。
所谓后辈,并不总是摧枯拉朽,有的时候,老骨头没准还硬朗些。当年陈独秀两个儿子相继被杀,幼子陈松年去南京探监时,见到父亲时不禁痛哭。陈独秀骂松年没出息。终究是和蔡元培章士钊一伙人玩过炸弹搞暗杀的人,论及铁血,陈独秀的几代子孙都比不过他。
我在刚跨过30岁的时候,曾经陷入巨大的职业恐慌。当时厕身城中村,日复一日做着重复的编辑工作,大领导小领导都比我大不了几岁,晋升基本无望,除非我学同盟会研制炸弹把他们一锅轰了,但我并非化学专业出身,做不了恐怖分子;80后的小屁孩已经开始拥入这个行当,我的精力体力都是劣势,终究要被他们以虎狼之身替代和淘汰,失业的我亦无其他手艺,惟一的经验是知道这班小蟊贼午夜时分必然饥饿,到时可背着一筐便当潜入报馆兜售,我还知他们必然肾亏,所以顺便贩卖些三蛇酒,下半生的路线图,大抵如此。
后来我发现自己杞人忧天了080后比我们老得还快,我们已经在中年道路上晃荡多年,他们却已从少年变青年,直扑中年。大家的前列腺都不好。我们身为眉毛,隔着鼻梁、下垂的双峰、肚脐,和一米外的你们面面相觑。
写出《许三观卖血记》17年后,余华在暨南大学演讲。他说:“我们这代和后面几代人很幸运,赶上了好时候,我们把好果子都吃完了,把不好的果子留给你们,很抱歉。”依我看来,这是眉毛对鸟毛的一次悲鸣,一次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