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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正论篇译注

作者:张易萱  时间:2023-02-14 21:50:33

正论

世俗之为说者曰:“主道利周①。”是不然。主者,民之唱也②;上者,下之仪也。彼将听唱而应,视仪而动。唱默则民无应也,仪隐则下无动也。不应不动,则上下无以相有也③。若是,则与无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则下治辨矣④,上端诚则下愿悫矣,上公正则下易直矣。治辨则易一,愿悫则易使,易直则易知。易一则强,易使则功,易知则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周密则下疑玄矣⑤,上幽险则下渐诈矣,上偏曲则下比周矣。疑玄则难一,渐诈则难使,比周则难知。难一则不强,难使则不功,难知则不明,是乱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则下安,主道幽则下危。故下安则贵上,下危则贱上。故上易知则下亲上矣,上难知则下畏上矣。下亲上则上安,下畏上则上危。故主道莫恶乎难知,莫危乎使下畏己。传曰:“恶之者众则危。”《书》曰:“克明明德。”⑥《诗》曰:“明明在下。”⑦故先王明之,岂特玄之耳哉!

[注释] ①周:隐密。②唱:倡导。③有:当为“胥”字,通“须”,等待。④辨:通“办”,治理。⑤玄:通“眩”,迷惑。⑥“《书》曰”句:见《尚书·尧典》,今本作“克明俊德”。⑦“《诗》曰”句:见《诗经·大雅·大明》。

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是不然。以桀、纣为常有天下之籍则然,亲有天下之籍则不然①,天下谓在桀、纣则不然。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是千官也,令行于诸夏之国,谓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于境内,国虽不安,不至于废易遂亡②,谓之君。圣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后也,势籍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内则百姓疾之,外则诸侯叛之,近者境内不一,遥者诸侯不听,令不行于境内,甚者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则虽未亡,吾谓之无天下矣。圣王没,有势籍者罢不足以县天下③,天下无君,诸侯有能德明威积,海内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君师。然而暴国独侈,安能诛之,必不伤害无罪之民,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若是,则可谓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谓王。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由此效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君而以汤、武为弑,然则是诛民之父母而师民之怨贼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为君,则天下未尝合于桀、纣也。然则以汤、武为弑,则天下未尝有说也,直堕之耳④。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县天下之权称也⑤。桀、纣者,其知虑至险也,其至意至暗也⑥,其行之为至乱也⑦;亲者疏之,贤者贱之,生民怨之,禹、汤之后也,而不得一人之与;刳比干,囚箕子,身死国亡,为天下之大僇⑧,后世之言恶者必稽焉,是不容妻子之数也。故至贤畴四海⑨,汤、武是也;至罢不能容妻子,桀、纣是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有天下而臣汤、武,岂不过甚矣哉! 譬之,是犹伛巫、跛匡大自以为有知也⑩。故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也。可以夺之者可以有国,而不可以有天下;窃可以得国,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 曰: 国,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

[注释] ①不:当为衍文。②遂:通“坠”。③罢:通“疲”。县:通“悬”。④堕:毁,污蔑。⑤权称:秤,这里指标准。⑥至意:当为“志意”。⑦之:当为衍文。⑧僇:通“戮”,杀戮。⑨畴:保。⑩匡(wāng汪):通“尪”,残疾人。

世俗之为说者曰:“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①: 墨黥②;慅婴③;共④,艾毕⑤;菲⑥,对屦⑦;杀,赭衣而不纯⑧。治古如是。”是不然。以为治邪? 则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为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然则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庸人不知恶矣,乱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恶恶,且征其未也⑨。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宽贼也,非恶恶也。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乱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报也,以类相从者也。一物失称,乱之端也。夫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昔者武王伐有商,诛纣,断其首,县之赤旆⑩。夫征暴诛悍,治之盛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也。《书》曰:“刑罚世轻世重。”(11)此之谓也。

[注释] ①肉刑:指黥(qíng晴,脸上刺字后涂墨)、劓(yì义,割鼻子)、剕(fèi肺,剁脚)、宫(破坏生殖器)、大辟(砍头)等刑罚。象刑:象征性的刑罚。②墨黥:用墨画脸代替黥刑。③慅婴:同“草缨”,在罪犯冠上加草带代替劓刑。“慅婴”前疑夺“劓”字。④共:通“宫”,宫刑。指阉割男子生殖器,破坏女子生殖机能(一说将女子禁闭宫中为奴)。 ⑤艾(yì义):通“刈”,割。毕:通“襞”(bì必),古代衣服上的蔽膝。⑥菲:通“剕”,砍断脚的刑罚。 ⑦对: (bǎng绑)字,麻鞋。 ⑧赭(zhě者):红褐色。不纯(zhǔn准):不镶边,此处指没有衣领。⑨征:通“惩”,惩戒。⑩旆(pèi佩):旌旗。(11)“《书》曰”句:见《尚书·吕刑》。

世俗之为说者曰:“汤、武不能禁令。是何也? 曰:楚、越不受制。”是不然。汤、武者,至天下之善禁令者也。汤居亳,武王居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①,曷为楚、越独不受制也?彼王者之制也,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迩而等贡献,岂必齐哉! 故鲁人以榶②,卫人用柯③,齐人用一革④,土地刑制不同者,械用备饰不可不异也。故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封内甸服⑤,封外侯服⑥,侯卫宾服⑦,蛮夷要服⑧,戎狄荒服⑨。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终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⑩,夫是之谓视形势而制械用,称远近而等贡献,是王者之至也。彼楚、越者,且时享、岁贡、终王之属也,必齐之日祭、月祀之属然后曰受制邪? 是规磨之说也11,沟中之瘠也,则未足与及王者之制也。语曰:“浅不足与测深,愚不足与谋知,坎井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此之谓也。

[注释] ①振:通“震”,震慑。②榶(táng唐):碗。③柯:盂,古时盛食物的器具。④一革:未详,可能是皮革制成的器具。⑤封内:都城周围五百里的地方。甸服:耕种王田,来服事天子。甸服以下以五百里为一区划分依次为侯服、宾服、要服、荒服。⑥封外:甸服之外五百里。侯服:担任警卫来服事天子。⑦侯卫:指侯圻和卫圻。京城方圆五百里之外的地区分为侯圻、甸圻、另圻、采圻、卫圻等,其间各距五百里。宾服:按时进贡朝见天子。⑧要服:用礼义教化约束,使之服从。⑨荒服:不定期向天子进贡。⑩句末当有“终王”二字。(11)规磨:揣测。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让①。”是不然。天子者,势位至尊,无敌于天下,夫有谁与让矣? 道德纯备,智惠甚明,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天下无隐士,无遗善,同焉者是也,异焉者非也,夫有恶擅天下矣? 曰:“死而擅之。”是又不然。圣王在上,图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民载其事而各得其宜,不能以义制利,不能以伪饰性②,则兼以为民。圣王已没,天下无圣,则固莫足以擅天下矣。天下有圣而在后者③,则天下不离,朝不易位,国不更制,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 圣不在后子而在三公,则天下如归,犹复而振之矣,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以尧继尧,夫又何变之有矣? 唯其徙朝改制为难。故天子生则天下一隆,致顺而治,论德而定次,死则能任天下者必有之矣。夫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 曰:“老衰而擅。”是又不然。血气筋力则有衰,若夫智虑取舍则无衰。曰:“老者不堪其劳而休也。”是又畏事者之议也。天子者,势至重而形至佚,心至愉而志无所诎,而形不为劳,尊无上矣。衣被则服五采④,杂间色,重文绣,加饰之以珠玉;食饮则重大牢而备珍怪⑤,期臭味⑥,曼而馈⑦,代睪剸而食⑧,《雍》而彻乎五祀⑨,执荐者百人侍西房;居则设张容⑩,负依而坐,诸侯趋走乎堂下;出户而巫觋有事(11),出门而宗祀有事(12),乘大路、趋越席以养安(13),侧载睪剸芷以养鼻(14),前有错衡以养目(15),和鸾之声(16),步中《武》、《象》,驺中《韶》(17)、《护》以养耳,三公奉軶持纳(18),诸侯持轮挟舆先马,大侯编后,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夹道,庶人隐窜,莫敢视望;居如大神,动如天帝,持老养衰,犹有善于是者与不(19)?老者,休也,休犹有安乐恬愉如是者乎? 故曰:诸侯有老,天子无老,有擅国,无擅天下,古今一也。夫曰“尧、舜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不知逆顺之理,小大、至不至之变者也,未可与及天下之大理者也。

[注释] ①擅:通“禅”(shàn)。禅让,天子把帝位让给贤者。②伪:人为。③“后”下当脱“子”字。④五采: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⑤大牢:即“太牢”,祭祀用的猪、牛、羊。⑥期:通“搿保极。�(xiù秀)味:香味。⑦曼:通“万”,古代一种列队舞蹈。 ⑧代睪剸: 当为“伐皋”,击鼓。皋,通“鼛”(gāo高),大鼓。⑨《雍》:《诗经·周颂》的乐章名。彻:通“撤”。五祀:古时的五种祭祀,此专指灶社。⑩张:通“帐”,帷帐,幕帐。容:屏风,曲屏。(11)觋(xí习):《国语·楚语》:“在男曰觋,在女曰巫。”觋,“能斋肃事神明者”,是男巫。(12)祀:当为“祝”字。(13)大路:即“大辂”,天子乘坐的车。越席:用蒲草编的席子。(14)睪剸(zé泽):通“泽”,泽兰。泽兰和芷,均为香草名。(15)错:交错的花纹。衡:车辕前的横木。(16)和鸾:都是车上的铃,和在轼(车厢前的横木)前,鸾在衡上。(17)驺:通“趋”,速行。(18)軶(è饿):同“轭”,驾车时套在牲口上的曲木。 纳:通“軜”,驷马车上两旁两匹马的内侧缰绳。(19)不:同“否”。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不能教化,是何也? 曰:朱、象不化①。”是不然也。尧、舜,至天下之善教化者也,南面而听天下,生民之属莫不振动从服以化顺之;然而朱、象独不化,是非尧、舜之过,朱、象之罪也。尧、舜者,天下之英也;朱、象者,天下之嵬,一时之琐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不怪朱、象,而非尧、舜,岂不过甚矣哉! 夫是之谓嵬说。羿、蠭门者,天下之善射者也,不能以拨弓、曲矢中②;王梁、造父者,天下之善驭者也,不能以辟马③、毁舆致远;尧、舜者,天下之善教化者也,不能使嵬琐化。何世而无嵬,何时而无琐,自太皞、燧人莫不有也④。故作者不祥,学者受其殃,非者有庆。《诗》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⑤此之谓也。

[注释] ①朱:尧的儿子,封于丹,故称丹朱。象:舜的异母弟弟,传说多次谋害舜。②“中”下当脱“微”字。③辟:通“躄”(bì必),瘸腿。④太皞(hào浩):传说是远古东夷族首领。燧人:即燧人氏,传说是人工取火的发明者。⑤“《诗》曰”句:见《诗经·小雅·十月之交》。噂沓(zǔn tà撙踏),当面谈笑。

世俗之为说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领①,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乱今厚葬饰棺,故抇也②。”是不及知治道,而不察于抇不抇者之所言也。凡人之盗也,必以有为,不以备不足,足则以重有余也③。而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当厚优犹不知足④,而不得以有余过度。故盗不窃,贼不刺,狗豕吐菽粟,而农贾皆能以货财让,风俗之美,男女自不取于涂而百姓羞拾遗⑤。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盗其先变乎!”虽珠玉满体,文绣充棺,黄金充椁,加之以丹矸⑥,重之以曾青⑦,犀象以为树,琅玕、龙兹、华觐以为实⑧,人犹且莫之抇也。是何也?则求利之诡缓⑨,而犯分之羞大也。夫乱今然后反是: 上以无法使,下以无度行,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若是,则上失天性,下失地利,中失人和。故百事废,财物诎而祸乱起。 王公则病不足于上,庶人则冻餧羸瘠于下,于是焉桀、纣群居,而盗贼击夺以危上矣。安禽兽行,虎狼贪,故脯巨人而炙婴儿矣。若是,则有何尤抇人之墓、抉人之口而求利矣哉? 虽此倮而薶之⑩,犹且必抇也,安得葬薶哉?彼乃将食其肉而龁其骨也。夫曰:“太古薄葬,故不抇也;乱今厚葬,故扣也。”是特奸人之误于乱说,以欺愚者而潮陷之以偷取利焉(11),夫是之谓大奸。传曰:“危人而自安,害人而自利。”此之谓也。

[注释] ①三领:三件。②抇:古“掘”字。③足:当为衍文。④当厚:疑为“富厚”之误。不:当为衍文。⑤取:通“聚”,相聚,相会。⑥丹矸(gān肝):丹砂。⑦曾青:一种青色颜料。⑧琅玕、龙兹、华觐(jìn尽): 皆为珠宝名。⑨诡:责。⑩倮:同“裸”。薶:同“埋”,埋葬。(11)潮:当为“淖”字。

子宋子曰①:“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不恶侮乎?”曰:“恶而不辱也。”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恶之为说,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斗者②,是岂鉅知见侮之为不辱哉③?然而不斗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渎④,窃其猪彘,则援剑戟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 然而不惮斗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斗;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则必斗。然则斗与不斗邪,亡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恶侮,而务说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 金舌弊口,犹将无益也。不知其无益则不知;知其无益也,直以欺人则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将以为有益于人,则与无益于人也⑤,则得大辱而退耳。说莫病是矣。”

[注释] ①子宋子:指宋钘(jiān肩),战国时哲学家。②俳(pái排)优:古时的滑稽演员。狎(xiá霞):戏弄。詈(lì立):骂。③鉅:通“讵”,岂。④央渎:排水沟。⑤与:通“举”,都。

子宋子曰:“见侮不辱。”应之曰: 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是非以圣王为师①,而圣王之分,荣辱是也。是有两端矣:有义荣者,有势荣者;有义辱者,有势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是荣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荣。爵列尊,贡禄厚,形势胜,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是荣之从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荣。流淫污僈,犯分乱理,骄暴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辱。詈侮捽搏②,捶笞膑脚③,斩断枯磔④,藉靡舌绊⑤,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辱。 是荣辱之两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势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势荣,而不可以有义荣。有势辱无害为尧,有势荣无害为桀。义荣、势荣,唯君子然后兼有之;义辱、势辱,唯小人然后兼有之。是荣辱之分也。圣王以为法,士大夫以为道,官人以为守,百姓以为成俗⑥,万世不能易也。今子宋子案不然⑦,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说必不行矣。譬之是犹以塼涂塞江海也⑧,以焦侥而戴太山也⑨,蹎跌碎折不待顷矣⑩。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将恐得伤其体也(11)。

[注释] ①是非:当作“莫非”。②捽(zǘo昨)搏:揪着头发打。③捶笞(chī吃):用杖、鞭抽打。膑脚:剔去膝盖骨。④枯:弃市暴尸。磔(zhé折):车裂。⑤藉:绳、缚。靡:通“縻”,绳、缚。舌绊(jǔ:从后面捆缚。 ⑥为: 当为衍文。⑦案:则。⑧塼:当作“抟”字,捏。⑨焦侥:传说中的矮子。⑩蹎:同“颠”,跌倒。(11)得:疑为“复”字之误。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欲①。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曰:“人之情欲是已。”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②。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③,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 乱莫大焉。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④,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⑤,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

[注释] ①欲: 当为衍文,此句当连下文。②西施:春秋时越国的美女。③杀(shài晒):减少。④严然:同“俨然”,庄重的样子。⑤曲:当为“典”字。

【鉴赏】

荀子在《正论》一文中,一气驳倒了社会上流行的诸多“浅者之传、陋者之说”,让我们再次见识到他言辞中雄浑跌宕的霸气和缜密周全的逻辑。这些被批判的世俗言论,同时涉及王权、刑法、禁令、教化等各项国政要事以及荣辱、欲望等人性修养问题,甚至具体谈到了棺葬风俗与盗墓现象之间的联系,可谓包罗万象、涵盖广阔。在批驳过程中,荀子从未远离他一向关注的社会现实。他不但遵循着“君子必辩”的原则,在纷繁芜杂的各类话题间见招拆招、肆意游走,而且几乎每句话都围绕着“修身、治国、平天下”这一中心。

文章开篇针对当时社会上“主道利周”的保守观点,提出“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的看法,认为上层统治者应当做到政务公开,而不是继续自以为是地推行愚民政策。官场上日益孳生的腐败欺瞒和民间与日俱增的怨声载道使荀子认识到,只有诚恳公正的君王大臣才能指引人民辨清是非黑白,才能帮助国家走向繁荣昌盛,暗箱操作的结果只能是上层统治者与下层民众两败俱伤。虽然荀子是从维护君权稳定的立场出发,但他的主张却恰巧与现代西方社会提倡的“公众知情权”不谋而合。可惜这一颇具“民主”特色的思想很快就因为封建专制王朝的雄霸天下而在中国历史上烟消云散,反倒是至圣先师孔夫子所谓“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传统,不幸被扭曲变形,成了后世朝廷官官相护、上下欺瞒的堂皇“祖训”。

战国时期,谋臣策士的朝秦暮楚早已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战乱、篡夺造成的王位更替也是间或可闻。何谓“忠”,何谓“奸”,何谓“篡”,何谓“擅”,一时很难找到恒定的答案。在激烈的争论中,荀子以古鉴今,通过批判当时社会存在的“汤武篡权”说和“尧舜擅让”说,揭开了世子相袭制背后的形式化弊端,并进而提出“圣人为王”的又一主张。在荀子心中,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必须由“道德纯备,智惠甚明”的圣人来担当,选拔臣下也必须恪守“图德量能”的准则。因此无论君王与他的继承人之间是否具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只要在位时同为贤德之主,就无非是“以尧继尧”,“天下厌然与乡无以异也”,篡位与禅让的疑惑也就无从谈起了。荀子这种举贤使能的新潮主张,以及他“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的惊世论调,正是对历来被视为国之正统的“天子血统论”的莫大冲击。长期以来,王朝英雄的后世子孙顶着祖先浴血奋战得来的皇冠在楼台宫宇间尽情享乐,他们的身上只保留了姓氏的空壳,却丢失了先王的贤德。“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昏庸软弱的末代皇孙总是慌慌张张地在历史舞台上交替巡演着亡国的悲剧。而荀子则将其权力与责任视为一体,指出天子虽然可以“居如大神,动如天帝”,但同时也必须肩负起国计民生的重担,对内做到令行禁止、赏罚得当、教化众生,对外也能“称远近而等贡献”,这样才无愧为国之圣主。

《正论》的议题还涉及当时社会的棺葬风俗与盗墓现象。儒墨两家曾在厚葬薄葬的问题上争论不休,前者力主“破家而葬,服丧三年”(《韩非子·显学》),后者却只愿“桐棺三寸,服丧三月”(同上)。其实华美的厚葬或是简朴的薄葬,本身并不能诱惑或阻止匪徒的盗墓行为。透过这些琐碎的是是非非,荀子早已看清,盗墓只是普通民众心理失衡的一种外在表现,在无道昏君的统治下更曾出现人与人之间“食肉龁骨”的种种惨象。对比这样“禽兽行,虎狼贪”的乱世,圣王治下的太平盛世不免成为一种乌托邦式的美好幻想:“盗不窃,贼不刺,狗豕吐菽粟,而农贾皆能以货财让,风俗之美,男女自不取于涂而百姓羞拾遗。”荀子认为,当今之世“百事废,财物诎而祸乱起”的根本缘由,在于“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所以社会上的作奸犯科之徒才会如此猖狂地任意妄为。

在这样的形势下,士君子与其空等“黄河水清圣王出”,不如主动承担起复兴邦国的重任。文末荀子从宋钘“见侮不辱”的小小命题出发,引出“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则必斗”的坚决主张。宋荣子的命题与《新约》里耶稣基督所说的“当敌人打你左脸的时候,把你的右脸也转过去给他”一语颇有相似之处,同样不把受到侮辱当作自身的耻辱。但荀子决不认同这种姑息养奸的作为,他义正辞严地提出:“君子可以有势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势荣,而不可以有义荣。”人世间的毁誉杠杆或许会因为社会公德的偶尔迷失而东倒西歪,但士君子内心的道德法则却始终不能随意偏离。就个人而言,“见侮不辱”或许称得上是胸怀宽广,但当事关国家领土与主权的时候,“见侮不辱”却会是对历史的无视与背叛,也将是这个国家丧失民族尊严与骨气的莫大耻辱。由此可见,这种历经世事的正义感能使一个国家与它的人民变得更为理智,懂得何时应当韬光养晦,何时又该挺身而出。要制定真正稳妥完善的国际策略,不仅得具备过人的胆识,还得拥有高超的智慧。如若两千年的中国思想史真像谭嗣同说的“皆为荀学”,但愿迈入新世纪的中国能够从传承已久的荀学中再度发掘如珠如玉的理论瑰宝,从而使自身变得更为美好,更为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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