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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命车》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8 16:2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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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车

潘萄一进门,就躺在了床上。

她洗了一天盘子,累得腰酸腿痛。

天沉沉地黑下来。

她懒得去开灯。

黑暗中,有一两个蚊子围着她“嗡嗡”地叫,肆无忌惮地寻找下嘴处。

楼下传来打麻将的喧哗0

这里是郊区,潘萄租的农民的房子,两层小土楼。

楼下住着几个房客。天一黑,他们就聚在一起打麻将,很吵。

楼上只住着潘萄一个人。

有一次,她下去和他们交涉,那几个人不但不停止,反而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把潘萄气哭了。

本来她想直接睡了,实在吵得慌,就坐起来,想到外面走一走。

她一打开门,就傻住了——

外面黑糊糊的,有一个纸糊的小轿车,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口。

潘萄记得,小时候她在乡下,谁家死了人,必会烧这些东西,潘萄最害怕。

什么东西最恐怖?

血盆大口,青面獠牙,骷髅,面具……都不是。最让人感到发瘆的,是这些纸糊的人和物,甚至超过死人本身。

那金童玉女,跟真人一般大,身上画得大红大绿,脸是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呈现着纸的表情。

还有纸糊的牛,纸糊的轿子,纸糊的衣服,纸糊的裤子……

那是丢了魂的牛,丢了魂的轿子,丢了魂的衣服,丢了魂的裤子。

它们散发着纸灰的气息。

后来,轿子明显过时了,就改成了轿车。

摆在潘萄门口的纸轿车大约一尺长,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白纸剪出来的纸人。纸轿车是三维的,纸人则是二维的。

那纸人的脸上是空白,没有画五官。

潘萄马上想到是楼下的房客对她怀恨在心,用这些纸东西吓她。

她退了回来。

躺在床上,她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门口的纸车纸人,似乎附带着某种妖术,或者某种符咒——这一夜,潘萄迷迷糊糊不断听到急刹车的声音。

早晨,她上班去,门口的纸车纸人已经不见了,湿漉漉的朝阳铺了一地。

漫步

天沉沉地黑下来。

城市在远方五彩斑斓。

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后面,不知藏着多少温馨和肮脏的事件。

潘萄独自走在一条僻静的柏油路上,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她是一个不善言谈的女孩。她揣着一怀多愁善感的心事,孤单而缄默地活着,像游荡在黑暗水底的一条鱼。

她已经二十八岁,青春只剩一条滑溜溜的尾巴了。

回首这人生中最灿烂的岁月,竟没有一点亮色。

她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

父亲是个不争气的人,酗酒打架,伤人致残,被判重刑进了监狱。

家里很穷,母亲和父亲离婚之后,嫁给了一个不烟不酒的男人,生活还算平静,可是她薄命,不久就得胃癌死了。

那是三年前的事,潘萄还在读高中,寄宿。

她很要强,成绩名列前茅。

可是,出乎所有人预料,她报考一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竟然没考上。

当时,她万念俱灰,下决心不再考了。

落榜后的第三天,她就只身来到市里打工。

她要自己养活自己。

她换过几次工作,干的都是下等活——宾馆清洁工,街头广告员,甚至当过保姆。

现在,她在一家饭店工作。尽管干的活又脏又累,没有人看得起,但是她发誓,一定要挺住,一定要闯出一片天地来。

终于听不到那些房客打麻将的叫嚷声了。

四周没有一个人。

只有路旁的榆树哗啦哗啦响,它们低矮、丑陋,就像一群无人疼爱的孤寡老人,很荒凉。

潘萄非常羡慕高中的一个同桌,她叫张浅,长得跟潘萄有点像,甚至有人说她俩是双胞胎。可是,她俩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当年,两个人一同报考那所中等金融专科学校,尽管张浅的学习成绩远远比不上潘萄,可是,她却考上了。

现在,她在一家银行做职员。

听说,她先后和几个男人鬼混,坠胎就有两三次。那些男人都很有钱。

潘萄了解张浅,她是一个贪财的女孩。读书时,她就爱占小便宜。

每天工作结束之后,潘萄都累得腰酸背痛。

她躺在简陋的床上,经常幻想:

她跟张浅一样是一个银行的职员。

她对所有的顾客都十分热情,周到,被评为优秀职员。

有一个可爱的小伙子经常来银行办业务,爱上了她,不久两个人就结成了夫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经常做同一个梦: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银行里办公,窗明几净,阳光明媚……

其实,潘萄长得比张浅还要漂亮些。

不过,她一直很传统地珍爱着自己,从来不乱交男朋友。

她在等待着梦中的白马王子。

可是,别说白马王子,连一个王子的马夫都没有出现……

她的年龄越来越大,一直孤独一人。

她变得越来越封闭,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交流、交往。

背后好像有汽车的引擎声。

潘萄回头看了看,夜路漆黑,没有车。

她继续朝前溜达。

走了一段路,潘萄又听见了背后那鬼祟的汽车声。

她抖了一下,蓦地想起一周前莫名其妙出现在门口的纸车纸人。

她没有回头,把脚步放轻,竖起耳朵听后面。

——好像有一辆车,它关闭了所有的灯,在黑暗中悄悄跟着她。

为了和她保持距离,它开得像蜗牛一样慢。

潘萄甚至想象出,开车人的一只脚板颤颤地踩在油门上,把发动机的声音控制在最小,极为老练……

也许是颠簸的缘故,那只脚板偶尔踩重了一下。

她猛地甩过头去。

一条黑糊糊的路,什么也没有。

她蹲下身子,借着微亮的夜空做背景,还是没有看到车影。

她站起来,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也许是市区里传过来的车声。

她继续朝前走,开始考虑命运。

一个人在一生中会做出无数的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人生。而站在生命的终点看,每个人都只能划过一条人生轨迹,决不可能改变。

实际上,命运包含了每一次选择。

最后,她得到一种启示:

时间深藏玄机。

此时,她甚至希望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鬼魅,给她的生活带来转折,她不管转折之后是什么结果……

冷冷的风吹过来,路边的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毛瑟瑟的草使大地变得深不可测,秘密十面埋伏。

那风似乎钻进了潘萄的骨髓,她单薄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立即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想法,这风好像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

她眯着眼四下看了看,发现公路旁站着很多人,有些还七倒八歪。

她一下就停住了脚,眯眼仔细看。

终于,她辨认出那不是人,是墓碑,上面刻着无数陌生的名字。那些名字都在幽暗中定定地看着她。

路旁是野坟地。

她刚要转身离开,背后那虚虚的引擎声突然变得真实了。

她猛地回过头去,一辆白色轿车蓦地出现了!

它依然没有开大灯,只是驾驶室里面却亮着昏黄的灯,在无边的黑暗中极其恐怖。

更恐怖的是,那个司机没有脸。

他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衣服,像孝服。头发稀疏。

他的双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像两只鹰爪,干枯,有力。

他的身体微微朝前倾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几乎贴在了车窗上,死死盯着潘萄……

潘萄在被撞飞的一刹那,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车是来索命的。

寂寞的水声

潘萄没看到什么阴曹地府。

几个小时后,她竟然醒过来了。

她躺在医院里,病房的墙壁有点脏,床单也有点脏。

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坐在她的身边。不明亮的灯光照着他不明亮的脸。

他见潘萄醒了,露出干净的牙笑了笑。

“姑娘,不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该走这条路……”

他的声音像梦一样飘渺。

“我没有自杀。”

四周很静。

卫生间的水龙头好像没关严,水在寂寞地滴着。

“一个农民发现了你。当时你躺在公路边的草地里……”

“有人想杀我。”

“谁想杀你?”

“……那个人没有脸。”

医生收了笑容,怪怪地看着她。

“我没疯,那个人真的没有脸。”她重复道。

医生垂下头,低低地说:“好好休息,好好想一想……我走了。警察一会儿就来。”

他无声地走出去,像梦一样。

只剩下潘萄一个人。

卫生间的水声更加清晰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不想说

莫名其妙的车祸,没有夺去潘萄这一条不由己的宿命,也没有使她残废,却在她的心里留下厚厚的阴影。

她坚信,撞她的车和那个纸糊的车有某种诡秘的联系。

连续几天,她一直都在做恶梦,梦见那个纸车对她穷追不舍。

那个纸人要把她轧成纸人。

……她多希望有个亲人在身边啊,可是除了面目冰冷的护士在她的眼前飘过来飘过去,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

她强迫自己忘掉一切。

出院之后,她找到了一个转移精力的好办法——上网。

她钻进这片虚拟的海洋之后,立即不能自拔,那点微薄的工资几乎都花在网吧里了。

她找到了无数孤独的人,于是她不再孤独。

她在网上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地拉那。

开始,她并不聊天,只是看。

陆续有人走过来主动对她说:“你好。”

她不应。

一天,有个男人在网上对一群女人吹牛,说他要投资一个孕妇服装厂什么的。最后,他说:“我未来五年的计划是赚来一百万!”

一个叫“我不想说”的人,也是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他实在忍不住,说:“我未来五年的计划是花掉一百万。”

潘萄一下就笑出来。

在网上聊天,最能看出一个人愚钝和机智来。

就这样,我不想说成了潘萄第一个网友。

他们经常在网上见面,经常一对一私聊,非常投机。

这天,潘萄刚刚吃过晚饭,传呼机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

她出了门,找到一个公共电话拨过去:“哪位?”

一个很好听的男声:“我不想说。”

是他!潘萄一下就紧张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传呼号?”

他笑了笑,说:“我有一百零八个方法得到你的传呼号。我用的是第四种方法。”

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潘萄拿着电话笑个不停。她第一次笑得这样幸福。

最后,他说:“我们见见吧!”

潘萄一时不知该拒绝,还是该应允:“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你到我这儿来吧,很安静。”他大大方方地说。

潘萄想了想,说:“……我们到哪个酒吧不好吗?”

“我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你家在什么地方?”

“在北郊。我可以开车去接你。”

“真巧,我也在北郊。你说说怎么走吧。”

“从四号公路朝北走,出了城之后,会路过一个叫高坡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别墅区……”

潘萄说:“太远了。”

他并不坚持:“那好吧,哪天我再约你。”

从此,潘萄的心开始浮躁起来。

她听得出来,他好像是一个有钱人。但是,这对潘萄来说并不重要,她需要的只是一份认真的感情。

她不相信虚拟的网络会带给她一个真实的伴侣,可是,现实生活连一次虚拟的缘分都不给她。

因此,她决定试一试。

可是,他再没有打电话过来。

寂寞的潘萄拿起传呼机,上面除了一些公用信息,只有一个电话号。

她几次想给他打个电话,最后都终止了。

这天,潘萄下班早一些,天还没有黑。

楼下几个房客的麻将大战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了。

她忽然想,为什么不去那个神秘男人的住址附近看一看呢。

于是,她骑上自行车,从四号公路朝北走去。

这条公路正是她上次遭遇车祸的公路。

两旁只有荒草,没见到村子。

走着走着,潘萄看到前面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轿车,好像坏了,司机在修车。

潘萄的心提起来。自从那纸车纸人出现之后,她感觉白色轿车突然多了起来。

她警惕地放慢了车速。

她的自行车一点点从白色轿车旁溜过去。那个司机把头埋在机器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发觉有人经过。

潘萄骑过去之后,一直不放心,因为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脸。她停下来,回过头,假装跟他问路:“师傅,高坡怎么走?”

那个司机回过头来——他有脸,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他眼神怪怪地看了看潘萄,说:“朝前走,还有一公里。”

潘萄这才上了车,继续朝前走了。

可是,走出了一公里,她还是没看见什么别墅,倒是看见了那七倒八歪的坟墓——就是在这里,她遭遇了那个没有脸的开车人!

她的心猛跳起来,掉转自行车,慌忙返回。

她忽然意识到,网上这个没有面孔的我不想说,正是那个没有五官的开车人,它勾引自己到这地方来,还是想要她的命!

此时,说不准它躲在哪棵树后,露出半张苍白的脸,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呈现着纸的表情……

她路过那个白色轿车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司机依然在修车,他的头埋在机器上,好像在吃力地扳一个螺丝。

潘萄飞快地冲了过去……

回到房子里,潘萄疲惫地趴在床上,眼泪很快就洇湿了枕头。

她和我不想说在网上聊得那么投入,那么缠绵,那么深刻……可是,他戏弄了她的信任。

两个潘葡

那辆肇事的车一直没抓到。

潘萄不知道车号,她甚至连车型都说不清。

她向警方提供的那个司机的相貌特征几乎毫无用处。警察总不能发这样一个通缉令:

故意杀人犯,男,穿白色衣服,没有五官……

一天黄昏,我不想说的电话又来了。

“最近怎么样?”他像没事一样问。

潘萄有些气恼,她气咻咻地说:“你怎么又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坟地太寂寞了?”

“你怎么了?”

“你说的那个地方是一片坟地!你什么意思?”

他想了想,笑了:“你搞错了。我住的地方叫大高坡,你说的那个地方叫小高坡,小高坡离我这儿还有三里路呢。”

潘萄的语气一下就缓和下来:“噢,对不起,我没有问清楚……”

他带着歉意说:“不,是我没有说清楚。”

停了停他又说:“最近你一直没上网?”

“没有。”

“为什么?”

“我以为你欺骗了我。”

“因为在网上看不到你,我也就不上了。”接着,他压低声音说:“我不想说,其实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这句话一下就把潘萄感动了。

我不想说把潘萄的心搅乱了。

她多想有个亲人或者朋友在身边,帮她拿个主意啊。

特殊的身世,使她看起来好像很成熟,很沉稳。其实,她的内心很软弱,遇到什么事总是飘摇不定。

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一个朋友。

她甚至想给张浅打个电话。

但是,她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张浅已经不是过去的张浅了。一想起这个中学时代的同学,潘萄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怖。

潘萄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

尽管她和张浅都在同一个城市里,尽管她也知道张浅在哪家银行工作,但是,由于地位的差别,她从来没跟张浅联系过。

只有一次,她正巧路过张浅工作的银行,心血来潮,走了进去,想看看她。

她刚刚走进那家银行的玻璃门,就感到有点不对头——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的熟悉,包括门口的两盆仙人掌,包括墙上的电子汇率牌,储蓄宣传画,公共长椅,饮水机,还有走来走去的那个眉心长着痦子的保安……

她以前从没有来过,多奇怪。

她东看看西看看,忽然想起——她多次梦见自己成了一个银行的职员,工作的地方正是这里!

那个保安对潘萄有些怀疑了,他走上前来,礼貌地问道:“小姐,请问你办理什么业务?”

“我找个人——张浅在吗?”

“张浅?我们这儿没有叫张浅的。”保安说。

没有?

潘萄马上想到,也许她调走了。

然后,她转身就要离开了。

无意中,她看见了墙上的“服务监督窗”,上面悬挂着这家银行所有职员的照片,下面有编号。

她不由在上面扫了一眼。

她看到了张浅。张浅微微地笑着。

“这不是张浅吗?”她指着张浅的照片对保安说。

“她不叫张浅。”

“那她叫什么?”

保安耐着性子说:“她叫潘萄。”

难道张浅改名字了?

记得上学时,张浅就对潘萄说过:“什么时候,我把名改了,我喜欢你的名字。”

“改成张萄?”

“就改成潘萄。”

“姓怎么能改?”

“姓怎么就不能改?”

“嗨,我的名字有什么好?我还觉得你的名字好呢。”

“那咱俩就换吧。”张浅一边说一边笑,笑得跟这照片上一模一样。

潘萄望着那个“服务监督窗”,忽然有些伤感,仿佛自己的照片挂在上面。假如,当年自己考上那家金融中等专科学校,那么命运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又问那个保安:“潘萄在吗?”

“她今天没上班。”

“为什么?”

“不知道。”

她觉得她跟张浅无缘,低头就走出了那家银行。

走在路上,潘萄越想越不对头:张浅为什么改成了她的名字?为什么她经常梦见自己在这家银行里上班?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世上有两个潘萄!

几天之后,潘萄意外地撞见了张浅。

每次潘萄下班回住处,都要路过一条狭长的胡同。

那天她下班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胡同里黑糊糊的。

她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走路拖泥带水,只想一头栽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突然,对面出现了一个女人。

潘萄吓了一跳,因为这个女人跟她长得特别像。

细看,人家的脸又白又嫩,衣服也高档。

尽管几年没见面了,潘萄还是很快就认出来,她是张浅。

她好像专门在这里潘萄,脸色很阴沉。

潘萄走近了她,正要打招呼,她却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到银行找过我?”

潘萄觉得她的口气很不友好,就说:“是的,我路过那里,去看看你。”

“你不要再去找我了。”张浅的口气依然冰冷。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潘萄了解张浅,她太虚荣了,她是不想让银行里的人知道她还有潘萄这样一个底层的同学。

潘萄的心一下就结了冰,低低地说:“对不起……”

张浅没有再说什么,快步从潘萄的眼前走了过去。

潘萄回过身,追问了一句:“张浅,你是不是改名了?”

张浅愣了一下,停下来,转过身,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张浅嘲弄地白了潘萄一眼,转身走了。

她再也没有回头。

潘萄看着她的背影,心狠狠地酸了。

在学校的时候,张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师经常批评她,同学们也不愿意接近她。

可是,潘萄对她很好,经常帮她补习功课。

有一次,两个人一起回家,在路上,张浅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她蹲在路边,连声大叫,黄豆大的汗“滴答滴答”掉下来。

潘萄吓坏了,背起她就朝医院跑……

那时候,潘萄只有十几岁,她累得差点昏厥。

尽管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尽管潘萄从来没想过要对方报答,可那总是一份情啊。

这天夜里,潘萄又梦见她坐在那家银行里上班了。

张浅走了过来,很敌意地跟潘萄挤座位,还大声地吼叫:“你坐我这里干什么?”

潘萄挤不过她,一下摔在地上。

领导来了,严肃地说:“怎么冒出了两个潘萄?”

张浅指着潘萄的鼻子,恨恨地说:“这家伙是冒充的,快叫保安打死她!”

潘萄很自卑,很害怕,像做了什么丢人事一样,急匆匆地溜了出来……

潘萄决定把虚无飘渺的网恋放一放,回一趟老家。

她刚刚回到家乡小镇,就听到了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

张浅下落不明!

她已经将近一周没有音信了,她的家里和单位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已经向警方报了案。

潘萄想了想,她和张浅在胡同里邂逅,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镇里人风言风语,有的说张浅跟一个有妇之夫跑到国外去了,有的说她被坏人绑架了,有的说她贪污巨款逃之夭夭了……

潘萄觉得,似乎只有最后一种猜测更贴切。

三天后,潘萄回到了市里。

她心里一直挂念着张浅。

尽管张浅对她很绝情,可潘萄还是希望她平安。

荒野别墅

这天晚上,我不想说又打电话来了。

他坦荡地对潘萄说:“今晚你到我这儿来吧。明天是周末,我们好好聊一聊。你不用回去,我的房子很大。”

潘萄犹豫了一下:“现在?”

“现在。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了,我……打个出租车去吧。”

他并不勉强,说:“那好吧。只是,你别再找错了——大高坡别墅,十三号楼。”

她又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伞问。雨伞的伞,问题的问。”

“我叫潘萄。”

“我还是叫你地拉那吧。”

潘萄笑了:“那我们一会儿见。”

“我等你。”

放下电话,潘萄的心激动地跳起来。

她立即开始梳妆打扮。

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试了一遍。最后,她穿上了一件小巧的立领白衬衫,一条草青色长裙,出了门。

天黑了下来。

这时候出租车很稀少,潘萄等了半天才开过来一辆白色出租车。

潘萄急忙伸手拦住它,上去了。

她猜想这个车一定很贵,但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她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司机伸手帮她系好了安全带。

“师傅,我们去大高坡。”

为了避免弄错,潘萄把那个“大”字说得很重。

那个司机没说什么,掉转车头,开走了。

果然是一辆好车,速度很快。不知为什么,车一走,潘萄忽然又后悔了。

她想下车,又觉得这样出尔反尔不好,不论是对伞问,还是对这个司机。

正犹豫着,出租车已经飞快地驶出了市区。

路灯没有了,除了前面的路和两旁那丑陋的榆树,四周一片漆黑。

潘萄越来越紧张。

她一会儿朝左边看看,一会儿朝右边看看,一会儿朝前边看看,一会儿朝后面看看,心里越来越不安。

在这荒凉的野外,别说那个在网上相识的一面都没见过的男人,就是身边这个陌生的司机,潘萄都觉得不可靠了。

“师傅……咱们往回开吧,我不去了。”

“为什么?”那个司机看着前方,继续驾驶。

“你别管了,我要回去!”

“你这样犹犹豫豫可不好。”

司机没有返回去的意思,仍然目视前方,专心驾驶。

潘萄一下对这个司机产生了恐惧感,她多希望此时伞问在身边啊。

她用商量的口吻说:“师傅,我要回去。去那个地方得花多少钱?我可以把车费给你。”

“我不收你车费。”他还是径直朝前开。

潘萄从侧面愣愣地看着这个司机,她发现,这个表情越来越麻木的司机,呈现的正是纸的表情!

她忽然想到了这辆出租车的颜色,心一下翻了个个儿。

“你可真会开玩笑……”她故作平静,声音却抖得厉害。

“我这个人一条道跑到黑,永远不会回头。你看,前面多好啊,也许,你从此就彻底转化了。”

说完,他从车窗伸出手,把车顶那个出租标志取下来,放进了车里。

潘萄敏感地低头看了看:这哪是什么出租车,根本没有计价器!

她黑灯瞎火地坐进了一辆陌生人的车,正朝着一个同样陌生的地方飞奔……

她懵了。

她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

这是一个奔跑的纸车!

这个司机是一个纸人!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她紧紧盯着这个司机的侧脸,惊骇地问。

“我不想说。”他的态度依然那样冷漠。

我不想说!

潘萄一下就傻了:

在虚幻的网络里,那个和她一夜一夜神聊的人,那个聪明、浪漫、温柔、多情的人,竟然是那个纸人伪装的!

它没有害死潘萄,又改变了伎俩,钻进网里勾引她入彀!

这是真的吗?

可是,如果他不是那个纸人,那么,他怎么知道潘萄的住址?他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出租车司机?他的态度为什么这样诡怪?

潘萄的心提得更高了,但是她却假装把心放了下来:“噢,是你呀,你可把我吓坏啦!”

她想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一些,找到网上的那种感觉。这样,也许他就不会伤害自己了。

“现在,你就不怕了?”他的口气里带着嘲讽的味道。

“当然……”

他嘿嘿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表情又渐渐僵死,继续木木地盯着前方,呈现出纸的表情。

潘萄小声问:“我们是去大高坡吗?”

“我们去小高坡。”

“你不是说小高坡是一片坟地吗?”

“错了,那片坟地叫大高坡。”

一次次被欺骗,被戏弄,被侮辱,潘萄突然恼怒了,她想跳车了!

“你停车!”她叫起来。

他根本不理潘萄,专心致志开车。

“你送我回家!”潘萄觉得没有任何希望了,她一边失控地喊叫,一边解那个安全带。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发现,那个安全带锁上了,根本打不开。它变成了捆绑她的绳索。

“你放开我!放开我!……”

在潘萄的喊叫中,车开进了一个大院。

伞问把车停好,转过头说:“我说过,我到网上就是为了找你。”

然后,他下了车,把大门锁了,那声音重重的:“哐当!”

潘萄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被诗情画意给害了。

接着,伞问走过来,为潘萄打开安全带,把她牵出来。

这个地方有点像旧时的大车店。一排平房,没有一个窗子亮灯。大院里很空旷。一阵阴风吹过来,潘萄打了个冷战。

伞问把车门关上,驾驶室里的灯却幽幽地亮着——这个熟悉的情景一下就打开了潘萄那惊恐的记忆。

“你见过它,是吗?”他在潘萄背后轻轻说。

他的声音有些异常。

潘萄慢慢转过身,魂“忽悠”一下就飞出了躯壳——他脸上的五官不见了,一张空白的脸近近地贴在潘萄的脸上。

他是一个二维的纸人。

潘萄的身子一下就轻了,在一股纸灰的气味中,她轻飘飘地晕了过去。

潘萄醒来时,四周没有一丝光亮。

她慢慢爬起来。

接着她就听见了一个黑暗的声音:“你认识潘萄吗?”

正是刚才突然没了五官的伞问。潘萄颤颤地说:“我就是潘萄啊。”

“我说银行的那个潘萄——噢,对了,她原来叫张浅。”

潘萄的心一抖:“认识。”

“现在,你跟她在一起。”

潘萄惊怵地四下看了看,一片黑暗。

这时候,晕过去反而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可是,潘萄却十分的清醒。她不知道这是天上还是地下,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张浅是死是活……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家。”

“你为什么不开灯?”

“有一个黑暗的秘密,我只能在黑暗中告诉你。”

“……秘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不知道……”

“不是我想杀你,是张浅想杀你。”

潘萄“忽悠”一下,好像从悬崖上跌了下来。她一下就品尝到了真正孤独的滋味。

是张浅给这个纸人施了妖术!是她要害死自己!

伞问在黑暗中叹口气,说:“当年,张浅并没有考上那所金融中等专科学校,是你考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一钻进潘萄的耳朵,她就知道是真话,根本用不着分析、判断、辨别。

天旋地转。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有一团厚重的阴影,时隐时现,现在,这团阴影陡然暴露在太阳下,竟是那样丑陋与狰狞!

伞问又说:“她的家长买通了一些人,最后,她拿着你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到了。她把你替换了。”

潘萄忘记了恐惧,满心愤怒!

她想起她经常做的那个梦: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银行里办公,窗明几净,阳光明媚……

原来,张浅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潘萄。

一次幽邃的阴谋,互换了两个人的未来!

可是,潘萄不明白,张浅怎么可能冒充自己去上学呢?

这中间藏着多少猫腻?

哪些人参与了这次阴谋?

班主任?中学校长?招生办的人?教育局的人?那个金融中等专科学校的校长?

“有一次,你去她的单位找她,她认为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她让我除掉你。”伞问继续说。

潘萄突然对着黑暗问了一句:“你是……纸人吗?”

“不是。”

“可是你的脸……”

“我家八辈都是唱戏的,那叫变脸。”

潘萄不相信。她怀疑他家八辈都是纸人。

伞问忽然想起了什么:“你门口的那个纸车纸人是张浅送的,那是一个巫师教给她的诅咒,据说,不出三天你就会死于车祸。可是,诅咒没有应验,张浅就只好让我杀死你了。”

接着,他的口气似乎一下就变得正常起来:“好了,真相大白了。”

灯亮了。

潘萄看见她置身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坐在一个宽大的白色沙发上。

宽大的落地窗帘也是白色的,静静地垂挂着,不知道它后面藏着什么。

墙角有一个很高的落地灯,一点都不亮。落地灯同样是白色的。

伞问坐在她对面,他的五官又回到了脸上。在灯光下,他有血有肉,果然不像纸人了。

他和潘萄之间是一个玻璃茶几,上面有一个精致的相框,照片上正是张浅,她微微地笑着——对潘萄来说,她的笑触目惊心。

地中间有个黑糊糊的洞口,好像通往地下……

“她,她在哪儿?”潘萄问道。

伞问指了指那个洞口,说:“她在地下室里睡着。”

“是她叫我来的?”

“不,是我叫你来的。”

潘萄马上意识到,既然他向自己挑破了所有的秘密,那么就一定没想让自己活着回去。

果然,伞问问道:“你怕死吗?”

他要动手了。

潘萄的骨头一下就酥软了,她带着哭腔说:“……大哥,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笑了,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蛋——潘萄在他的手指上又闻到了一股纸灰的味道。他温柔地说:“别着急,我下去给你铺床。”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了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背朝着潘萄,一步步地走下去。

他铺床干什么?

潘萄愣愣地看着他,急速猜想着自己今夜是失去贞洁还是失去性命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

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时候,伞问突然转过头来说:“你跑不了。”

终于,他下了地狱。

过了半天,也不见他钻出来,那个黑糊糊的洞口死寂无声……

那里面到底多深多大?

那里面到底什么样?

那里面到底有多少人?

潘萄想到了逃跑。可是,大院的门锁着,往哪跑呢?

她正犹豫着,一个人从那个洞口里露出了脑袋。

潘萄看过去,心里猛一哆嗦——是张浅。

她脸色苍白,行动缓慢,从那个洞口一步步走出来。

她穿着银行的制服,整整齐齐。只是,她的半个脑袋上都是血,已经凝固,看上去十分恐怖。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张浅!”潘萄低低叫了出来。

“不,我是潘萄。”她面无表情地更正道。潘萄又闻到了纸的味道。

“潘萄……其实……我……”

张浅慢慢地走到潘萄对面,坐下,探着脑袋看潘萄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了,我觉得没什么……看到你现在挺好的,我就觉得挺好的……我不会怪罪你……”

张浅很不信任地观察她的表情:“你说的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

她盯着潘萄的眼睛突然笑起来:“这样最好了。”

然后,她把笑一点点收敛了:“不过,你将永远呆在这个房子里,不能再回去了。”

潘萄又一哆嗦。

张浅伸出手,指了指那个黑糊糊的洞口:“今后,你就跟我一起住在这个地下室里。”

潘萄看看张浅,又看看那个洞口……

张浅盯着潘萄的眼睛,问道:“你好像不愿意?”

“愿意……”潘萄都快哭出来了。

张浅这才站起身,说:“好了,现在我就去给你铺床。”

她慢慢地走到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前,回过头来,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你一会儿就下来啊,我等你。”

她的身子越来越低,终于不见了。

潘萄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她颤颤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推开就往出跑。

她跑出来之后却呆住了——眼前还是刚才那个房间,白色落地窗帘,白色落地灯,白色沙发,黑糊糊的洞口……

她陷入了一场噩梦。

对面还有一扇门,她又冲了过去。

可是,跑出这扇门,仍然是刚才的房间……

她软软地靠在了墙上,两只腿不停地抖。她要崩溃了。

伞问从黑糊糊的洞口里走出来。

他看见了潘萄,笑了:“你不是在做梦,不信你掐掐大腿。我一共六间房子,都布置得一模一样。地下是通的。”

接着,他朝潘萄招招手:“床铺好了,你下来吧。”

潘萄死死地盯着他。

“下来呀!”

“你……是不是要杀我?”

“不是。”

“那你要干什么?”

“我想让你跟张浅做个伴。你下来。”

潘萄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六神无主地走过去。她无力抗拒。

伞问轻轻伸出手,扶着她走下去。

地下室里黑糊糊的。

潘萄顺着一个危险的木梯朝下走,走了很深很深,仍然没到底。她的心越来越暗淡,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去了……

伞问紧紧抓着她的手,根本无法挣脱。

她看不清这地下室里到底有多大,也看不清四周到底都有什么东西。她成了一个瞎子。

终于到了底。

伞问一边拉着她朝前走一边说:“我爱张浅,很爱很爱她,我愿意为她去杀人,去死。我以为她也爱我。后来我发现她暗地里跟几个男人勾勾搭搭,原来她是在利用我,根本没想嫁给我……”

终于,他停下了,静默了半晌,突然说:“到了。”

潘萄预感到不妙,像疯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朝那个木梯冲过去。

他几步就追上来,两只胳膊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把她拖了回来。

“放了我!”潘萄歇斯底里地喊起来:“张浅,求求你!——”

“她已经死了,我开车把她撞死了,她就躺在你脚下……”伞问死死搂着潘萄,一边说一边竟“呜呜”哭起来:“我对不起她!你必须在这里陪伴她!……”

潘萄大叫一声:“她没有死!”

“……你说什么?”

“刚才我看见她了!”

“在哪里?!”在黑暗中,说不清他是惊喜还是惊骇。

“她从地下室走出去了!”

伞问想了想,突然阴险地说:“你在吓唬我!”

“没有!——我还看见她的脑袋受伤了,有很多血!”

静默中,突然有人笑了一声。两个人都听见了。

“这个地下室里还有人吗?”潘萄惊惶地问。

“没有人啊……”伞问惊惶地答。

“那是谁在笑?”

“不知道……”

接着,伞问好像蹲下了身子,在地上摸起来,他一边摸一边说:“天,她的尸体不见了……”

黑暗中,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来:“伞问,你连潘萄都撞不死,能撞死我吗?”

话音未落,伞问就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扑通”一声,好像有人摔在了地上。

潘萄吓呆了。

听起来,伞问已经被杀了。

潘萄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知道张浅在什么方位,不知道她是怎样杀死了高大的伞问……

现在,黑暗中只剩下了两个潘萄。

实际上,这两个潘萄才是真正的仇人,而伞问只是搅进来的一个杀手而已。

潘萄转身就朝出口跑,结果却撞在了张浅的身上。

在黑暗中,张浅说:“我把你的床铺好了。”

张浅连杀两条人命,但是她并没有逃逸。

第二天,她穿着银行的制服,又来上班了——只是那制服上血迹斑斑。

警察来抓她的时候,她的眼里突然射出惊恐的光,死死搂住她平时坐的那把椅子不放手,狂乱地嚎叫起来……

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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