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镇的那条老街,总能给我绵长的回忆。不必说阳光下瘪嘴的老奶奶及掉了牙的老狗,倒贴的“福”字,踏平了的木门槛,半掩的木窗户,长满蘑菇与藓的灰墙和小瓦屋顶,让我至今不能忘怀,就是那些我并不很熟悉的人们,他们在小镇的家长里短、流言蜚语里,也早已成为我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比如,那个曾在老街租过一间小门面的裁缝美人。
第一次听见有关裁缝美人的事情,是关于她的死鬼丈夫的。小镇人没事总喜欢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闲扯,那一次谈到气功的有无,就谈起了他的丈夫。说有个马戏团来镇上表演,有表演气功的,脱了衣服躺在地上,胸口摆块大石头,鼓气,然后另一人拿个大铁锤砸石头,石头碎了,人没事。马戏团的人为了表现自己是真功夫,就想在观众里找个人上台砸石头,而她丈夫当时年轻,也是镇上混事的,就自己跑到台上去。他可能是故意还是怎么的,举起的铁锤迟迟不落下,待躺在地上表演的人开始收气了,他一锤子砸下去,石头碎了,练气功的人也差点被砸死在石头下。那人半天才颤巍巍爬起来,用两根手指捅了他一下。马戏团的人回去后就不行了,而她丈夫,不到一年也就去世了,被捅伤了肝。镇上人说这件事情,得出两点结论,一是气功是真有,大概是在一口气憋着的那会儿,二是做人要厚道,不能存心害人。
裁缝美人的丈夫去世时,她已有两个孩子了,都是男孩。为了养活孩子,她从下街的村里搬到了上街,重新操起缝纫这门手艺,她在那间门面里待了将近十年。小镇的女人们喜欢去她那里做衣服,说她那里式样好。
可渐渐人们就有意见了。做衣服总能剩一点布边布角,可以带回家纳鞋底什么的,而小裁缝总将布料克扣下来,帮她两个孩子拼一个书包或一件花衣服、花裤头之类。以后到她那里做衣服的人就少了。但也有不少人,觉得少了那点布头也没关系,家里已经够多了。再说,看小裁缝两个孩子穿着拼凑的花衣服在白杨镇的街上乱蹿,怪有意思的。两个孩子嘴都很甜,见人都喊,这让不少妇人对他们母子有好感。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美丽的小裁缝门前。小裁缝有多美?事隔多年我已记不清。只记得那个暑假,母亲要为我添套新衣服,带我到小裁缝那里。当小裁缝靠近我给我量腰围和裤腿时,我忽然浑身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种慌张和压迫,太强烈地冲击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个暑假我刚读完初三,之后很多年,我都觉得小裁缝非同一般。
那时镇上很多男人,有事没事总爱将眼睛盯向小裁缝的店铺,也少不了一些风流故事,比如几个老光棍在一起开玩笑,一个说你昨晚去敲小裁缝家门了吧,另一个说,我没那本事,敲不开人家的门,不比某人,看有人半下午去敲门,他半夜去敲门,结果吃了小裁缝一盆洗脚水,要敲门你也提早说嘛,然后大家哈哈大笑,算是过足了嘴瘾。
那时镇上的妇人们都说,小裁缝不早点跟个人,镇上的那些男人都像是猫抓了心,安不得身0又说,小裁缝年纪轻轻的,其实也想改嫁,可带着两个孩子,又都是男孩,没有一定家业的男人怕是养不起,有一定家业的男人,又为家业计,不肯自己的辛苦所得,最后落到那两个小崽子手里。
所以小裁缝一直和镇上开中巴车的老许头有来往,明里来暗里去,镇上人都知道。
开始那几年,白杨镇只有一条公路通往市区,也只有老许头的一辆巴车,能挣到不少钱,经常贴补小裁缝。那时小裁缝两个孩子还小,叫老许头大伯,叫得亲滴滴的,老许头心里甜蜜,给两个小崽子买了不少东西。
那时老许头开车回来,半下午的就买了东西往小裁缝家跑,两个小家伙还没放学,若店里没人,两人就会把门关起来。这大家都知道,人前不说,人后也谈论。
有些人有好奇心,喜欢询问小裁缝的两个孩子。来,吃糖,你大伯最近有没有去你家?买了什么好东西给你?那买什么东西给你妈了?
小孩子想吃糖,人又小,就什么话都说,大人听了就窃窃私笑或哈哈大笑。
还有人使坏,当着小孩子的面说,两个傻孩子,你吃他一块糖,他就要吃你妈一块肉,他早晚把你妈拐跑了,来,我教你,下次你大伯到你家,你就跟着你妈,哪里也别去……
两个孩子在蜚短流长中,渐渐懂事了,别人再也问不到他们的话。
再后来,两个孩子更大了,却不好好读书,只知道守在小裁缝身边,不让老许头近小裁缝的身。老许头要亲近小裁缝也可以,要先过两个小崽子的关。
这种状况维持了很久,白杨镇人一边感叹着,一边欣赏着。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后来白杨镇新修了公路,老许头的车也旧了,过路车子又多,生意大不如前。
一个落雨的秋天的黄昏,老许头喝醉了酒,去找小裁缝,被小裁缝两个儿子从屋里直接架到了雨中。老许头站在秋雨里大骂,说你们两个小畜生,这么对老子,枉费老子当年一片心,当年就该想个法子把你这号东西解决掉,明里暗里把你两个养这么大,结果老子老了,倒被你们骑在头上,你别欺负老子人老了,老子还认得那么几个人,当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找几个人,废了你两个……
老许头的骂声,在那个飘雨的黄昏,听起来那么悲怆……
两个小崽子气昏了头,觉得老许头太过分,就一起去揍老许头,一开始还能听见老许头的杀猪似的干嚎,后来就听不见老许头的声音,只听见雨水声中,老许头被捶、被踢、倒地的声音……
我杀了你们两个鬼!两个丧天良的!呜呜……小裁缝举着一把菜刀,披头散发地从屋里冲到雨中,冲到她两个儿子面前。
两个儿子听到小裁缝的尖叫,都停了下来,见她高举的菜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惊得一动不敢动。
小裁缝也举着菜刀,一动不动。
忽然,小裁缝脸上现出一股巨大的悲痛,菜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秋雨中溅出一朵艳丽的血花,菜刀在泥土中站立着倒下了,同时落地的还有半片人的手掌,四根手指连在一起。小裁缝砍了自己的左手……
这件事情惊动了派出所,小裁缝的两个儿子都进去了。等他们出来时,找遍整个白杨镇,都再也找不到小裁缝和老许头了。
据说第二年春天,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老许头开着他那辆破中巴,把裁缝美人从白杨镇带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私奔了!有人说是去了桂林,也有人说在无锡看到过那辆破车,只是天下的破车都一个模样,天下这么大,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呢?
如今裁缝美人消失于白杨镇已经很多年。白杨镇人还偶尔会想起她和她的断手,她恐怕和白杨镇在太阳下晒太阳的瘪嘴老奶奶一样苍老了吧?只是不知道老许头可还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