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的动作和意识已基本重叠了。也就是说:他虽还在拼着最后一点点力气,想把自己的躯体向那洞口挪挪,但事实上,他的四肢已经完全不听从大脑的指挥了。
这个洞口他垂涎可不止一日两日了。一有空他就背个草篓到那儿去转悠,那座古墓边都快被他踩出一条小路了。实话说,墓保护得相当好。正因为如此,对他的诱惑才大了。啊,谁知道它下面又埋了几个铜壶锡罐啊。
不知不觉,他干这件事儿也有半年多了。他不这么缺德,她的雪花膏花布衫还有那些好吃的糖果饼干又从哪儿来呀?第一次干这勾当,他当然不是有意的。那天,他一个人在沟边刨土,不知怎么就滚出一个毛茸茸的绿碟来。细看才知:那竟是块值钱的铜啊!他敢吭气?就偷偷卖了——当然是砸碎卖了……他这才发觉:原来村子四周那些个大大小小的土疙瘩是如此的可爱呀。不过,这次,他可绝对是最后一次干这种有损阴骘的事了。
在秋家村,他也算是个很灵透的人了。所以没几天,也就把那套老鼠打洞的本事学会了。怕什么,只要避过村里人,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以他的经验,这应该是一个规模相当可以的古墓。那阴暗潮湿而漫长的墓道把他的想法证实了。这正是他希望的。莫非黑暗也会在地下结块凝固,要不怎会如此的黏稠厚重,把手电光都挤压得像根飘忽的丝绳。他不敢喘气,也喘不出来气。感觉上,他就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直到进入那个大墓室的一霎,他才透出了一口气……
啊!果然什么都有:盆盆罐罐的谁知道都是些啥玩意。他会贪?当然不会。拣个大点的,总应该吧。其实他忘了,他打的那个洞口太小,他拿的那个大家伙是根本出不去的。但谁又能把事情考虑得那么周全呢。走吧,事不宜迟……何况他的胸闷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才挪了几步,怎么就轰一声倒塌在地上了。是手里拿的那个铜家伙太重了?不过他也不至于那么虚弱呀。
其实,他已隐隐感觉到了:这墓是沙子填的0现在趁早空着手去刨,也许还能抠出条生路。但,不就是牙长那么一截子路嘛。而一旦挣扎到洞口,吸上一口土气,不又没事了。
挣扎了半晌,却还是在原地,手电光无意中却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原来是一副死人的骨架把他的腿脚绊住了。那骨架在泥土里半掩着,看发髻,和电视里演的那个阮小二梳得竟是一模一样的……一旁不远处,也放了个铜罐子——竟和他手中的那个是一样的。
我还怕这个?他想。
有一瞬间,他的确产生了要把手里东西扔掉的念头。但他的胳膊却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不听使唤。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相信自己几秒钟后会爬不到地面;再说,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呀!过了这个坎儿,他可就金盆洗手了啊!
他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梦境里。他躺的那个软绵绵的地方正是她的怀抱。他就要去了,她咋放得下心。他却固执地说:“哥这回出来一定给你扯三件花布衫……”她说:“哥我不要花布衫,只要你的心。”他说:“哥啥舍不得给你?哥就是累死也心甘……”她可不愿听到那个晦气的字,就用手把他的嘴堵住了。难道说这次他真的……真的……一语成谶了?
他已经很虚弱了。但这一挣扎,还真向前爬了有两锄把长。她的笑脸正在洞口召唤着他。他得赶快去。要不她哭了怎么办?但,却又爬不动了。
他得爬呀。无论如何得爬呀。但他动作的幅度却还是一次次变小了。最后竟变成在原地的扑腾了——其实他并不是在水中呀。他在那里长时间扑腾的结果,就是把泥土刨了一个坑。还刨出来一副死人骨头。不过,这次刨出来的,大概是位大清国子民吧,因为他的骷髅上有根大辫子……当然,离骷髅不远,还有个大大的铜鼎……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轻捷的鸟儿正翩翩向洞口飞翔着。实际上他的腿脚差不多已经安静得像块逐渐风干的泥巴了。到后来,他便真像尊雕塑似的凝固在了那儿:他的指尖像一株株渴望光明的幼芽似的向洞口伸展着,脚却仍被一个锈鼎绊着——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几乎与他身后和身下的这几位哥们儿一模一样。
那洞口后来不知是被几个顽童还是几只野狐抑或是哪个“爱社如家”的老汉掩埋了,就没人知道了。虽说那里地势低了点,雨水却聚得多,草便长得更高更茂盛了……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