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灯燃起,锣鼓响过,九岁红一身洁白来到了戏台的中央。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确实不假。只见雪亮的汽灯光下,九岁红装扮的白娘子粉面含春,眼波流动,着实动人。九岁红纤指一抬,尚未出声,台下就是一片叫好声。
三和班在婆城一炮打响,靠的就是川剧资阳河流派的名旦九岁红。
一出《白娘子》还未演到一半,九岁红就停了五次场,罗三爷要上台来挂红。婆城挂红的规矩,一条红绸带就是10个大洋,罗三爷半出戏送了十条红绸,就是一百个大洋,也只有掌红吃黑敢于生吃铁秤砣的罗三爷才有这样的排场。
红绸翻飞,鼓声连连,舞台下更是热闹。周传心里有些慌乱,这世上只有川剧的小青一角是由男人装扮的,周传虽不是第一次上台,但是这样的场面却是从未见过。
戏演到了小青在断桥上对许仙的三追三赶,周传左手握剑,转过身去,再回过脸来,场子里一片哗然。按照戏本在三次转身中,许仙应该用银粉、黑粉、金粉分别让脸变色,以表示自己的心情,现在周传成了阴阳脸,不但没有用银粉把面孔涂遍,脸上反而涂了半脸的金粉。
刚点了炮仗,准备挂红的罗三爷把手里折扇一合,哈哈大笑,罚戏三天0
罚戏事小,就是全班人马白唱三天而已。班头的脸却涨成了猪肝色,一到码头上拜见这罗三爷,他的眼珠子就落在九岁红身上滚不动,现在一看九岁红的戏分,哪里还会有好的心思,他是要抽戏班的柱子啊。
班头劈脸给了周传一个嘴巴,骂道:“日你娘的,你的戏是师娘教的!”
满堂寂静,望着周传的汗珠砸得地咚咚响,九岁红吹了吹水烟壶的烟雾,把水烟壶轻轻一放,对班主说,我去罗三爷家唱堂会。然后扭着柳条腰走了出去。
周传在城隍庙边上撵上九岁红,这些年台上台下做得久了,便像夫妻样的熟悉。周传说:“咱们另投个班吧。”
九岁红莞尔一笑:“就你那点能耐也可以养活我?别处没有罗三爷,可是有张三爷、李三爷啊。”
周传急了:“可是,可是……”
“就你?别以为大家一起睡过,就是什么了。你还不懂啥是戏子啊?”九岁红脸上温和的笑容一收,走了。
周传站在路边,脸色涨得像糊满鲜血的纸,紧跟着冷风一吹,变成了绿色,再后来竟然由青转白,面如死灰。
九岁红投进了罗三爷的大房子里。
三天,周传饭不吃,觉不睡,话不说,人也活脱脱换了个形出来。
罚戏还得演下去。按照这罚戏的规矩,哪里跌到哪里找回来。第三天晚上,罗三爷要来看戏,九岁红陪在旁边,周传只得选了一出《活捉子都》,去把变丢了的脸找回来。班主的脸黑得出水,看见周传在全身打抖,顾不得手上还有一手的化妆底油,顺手抡了周传一个耳光,骂道:“你狗日的倒是快点把神醒过来啊!”
周传被一巴掌扇倒在地上,慢慢爬起来,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有五指灰尘印记,心中灵机一动,马上用手指从灯壶里沾了些灯油画在脸上,然后对着桌上的积灰猛吹了一口气,再一看镜子,果然有一个指印。
周传来到台上,手中酒杯里盛着金粉,随着唱词他闭住眼对着酒杯做出一饮而尽的样子,却借机猛吹了一口气。酒杯放下,原来蜡黄色的脸色顿时一片金红,真像服毒后的样子,那金色里还有个清晰的官印,场子里顿时一静,然后爆发出阵阵欢呼。罗三爷也傻了。
虽然罚戏过关,九岁红还在罗三爷家里待了两天方被扶回来,又养了一阵子,才又重新登台。
不过,周传从此不再与九岁红配戏,更不唱《白蛇传》。
周传迷上了变脸。川戏这变脸变色的技巧,全在手法快,动作巧,可是不论是手藏色粉,揩,抹,画,这一张脸上总不能一连几次变色。变脸成了压在周传身上的一块巨石。周传后来干脆离开了三和班,去四处寻师访友去了。
当九岁红做了班头,带着三和班又来婆城的时候,周传来了,要求挂单演一出戏。九岁红嫣然一笑:“跑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师兄你要露哪出绝活啊?”
“《白蛇传·水漫金山》。”
九岁红心下一叹,这么多年,还没有从那出戏里面出来啊。偏偏还挑了个要变九次脸色的九转钵童。
锣鼓敲过,舞台上人来人往。九岁红闭着眼听着舞台上的动静,越听心里越毛。场子下虽然不是乱哄哄一片,可总有些嗡嗡的声音。这就意味着戏台上没有出现镇得住台下的戏场。那要是镇住了就应该是叫好声一片,掌声如雷。
九岁红突然觉得前台一静,乐曲声中,九岁红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怦怦直响。
九岁红马上睁开眼一看,舞台上周传扮演法海的帮凶九转钵童正在往台下巡视,她张着嘴,没有想到周传的脸孔竟然泛着苦胆汁一样的绿光。
周传一点一点慢慢将头往后转,直到看不见观众,再猛然把脸转向台下,一张脸竟然在刹那之间变成了血色一样鲜红。台下立即响起了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周传又再次慢慢转过头去,再猛地一回头,脸色竟然又变成了比染料还要深的湖蓝色,台下顿时响起掌声一阵,不少的人站了起来。周传连续变了八次脸色,一次比一次更快,一次比一次更绝。到最后,周传的脸上竟然是干干净净的,什么颜色都没有了。谢幕完毕,周传突然想起,自己演的九转钵童变脸完了应该还有段唱腔,怎么却忘了,其实那唱腔很简单,就是两个字:“难啊……”
和着满脸的冷汗,周传全身剧烈地抖了起来。
可是,可是台下还是掌声如潮。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