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地点:
1、地球纪年公元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6秒,在中国河北唐山发生了一场7.8级地震。它是地球有史以来破坏最为惨烈的一次地震。是时,中国正处于一种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社会癔症中,中国政府虽然尽全力进行了抢救,却愚蠢地拒绝国外援助,这个决定加剧了灾难的份量。
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数为24万,重伤16万。它给所有受难者留下了抹不掉的心理创伤。一些患者甚至终生不敢走进黑暗,因为只要被黑暗笼罩,他们就立即掉回到当时的场景:被深埋在建筑物的残骸中,长达十几天的绝对的黑暗,绝望与期盼——这种折磨多少年后还能令他们窒息。
在这场灾难中也产生了一些惨烈壮美的故事,而其中最强劲的主旋律是母爱,是母爱与死亡的交织。
2、地球纪年公元2071年7月12日凌晨3时28分47秒,美国旧金山发生了一场更为惨烈的8级地震。旧金山与唐山虽然远隔万里,但都处于地球的环太平洋地震带上。从上帝的角度来看,旧金山地震可以说是唐山地震在一个世纪后的回波。
是时,地球文明已经高度发达,但比起大自然的发威来说,文明的力量毕竟是太弱小了。在一声巨响中,美仑美奂的旧金山连同它所有高科技的内涵都被轻轻抹去。美国和世界各地的抢险机械从城市四周向中心艰难地推进。一直到12天后他们才到达市中心,从瓦砾堆中救出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观察记录:
唐山第一天(1976年7月28日)
李山妮醒来时是3点左右,不过她本人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因为家里没表。山妮一年前随新婚丈夫来到唐山,还没来得及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她卖过菜,拣过煤核,不久就怀孕生孩子,把找工作的事耽误下来。丈夫刘冲是采煤工,收入比一般工人高,按说家里买得起一只小闹钟,但山妮在农村过惯了苦日子,她不让买闹钟,她说我保证不耽误你上班就行。确实,不管男人是白班还是夜班,山妮总能按时醒来为男人作饭。
这会儿山妮是被奶水憋醒的,醒来时发现奶“惊”了,把土布衬衫的前襟浸湿了好大一片,屋里弥漫着浓浓的奶香。床上,男人那边空着,他今天上夜班。孩子那边也空着,他是放在小床上。山妮揉揉眼坐起来,趿上鞋子,在微光中向孩子摸过去。
他们住的是煤矿的单身宿舍,同屋的小司和大张很讲义气,出去找了个窝,把房子腾出来给小俩口作新房。不过那俩人的衣箱杂物不能搬走,还堆在屋里,所以房内很挤。再加上儿子的小床,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在这之前,8个月的儿子小狗剩一直和爹妈睡一张床,但前些天矿上出了一件事,那也是一对小俩口,生了一个胖小子,刚刚两个月。有一天晚上胖小子在哭,当妈的太乏了,仍在唿唿大睡。同屋的婆婆把她喊醒,说,喂孩子吃几口吧。当妈的迷迷煳煳把奶头塞到儿子嘴里,又睡着了。第二天发现儿子已浑身冰凉,是被奶子堵住口鼻闷死的!婆婆哭着说:都怪我呀,都怪我呀,我不该喊她喂奶,要是她自己被儿子闹醒,说不定不会出事呀。当妈的更是唿天抢地,几乎神经失常。刘冲听说这件事后,赶紧从矿上找了些木头,拼拼凑凑地钉了一张小床。山妮对此不以为然,说我才不会闷着孩子哩,那样的傻妈能有几个?你放心吧,有儿子在旁边,我睡着了也睁着眼。但男人说,还是保险一点好。“再说,”他嘻皮笑脸地说,“把大床腾空了,咱俩干事也方便嘛。你生儿子这几个月把我憋坏了。”
凌晨3点,按说正是凉气下来的时候,但屋子里很闷,闷得有些邪性。山妮下床后先摸到水缸边,舀一瓢凉水咕咕咚咚灌进肚里,然后摸到小床边。小狗剩原来已经醒了,没有哭闹,扎手舞脚地自个儿在玩。在凌晨的微光里,他的眼白显得分外的白,瞳仁显得分外的黑。他看见妈妈的面孔出现在上方,便迫不及待地漾出一波笑容,伸出双手,嘴里咿咿唔唔地说着。
看着儿子的笑,山妮立时感到一股热流,一波快感,一阵震撼。她对男人说过,小狗剩只要冲她一笑,就把她的魂给勾走啦。她简直不知道该咋亲狗剩,恨不能把胸脯撕开,把小狗剩贴在心尖尖上。男人说,这是当妈的天性嘛。实际上他对儿子也是亲不够,晚上下班回来,再累也要先逗逗孩子,用一头硬发去顶儿子的小肚肚,顶得儿子格格格地笑。有时孩子睡了,他也非要把孩子逗醒,陪他咿唔一会儿。刘家三代单传,把这棵独苗看得很重。“狗剩”这个名字是远在河南乡下的爷爷给起的,为的是用一个贱名给孩子压灾。
山妮抱起儿子光滑温润的小身体,回到大床上,半斜着身子,把奶头塞到儿子嘴里。儿子国嘟国嘟地吞咽着,立时,一阵麻酥酥的快感从她的奶头呈放射状射向体内,胳肢窝下的一根血管发困发胀,甚至胯下的输卵管也在勃勃跳动。儿子黑漆漆的双瞳安静地望着她,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摩娑着妈妈的另一只奶子,这种抚摸同样让她心醉。
这只奶子吃空了,山妮侧过身子,把另一只奶头塞进去。但狗剩摇着头表示拒绝,再塞进去,他又吐出来。山妮知道儿子吃饱了,她的奶水极足,狗剩向来吃不完。男人半是夸奖半是揶揄地说她简直是一头澳大利亚奶牛。山妮不知道澳大利亚奶牛是什么样子,但她为自己的奶子自豪。没有奶水的女人还能算是女人?山妮在家乡时,不大听说哪个婆娘没奶水,但城里的女人不知道咋啦,十个倒有五六个奶水不足,家家得去买炼乳和奶粉。眼下这些东西紧俏,没奶的娃儿妈们作了多少难!刘冲自得地说,老天爷不饿穷家雀,知道咱家没钱,就让咱娶个奶水足的女人。山妮也得意哩,上街时,比比那些奶子干瘪的女人,再看看自己坚挺饱满的大奶子,心里觉得很畅意,很自豪。
第二只奶子也惊了,山妮拿来一只大碗,放在窗台上,把奶水挤进去。一股乳白的奶箭嗖嗖地射进去,大碗很快就满了。奶汁打着漩,表面上浮着嫩黄色的油点,屋里弥漫着更重的奶香。这些奶水不是喂儿子的,因为等儿子肚子变空,山妮的奶水又满了。这是让男人喝的,有时刘冲干脆直接咂她的奶,山妮说是“喂了小儿喂大儿”,几个月下来,连刘冲也吃得肉唿唿水凌凌的。
儿子的瞌睡劲儿上来了,眼神开始迷离,嘴里依然在咿唔着。山妮轻轻拍着她,哼着自己编的儿歌:“吃奶奶,睡瞌瞌,睡到明儿长大个……”她在微光中不厌其烦地端祥着她,轻轻捻着他光滑柔嫩的小耳垂,小指头,鼓鼓的小屁股,翘翘的小鸡鸡。她想:老天爷呀,我咋这么喜欢我的小狗剩哩,成天亲也亲不够,摸也摸不够,一会儿不见儿子心里就慌得不行。儿子是妈身上一块肉,儿子在妈身上怀胎十月,从一颗小卵子一天天长大,在娘肚里就是个调皮鬼,常常用小拳头小脚掌顶着妈妈的肚皮——
儿子已经睡熟了,她想把儿子送到小床上,不过他的笑模样山妮还没看够哩,她痴痴呆呆地盯着儿子娇憨的睡相,看着他因闭着眼显得很长的眼缝,盯着她湿润的常常扯动的小嘴唇,瞅着他在梦中绽出的浅笑。随后,睡意也慢慢爬上山妮的眼皮。那时,她不知道脚下的岩层正积聚着应力,准备把一场泼天灾祸降临到这些无辜的、贫穷的、幸福的、悲伤的百姓头上。
大自然是残忍的,不过它已经以足够的征象作了警告。地震前一天,唐山到处有反常的自然现象:成群的蜻蜓落到树上不动,鱼儿在水面上头朝下尾朝上地打旋,水井里的水面忽升忽降,住宅的老鼠成群结队地往外跑——可惜,当时没人读懂这些大自然的警示。
3时42分56秒,山妮刚刚朦胧入睡,唐山大地忽然发怒。夜空中闪过一道强光,地面剧烈抖动。山妮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象是被放在簸箕中猛烈地簸着,然后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向一个无底深渊跌落——她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浓重的黑暗压着她,挤着她,使她窒息。她转动头颅,在黑暗中找到一个缺口,那是一个三角形的小洞,洞里依稀可以看见夏夜的星空。她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借着小洞中透进的星光,她看见自己的住房已彻底坍塌,水泥楼板和倾斜的墙壁横七竖八地搭在一起,而她就卡在这个狭窄的三角形的空间中。
儿子!这是她头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正搭成拱形,儿子在拱形的掩护下安然无恙,甚至没有被惊醒。刚才,在灾难来临时,她凭着母性的本能敏捷地作出反应,保护了自己的儿子。
既然儿子无恙,她的心就踏实了一大半。男人!这是她的第二个念头,男人不在家,不能用他宽阔的后背为她抵御灾难。男人正在几千米的地下采煤,他现在咋样?山妮知道是发生了地震,很厉害的地震。那么,男人的坑道会不会倒塌?男人会不会埋在棺材似的黑暗中?
她的鼻孔一酸,哇地哭出声,泪水凶猛地往外流。不过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抱着狗剩从塌房中钻出去。她抹去眼泪,想爬起来,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下半身没有了知觉。她努力曲着身子,用手向下摸,腿脚还在,但被牢牢压在一块水泥板下。她用力挣扎,想把腿脚抽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眼前一黑,她几乎晕过去。她这才知道,腿部什么地方一定是骨折了,被倒塌的重物砸断了。更糟糕的是,重物还压在腿上,使她无法行动。
巨大的恐惧像一堵慢慢倒塌的墙,把她的希望一点点挤出来。她绝望地唿喊着:救命啊,救救我的儿子!来人哪!没有回音。应对她的是无声的黑暗。没有汽车的行驶声,没有远处隆隆的机器声,没有遥远的婴儿的夜哭。山妮不知道唐山已经成了一座死城。她惊惧地屏息静听,隐约听见远处有微弱的唿救声,唿救声时断时续,最后慢慢消失。
此后,在被困地下的七天七夜里,山妮一直不了解灾难的全貌。她不知道城市的房屋几乎被夷平,唐山在人类地图上被抹去了,和外界断绝了所有的信息往来。200公里外的北京感受到了地震的余威,但当时不知道震中在哪里。直到唐山一位幸存者截了一辆汽车,一直开到中南海报告了这儿的灾情,中央政府才开始组织救援。山妮不知道这些,但她已经感受了灾难的份量。她想,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指望别人的救援了,她只有自己想办法,保住狗剩的性命。
想到这儿,她浑身一激灵,忙伸手再摸摸儿子,她害怕摸到一个冰凉僵硬的身体。不,没事儿,儿子身上热唿唿的,还在醺醺入睡。她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生怕死神把他夺走。
时光在死寂中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走过。在随后的两个时辰里,山妮又作了几次努力,想把下半身从水泥板下抽出来,但没能成功。在她最后一次努力中,一阵剧疼使她晕厥过去。醒来后她痛苦地叹息着,不得不放弃了自救的努力。她已感觉出自己的骨盆和腿骨都被压断了。
从三角形小洞中射进来的天光逐渐变亮,使她看清了她所处的三角形狭小空间。但天光放亮后,城市并没有随之醒来,没有嘈杂喧闹的声音,笼罩天地的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儿子醒了,响亮地啼哭着,告诉妈妈他饿了。山妮忙把奶头塞到儿子嘴里,这时她想到儿子的小床,欠身看看,小床已被楼板压碎了。山妮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昨晚没把儿子放到小床上。
但她没有听见儿子国嘟国嘟的吞咽声。狗剩用力吮吸了一会儿,没有吸到奶水,便恼怒地吐出奶头,大声啼哭着。山妮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忙用手按按自己的奶子,两只奶子都软塌塌的,不是奶汁充盈后的饱胀和坚挺。她回奶了,因灾难带来的恐惧使她的奶汁断流了!曾经源源不绝、取之不尽的奶水断流了!
偏偏是最需要奶水的时候!
她慌慌张张地抽出这只奶头,把另一只塞进去。不,也没有奶水。儿子气恼地吐出奶头,哭声开始带有焦灼和怒意。山妮忘记了骨盆和腿部的剧疼,手忙脚乱地揉着空空的乳房,想挤出一点点库存的残余,但没有一点儿效用。
狗剩儿的哭声更尖利了,他不知道眼下的处境,不知道母亲的艰难。他只知道肚子饿了妈妈就得给奶吃,而妈妈的奶水从来没有匮乏过。所以,他的哭声仍然理直气壮。山妮内疚地、慌张地把空奶头反复塞进儿子嘴里,盼着他能把奶水吮吸出来,一次,又一次,她终于绝望了,也象儿子那样嚎啕大哭起来。
儿子哭乏了,声音哭哑了,噙着妈妈的空奶头入睡。山妮泪眼模煳地望着四周,望着三角形的棺材,真正感到了恐惧。难道母子两人真的要死在这口活棺材中么?眼下的处境是彻底无望的,不能动弹,没有食物,没有水,也没有奶水,只有等死。
可是不行!她一定要让狗剩活下去!要让狗剩延续刘家的香火。虽然她一直不敢想象男人的死亡,但理智告诉他,刘冲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很小,他们在几千米深的地下,更容易受到地震的危害。如果男人没死,这当儿他应该已经回来,在倒塌的的楼房四周寻找着,大声喊着:山妮!狗剩!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又使她晕过去。
旧金山第一天(2071年7月12日)
同居的劳拉今天出去了,只余下珊妮·刘在家。她们是一对稳固的同性恋伙伴,但劳拉与珊妮有所不同,劳拉还不能完全抛弃男人的温存。所以,每隔一个月,劳拉就要出去找补一次,按她自嘲的说法,这是可恶的“返祖现象”。
珊妮今年30岁,是一位成功的自由撰稿人。她和劳拉住在旧金山**大街一幢大楼的底层公寓里。如果打开窗户采用自然通风,大街上的汽车噪音就源远流长地淌进来。珊妮和劳拉已经决定到郊区买一幢房子,带着女儿一同迁过去。
夜里1点,她完成了一篇专栏文章,是分析“性爱”与“生育目的”脱离之后所衍生的各种社会现象。哲学博士珊妮·刘的专栏文章思维缜密,眼光独到和超前,分析尖锐深刻,很受读者的欢迎。今天的文章写得也很满意。
关上电脑,她还没有睡意,想浏览一两篇经典名作。她躺在拟形按摩床上,戴上阅读镜,各种作品类目闪现在镜片上。她随意点了一篇,是英国著名科幻作家克拉克的一个短篇:“神的食物”。小说很短,几分钟就浏览完了。写的是一家食品公司状告另一家“三翼机食品公司”。后者完全用人工的方法,从空气、水、石灰石、硫、磷及别的物质中合成了天下最美味的食品,把其它公司都逼到了破产的边缘。被告的行为丝毫不违犯法律,只是带来了道德上的尴尬。因为这种美味的、令全人类都倾倒的食品,其化学构成完全等同于——人肉。
珊妮闭上眼睛,会意地微笑着,为克拉克在100年前的超前思维所叹服。他能从一件小事中展示出人类道德大厦上深刻的裂缝。的确,科技的进步在无声无息地撼动着道德大厦的根基,这不奇怪。道德本身就是流动的,是建基于不同的物质基础上的。史前的食人族社会中,“吃人肉”是道德的;其后的文明社会中,“吃人肉”成了千夫所指的恶行。为什么是恶行?其实从没人去论述这个问题,它只是文明社会中自然形成的一条公理而已。不过,在后文明时代,对“吃人肉”的憎恶实际上慢慢软化了。完全人造的人肉为什么不能吃?但如果人造的人肉能吃,与之化学组成完全相同的真的人肉为什么不能吃?
当然,没有人真的去这样做。但至少说,道德上的是非界限已被悄悄腐蚀了。
婴儿室里传来小玛丽的哭声,珊妮没有动。玛丽是由机器人保姆进行全方位的护理,在她啼哭5分钟后——婴儿的哭也是必要的健身活动——奶嘴就会自动送进嘴里。珊妮又点了一篇小说看下去,几分钟后,小玛丽的哭声果然停止了。
凌晨两点,珊妮觉得困了,准备睡觉。睡前她到婴儿室看看小玛丽。婴儿床旁,另一位珊妮正弯腰逗弄着孩子。当然这是假的,是一个激光全息的虚像。因为每天珊妮和女儿相处的时间太少,为了建立起孩子对母亲的“印刻效应”,机器人保姆会随时播放这些录像。珊妮进屋后,激光全息像自动消失了,小玛丽立即把目光聚焦在真珊妮的面孔上,漾起甜甜的笑容,向她伸出双手。珊妮高兴地想,莫非8个月的女儿已经能辨认出真假人像的区别?
她把女儿抱起来,玛丽咿唔着,伸出小手拨弄她的耳垂,她的小手柔滑而温暖。珊妮亲亲她的小嘴,女儿格格地笑起来。女儿,这是一个借用的称谓。玛丽是克隆人,使用珊妮的细胞核,劳拉的空卵泡和一具人造子宫。玛丽长得极像珊妮,当然不可能不像,她俩实际上是一对同卵孪生姊妹。珊妮有时想,尽管玛丽不是她生的,没有在她体内怀胎十月,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由血缘关系所带来的亲情——这种天然联系几乎已被高科技破坏殆尽——还是存在的。比较而言,仅贡献了一只空卵泡的劳拉,对小玛丽的感情就远逊于珊妮。劳拉几乎不到婴儿室来,她的生活内容从不包括玛丽。珊妮能理解这一点,没有为此责怪过劳拉。
珊妮有50%的中国血统,小玛丽自然也是如此。微黄的皮肤,黑发,黑眼珠。她的两只眼睛特别漂亮,就像嵌在天幕上的黑钻石。珊妮抱着她悠了一会儿,女儿还无睡意,两眼圆圆地盯着她,时时绽出微笑。珊妮不想再等了,便把女儿放到育婴床上,交还给机器人保姆。她同女儿吻别时,女儿的小手无意中抓到了她的头发,抓得紧紧地不松手。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珊妮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她又在婴儿床前多停了几分钟。
正是这几分钟救了她的命。当她准备离去时,忽然天摇地动,房屋剧烈地翻滚,到处是卡卡查查的巨响。珊妮立即想到了两个字:地震。她脑中闪过不久前看过的一则报道,说旧金山地震带岩石应力有轻微的异常,专家估计可能有小震发生。她想立即逃向室外,但在剧烈颠簸的地板上,两腿根本不听使唤。随后她重重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她从昏迷中醒来,在半昏半醒的神思中,她一下子想起了1976年的中国唐山地震。她的爷爷那时刚刚8个月,是地震中的幸存者。谁能料到爷爷的噩运100年后又在孙女身上重演?她睁开眼,发觉屋里断电了,电灯、电脑、空调和机器人保姆都失去了活力,变成一堆死物。墙壁上的长效萤光涂料照出一个七歪八斜的屋子的架构。窗外是一片黑暗,绝对的黑暗,那恐怕不是断电造成的,断电后也有星光烁的夜空啊。她马上想到,自己是被埋到大楼坍塌所造成的废墟里了。一个深埋在废墟里的单人牢笼,没有任何人声或其它声音。旧金山变成了一座死城,从外面的死寂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震,这次地震的破坏相当严重。
她突然想起女儿,便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借着绿色的萤光在屋内寻找。也许是听见了她的动静,她的女儿开始哭起来。女儿没死!从她沙哑的声音看,在珊妮昏迷时,她已经哭了很久。珊妮循声过去,见女儿安然无恙地躺在婴儿床内。她抱起女儿想离开这里,但门已严重变形,根本打不开。她把女儿放回床上,用力踹破门扇,但她失望了。门外被塞得严严实实,全部是折裂的楼板和扭曲的金属构件,向外的通路被完全堵塞了。
珊妮回到婴儿床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无疑,她们已经被深埋在废墟里,无法自救,只能等待外部的救援人员了。而且,从破坏的程度看,救援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内到达,救援队伍必须先恢复起码的交通和水电供应,然后才能组织起对幸存者的抢救。她估计,自己和女儿很可能在地下被困7-10天。
她们怎么熬过这地狱般的7-10天啊。
她看过一些统计资料,说完全绝食时人活不过7天,完全断绝饮水活不过5天,断绝氧气则活不过5分钟。最后一个问题不要紧,虽然被深埋在地下,但废墟空隙里的空气足够她们唿吸了。现在关键的是水和食物。
她努力扩大了门扇上的破洞,想到厨房里找点吃的,但她的希望很快破灭了。外面的堵塞非常严重,连厨房也没法进入,那些巨大的水泥楼板即使是参孙也无能为力。她想,多亏刚才女儿留她多停了一会儿,否则此刻她已变成一个肉团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对女儿产生了巨大的感激之情。
女儿感受到妈妈的存在,放心地等待着。珊妮打量着女儿的面容,焦灼地想: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毫无办法可想。她能活动的只是10平方米的小空间,没有水,没有食物,她必须正视这一点。珊妮叹口气,在婴儿床旁的地下为自己收拾了一块地方,和衣躺下去。从现在起,她只能尽量减少活动,减少体内能量消耗,等待外部救援的到来。
她很想静下来进入睡眠,却无法办到。死亡的威胁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可能很快来一次余震,把她和女儿彻底埋葬。即使没有余震,她们能否重见天日也是未知之数。她在地上辗转反侧,头顶上的女儿哭起来,她看看表,是凌晨4点。女儿的哭声很舒缓,不急不燥。她不了解环境的凶险,她只是以哭声通知机器人保姆把奶嘴递过来。
但这次她的哭声没唤来奶嘴,失去电力的机器人保姆已经成了一堆塑料和金属。小玛丽发怒了,哭声提高了分贝值。珊妮只好起身,把玛丽抱在怀里。玛丽立即停止哭泣,等待着奶嘴或乳房。但是没有。没有经历过怀孕的珊妮有一双坚挺的处女的乳房,但其中并没有充盈的奶水。她甚至没有撩开衣服,让女儿吮吮空奶头。她知道吮也无用,再说……她也不习惯让孩子吮吸奶头。
小玛丽真正发怒了,哭得像头小豹子,小手小脚使劲踢蹬,声音嘶哑。珊妮无奈地耸耸肩,把玛丽放回婴儿床上,自己又躺到地下。8个月的婴儿在完全绝食的情况下能坚持多久?她应该像自己一样不语不动,尽量节约能量。可是,你怎么能让8个月的婴儿懂得这一点?她真是爱莫能助啊。
珊妮调匀气息,无可奈何地听着女儿的哭声。小玛丽哭累了,哭乏了,声音渐渐减弱,变成啜泣,进入了梦乡。珊妮也沉沉睡去。
唐山第二天
不知道是第几次醒来了,一缕强光从三角形的小洞里射进来,但山妮不知道这是上午还是下午的阳光。醒来后她心中立即袭来一阵巨大的恐惧,忙伸手摸摸怀中的孩子。孩子没事儿,孩子的身体仍是热唿唿的,柔软温润,像丝绸一样光滑。不知道她晕厥中孩子哭了多久,反正他已经哭乏了,这会儿像蚊子一样轻声哼着,嘴唇无望地寻找着奶头。山妮忙摸摸奶子——实际不摸她也知道,奶子仍是空的。她曾引以自豪的、永不枯竭的奶水彻底断流了。她对不起小狗剩呀,泪水扑塔扑塔落在小狗剩身上。
儿子感受到了妈妈的活动,仰着小脸,企盼地看着妈,他的目光失去了神采,哭声衰弱无力。山妮仰起头,发狂地打量着四周,努力寻找着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山妮愿把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块肉都变成奶水,送到儿子嘴里,让他活到政府派来的救援队伍到来之后。可惜,她做不到这一点。奶水的产生是一个精细的过程,母亲吃下的食物溶进血液,通过种种管道,伴着母亲的愿望送进乳房,变成甘甜的乳汁。这个本领是大自然造就的,是老天爷送给母亲的本领。如今,却因为未知的原因,因为震惊和恐惧,突然截断了奶水的通路。
其实山妮知道,即使没有回奶,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她的奶水也维持不了几天。但她仍一昧地自责,恨自己无用,在生死关头断了奶水,而昨天,不,前天晚上,她还挤了满满一碗奶呢——她忽然一阵颤栗,忙抬头寻找那天盛奶的大碗。她找到了,奶碗仍在窗台上,倾斜着,但分明还有半碗奶水没有倾完。巨大的喜悦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儿子有吃的了!半碗奶虽然少,至少可以把死神抵挡半天。山妮急切地伸手端碗——她够不着,她尽可能伸长胳臂,但奶碗始终在指尖之外。她再度用力,一阵剧疼几乎使她晕厥。
在此后的几个时辰中,奶碗成了她唯一的注目。她在剧疼许可的范围内,一次一次变换姿势,一次一次伸长胳臂。也许她的努力真的拉长了她的身体,终于,她的指尖碰到了碗沿。这次轻微的碰撞在她心中漾起无比的喜悦。随之,她以极大的耐心,用指甲一点点地拨动着碗边,让奶碗沿着窗台向这边滑过来。终于,她可以用两只指尖夹着碗边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拉过来,拉过来。
极度的努力使她头晕目眩,她缓口气,镇静一下自己,努力扣住了碗底,她成功了。就在这时,狗剩又哭起来,积攒了最后一丝气力尖利地哭起来。哭声扎疼了山妮原本已非常虚弱的神经,手指一抖,奶碗从指边滑脱,在地上摔碎。
有足足10分种时间,山妮一直张口结舌地盯着地上的碎碗片。她祈盼着这只是一场梦,碎碗会变回那个盛着奶水的大碗。她怎么能把奶碗摔碎呢,这是狗剩唯一的希望呀。山妮失声痛哭,用力撕扯着头发。母子两人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混响,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
旧金山第二天
珊妮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醒来,或者说,她其实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中,刻意维持着这种耗能最少的状态。已经一天一夜没有饮食,她感到饥渴难当。她生活在物资丰富的国度,这是有生第一次感到饥饿。饥饿,这只看不见的魔手原来这么凶恶。她觉得胃部在痉孪,额头上冒着虚汗,嗓子中冒火。人生有太多的变数,昨天她还在悠闲自得地生活在高科技的环境中,一切由电脑安排得井井有条;今天她却一下子跌回到蛮荒时代,连一把麦粒、一捧凉水都求之不得。造化弄人啊。
小玛丽早已哭得筋疲力尽,没有力量再哭了。她只是在床上烦燥地扭来扭去,偶尔像小猫那样微弱地哼几声。珊妮为她焦急,但实在无法可想。屋里不会有任何饮食,她的乳房里也没有一点儿奶水,只有眼瞅着女儿挨饿。
半睡半醒中,珊妮不由回想起爷爷讲过的唐山地震。那时,爷爷也是个刚刚8个月的婴儿,与他母亲一起被埋到废墟中。那时,爷爷当然还不记事,但他曾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当时的绝望。他说,他的母亲奶水本来很足的,但那时因灾难的刺激回奶了,眼瞅着挨饿的儿子,她心如刀绞,她曾为寻找头晌挤出的半碗奶水而苦苦奋斗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奶碗摔碎了,那时她是怎样绝望和痛苦啊——珊妮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似乎看到一线生机,是什么?她紧皱眉头苦苦思索,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但她相信,自己的心动不是毫无来由的。
女儿又哭起来,哭声微弱而凄惨,她还在等待那个5分钟后就会送来的奶嘴,可惜机器人保姆已经死了——珊妮忽然大悟,她怀着感激和盼望爬起身来。
希望就在于自动喂奶系统中。喂奶的管道是从墙壁上伸出来的,管道末稍是奶嘴。如今因为缺电,这个程序失灵了,但也许管道里还残存着奶水或清水。她凑近送奶器,心中忐忑不安。虽然与这套系统朝夕相处,但实在说她对其内部结构一无所知。墙壁之后,输送的奶水从何而来?近处有没有一个存放奶水的小容器?留给她的是希望还是失望?
珊妮含着奶嘴用力吮吸,第一嘴没有吸到东西,她心中一沉,更加用力地吮吸。这次可能是打开了内部一个单向阀,她吸到满满一嘴清凉甘甜的乳汁。她贪婪地咽下去,细细品味着乳汁经过食道到达胃肠的快感,那就象是一汪清水浇在龟裂的土地上。
珊妮喝了几大口后,把奶嘴塞到女儿嘴里,女儿立即停止哭泣,急不可耐地吸起来。但不久她就吐出奶嘴,凶猛地哭起来。珊妮想,一定是停电后管道内的阻力比平常大,孩子气力小,吸不出来。她忙吸了一口,口对口地度给女儿。女儿贪馋地咽下去,呛得直劲地咳。但尽管咳嗽,她的嘴巴仍在急迫地寻找着。
珊妮喂了她十几大口,才算压住了她的饥火。女儿的眼睛睁开了,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她不转眼地盯着妈妈,轻轻咿唔着,这使珊妮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珊妮为自己吸了几口,心境略微平静了。有这么一口奶泉,至少能坚持三四天吧。墙壁上的萤光还没有变弱的迹象,珊妮立在窗前,平静地欣赏着女儿的面容。小玛丽,讨人喜爱的小玛丽。18个月前,她还是珊妮口腔粘膜上一个细胞。细胞被取下来,经过了一系列冷静的、丝毫不带诗意不带神秘感的操作:细胞核被吸出,注射到空卵泡内,卵泡内的化学物质激活了细胞核,它开始分裂,然后植于一个人造子宫……
然后就变成了小玛丽。没有处女破瓜的疼痛,没有怀孕时的呕吐嗜酸,没有胎动,没有产前的阵痛,也没有乳房的饱胀和乳汁被吸出的快感(这些感受是听那些旧式母亲们说的),想想这些,珊妮能理解旧式的母亲们为什么会发疯地爱儿女,那是经过多少磨难才得来的至宝呀。珊妮当然也爱自己的小玛丽,但这种爱多了几份冷静,少了几分狂热。
她躺到婴儿床下,在翩翩思绪中入睡。
唐山第三天
盛夏的酷热透过空隙慢慢渗进来,狭小的空间内,空气已变得污浊不堪,汗味、尿骚味、屎臭味混杂在一起。这几天,山妮坚持着为儿子换尿布,擦身子,但她无法洗尿布,也无法把屎布扔到空间之外,所以,浊味一直在这里弥漫着。
在酷热中,两人已经很虚弱了。儿子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手足的舞动也越来越无力。有时他突然烦燥地抽动,响亮地哭两声,然后就陷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山妮的下半身已经完全麻木,没有了疼痛感,她知道,即使自己能获救,腿脚也保不住了。但在目前的境况下,她甚至没有心思为此担忧。
痛感变得麻木之后,她感到极度的饥饿,干瘪的胃袋贴在一起,相互磨擦,引起灼热的痛楚。不过,她的痛楚主要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因为,从自己的饥饿感,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了儿子的饥饿,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一滴奶水了!每每想到这里,心里就像一把刀在狠命地绞着,剜着。其实,在她把奶汁弄洒前,那半碗奶汁早就变馊了,不能食用了。但山妮想不到这一点,她只是一昧自责着。
只要清醒着,她就不停地摸着儿子的身体,生怕它会变凉,变硬。她一刻不停地喊着:狗剩,乖宝宝,忍着啊,好人会来救咱们的,你爹爹也会来救咱们的,咱娘儿俩一定要活下去。山妮的声音已经嘶哑,嘴唇干裂,喉咙肿痛,从骨髓深处泛上来的疲乏感一阵一阵涌上来,她真想闭上眼,就此长睡不醒——但是儿子!怀中的儿子每每扎疼了她的神经,把她从生死线上唤回来。
狗剩儿,乖宝宝,吃奶奶,睡瞌瞌,睡到明天长大个儿。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嘶哑地唱着,唤着。她感觉到淡淡的咸味儿和血腥味儿,是嘴唇干裂处渗出的血——血!
血!她从半昏半睡中惊醒,喜悦之涛冲上太阳穴,冲得眼前阵阵发黑。她怎么这么傻呢。她没有了奶水,但还有另一件财宝:她的血水啊。她全身的血水有多少?不会少于两碗吧,这点血液至少够维持儿子两天活命。
她没有耽误一秒种时间,立即咬破了中指,鲜红的血液缓缓渗出,变成血滴,从指尖滚下来。山妮把手指伸到儿子嘴里,已经十分虚弱的小狗剩凭着本能立即吮吸起来,他可能感到略带咸味的血液和甘甜的乳汁不同,无力地用舌头把指头顶出来,气息微弱地哭了一声。山妮再次把指头伸进去,焦灼地劝着:吃吧,儿子,这就是妈妈的奶水,妈妈这会儿只能给你这样的奶水。吃吧,快吃吧。
狗剩儿当然听不懂这些话,但极度的饥饿最终战胜了他的挑食,他开始吮吸妈妈的血,咽下第一口,随之他的吮吸就变成了习惯性的动作。山妮用意念把全身的血液调动、集中,沿着手臂上的脉管送到中指指尖,一滴滴地流进儿子腹中。在指尖的痛楚中,她心中却泛起一阵阵的欣慰。
旧金山第三天
珊妮在黑暗中醒来,屋内的萤光已经明显减弱了。这是正常的,萤光物质是受激发光,而它们已经三天没有接受阳光的滋养了。
她在黑暗和死寂中静静地谛听。不,听不到一点声响,旧金山还是一座死城。按说,政府组织的救援队伍该到了呀。也许,这次地震造成的破坏要远大于她的估计。
小玛丽又饿哭了,珊妮也是饿得满腹焦燥。两天来,她只是在昨天吸了几口奶水,其数量只够把她的饥火勾起来。但她不敢浪费,送奶系统中这点仅存的奶水是她和玛丽获救的唯一希望。而且——谁知道那里有多少存货?是100加仑,还是只有一小碗?坚固的墙壁牢牢守着内部的秘密,她真想把这些管道打开,找到奶水的源头。可惜手中没有任何工具,这些想法只能是妄想。
她睁大眼睛看看夜光表,是早上七点钟。小玛丽哭得厉害,还是喂她几口吧。她趴到奶嘴前吮吸着,甘甜的乳汁汩汩地流出来。她贪馋地咽了几口,顿觉腹内一阵清凉。她想还是先喂玛丽吧,就伏下身又猛吸一口——她的后背忽然变得冰凉,恐惧象千万根细针在她后背上刺着,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吸到。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用力再吸两口,还是没有。
看来,昨天和刚才吸出的奶水,只是某处管道留下的残余。她和玛丽活命的希望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
听到动静的小女儿已停止了哭声,但久久等不到乳汁,她又哭起来,哭声十分凄惨,令人不忍闻听。珊妮看着她,心中充满了内疚。刚才她不该先吞咽几口的,她该把这最后几口奶水留给女儿!
她叹口气,驱赶走这些自责。说到底,几口奶水救不了玛丽的命。而且这个弱小的生命实际是依附于自己的。如果自己先饿死了,那么即使这儿有再充足的奶水,小玛丽也没有能力吃到嘴里。
在其后很长时间里,珊妮一直难以克服自己的心理错觉。她总觉得那个送奶器中还有奶水,或者,奶水会在那里慢慢聚积。所以,每隔半个小时,她就起身,抱着奶嘴用力吮吸一会儿。等待她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真想拔出送奶器的软管,又怕那样会使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她突然猛醒,不能再自我欺骗了,送奶器里不会再有奶水了,她这样反复折腾,只会浪费自己宝贵的能量。她终于下了狠心,最后再试一次,然后决绝地拔掉软管,扔到角落里。
小玛丽的哭声渐渐微弱。怀着焦灼和内疚,她又躺到婴儿床下,闭上了眼睛。
唐山第四天
三角形的小洞中送进的天光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李山妮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天了。她处于清醒和昏迷的边缘,感觉自己的意识慢慢萎缩着,悄悄向视界外滑去。不过每当这时候,意识深处就有东西醒过来,挣扎着向上爬,爬进清醒地带中。
是怀中的儿子在唤着她,是她的母性在生死界上守卫着。
儿子的身体越来越松软无力,而她却无力为儿子作点什么。真不如放松缰绳,沉到黑暗中去,这种轻松太有诱惑力了……她梦见新婚之夜,性格粗豪的煤黑子丈夫趴在她身上,在撕裂的痛楚之后,是令她晕眩的快感。丈夫大汗淋漓,她呻吟着,紧紧搂住男人,把指甲嵌入男人的皮肤中……男人在她体内种下一颗种子,种子慢慢长大,长出了小手、小脚,开始不安分地顶她的肚皮……她在产床上哭叫,疼啊,疼死我啦!护士恶狠狠地说:叫啥!怕疼就别让男人干!不过,那个“带茶壶嘴儿的”降生后,她立即把分娩的苦处忘到九霄云外了……男人在前边走,他的身影是半透明的。山妮喊:孩他爹,等等我,我也快死了。男人扭过头,责备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身后。她忽然惊醒,因为儿子还在身后啊。
她从昏迷中再次醒过来。
旧金山第四天
暑热悄悄渗进了这个地下牢房,空气十分闷热,混杂着尿骚味、屎臭味和浓重的汗味。30年来,珊妮一直生活在电脑控制的人工环境中,生活在适宜的温度、湿度和清新的空气中。她基本上已丧失了直接面对大自然的能力。所以,地下牢房中闷热污浊的空气几乎超出了她的忍受限度,使她终日烦燥不宁。
屋内的萤光已完全熄灭了,她现在只能凭听觉和触觉来感知女儿的动静。小玛丽的生命力显然已急剧衰竭,她已经不会大声哭泣,只能发出微弱的哼唧声,四肢也很少舞动。摸摸她的胳臂和小腿,肌肉软弱无力,皮肤也变涩变松。小玛丽感受到她的抚摸,忙把嘴巴凑过来。她没有找到奶嘴,但这次她没有哭闹,而是无力地把脸蛋贴在妈妈的手臂上。
珊妮忽然感到清凉的液体流过自己的手背,是玛丽的眼泪。这使珊妮心中隐隐作痛。玛丽早先的哭声历来是热烈的,喧闹的,甚至快乐的,这种无声的饮泣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由于极度的饥饿,珊妮的思维已不大灵光了。但她仍苦苦绞着脑汁,思索着可能的出路。记得爷爷说过,76年中国唐山地震时,他和自己的母亲也是处于完全无望的境地,但妈妈最终保住了儿子的生命。她是怎么作的?她的思绪忽然又滑到劳拉身上。劳拉现在是死是活?不过,即使劳拉没死,她也不大指望劳拉会赶来救援。劳拉对女儿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即使是对于珊妮,她的同居伙伴,在这生死之际,劳拉大概也不愿承担什么义务。
在30年的生活中,珊妮第一次感到,也许找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作丈夫,会多一点安全感。与同性恋相比,男女之合毕竟是上帝缔结的盟约,是合乎“自然”和“天性”的。
珊妮在黑暗中摇摇头,对脑海中飘来的这点思绪来了个否定。她所受的高等教育给了她足够的理智,不会再对“上帝”、“自然”、“天性”这类东西膜拜。比如,生物都爱自己的后代,愿为后代做出牺牲,这是生物的天性,但这种天性实际上受制于一种自然机制:生物要尽力(通过繁衍后代)延续自己的基因,所以,父母对后代的牺牲,不过是粉饰过的自私。还有,为什么“母性”总是比“父性”强烈一些?这是因为,雌性在延续基因的过程中付出较多:她付出了比精子大许多倍的卵子,她要怀胎十月,要哺乳,要经历种种磨难和痛苦。所以,一旦胎儿或婴儿夭折,女人的损失要远远大于男人。这种机制决定了男人可以“四处留情”而女人只能苦守自己的儿子。所以,母爱的本质同样是一种放大的自私。
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清晰。当然,这是指在旧式生殖方式时的情形。自从克隆技术推广,男人女人真正趋于平等了,女人不必再付出超值的牺牲了。
珊妮刹住了自己的思绪。现在不是进行思辩的时候,现在要赶紧考虑如何找到生路。记得爷爷说过,唐山地震时他是用母亲的生命换来的。爷爷给自己起名叫珊妮,就是为了纪念那位叫山妮的老奶。爷爷说,地震的七天中他吮吸的是母亲的……
珊妮忽然明白,这就是刚才她几次滑过的思绪。可以说,刚才她是在下意识地逃避这段回忆。因为,老奶救出爷爷的方法太残酷了——是用自己的鲜血。那时,老奶咬破自己的指尖,挤出鲜血让幼小的儿子去吮吸。
珊妮立即觉得自己的指尖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她爬起来,摸摸女儿干瘪的身体,再摸摸自己的胳臂和胸腹。虽说她也饿了几天,毕竟大人的抵抗能力要强一些,她的身体还不显得干瘪。她当然可以向祖先学习,用鲜血来喂养女儿。问题是……值得不值得。
对于老奶,那个叫“山妮”的没有文化的山村妇女,这也许不是个问题。她干事不是凭理智而是凭母性的冲动,凭盲目的本能。而且,她曾经怀胎十月,经历过生产的剧痛,她曾用奶水哺育儿子……按照社会达尔文生物学的观点,她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那么,继续作出牺牲也许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珊妮呢?当然,她的玛丽是个可爱的女儿,珊妮也十分爱她,愿为她做出任何金钱上的牺牲。但说到底,她只不过是珊妮口腔粘膜上的一个细胞,她的出生只是缘于一次耗资8300美元的常规手术,她8个月的存活则归功于一个价值930美元的机器人保姆和一个日均费用仅3.5美元的送奶系统……
珊妮当然知道,很多东西是不能纯用金钱来计算的。但对这些明摆着的事实,你也无法非要闭上眼睛。所以说到底,玛丽的存在是一次耗资不足一万美元的采购行为,只要珊妮乐意,只要她能活着走出这个地下牢笼,她可以轻而易举地重新复制七八个、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小玛丽。
珊妮不想贬低另一位“山妮”的行为。山妮生活在蒙昧时代,她是依据本能、依据那时的道德准则行事的,她的母爱十分伟大,她的牺牲行为值得赞扬。但珊妮与她不同,今天的珊妮已看透生命的本质,如果还要那样作就太傻了,因为那要牺牲自己,一个更为贵重的生命。
玛丽在她的指下显得软弱而可怜,生命力正从这具小身体中一点一点地流干。珊妮难以抑制自己的怜悯之情,她想赶紧抛开这些思考,抛开这些计算,把食指咬破塞到女儿嘴里,但她最终还是抑住了自己的冲动。她轻轻地抚摸着玛丽的身体,忽然摸到一些粘粘的秽物,那是玛丽身上的大便。这些天,没有机器人保姆的照顾,玛丽已是屎尿满身了。很奇怪的是,正是这个细节促使珊妮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在玛丽的衣服上揩揩手指,慢慢躺下去,狠下心来不再聆听小玛丽的动静。
唐山第五天
山妮再度醒来,机械地咬破另一只手指,塞到儿子嘴里。狗剩已习惯了新食物,有气无力地咂吸着。山妮不知道自己的血还剩多少,还够换来儿子几天的性命。这时,她忽然恐惧地想到一个问题:自己下半身有没有伤口?血会不会从伤口流走?自己的死亡已是早晚的事,她也不再想它,唯有这个问题成了眼下的头等大事。她伸出手慢慢向下摸,这轻微的动作就使她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她咬着牙继续使劲,在无知无觉的腿上没有摸到伤口和血块儿。再往下的地方就摸不到了,但她总算松口气,没有伤口,狗剩的食物就有保障了。
胃肠早已麻木了,她没有了饥饿感,没有了疼痛感,没有了对外界的任何感觉,她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手指咬破,塞到儿子嘴里,接着,能感受到儿子微弱的吮吸,她就放心了,她的意识就再度掉回到黑暗中。
旧金山第五天
珊妮已经失去了准确的时间概念,夜光表上显示是5点,但她顶不真这是早上5点还是下午5点。她大致可以断定这是地震之后的第五天,但有时她觉得自己已埋在地下超过一个世纪。
小玛丽的生命力肯定快衰竭了,几乎听不到她的动静。珊妮躺在地上,强迫自己忘掉她。自从昨天权衡利弊,决定不用自己的鲜血来喂养小玛丽之后,珊妮就狠下心不去想她,因为想也是白想。从某种意义上说,珊妮甚至希望她早点咽下这口气,没必要拉长她死亡的痛苦。
珊妮的胃早就麻木了,饥火不再咬啮肠胃。她想趁这机会多睡一会儿,为今后的生存搏斗尽量多储存一些能量。但她睡不着,各种怪诞的梦景在她眼前不断闪现。有时她已分不清梦幻和现实的区别。她看见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虽然不认识,但她断定她是死于唐山地震的老奶——在她耳边轻轻唤着:快去喂喂孩子吧,孩子快不行了。珊妮不耐烦地说:我也很想喂,但用什么去喂?那女人很窘迫地说,用奶子呀,女人的奶子生来就是喂孩子的呀。珊妮冷冷地说:我没有乳汁,因为玛丽只是一个克隆人。这些你不懂的,你快离开这里吧。那女人低下头走了,当她经过玛丽身边时,偷偷把手指塞到玛丽嘴里,玛丽立即吮吸起来。珊妮很生气,想要喝止她。忽然她发现自己的中指尖绽出一支血箭,全身的血液急剧向外流失……珊妮从白日梦里醒来,惊慌地摸摸手指,那里并没有血流。女儿那边没有声响,珊妮撑着虚弱的身体,坐起来,向床上摸去。她摸到一只冰凉的小脚,立时,死亡的寒意顺着手臂向上电射而来。小玛丽走了,悄悄地走了。在地震的第五天,在断绝饮食的第五天,死神终于把她带走了。
珊妮觉得喉咙中发哽,一团柔软坚韧的东西堵住了胸膛。不过,玛丽的去世也使她彻底了结了对女儿的牵挂。
唐山第六天
山妮在昏睡中猛然听到了声音,她立即警醒,侧耳倾听。没错,是有声音,机器的轰鸣声,人的喊叫声,遥远,微弱,但又真真切切。这是几天来第一次听到人世的声音,救援队终于到了这一带。
狗剩有救了!
她想欠起身来唿喊,但稍一用力眼前就罩上黑幕。三天来,她的血液已经一滴一滴流到儿子嘴里,她的身体变得干瘪,她的大脑由于缺乏血流的滋养,已经不能进行有效的思维。所以,现在指挥她身体的,与其说是意识,不如说是本能,是为了延续后代而顽强求生的本能。
懵懂的儿子是否也意识到了死亡?吮吸时他用两只小手捧着妈妈的手,不吮吸时他把妈妈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安安静静地诉说着他的依恋。山妮喃喃地说:狗剩儿,乖宝宝,要顶住啊,好人已经来救你啦。
她没有力气唿救,她摸索着,在床上找到一个水泥块,便用水泥块叩击着墙壁,送出唿救信号。她机械地叩击着,一次又一次。儿子在怀中抽动着,这是他表示饥饿的动作,山妮再次把咬破的中指塞进去。
旧金山第六天
玛丽已经死了,但她的笑靥仍常常在珊妮面前晃动。从感性上说,她总觉得自己愧对女儿,但珊妮顽强地用理智告诫自己:不要陷于无谓的自责和悲伤。说到底,她对玛丽的死是无能为力的,用血液来喂养婴儿——这是一种过于残酷的牺牲。她没有做到这一点,不会有人来责怪她。
饥饿在经过一天的休整后,更加凶猛地卷土重来。它象是一团黑色的火焰,耐心地、阴险地啃着她的胃,啃着她的肝胆脾肾。饥火顺着神经蔓延到大脑,在那里掀起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漩涡。她的眼前飘过一朵朵黑云。
饥火使她产生了一种顽固的幻觉。她觉得自己还保持着一块食物,不大洁净的食物,但不知道放在哪里,反正它肯定就在眼前的小空间里,她要起身找到它。在幻觉中,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上当,食物只是你的幻觉,不要起身,不要浪费你身上宝贵的能量,不要再想那点食物了,那是非常不洁净的,非常可怕的。
她叹口气,赶走了脑中的幻觉。为了抵御饥饿,她只好在大脑里进行精神会餐。反正有的是时间,她非常耐心地历数一生来吃过的食品。热狗,比萨饼,蔬菜沙拉,意大利通心粉,鲜嫩的小牛排,法国香菌,伏尔加鱼子酱,北京烤鸭……种种普通的或名贵的吃食,这时都以极端的美味引诱着她。她想起以昆虫食品闻名的墨西哥菜肴:蝗虫、蚂蚁卵、龙舌兰幼虫;想起了日本的生鱼片,中国的醉虾——醉虾入口时还是活蹦乱跳的呢。
这些想象中的美食压不住饥火,于是,另一些画面不请自来,跳入她的意识。她记得,二战时期,一位著名的日本间谍,在穿越西伯利亚无人区时,不得不杀死同伴,以同伴的身体作几日的干粮。她想起中国唐末大动乱时,一些流寇曾以车载盐渍死尸为食。上述行为当然是千夫所指的恶行,为文明社会所不容,但原始社会的态度与此不同。南太平洋库鲁岛上的土人有这样的风俗:亲人死后,要举行葬礼,挖破死者的颅骨,吃去脑髓。据说这样可使祖先的灵魂依附于后代身上。社会的发展走了个“否定之否定”,在高科技社会里,对食用人肉(人造人肉)的痛恨已无形中减弱了。
当珊妮引经据典说服自己时,她头脑中那个幻觉越来越真实化。这个地下牢狱里还有食物,肯定不会错——她忽然大悟,知道她念念在兹的食物是什么。她想,自己在意识中一直逃避这一点,只是因为她不能摆脱旧道德律条的束缚啊。
她挣扎着坐起身,双目荧荧地注视着小玛丽所在的位置。那具小尸体完全隐匿于黑暗中,但她分明看见了小手指、小胳臂和小脚。当然,食用自己女儿的身体,这种想法太残忍了。但是——想想吧,这具身体仅是她的一个细胞变成的,它成长于一个毫无神秘感的,可以多次重复的物理过程。在22世纪,超级市场中绝大部分肉食品都是用“细胞分裂法”制造的,把猪、羊、鸡、牛、甚至人的一个细胞放到营养液中,让其飞速繁殖,直到变成一团里嵴肉或臀尖肉为止。眼前这具身体与那种肉食品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没有。即使有,人死后的尸体与普通物质也不再有区别了。对生命的敬畏是过时的东西。
珊妮用这些有力的思辩努力说服自己,同时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小玛丽,一瞬也不能离开。她不想欺骗自己,说食用女儿的尸体是多么值得赞扬的事,但在目前的绝望处境下,如果作了,社会是会原谅她的。
尽管饥火越来越炽,但珊妮仍然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毕竟,那条深深的道德堑沟,尽管已经被珊妮用新观念填平,但要想一步跨越过去,终究是很难的。最后珊妮对自己说,把决定推迟到明天吧。假如明天救援队伍还不来,那时再考虑这件事吧。
唐山第七天
救援队伍一米一米艰难地向前推进,起重机吊开楼板,清除道路上的障碍,解放军和老百姓用撬杠和双手搬着砖头瓦块,在废墟中寻找幸存者。
已是地震的第七天,在炎热的天气中,尸体大都已腐烂,现场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儿。但没人顾忌这些,他们向身上喷洒了酒精,红着眼睛,发疯地干着。他们的手指磨破了,滴着血,但工作速度丝毫不减缓。
救援队伍中也有山妮的男人刘冲,他们在井下困了六天五夜,刚刚被救上来。已经饿脱相的小伙子们狼吞虎咽地喝了两碗稀饭,不顾医护的劝阻,立即赶到抢救现场来。他们的亲人还在地下等着哩。
他们的宿舍楼已经彻底倒塌,起重机吊走楼板,从楼板下拖出一具又一具死尸。刘冲越来越心凉,他对妻儿的获救不敢抱什么希望。忽然有人喊:听,下面有敲击声!人们都停止动作,趴在地上努力倾听着。废墟里果真有轻轻的敲击声,声音很微弱,节奏凌乱,但它透过水泥砖块的空隙,顽强地传上来。
两个小时后,山妮母子终于获救。当把山妮头顶的楼板吊走后,人们看到了震撼的一幕。山妮的下身已被压扁,颜色已经变黑,上半身的面孔、胳臂和胸脯却是惨白如纸,没有一丝儿血色。她的怀中抱着小狗剩,一只手指塞在儿子嘴里,另一只手握着一块水泥碎块。刘冲喊着山妮山妮!扑过去抱住她和孩子。山妮的思维显然已经很迟滞,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缓缓转动着目光,找到了男人的面孔,她的嘴唇轻轻嚅动着,努力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刘冲哭着喊:山妮山妮,我听见了你的话,狗剩儿活着,我活着,咱们都活着!也许是强光和喧闹声刺激了狗剩,他突然大声啼哭起来。有一波微笑在山妮脸上漾起,她从儿子嘴里抽出手指,含意不明地指指儿子,又指指自己,便闭上眼睛,永远闭上了眼睛。儿子一定感受到了母亲的死亡,更加凶猛地啼哭起来。
刘冲泪流满面,从妻子冰凉的臂弯中接过儿子,儿子哭得呛咳着,一口鲜血被呛出来。血液已变得粘稠,但还没有凝结,仍保持着鲜红的颜色。这时候人们才明白山妮的身体为什么如此苍白,明白山妮是用鲜血维持了狗剩的生命。人们小心地抬着这位伟大母亲的遗体,气氛肃穆壮重。一位母亲从刘冲手里接过孩子,默默地掀开衣襟,把奶头塞到他嘴里。狗剩停止哭闹,安静地吮吸和吞咽着。他眨巴着眼睛,看着四周人们和着泪水的面孔,看着爹爹红肿的眼睛,也看着晶莹澄彻的蓝天。
旧金山第七天
外面仍然没有动静。而小玛丽的尸体已经整整放了一天。生命的确是奇妙的东西,当生命充盈在肉体中时,它代表着强劲、可爱和活力,代表着呢喃和笑靥。现在,生命力已经撤离了,它再不会唿吸,不会复苏了。也许明天它就会腐烂,会慢慢分解,回归泥土。既是这样,为什么不在回归泥土之前加以利用呢。
珊妮终于挣脱了陈腐的道德桎梏。她坐起来,在黑暗中摸到了那具小小的尸体,首先摸到五根细细的手指和细细的手臂,它们已经僵硬了。珊妮心中哆嗦着,狠下心伏下身去,极度的饥饿使她忽略了尸体上的污秽,她的两眼在黑暗中荧荧发亮。
……
观察者后语
我们忠实记录了地球上两对母子(母女)在地震中的遭遇,并有意选择了有血缘关系的两个母亲。我们想,这点巧合会使地球人性和道德变化之脉络更有说服力。
珊妮在地下8天后被救出,那时她刚把尸体吃掉半只手臂。珊妮曾叹息道:如果知道第二天就能获救,她就不会去干这件事了。不过,总的说来,21世纪的人类社会平静地接纳了她,没有舆论的指责。
我们谨保证,观察是单盲式的,被观察者绝不可能注意到观察者在近距离内的存在。我们使用的脑波探测仪远远低于安全值,不会影响被观察者的意识活动。
我们严格遵循了“高等级文明不得干涉低等级文明自然进程”的宇宙公约,没有对濒于死亡的山妮和小玛丽施予援手。
从上述观察中可以得出几点简单的结论:
1、地球的科技发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割断了人类血亲之间的血脉联系,减弱了社会内部的粘合力。这与本星球上盖蒂人类灭亡的第一阶段完全类似。
2、盖蒂人灭亡的第二阶段是:因科技的发展摧毁了人类对生命的敬畏,从而使人类丧失了生存欲望。地球人类显然还未走到这一步,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不再敬畏生命(例如食用同类身体),但仍保持着强烈的求生欲望(食用尸体以求生)。大致说来,地球人类正处于第二阶段的中间阶段。
3、按盖蒂人类灭亡的速度和曾有过的征兆分析,地球人类的灭亡估计在100~150太阳年中实现。这种结局是不幸的,也是无法逃避的,我们只能表示遗憾。同时,盖蒂机器人类应开始着手接管地球的准备工作。
观察者签名(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