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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生命》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19 09:4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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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猫直升机在沙海里飞了四个多小时,仍没有发现太空来客的丝毫踪迹。塔克拉玛干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流动沙漠,沉闷的黄色无边无际,巨大的沙丘绵亘起伏。没有绿色,没有生命。直升机进入沙海的中央地带后,唯一遭遇的生命是一只误入禁区的野鸭。它显然已疲惫无力,对着直升机悲哀地鸣叫着。如果在今晚之前找不到一块绿洲,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舱门大开,营长邝景才用高倍望远镜仔细搜索着。5个小时前,他被十万火急地召到师部,满脸胡子的罗师长严峻地告诉他,某大国(他用带有敌意的鼻音说出一个国名)通过它的驻华使馆送来一份奇怪的情报,说5个小时前有一个星体坠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部,该星体接近地球时的飞行轨迹很像是受控飞行,也就是说,它是受“人力”控制的人造装置,而且显然超越地球人的科技水平!

师长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外星人?太邪虎了吧。那些老毛子没准在捣什么鬼。不管咋样,上级让咱们实地搜索一番。按说我该亲自去的,至少也要派你们团长,你知道为啥选中你?”师长没有等他的回答,自顾说下去,“咱师团营长中就你墨水喝得最多,年轻,脑子转得快,会英语。像我这样的老脑筋,对付苏修美帝没问题,要是面前站个外星人,嗨!……”

邝景才揶揄他:“师长,陆军学院里没教过怎样对付外星人,压根儿没开这门课。再说,外星人不说英语。”

“是吗?那你说该谁去?”

“这该是宇宙生物学家、未来学家和政府首脑们的事0”

师长沉下脸:“那好嘛,这事就交给你吧,你在一小时内给我找一个什么宇宙学家来。”

邝景才嘿嘿笑了,讨好地说:“师长,我没说不去嘛,只是怕你遣将无能,将来落到挥泪斩马谡的地步。行啦,下命令吧。”

师长告诉他,师里为这次搜索行动配备了最强的装备,进口的山猫武装直升机,空对地导弹,火焰喷射器,燃烧弹;十个队员都是从各团挑出来的军事尖子,还有一名医术高超的女军医夏凌凌。看见邝景才微微摇头,师长问:“咋啦?”

“没啥,只是沙漠里没有男女厕所,为啥不派个男军医呢。”

师长根本没理他的要求,但这番话倒是引起他的重视,立即郑重交待:

“你这句话倒是提醒我,记着,在沙漠中绝不能让夏凌凌离开你的视线,解手也不行!据我所知,某地质队在塔克拉玛干勘探时,有个姑娘只是到沙丘后解个手,就自此失踪。勘探队发疯地找,7天后才在一座沙丘顶上找到她,尸体已经风干,肚子让飞鸟掏空。切记我的话!”

邝景才悚然道:“是!”

“另外,脑子里多长根弦。那个大国为啥主动通知咱们?他有这样的好心肠?遇事多往深处想想。时刻与我保持联络,通话时注意保密。”

这是早上7点的事,9点他们就乘机出发,现在是下午1点。酷日烧烤着赤裸的沙漠,即使在几百米的空中也能感到迫人的热浪。身后的夏凌凌脱下军帽扇着风,风纪扣解开了,露出鲜艳的内衣领。邝景才扫她一眼,暗暗叹息:女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军人,恐怕在外星球上也是如此——如果外星人也分男女的话。其它战士都是衣帽整齐,像驾驶员陈小兵,排长何振洋,维族战士克里木等,他们全神贯注,双手紧握武器,汗珠从军帽下不断滚落。

天边突然出现很大一片绿地。在沉闷的黄色中飞了这么久,乍一看到绿色,都觉得眼前一亮。直升机降低高度,飞机下面,肉苁蓉和骆驼剌顽强地展示着绿色,几只黄羊被惊动,敏捷地逃向远方。紧接着大片胡杨林扑入视野,这种树生命力极其强盛,它们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枯。干枯的枝干虬曲向上,像是地狱中冤死者尽力伸出的手臂,显得十分狰狞怪异,本地人常称它魔鬼林。直升机上的人们活跃起来,挤在舱门观赏这奇特的景色。忽然驾驶员沉声喝道:

“营长,你看这边!”

邝景才几乎同时发现胡杨林边缘的爆炸现场。一片焦黑的树干,大多被连根拔起,根朝内,树冠朝外,拼成清晰的同心圆。胡杨林外的半个沙丘被抹平,也形成清晰的同心波纹。邝景才不禁想起有关通古斯大爆炸的描写,两者非常相像。当然,这儿的爆炸规模要小多了。

直升机盘旋两周,没有发现活着的生物和坠毁的装置。邝景才让直升机在爆炸中心降落,他们跳下机舱,拉开扇形,严密地搜索着。塔克拉玛干的沙粒很细,沙丘背风处十分松软,连骆驼也无法行走。但现在脚下的沙面显然被爆炸压实了,仔细观察,在沙粒中发现一些极微细的银色金属颗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生物和机械装置的残骸,在爆心处的浅坑里也没有挖掘到什么东西,仿佛那个星体或飞碟在冲向地面的一声爆炸中被完全气化了。

现在可以确定有“东西”在这儿坠落,某大国的情报并非无稽之谈。但究竟是什么东西,陨石?某国的侦察卫星?或者真是外星飞船?

夕阳慢慢坠落在沙丘后,酷热在一瞬间消失净尽,寒意渐次升起。邝景才尽量收集了金属颗粒,命令战士集合,准备返回。夏凌凌乐颠颠地跑过来,邝景才犹豫一下,问道:“你是否要方便一下?就在那个凹处吧——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夏凌凌面孔红红地说:“谢谢。”

她过去了,邝景才一直拿眼睛的余光罩着女医生,直到她小步跑回。一天的劳累和徒劳无功显然没有影响姑娘的情绪,她脸色红润,眼睛眉毛里都含着笑。邝营长微嘲地说:

“你的情绪满好嘛,看来你很喜欢这趟野游。”

夏凌凌听出他的揶揄,莞尔一笑:“我本来就没指望见到外星来客,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

“你不信有外星人?”

“不,我非常相信。记得读过一个很好的比喻——假如在沙漠的某处你找不到一棵草,那么‘该沙漠无草’的结论就不能排除;但只要发现一根,就尽可大胆断定:沙漠中绝不会仅此一根独苗。宇宙中既然有了地球这个生命绿洲,想来它不会是上帝的独生子吧。不过,外星人肯定非常稀少,他们的来访是几万年几十万年才能碰上的偶发事件,哪能正好让咱们这些凡夫俗子碰上呢。”

战士们都上了飞机,邝景才命令驾驶员打开夜航灯,尽量把直升机拉高。他想再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幸存者发来信号。事实证明他的决定非常正确,直升机拉高后不久,一道眩目的光芒从机身上方掠过。从方位看,光源至少在百公里外,但光线射到这儿后仍然极其强烈。空气被电离,留下一道隐约可见的笔直的辉光,久久不散。大伙儿一时间目瞪口呆,何排长脱口喊道:“死光!”

不过,发出死光者显然没有歹意,光束强度随即被调低,萤火虫般闪亮着。驾驶员回头看看营长,营长指指前方命令道:

“快去,一定是幸存者——大家也要作好战斗准备,以备不测!”

随后20分钟里,舱里充满紧张的气氛。他们知道,死光只是科幻小说里的玩艺儿,在目前,各国都还没有投入实战的激光武器。发出死光者是外星人?这种可能至少是隐约可见了。夏凌凌更为紧张,下意识地拉住邝景才的衣袖,目光亢奋,鼻孔微微翕动。营长扭头瞄她一眼,嘴角绽出笑意。

那个光点已经临近,陈小兵回头看看营长,开始小心地降落。夕阳最后一抹余辉镶在沙丘的边缘上,在广袤的黄色背景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浑圆的沙丘顶端,他(她)的四周散发着神秘的蓝紫色的萤光。

一直到17年后,邝景才回忆起这次历史性的会面时,当时的一切细节仍宛然面前。外星人——那时他们对它的身份已经毫不怀疑——身躯瘦小,大致像12岁的孩子,身形与地球人相当相似,也具有头部、躯干和四肢。其后他们才知道,外星人包在太空服中的四肢并不像人类,它们柔软纤细,类似章鱼的腕足。他们的太空服则是功率强大的动作增强器,能在地球的重力场内纵跳如飞。

透过圆形的头盔可以看到外星人的大脑袋,一双极大的眼睛长在头颅的中部。没有鼻子,一张裂缝似的大嘴。这些细部拼拢成一副图画时,显得怪诞幻异但并不丑恶,甚至与人类的大脑袋婴儿有某些相似之处。

外星人静静地立在沙丘顶端,手里握着一枚通体透明的蛋形物,蛋形物最后闪烁一下便熄灭了。很难相信那样强烈的激光就是这个小玩艺儿发出来的。

直升机轰鸣着降落在沙丘上,战士们敏捷地跳下去,平端武器,成扇形队伍慢慢逼过去。邝景才感受到战士们的紧张,严厉地低声命令:

“做好准备,没有命令绝不准开火!”

“其实当时我的脑袋里也是空的。”17年后邝景才苦笑着回忆,“要知道那是80年代初,有关外星人的影视、小说和科普作品很少,没有起码的心理准备。由于阴差阳错,这付担子偶然落到我肩上,竟让我代表地球人类去同外星人建立第一次接触,但显然我不够格。”

他妻子夏凌凌回忆道:“我那时刚从西安军医大毕业,是个爱玩爱笑的傻女孩。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把这项任务当成一次野游。但自从和外星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后,我顿时彻悟了。我绝对相信面前是一个智慧生物,因为她的目光中充满理性和友善,充满久别重逢的依恋。值得提及的还有一点:在我的第一眼印象中,我觉得她一定是个雌性生物——那时我根本不了解宇宙生物学家和科幻作家的种种推测,他们说外星人不一定是两性的,也有可能是单性的甚至是5性生物。直到现在,我不知道这个印象是否正确。”

邝景才示意战士们原地不动,自己把手枪插回腰间,平伸两手,缓缓向外星人走去。他的大脑激烈地运转着,思考着如何同外星人交流。是握手,拥抱,还是像非洲土人那样拉耳朵?该同她说你好,还是HELLO?

两种文明的代表对面而视,巨大的沙丘使他们小如蚁米。邝景才像夏凌凌一样,也从对方目光中感受到天然的亲近感,所以,其后悲剧接沓而来时就格外狞恶。

外星人的脑袋在头盔里灵活地转了半圈,又大幅度地点动——可能这就是外星人的问候方式。然后她转过身,轻盈地纵身一跳,飞到百十米外的另一座沙丘上。邝景才有些手足失措,但看到外星人停在那里等候着,便立即反应过来,对夏凌凌说:

“她是在为咱们带路哩,是否前边有伤员?快回到直升机上,跟着她!”

直升机追过去,悬在外星人头顶。外星人不再逗留,在各个沙丘的顶部纵跳着,动作敏捷飘逸,一步可跨出100多米。直升机紧紧跟在她的后边。

一座沙丘阴面有一个直径约3米的冲击坑,坑口四周的沙粒被烧融过,凝结为光滑的洞壁。洞子不深,直升机转过光束,照出洞底一个类似救生舱的圆形装置,舷窗内有一个外星人面孔,没有带头盔,所以看得更为清楚:章鱼似的大脑袋无力地低垂着,头颅上端浑圆,下端略为收缩,双眼紧闭。可能是看到灯光,他勉强睁开眼睛,送过来一瞥——邝景才分明感受到那双目光中的疲惫和欣慰,心中突然涌过一道热流。他低声命令:

“夏军医跟我来,准备抢救!”

夏凌凌拎着急救包紧紧跟在后边,直到这时她才进入角色,惊惶失措地低声喊:“营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血管!有没有心脏!不知道强心剂对他是否有毒!”

邝景才恼怒地瞪她一眼,把训斥留在嘴边。没错,当两种完全陌生的生命初次相遇时,再好的医生也会手足无措的,他们只有一步步试探。舱内的外星人慢慢抬起腕足,随后舱门缓缓打开——夏凌凌尖叫一声,掩在邝景才的身后。

那是极为血腥丑恶的场面,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外星人原来只剩下半截身体,残躯处血迹斑斑——血液也是红色,但带着紫色的辉光。4只形貌狞恶的6足动物在血泊中恣意地大吃大嚼,它们有耗子大小,6条细腿类似于蜘蛛的节肢;肚子滚圆,两只复眼长在头顶。外星人的残躯上尚吊着一团完整的脏器,两只小怪物正合力撕咬着。脏器被撕开,第5只小怪物从脏器里费力地钻出来,快活地叫了两声,立即加入饕餮者的行列。

无疑这是些凶恶的寄生生物。女外星人引他们来不是抢救伤员,而是消灭这种可怕的妖魔。邝景才、夏凌凌和他们身后的克里木都傻望着,心头阵阵作呕。几只小怪物已经吃饱喝足,蹲伏在血淋淋的残躯上,用厚颜无耻的懵懂目光好奇地看着来客。忽然它们像听到一声号令,吱吱叫着向来客扑过来,动作异常敏捷。

几乎同时,邝景才的五四手枪和克里木的AK-47自动步枪凶猛地开火了。他们一边开火,一边拖着夏凌凌向外撤。女外星人这会儿正趴伏在洞口,邝景才用力把她推出去,对洞外的战士厉声喝道:

“开枪!用火焰喷射器!”

早已严阵已待的士兵们立即应声扫射,火焰喷射器也对准洞口,夏凌凌尖声喊道:“伤员!里边还有受伤的外星人!”

邝景才粗暴地把她推到后边,在枪声中大声喊道:“救不活了!我不能冒险,不能让这些寄生生物逃出来!”夏凌凌立即联想到可怕的场景:寄生生物逃出来,悄悄侵入他们的身体,险恶地从内部吞吃宿主,然后从血淋淋的残躯中爬出来。大量繁殖的寄生者由此向地球扩散……她打个寒颤,不再劝阻。

何排长早已按下喷射器的板机,一道火舌凶猛地扑进洞里,邝景才咬着牙喊:“烧!把它们烧光!”火焰喷射器在近距离内狂喷火焰,火舌抵至洞底又凶猛地回涌。一直到燃料用光,何振洋才停下来。

洞壁烧塌了,洞口烧得焦黑,几个怪物已必死无疑。邝景才这才想起那个女外星人,他走过去,垂下目光,负疚地说:

“很抱歉,没能救出你的同伴。”

外星人木立着,没有一点反应。夏凌凌怜悯地看着她,在她的目光中找到了与人类相通的感情:绝望与悲痛。也许作为一个女人,她能更好地理解这种情感。她走过去挽住外星人的胳臂,用英语重复一遍:

“很抱歉,没能救出你的同伴。他已经无法救治了。”

她明明知道,无论汉语还是英语,外星人都不可能听懂,但她仍重复着这些话,似乎这样能减轻心中的愧疚。但外星人下面的行为谁也料想不到,她眸子中冷光闪烁,一扬手,一道强烈的蓝光射向直升机,直升机轰然爆炸,旋翼叶片飞上天。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从夜空中打着旋砸过来,借着直升机燃烧的火光看,原来是驾驶员陈小兵的断腿。外星人乘乱逃走,这时已纵到百米之外。邝景才怒吼一声,抢过克里木的自动步抢向那个背影扫射,战士们也同时开火。但已经晚了,外星人又一个纵跳遁入夜色中。

枪声停息了。邝景才恨恨地看着夜空,没有尝试去追赶。他知道,在夜幕中,根本无法用双腿去追击纵跳如飞的外星人。直升机已化成残片,邝景才托着陈小兵的残腿,想起这个话语不多但十分干练的青年,眼中怒火喷涌。这会儿外星人如果在眼前,他会一刀刀碎割了她!

机上的报话器毁坏了,幸亏还有一部步兵报话机。邝景才要通师部,由于怕外国的卫星监听,他没有报告详情,只是请求尽快增援3架直升机。那晚他们就宿在附近,互相偎依着取暖。在沙漠午夜彻骨的寒冷中,邝景才阴郁地沉默着,眼前晃动着陈小兵的娃娃脸,晃动着那个可恶的女外星人,那两只特别大特别明亮的眼睛。夜风吹熄了他的怒火,现在更多的是困惑。从最初的接触看,那个外星人肯定是有理性的文明生物,是她主动寻求地球人的帮助。但她为什么突然反目成仇?怪我们误伤了她的同伴?但那个同伴分明不能救治了。

也许是“火焰”触犯了他们宗教上的禁忌,才激起她的怒火?就像地球上有些种族害怕火化遗体,认为火化后灵魂不能上天国……思前想后,他无法摆脱困惑。说到底,他只是以地球人的思维来猜度外星人。他宁愿相信外星人的思维也符合地球的逻辑规律——毕竟在地球各个种族中,这些坚硬的规律是普适的。但做出逻辑判断所必需的前提和细节呢?如果在前提和细节上没有起码的沟通,那么即使同样的思维方式也不能取得共识。

他解嘲地想,不要说外星人了,连地球人类之间还不能彼此理解哩。他们手中的武器就是人类间隔阂的最典型的象征。

夏凌凌作为唯一的女性被安置到人群正中间,战士们高高兴兴地用身体围着她——同时偷偷地嗅着姑娘身上的芳香。夜深了,他们把头埋在臂弯里睡熟了。但夏凌凌时时抬起头,把目光溜向外圈的营长。她知道那个男人正在忍受内心的煎熬。没错,连夏凌凌也隐约感到,这件事中间有一点儿不对劲,隐隐约约的不对劲儿。比如说,以女外星人手中的激光枪,完全可以消灭那些小耗子,但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却跑来寻求地球人的援助?地球人杀死这些可恶的怪物,她为什么反而炸毁了地球人的直升机?

凌晨,他听见直升机的轰鸣声,3架国产直升机披着晨光,从沙丘上方掠过来。胡子师长这次亲自来了,邝景才简要地报告昨天的情况,描述了寄生生物的丑恶形貌。师长看出他的沮丧,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的临机决断没有错,完全正确!”

他在陈小兵的残躯前致哀。3架直升机散开来搜索逃跑的外星人,一直到下午6点,才在百公里外找到她。那是一片城堡的废墟,苇编的栅栏还没有完全腐朽,陶罐残片半埋在浮沙中。城堡中甚至还有一座佛塔,砖块是用湖中的淤泥切割而成。在千年的风沙中,佛塔的外形已被磨圆了,塔顶搭着一个粗糙的鹰巢。多年之后,他们才知道这是古代精绝国的遗址,在唐玄装的大唐西域记里尚有它的记载。

女外星人藏在佛塔旁的一个地穴里,十几名战士正用枪口牢牢地围着她,他们都苦着脸,紧皱双眉,塔顶的老鹰也在警惕地盯着他们。等师长和邝景才赶到时,看到和昨天同样的镜头:女外星人已经死了,也几乎被吃光,只剩下脑袋和很少一节躯干。5个尖头尖脑的6足怪物仍在带萤光的血泊中大吃大嚼,连直升机的轰鸣声也没有惊扰它们。它们发现来人,吱吱叫着,动作敏捷地冲过来。邝景才立即把师长掩到身后,师长怒冲冲地甩脱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烧!”

2

去年,我在北京参加“97国际科幻大会”时,便装的邝氏夫妇到科技会堂找到我,邀我去喝咖啡。同去的还有我正在北航上大一的儿子。那晚,在奥星咖啡厅梦幻般的小夜曲声中,他们娓娓讲述了这个故事——不,他们说这不是真实的故事,应称之为构思。邝先生呷着加冰的马提尼酒,凝视着40层楼下遥远的灯光,缓缓说道:

“17年来,那两个外星人、尤其是那个女外星人的眼睛始终在我眼前晃荡。他们从哪里来?来干什么?是不是一次亲善访问?他们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回归本原,但他们的亲人是否还在遥远的星球上为他们祈福?我至今也弄不清楚,自己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拯救人类的功臣,还是毁坏星际交流唯一桥梁的罪人。”

夏女士微笑着碰碰他:“当然,这只是构思。”

邝先生轻叹一声:“对,只是构思。我思考多年,终于下决心把这个构思告诉第三者,”他看看我儿子,加了一句,“和第四者。王先生,那时我们的眼界很闭塞,心态也不成熟,我知道这个构思中有一些不合逻辑的死结。希望你以科幻作家的视角重写这篇故事。”

滞重的暗潮在三人之间缓缓流淌。只有儿子感受不到这种暗流,笑嘻嘻地盯着邝先生,一副跃跃欲试的劲头。我对邝氏夫妇说,好吧,我会尝试去完成你的构思,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诠释是否正确。

邝先生用自己的轿车把我们送回科技会堂,握手告别。在电梯里儿子急不可耐地说:爸爸,邝先生的故事里为什么有一些解不开的矛盾?因为他的一个假设是错的。

我看看电梯里的人们,纠正道:不是故事,只是构思。

儿子颇为不耐烦,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这样的藏藏躲躲是咋回事,国家机密嘛,那就把它当成虚构吧。我想,在邝先生的潜意识里,必定认为有一条规律是适用于全宇宙的,那就是:初生婴儿不会有意识。但这可能是不对的。

是吗?我问。

在走廊上儿子继续侃侃而谈:看看地球上的生物吧,小海龟生下来就知道大海的方位,一种美洲蝴蝶生而知道从北美到南美的迁徙路线。这种能在基因中传给后代的本能当然就是意识,只是比较低级罢了。但既然能在基因中“拷贝”低级意识,谁敢说宇宙中不会出现“全意识拷贝”或“全智能拷贝”的生物呢。如果有,女外星人的怪诞行为就好解释了。

我笑了笑说:好,就按你的构思写一篇吧。

3天之后,在成都月亮湾科幻夏令营里,儿子兴冲冲地交给我一沓手稿,嘻笑着说:爸爸,我写好了。我有意模仿你的文风,不知道像不像。

3

在离开母星3500年之后,宇宙艇内仍使用责晶星的时间,保持着责晶星的昼夜交替,当然是用灯光模拟的。这天早上,孛儿诺娅和艾吉弓马雄几乎同时看到屏幕上出现的那艘飞船。“飞船!”孛儿诺娅喊道。艾吉弓马雄已同时送出减速和转弯两道思维波命令。半光速飞船向前方发送着强劲的减速震荡,同时艰难地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回头向着已相距300万地马亚的那艘飞船追过去。

孛儿诺娅在电脑前紧张地整理着那艘飞船的数据,这是刚才相遇时仪器自动收集的。据探测,它有390盖普长,直径约80盖普,前端呈锥状,后部是圆形,有尾翼。这是第二级文明时期典型的风格。它现在已经“死亡”,没有动力,没有信息流,只是靠惯性在宇宙间漂游。即使如此,孛儿诺娅仍然十分激动。她用腕足围住丈夫的脖颈,急切地说:

“是智能生物的飞船!艾吉弓马雄,我们寻找了3500年,总算找到了!”

3500年前,一对正当妙龄的年轻夫妇走进这艘宇宙艇。那时他们都是30岁,本来可以在责晶星上平平安安度过120年;但他们自愿报名参加外星文明探索,踏上这条不归路。他们也得到补偿,在责晶星长老会的特许下,他们体内的衰老基因被关闭,只要宇宙艇不遭受意外,他们可以一直活到宇宙末日——当然只是理论上如此,实际上不一定行得通。宇宙艇的能量储备是按4000工作年设计的,如果4000年内不能到达某个文明星球,艇内维生系统就要停止工作,他们就只能作永存的僵尸了。

这次的减速和转弯几乎要耗光宇宙艇剩下的能量,他们的生命也快要到头了。但3500年的幽居生活实在太枯燥,即使是火热的爱情也会降温的。所以,这次的邂逅仍使他们激动不已。前面的飞船越来越近,3天后宇宙艇追上它,轻柔地靠上去,伸出密封口,吸开了飞船的舱门。

是一艘无人太空舱,舱内很简单,柜中堆放着一些镀金铝盘,上面镌刻着文字资料和图画。他们没有耽误,立即把文字扫描进电脑去释读。由于这些文字与责晶星的文字之间没有任何中介信息,也没有任何实物对照,释读起来十分困难。直到半年后,当他们已到达该飞船的母星时,电脑才送出第一条信息,说这艘飞船是先驱者10号,1973年由地球发射——但1973年究竟是什么概念,对他们来说仍是一片空白。

两人知道不能指望电脑对文字资料的破译,便同时开始对图画进行猜读。画面上有两个高低不等的人像,其含义很明确,毋须猜测:他们一定是智能生物的自画像。幸运的是,这种智能生物与责晶星人大致类似,这是一个好兆头,也许两种文明的沟通会容易一些。

两个人像的细微结构上有小小的差别,可能表示他们也是两性生物——又是一个与责晶星人的共同点。两人胯下的差别恐怕是表示不同的性器官,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是性器官长在这儿而不是长在腕足的前端,实在过于奇特。

孛儿诺娅指着较矮人像胸前的两个圆球,好笑地问:“这是什么器官?它有什么作用?”

“不知道。它是较矮个体独有的,显然也是第二性征。你看,两人的体毛也不同,较矮个体头上有长毛,较高个体则是光头。只是不知道哪个是雌,哪个是雄?”

孛儿诺娅笑着说:“我相信较低的是雌性。不过,她胸前两个圆球太丑陋了,我不相信它会对异性有吸引力。”

艾吉弓马雄简单地反驳道:“不。异性身体任何相异之处都必然有性吸引力,这是生物进化论的铁定原则,我相信它同样适用于那个星球。”

图画上其它的斑点和弧线的含意比较艰涩,一时难以理解。他们注意到一排整齐的圆形,共10个,大小不等,第一颗远远大于其它9颗。艾吉弓马雄高兴地说:

“一定是表示智能生物所处的星系:一颗恒星,9颗行星,而且行星大小不同。孛儿诺娅,你把9颗行星的大小和顺序编成数列,让电脑在天体图中搜索类似的星系。快去吧。”

很快电脑送出结果,有相同排列的9星星系找到两个,但都在500万光年之外,不大可能是这艘飞船的母星——即使是,他们的燃料也不可能到达了。倒是距此0.17光年的一个10星星系——玛玛亚星系——值得考虑。它虽然多了颗行星,但前9颗行星的大小和排列与信息盘上完全一样,而且该星系恰好在飞船驶来的方向上。这不可能是巧合。

那么是否有这种可能?就是该星系的第10颗行星(它很小,也非常遥远)尚未被这个文明社会发现。果真如此,那么这艘飞船一定属于一个朝气勃勃但未脱稚气的种族——他们连家门口的事情还未搞明白,就开始宇宙探险了。

两人经过讨论,确认这种猜测的胜率很大。这又是一次难得的机遇——这艘飞船刚刚发射,尚未远离它的母星。这样说来,宇宙艇的能量还勉强够到达那儿。艾吉弓马雄把飞船内的信息盘转移到宇宙艇内,然后调定航向,向玛玛亚星系飞去。剩下的能量还能把宇宙艇加速到三分之一光速,按这个速度计算,到达那儿要半年之后了。

不管怎样,现在他们的航程有了目标,一个伸手可及的目标。宇宙艇内的沉闷枯燥一扫而光。艾吉弓马雄心情愉悦,重新发现异性的磁力,孛儿诺娅腹部的明黄色性征带也变得闪闪发亮。于是,两人的8只腕足绞在一起,尽情缠绵着。

但这场爱情舞步并没有走多久。30天后,艾吉弓马雄忽然冷淡地抽回腕足,从此把自己禁锢在阴郁中。孛儿诺娅困惑地小心探问:你怎么啦?生病了?心情不好?艾吉弓马雄固执地沉默着,用古怪的眼神不时扫着孛儿诺娅的身体。

不久孛儿诺娅就知道了答案——她发现肚腹上有一个点开始缓缓博动和胀缩。这正是某种噩运的征兆。她惊惶地欺骗自己,不会的,命运不会对我们这么残酷,我们经历了3500年的旅程,刚刚发现目的地……但几天后,博动点增加到5处,胀缩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她知道逃避已经没用了,苦涩地喊一声:“艾雄!”

艾吉弓马雄用腕足揽住她,惨然说:“这些天我一直在观察你,希望你能幸免。我决定了,如果你能幸免,我就独自跳到太空中去。可惜……”

孛儿诺娅艰难地说:“你确认它们是阿米巴契太空寄生生物?”

“不用怀疑了。我们一定是在进入那艘飞船时受到了感染。当时我们太兴奋,忘了应有的谨慎。”

“那么,是飞船制造者的阴谋?”

“不像。从他们向宇宙发送的信息看,这是一个心地坦诚的半原始种族,远未达到阿米巴契生物的文明。肯定是飞船在飞行途中被阿米巴契侵入了。”

他们既悲愤,也十分懊悔。所有宇宙探险的教科书上都以三重警告的方式提醒着,要加意提防这种险恶的6足妖魔。它们属于发达的第四级文明,依靠微小的三联式病毒繁衍种族。三联病毒常常附在陨石或过往飞船上,一旦碰到以蛋白质为基础的生命就迅速侵入,在某个细胞里完成三联组合,并强夺宿主细胞核内的基因,孕育出阿米巴契胎儿,然后从体内吃掉宿主。他们是“全智能拷贝”生物,从胎儿期就具有成熟的智能。

可怕的是,一旦被病毒侵入,宿主就完全无救。高智能的阿米巴契会在宿主每个细胞内留下信息副本,如果某个阿米巴契胎儿被杀死,另一个细胞内的病毒信息就会立即启动。要想消灭它们,除非彻底销毁宿主的身体。

艾吉弓马雄用腕足搂住孛儿诺娅,悲凉地说:“孛儿诺娅,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决不用我的身体喂养这些可恶的魔鬼。”

孛儿诺娅深深点头:“我也要同样作。”

“炸毁宇宙艇!不能让它们再到玛玛亚星系去为害。”

“好,我同意。”

8只腕足纠缠绞结,他们在悲凉中尽情享受最后的快乐。第二天,艾吉弓马雄抽出腕足说:“我要启动自爆指令了。”

孛儿诺娅柔声说:“你去吧。”

自爆指令有一重机械保险装置,必须用人力把它打开后才能接受思维波命令。孛儿诺娅尽力保持镇静,心境苍凉地看着丈夫。他解除了机械锁,就要下达思维波指令……忽然艾吉弓马雄的身体奇怪地抖动着,目光四散分离。等到目光重新合拢,他不紧不慢地恢复了机械锁,转过身冷冰冰地说:

“算了,及时行乐吧,干嘛为素不相识的玛玛亚星系操心呢。”

孛儿诺娅心中猛一抖颤,知道已经晚了,艾吉弓马雄体内的的寄生者已经足够强大,控制了他的意识。

其后几天,神智麻木的艾吉弓马雄一直纠缠着她,她不动声色地应付着。等到能够脱身时,她立即赶到控制台,打开机械锁,立即下达自毁命令——但一条腕足忽然从后面缠住她的脖子,在片刻的意识空白后,一个懒洋洋的念头浮上来:

“真的,何必担心玛玛亚星系的野蛮人呢。还是及时行乐吧,趁着两人的身体还没被吃掉。”

以后的几十天他们一直沉迷于亢奋的情欲中,以此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偶然也能清醒片刻,那时他们都阴郁地躲避着对方。体内的5个寄生者越长越大,悄悄蚕食着各自周围的肌肉。在尖锐的痛楚中,两人心如死灰,默默等着可怕的死亡。

玛玛亚星系已经在眼前,该星系的第三星是一个漂亮的蓝色星球,用肉眼已能看清它的表面。云层在移动,海面上波浪翻卷,各种人造装置在天空、海洋和陆地上穿梭不息。显然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星球。

艾吉弓马雄目光阴沉地来到控制台前,打开反雷达装置,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准备降落。他启动反重力系统——电脑发出紧急警告:能量枯竭,无法启动!

在刹那的震惊中,孛儿诺娅的神智突然清醒了。她想起几天前,艾吉弓马雄在短暂的清醒中,曾跑到控制台前非常诡秘地干着什么。那时孛儿诺娅立即下意识地关闭感官和思维,没有把这个信息传送给体内的寄生者。一定是他在那时排空了能量!她高兴地想:“好,让怪物和我们同归于尽吧!”——但另一种意识马上汹汹而来,淹没上面的念头。她惊惶地喊:

“艾吉弓马雄,只有靠救生舱了,快进救生舱!”她艰难地钻进救生舱。艾吉弓马雄跟在她后面。

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向前方发送着减速震荡,但下降速度仍然非常快。在他们身下,宇宙艇向蓝星上一片黄色沙漠射去,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一道眩目的白光。他们乘坐的救生艇随即也啸叫着坠入沙海。

孛儿诺娅从休克中醒来,逐渐拼拢神智。她感到体内有明显的变化:5个博动点停止了博动,自己的脑海也十分清明。当然,她不会奢望那些可怕的寄生者会就此死去,但显然它们在降落的强烈冲击中暂时休克了,放松了对宿主的意识控制。

艾吉弓马雄没有醒来,他体内的博动点也处于静止状态。孛儿诺娅知道,在寄生者醒来前自己应迅速采取行动!她从救生舱中取出蛋形激光器,缓缓举起,对准艾吉弓马雄,却迟迟不能下手。毕竟,艾吉弓马雄是她的爱人,是陪她走过3500年的男人。另外,她不敢保证激光器能把艾吉弓马雄(尤其是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杀死。但只要留下一个细胞,寄生者就会卷土重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轰鸣声,看见夜空中的亮光。无疑这是蓝星人来了,他们已经发现外星来客。现在,趁自己还清醒,应该首先去寻求蓝星人的帮助。她穿好太空服,走出救生舱,把舱门关好,纵跃到附近最高的沙丘上,向夜空中打了信号。很快,一架飞行装置轰鸣着落到面前。一高一矮两个人首先跳下,向她走来。这是镀金铝盘上镌刻的两性生物,他们的目光充满理性和友善。

孛儿诺亚领着蓝星人,来到救生舱降落的地方。

……

凶猛的火焰烧尽了艾吉弓马雄的遗体和5只寄生怪物,孛儿诺娅喃喃地说:“好的,现在该轮到我了。”

但就在这一刻,她的意识中忽然有了强烈的震颤。她恐惧地想:晚了,寄生者醒过来了。寄生者的意识逐渐漫开,驱使她举起激光器,凶恶地对准蓝星的人群。就在死光发出的刹那,她残存的主体意识作了最后的挣扎,把射出的死光转向直升机。直升机轰然爆炸,孛儿诺娅敏捷地逃走了,蓝星人密密的火网在她身后飞舞。

第二天,在精绝国佛塔的地穴中,5只六足生物从她体内钻出来,一口口撕吃了她的身体,它们旋即被及时赶到的蓝星人烧死。但这已是她的身后之事。

在成都至重庆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空调大巴里匆匆看完儿子的手稿。儿子自得地说:爸爸,我的构思还说得通吧。

我思索片刻,坦率地说:文笔不错,但情节发展过于迫促。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关键是你的构思并没有完全解开邝先生的死结。比如说,按你的假设,寄生生物是全智能拷贝的,它们的婴儿能控制宿主的意识。但为什么它们出生后反而变傻了?面对人类的武器却不知道逃避?

儿子尴尬地搔搔头,说:对,这是一个漏洞。

前边的旅客听见我们的谈话,回过头惊奇地盯着我们。我拍拍儿子的头顶说,儿子,我不喜欢你关于寄生生物的设定,它过于牵强。我不相信进入高级文明的生物会如此残忍血腥。儿子摇着头打算反驳,我截断他的话头说:我也有一个构思,一种新的诠释,是在邝先生和你的构思基础上产生的。我把它写出来,你看完后再说吧。

4

……孛儿诺娅和艾吉弓马雄在卧室中缠绵时,控制室的警告铃声剌耳地响了。能量告罄,能量告罄。剩余的能量勉强可供宇宙艇在抵达蓝星时修正航向,已经不能保证安全降落了。

两人都没说话,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在邂逅玛玛亚飞船时就知道了。只是……这个结果太残酷。他们在太空中漫游了3500年,总算找到一个有文明种族的星球,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却忽然得知,死神已预先赶到那儿等着他们。

孛儿诺娅叹息道:“那么,只能使用救生舱了。”

“对,但救生舱不是为这样的极端情况设计的。在这种情况下使用,乘客存活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

孛儿诺娅微微一笑:“你忘了我们是两个人,这能使那个分数变成五分之一。”

艾吉弓马雄叹道:“可惜在3500年的航程中,我们没有生下几个儿女,这会使那个比率再提高一些。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孛儿诺娅温柔地安慰他:“没有生孩子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们无权把孩子们放到这样严酷的环境中,让他们受苦受难。”

艾吉弓马雄粗暴地说:“应该后悔!只要他们能够活下去,承受什么样的苦难也是值得的,那才是对他们的真爱!”

那晚他们心情郁闷,没有再说话,彻夜焦虑不宁。第二天早上,孛儿诺娅震惊地发现,自己腹上的明黄色性征带在一夜之间消退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正是一种凶恶绝症的典型病状!她没有告诉艾吉弓马雄,只是苦笑着问自己:灾难总要结伴而行么?

几天之后,后续症状出现了,她的腕足前端的性器官也迅速消失。这些天,艾吉弓马雄一直用冷静的古怪目光斜睨着她,现在她明白了这种注视的含意:恐怕艾吉弓马雄也患了同样的病。她冲动地抓住艾吉弓马雄的腕足仔细观看,果然,他的性器官也完全消失了。孛儿诺娅喃喃地说:

“性别退化症?是那种神秘可怕的性别退化症?”

艾吉弓马雄平静地说:“是的。”

“我们马上就会变成没有情欲、没有性爱、干瘪萎顿的中性人,很快就要死去?”

“对。”

孛儿诺娅苦涩地说:“命运为什么要对我们施予两重惩罚呢。”

艾吉弓马雄笑了:“这不是惩罚,是奖励。要知道,责晶人的远祖是交替采用有性和无性两种生殖方式:食物充足时用有性生殖,食物匮乏、环境恶化时迅速转入无性繁殖,用体细胞孕育出4-6个婴儿。这种六足小精灵生命力极强,容易适应各种灾难环境。可以说,正是这种极其有效的生殖方式帮助责晶人进入文明社会。但此后,在优裕的生活条件下,无性生殖方式慢慢消退了,变成一种数十万年前的遥远回忆。只有极个别人偶然有这种返祖行为,以至于它被看成病态。”他由衷地赞叹道:“你看,基因比我们更强大,更聪明。在外界的压力下,它已经自动作了选择。”

孛儿诺娅仔细打量着两人的身体。没错,两人身上那些令对方砰然心动的性别特征已经完全消失,他们的身体在逐渐干瘪。她仍然爱艾吉弓马雄,但这种“爱”已经没有了情欲,没有了那种令人颤栗的火花。她凄然说:

“好,听从基因之神的安排吧。艾雄,最难的是你,你怎样才能完成从父亲到母亲的心理转变?”

艾吉弓马雄爽快地笑了:“没关系,基因之神会帮助我们的。”

他说的不错,15天后,他腹中的5个胎儿首先开始博动,悄悄吞食着它们周围的血肉。艾吉弓马雄总是轻柔地抚摸着它们,完全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在进入蓝星的大气层前,他们转移到救生舱。这时艾吉弓马雄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首先是肚皮上鼓起一个圆包,圆包急速跳动着,然后卟哧一声,一个小小的尖脑袋顶出来,两只小眼睛骨碌碌转几圈,随后6只细腿用力扒拉着,从那个小洞里挣扎出来。小家伙在原地转了两圈,向这个世界行了见面礼,就返回伤口,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

尖锐的疼痛从肚腹处射向脑中枢,同时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如果此后和蓝星人建立了交流,他们就会知道,这和蓝星女人新婚之夜的感觉、和她们第一次被婴儿咬住母乳的感觉是一样的。艾吉弓马雄已经十分虚弱,仍勉力抬起头看着小吃客,欣喜地喃喃说:

“贪吃的小东西,得给你的弟妹们留一些呀。”

这种六足小怪物与普通责晶人很少相似之处,所以从视觉上几乎难以接受它们。但几十亿年的基因更强大,它唤醒了孛儿诺娅身体深处的母爱。小东西吃得十分惬意,孛儿诺娅忍不住轻轻摸摸它。小东西立即回头,咬住了她的腕足足尖。但它随即吐出来,很有礼貌地叫两声,又回头大吃大嚼。艾吉弓马雄自豪地说:

“你看,它已经会认人了,它只吃自己亲代的血肉。”

艾吉弓马雄的4个孩子陆续钻出来,在血泊中闹闹嚷嚷,只有最后一个尚在一团脏器中挣扎着。孛儿诺娅觉得自己的胎儿也被它们催促着,努力用小脑袋戳着自己的肚皮。她感到十分欣喜。

救生舱被弹射出来,宇宙艇化为一道白光射向沙海,传来震耳的爆炸声,然后是剧烈的震荡……

……艾吉弓马雄和5个儿子在蓝星人的武器下刹那间化为灰烬,这场血腥的屠杀使孛儿诺娅惊呆了。刚才与蓝星人甫一见面,她就感受到这个低级文明的尚武精神。但她相信这种尚武精神只是蒙昧时代的残留,因为他们的目光中分明充满理性和友善,完全可以信赖。在沙丘顶上,她一直羡慕地打量着高个的雄性生物和低个的雌性生物,他们分明是镀金铝盘上那幅图画的模特儿。雄性脸型周正,线条刚劲;雌性长毛飘拂,曲线玲珑。这是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其神韵在画上是无法表达的。她欣慰地想,把责晶人的后代托付给他们,可以放心了。

但随后就是毫无先兆毫无逻辑的大屠杀!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屠杀的目标甚至不是对准艾吉弓马雄,而是对准5个懵懵懂懂、毫无机心的孩子!这5个刚出生的婴儿正在快乐地领受第一顿圣餐,基因之神赐予的第一顿圣餐。当客人来临时,善良的孩子们甚至中断圣餐表示欢迎。但得到的却是野蛮人的屠杀!

怒火熊熊,她举起激光器对准这些残忍嗜杀的野蛮人……但责晶人的道德约束比怒火更强大,在最后一刻,她迫使腕足把死光转向直升机。随着轰然的爆炸声,她敏捷地逃走了。

……

儿子不满地嚷道:爸爸,你的构思更糟!太血腥,太荒诞!你哪是写科幻呀,纯粹是黑色恐怖小说。

真的吗?你要知道……

儿子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进化论不责备残忍,只要它对本种族的繁衍有利。我知道公狮有杀婴行为;母蝎子在交配后常常吃掉公蝎;泥蜂拿可怜的螟蛉幼儿当食物……但像你说的,子代吃掉父母的身体,还是太荒诞了。爸爸,你能想象我一生下来就把妈妈吃掉吗?

我笑笑,没有吭声。

从重庆坐江船顺流而下,儿子被我才买的几本书迷住了,几乎无暇观赏两岸的美景。到达夔门时,儿子走到船尾,靠在我的身边,低声说:爸爸,我知道你的构思是从哪儿来的,它确实有生物学依据。

我微笑道:是吧,你也看了那本书?

嗯,美国生物学家斯蒂芬·古尔德的“自达尔文以来——自然史沉思录”,真是一本好书,他描述的生物习性让人震惊……

……看一下瘿蚊的行为方式。如果滥用人类的准则去评判它,我们就会产生错误的爱憎。

瘿蚊寄居在蘑菇中,以蘑菇为食。先由那些能够飞行的瘿蚊发现新蘑菇,一旦食物丰富就开始无性的孤雌生殖。食物没有匮乏前,孤雌生殖一直继续,可以连续繁衍250代,达到每平方英尺20000只幼虫的密度。等到食物减少,就改为有性生殖,交配产卵,孵化,变成蛹,再变为飞虫。它的孤雌生殖方式十分奇特,后代在母体内发育,但并不包在生殖腔里,而是直接长在母体的组织内。母体也不向幼儿提供营养,幼儿为了生长而直接蚕食母体。几天之后,幼虫出生了,留下亲体的遗骸,一个几丁质的外壳。不到两天,这些幼虫又发育出新的后代,并“心甘情愿”地被后代吞食。

另一种复变甲虫也进化出类似的可怕习俗。这些甲虫通过孤雌生殖生出后代,幼虫附在母体的表皮上,将头插进母亲体内并蚕食之。母亲因至爱而献出生命。当然,说这种繁殖方式“可怕”,只是人类的偏见。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恰是这些生物进化出地球的文明,那么瘿蚊或甲虫诗人一定为“子食母体”写出多少温情的诗篇!

进化论认为,生物适应环境的重要的一环是对生殖活动的能量投入。当面对恶劣环境时,生殖不啻为最后的赌注。

在那之后,儿子反常地沉默着。夜幕沉沉,两岸山色空蒙。前方拉响了汽笛,一艘江轮交错而过。儿子凭栏眺望着夜色,探照灯扫过时,我看见他眼角的晶莹泪光。

“爸爸,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可怜的外星人。”儿子沉闷地说,“她藏在精绝国的佛塔下,面对无法沟通的异星文明。她死了,留下5个毫无防御能力的孩子。当时,她该是怎样一种心境呀。”

我说,不必太难过,那只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诠释。儿子烦闷地说,但愿它只是构思或诠释,可是,如果它真的是事实呢?

孛儿诺娅挣扎着起身,用蛋形激光器割开太空衣。5个小家伙都已经破壳而出了,它们的生命力确实强悍,立即适应了蓝星上含氧量过高的大气,欢快地叫着,在她的残躯上爬上爬下,而且个个都有一副好胃口。

在初为人母的愉悦中,孛儿诺娅的怒火已经平息了,不再仇恨那些行事残暴的蓝星人。现在,她仍相信他们是理性的、友善的。至于他们为什么突然大开杀戒?这中间一定有可怕的误会。但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深究了。她只是感到可悲,3500年的跋涉,3500年的期望啊。

更为可悲的是这5个懵懂幼儿。它们能不能逃脱蓝星人的追杀?能不能逃出眼前的沙漠地狱?即使能够逃脱,在失去文明的浸润和延续之后,它们能有什么样的未来?可能退化成一种强悍的兽类,也可能凭借强大的“本底智力”逐渐冲出混沌,建立全新的X文明。这种X文明和责晶星文明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肯定不会有多少共同之处。当责晶人的第二艘宇宙艇来到这儿时,但愿“父子文明”之间不要因无法沟通而重演这幕悲剧。

她的神智渐渐丧失,意识混沌中品味着肌体被撕咬的痛楚,伴随着强烈的快感。她祈祷孩子们快点吃完,长得足够强大,可以逃脱蓝星人的追杀。

在金红色的玛玛亚星沉入黑暗时,她已经死了,没有听到随之而来的直升机的轰鸣声。

注:作者在引用古尔德先生的文章时,作了删节、增添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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