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者的召唤
发育完全的正常动物,不需经过学习、练习、适应、模拟或经验,即能表现出某种协调一致的固定性、程序性行为。这种行为即本能。
于哲走下研究所的大楼时,正好碰见那辆开来的大奔。大奔风尘仆仆,显然是从远地而来,车牌是辽宁的号。一位女人从驾驶位下来,30岁出头,蛮漂亮,带着东北女性特有的人高马大,身体浑圆,皮肤白晰,深眼窝,说不定多少带点老毛子的血统。一身行头齐全,钻戒、白金项链,宝石耳坠,把她烘托得金碧辉煌。她扫了于哲一眼,立马认出他,风风火火地走过来:
“于哲!——我没认错吧。”她的声音宏亮,普通话中带着地道的东北老黑土味儿,人很健谈,一张嘴就滔滔不绝。“于哲我知道你。你是这个生物研究所里挂头牌的研究员,专攻‘生物本能’。在今天的科学界,你几乎是孤军作战,因为这个领域多多少少仍是神学的领地——这种文诌诌的话我是说不来的,是一位老人家的原话。”
于哲不由扫一眼她的胸前,一个精致的白金十字架在那儿闪光,女人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
“啊,我说的神学跟它没关系,我不是教徒,戴它只是好玩,时髦呗。”她继续说下去,“听说你的研究已经有了根本性的突破,能轻易用实验来证实你的理论。那位大爷说啦,说你已经能控制某些本能行为的显现,就像一个法力无边的魔法师,在DNA里随便这么一捣鼓,就能——比如改变下一代蜘蛛的结网型式啦,比如让下一代母蜘蛛不再吃儿子啦,等等——我原来不知道母蜘蛛竟然有吃儿子的天性,你说世界上咋还有这些的混蛋母亲?老天爷为啥要造出——哟,扯远了扯远了。我问你,你真能掌握这些魔法?”
于哲在她的逼视下有些窘迫,点点头,对这位女性暗生亲切感:孤军作战,神学领域,这些比较独特的感悟不是普通人能达到的0不过也可能如她所说,她只是鹦鹉学舌。他平静地说:
“你说的这些突破倒是真的,不过都是些小杂耍,拿它去换一阵喝彩没问题,但没什么实用价值。我期待的是真正有实用价值的突破,可惜它还很远很远,也许——这一辈子都达不到。”
最后一句话的情绪有点灰暗,因为这确实是他真实的估计。但对那个女人来说,他贬之为“小杂耍”的东西已经是匪夷所思了,她很张扬地连声惊唿:
“这么说,那老头没吹牛?你真能做到这些?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我听他说后一直不敢相信,压根儿不信。别看我是外行也知道,这可比克隆出多莉羊难上千万倍,要知道,你改变的是动物行为,摸不着看不见、玄而又虚的玩意儿,它们咋能和DNA联系起来呢。累死我我也想不通。”
她这么一惊一乍的唱赞歌,于哲被弄得有点难为情,转了话题,“你是记者?哪家科学杂志?”
“啊不,我不是,我肚里那点水儿可当不了科学记者。我——用时下的说法,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姐儿,只对时装、首饰和玩耍感兴趣,按说决不会关注你这些玄而又虚的研究。你猜我是咋知道的?猜不到吧——我在网上结识了你的外公刘志刚老先生,他死缠烂打地劝我来‘成就’你——听清了,是‘成就’,而不是‘拯救’——他说我是上帝赐予你的、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宝,500年才出我这么一个。至于我为啥这样金贵,暂时不能告诉你。”何若红眼中闪着戏谑的光芒。“他劝了我一年,我一直没当回事。但他最近一次来信,就是两天前的那封伊妹儿,把我说动了,我决定来这儿旅游一趟,顺便来一次实地考察,看看他说的魔法大师究竟是几只鼻子几双眼。”
“两天前的伊妹儿?”
“嗯,接到信的第二天我就动身了。”她笑,“我干事一向是凭脑子发热,说整就整,说扔就扔,说不定这事晾上一两天,我就永远不会来了。”
于哲的眼圈红了。“我外公七天前去世了。”
若红大为吃惊,甚至显凌凌打了一个寒颤:“可那封邮件是两天前的事儿,我肯定没记错!难道……”
于哲对她的震惊很平淡:“难道是他的鬼魂?不,决不会有这类事——世上绝对没有超自然力,这是我外公从小就帮我确立的信仰。这事大可不必奇怪,估计他在去世前预设了一个程序,可以在他去世后还定期给你发信。他虽然已经82岁,但电脑玩得很熟,这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把一件“灵异之事”瞬间归于普通。何若红想想是这个理,被惊走的三魂七魄归窍了,自嘲地笑着。于哲声音低沉地说:
“只是……从去年外婆死后,外公的灵魂实际已经随老伴脱离尘世了,他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基本不同人交流。他最疼爱的儿孙是我,就连我也很难撬开他的嘴巴。没想到在这种自我封闭状况下,他竟然还默默关注着我的研究,甚至把这种关注延续到死后。”他叹息着,加了一句,“大爱无言。”
何若红也被感动,很体贴地陪着主人沉默,过一会儿于哲说:
“很抱歉我不能多停,今天是外公的头七,我正要出门,到100公里外的丹江水库边、我外公外婆合葬的地方去祭奠他。”
何若红立即说:“那好呀,坐我的车去,我也要祭奠他老人家。”
“你也去?好——吧。那就坐我的车,你刚跑了长途,肯定累了。”
“不累不累,我这人爱玩爱跑,体力特好,打麻将能连打两三个通霄,开车旅游跑个千把公里不用打盹。别婆婆妈妈的了,快上车吧。”
何若红开车很冲,110公里的路程,不到50分钟就赶到了。这儿是南水北调的源头,自然风貌保持得很好,建筑不多,林木葱笼中露出几片红色的房顶。那是霞风水岸假日公寓,里面有外公一套房子,是于哲为二老置买的,让他们晚年在这里享受清静。两位老人生前嘱咐要在这儿树葬,于哲遵从了他们的遗愿。现在二老灵魂所倚,是一棵只有手杖粗细、枝叶细嫩的银杏树,就在公寓的楼前不远,紧傍湖边,面对万顷碧波,沐浴八面和风。这么一棵小不点儿树颇出何若红的意料,在她心目中,82岁的老人应该和那种树皮皴裂、虬枝盘绕的老树联系在一起才对头。当然这只是想当然而已,按时间算,这棵银杏树是于哲外婆去年过世后才种下的,自然是棵幼树。其实这样才对,它正好象征了人生的枯荣交替、世代轮回。
于哲没有带任何奠品,只是神情肃穆的鞠躬静默。他显然很动情,眼圈红红的。这一点也让若红嗟叹:看看人家,不亏是读书人呀,就是与俗人不同,不弄那些噼里啪啦的鞭炮和烟雾腾腾的烧纸。两个老人能安静地长眠在这样的波光山色中,应该是有福人了。若红也随着三鞠躬,曼声说:
“老人家,我答应了你的劝说,今天已经来了,见着你外孙了。你看我说话算话吧。请你放下心,和婆婆安心睡吧。”
于哲扭回头,认真地看她一眼,到现在为止,他还猜不出这位性格张扬的东北女人和外公之间究竟有什么约定。当然,内心深处也有揣测的,不过他几乎不敢相信。
祭奠后两人没有立即返回,在湖边漫步,观赏这儿的浩渺烟波。白色的水鸟在水面上跳跃,几只小船在水天连接处荡漾。现在是禁渔期,所以这些肯定不是渔船,而是公寓住户们自备的小游船。若红好奇地打量身边这个男人,中等身材,比较瘦削,一头不驯服的乱发,衣着普通。作为“男人”他还有点嫩,与陌生女性打交道时略显窘迫。一双眼睛倒是灼灼有神,像是他的生命在那儿熊熊燃烧,烧得若红有点心旌摇荡。他大概三十三四岁,肯定比自己大一两岁,但不知怎的,若红心中把他定位成“大男孩”、“小弟弟”的形象。这么个大男孩竟然会是法力天下第一的魔法师?谈笑之间就能改变各种动物的天性?!那本该是上帝、老天爷或如来佛祖才有的道行,想来连孙悟空和他师傅菩提祖师也没这能耐。
也许,真的值得应他外公的恳求,留在他身边“成就”他?
若红想不至于吧,虽然她今天来了,只能算是心血来潮,是却不过一个老人的苦苦哀求,甚至算是对他的施舍——不过那也是因为她当时不相信老头的“吹牛”。这会儿她的想法已经有了突变,这个一头乱发的大男孩激起了她的强烈崇拜,外加同样强烈的怜爱。居高临下的怜爱和仰视般的崇拜——这两种感情不搭界的,但确实很奇特地共处于她心里,相处得很和谐。不过这也不奇怪,何若红本来就是个行事不循常规的女人。她用肘子扛了于哲一下,笑着说:
“我知道你在《科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论文,篇名是《论本能》,在国际科学界很轰动的,你外公名列第一作者。但他和我网聊时说,他从来没有参加过具体研究。”
于哲承认了:“实打实说,是这样的。我外公人极聪明,思维敏捷,到老也不弱,你同他聊天时可能也有感觉吧。”
“对,网聊时他打字速度很快,反应敏捷,开始我以为他肯定是年轻人。他说他81岁,我还以为是哪个小男孩和我捣蛋,就骂他:你81岁,老奶奶我已经108啦。后来开了视频,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知道刚才我咋认出你了吗?视频中我瞄见墙上有一张三人合影,你,他,还有一个应该是你外婆吧。在相片上你只有五六岁,但还是能看出你的模样。”
“依我的看法,如果外公从小就搞科学研究,一定能成大器。但他属于被文革耽误的一代,没能上正规大学,一辈子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物老师。后来还因文凭不硬,被领导劝说提前退休了。”
“那你干嘛署他的名字,还排在第一位?这么着你损失可大啦,得不了诺贝尔奖了。我听说诺贝尔奖只颁给在世的人。”
于哲摇摇头,对诺贝尔奖这个话头提也没提,自顾说下去:
“但我走上这条路却完全是受他影响。不仅如此,他的直觉异常惊人。从我十岁之后,他在和我的闲谈中,对于‘生物本能’提出过不少揣测,似乎都是些不经意的想法,结果最后证明它们几乎全都正确!说来我很有失落感的,因为十年的研究中,我对生物本能的认识基本没有超出他这个业余者划定的圈圈,我只不过是用实验证实了他的直觉,把他比较散漫的提法严格化,如此而已。”于哲总结道,“太可惜了,他天生是科学家的材料,可惜生不逢时。但虽然他只是业余性的涉足,对我的研究也功不可没。所以,我列他为第一作者绝不是施舍,那是他应得的荣誉。”
若红真心地说:“他去世前已经见到你的成功,一定很欣慰的。”
“不,我没多大成就,我的研究实际已经半停滞了,再往下进行,就得吃‘望天饭’。”他不大想继续这个话头,抬头看看天色,“哟,时间不早了,咱们该返回了吧。”
“望天饭”这个提法对若红来说有点突兀,但她能够理解,因为于哲外公一直讲的其实是同一个意思。她笑着摇头,拉他坐到河畔的草地上:
“别忙走,难得遇见这么好的山水风光,干嘛不多享受一会儿。再跟我聊聊你的外公吧,聊聊你们祖孙俩的故事,还有你那些‘上帝的法术’。等你讲完,我再告诉你,你外公为啥非要劝我来‘成就’你。”
她重复了“成就你”这句话,于哲心中顿时扑通扑通跳了几下——也许天门真要开启,那难得的幸运就要随这位女菩萨的祥云而降临?他不敢相信,因为那个幸运实在太渺茫太难得了。他说:
“那——好吧,咱们聊一会儿,然后去渔家酒店吃晚饭,我请你吃这儿的野生红尾鱼,这种鱼肉质细嫩,味道很好,就是鱼剌多一些。现在虽说是禁渔期,少量的鲜鱼还是有的。”
2.隔代的亲情
动物的本能一般都是相对简单的固定程序,但也有高层面的本能,比如动物中广泛存在的母爱本能,就超越了“行为程序”而属于“目标程序”——目标确定而行为可变,只要遵从“保护亲子”这个目标,动物可以根据环境的变化而演化出种种新行为。
母爱(父爱)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但“隔代亲”在动物中却不多见,可以说它是人类特有的本能吧(大象等少数群体生活的动物,祖代也参与抚养孙代幼仔)。打从于哲一降生,外公外婆就非常疼他,绝不亚于他的爸妈。小哲很聪明,五岁时外公就教会他下象棋、围棋,不过小哲最喜欢下五子棋。因为五子棋的输赢不大取决于经验而更多取决于敏锐的反应,这正是五岁孩子的强项。外公头天教会小哲五子棋,第二天就下不过他了,稍不留神,小哲就偷袭成功,把五个棋子在棋盘上连成直线,格格格笑开了:
“刚爷爷笨,你又输啦!”
对自己智力一向颇为自矜的外公输得很不服气,总是央告小外孙让他悔一步棋,而外孙是决不答应的,弄得老头很沮丧。不过他更多的是高兴,在邻居中到处宣扬:
“我家那小崽子太聪明了,下棋老是赢我!”
小哲妈嫉妒地说:“爸,我小时候你没有这样疼我吧。”
五六岁的小哲对世界充满了好奇,那忽闪忽闪的黑眼睛总能发现大人看不到的新鲜。他最喜欢问大人“为什么”,而且问得穷追不舍,追得大人难以招架。外公是小哲最耐心的老师,那时他已经提前退休,有了闲暇,便大量阅读科普书籍,上网查资料,然后认真回答小哲的提问。外婆笑他,被小外孙逼得“焕发第二春”,老喽老喽变成学问家了。小哲在家中只崇拜外公一个人(尽管五子棋外公下不过他),他撇着嘴贬损爷奶爸妈和外婆:
“你们都不行,没学问的,就我刚爷爷是个科学家!”
那天他在外公家看“动物世界”影片,非洲荒野上的小角马刚刚被产下,在地上竭力挣扎,一次又一次跌倒,终于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转眼之间就奔跑自如。这个本能对它来说太重要了,因为狮群就在旁边窥伺着,晚一分钟学会奔跑,它就可能变成狮子的美餐。小哲很好奇,不光好奇还有联想。他问:
“刚爷爷,小角马生下来就会跑,我知道小鸡也会,为啥小狮子小花猫就不会?还有咱楼下的小圆圆,真笨,都一岁啦还不会走。”
外公很高兴小哲有浓厚的好奇心。好奇心和探索欲是动物的本能,更是人类社会中科学发展的原动力,不过它很娇嫩,很快会被岁月磨蚀。外公笑着说:
“小哲你也是一岁半才会走,为教你学走路,把奶奶和外婆累惨了。这事刚过去三四年,就把自己的‘笨’给忘啦?”
小哲不好意思地笑,他真的把这些忘了。外公说:
“简单地说吧,小角马生下来就会跑,是它们的本能。”
“啥叫本能?”
“就是生下来便会的本事,不用学,不用爸妈教。”
“为啥小角马有这样的本能?为啥小猫和小娃娃没有?要是我生下来就会跑,那该多好!外婆可就省劲了。”
外婆插嘴说:“为啥?老天爷的安排呗,老天爷咋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你想嘛,小角马生下来会跑,就不会被狮子吃掉;小狮子小娃娃不会跑不要紧,有爹妈护着呢。”
“可是老天爷咋安排?他是钻到角马妈妈肚子里教小角马跑步吗?”
终于问得连外公也招架不住了。他搔着头皮说,小孩子这样一层一层地问下去,真的连老天爷也会被问住。天真的小孩子常常能提出最深刻的问题,直指宇宙和生命的本元。“天真”这个汉语名词造得很巧,因为小孩子最接近“天”启之“真”理。像小哲问的这个问题,大人们都因司空见惯而丧失了好奇心。信神的人把它归因为上帝的设计,不信神的人归因于本能,两类观点其实没什么区别,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反正是用一个黑箱子把它罩起来,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不去追究其内部的运行机理和技术原理。而小哲的疑问直指黑箱的内部:小角马和小猫之间本能的差异一定有其技术性原因!只不过这个问题太深奥,现在还没人能了解。
最后他说:“小哲,这个题目太大,我也说不清。而且你还小,就是告诉你答案,你也听不懂的,等你长大吧。”
“刚爷爷,等我长到多大?”
“至少十岁吧。这几年我多看些书,把这个问题想透,等你过了十岁生日再回答你。好不好?”
“好——吧。刚爷爷你可不能忘,咱俩拉勾,不许赖帐。”
外公笑着同他拉勾:“你放心,刚爷爷决不赖帐,除非我叫无常提前勾走了。”
小哲想问啥是无常,外婆先骂起来:“呸呸!你个老东西,老鸹嘴,说什么霉气话!”
不久小哲的爸妈离婚了,是文明离婚,没有吵架,也瞒着孩子。妈妈搬出去了,但仍常常回来和儿子玩,有时也在家过夜,但这时爸爸就到客厅去睡。小哲非常盼望三个人还像过去那样挤到一张床上疯闹,这一直是他每天中最大的乐趣。就向爸爸求告哭闹,但如今他的哭闹不灵了,再怎么哭爸爸也不松口。慢慢地,小哲知道爸妈从前是“假吵架”,这回是“真吵架”了。不吸烟的爸爸学会了吸烟,老是闷着头抽,一根接一根;奶奶老是哭(爷爷那时已经死了),眼泡老是肿着。外公外婆住在另一个城市,来一趟不容易,但他们来得更勤,带来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只是外婆常常会忽然搂紧他,毫无来由地落泪。外公倒没有流泪,但眼圈也会变红。
等到他该上小学时,外公外婆又来过一趟。外婆陪着他在客厅玩,外公和爸爸在小屋子里悄悄说话。小哲那时已经很敏感,知道这些悄悄话肯定与自己有关,便躲开外婆的注意,偷偷趴在门缝上听。果然他们是在谈自己。外公说:小哲是个好苗子,小脑瓜极灵光,长大能当科学家,绝不能把他耽误了。你们闹成这个样子,对孩子的心理发育肯定有影响。你工资低,常出差,孩子他奶又没文化,不能辅导孩子的学习。我劝你把小哲交给我俩,让孩子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我俩的退休工资虽然不高,足能养得起他。我们老俩口这把年纪,按说该享清福了,但俺俩下决心再操劳十年,交还你们一个大学生。
爸爸只是摇头,说孩子奶离不开小哲,我也离不开他。外公着急地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你们得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啊。爸爸生硬地说:
“那是他的命,谁让他逢上这样的爸妈呢。”
外公不再说话,起身就走。拉开小屋门时,小哲正仰着脸,惶惑地盯着他——他不理解外公为啥非要自己离开爸妈?而且外公这会儿的脸色咋这样难看,他病了吗?外公抱起他亲亲,泪水涂满他的小脸蛋,然后拉上外婆直橛橛地走了。
爸爸并没放弃小哲的培养,用尽办法把他送到本县重点小学的重点班。那是个很有名的重点班,全县人都挤着开后门,把孩子塞到这儿。有一天学校里喜气洋洋,是市教委组织各县人员来这儿观摩教学,这当然是学校的极大荣耀。30几个观摩者都挤在窗户外——小哲所在的重点班整整有120个人,是额定人数的三倍,屋里是半个人也挤不进去了。学生们紧紧地楔在有限的空间中,个个半侧着身子,左手背到身后,只用一只手写字(每人所占的空间只容许这样的姿势)。那是夏天,虽然教室里有电扇,但四个电扇吹不走121个热源(加上老师)发出的热量,屋里满是汗味儿和人肉味儿。因为是观摩教学,今天老师讲得特别卖力,特别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当老师挑中哪个孩子到黑板前来答问板书时,那孩子当然是走不过去的,周围孩子就同心协力,把他从大家头顶传过去。七岁的娃娃们做这些动作已经非常熟练,在观摩者中引起一阵笑声。
那天外公正好也来学校看外孙,目睹了这个场景,他脸色铁青地跑到小哲家,发脾气,坚决要带走小哲,谁反对也不行。他说小哲现在上的不是重点小学,是工业化养鸡厂的鸡笼,是监狱。全世界恐怕只中国才有这种鸡笼学校。他不能让小哲的童年就这样度过,不能让他的童趣和好奇心被彻底摧残。
这回爸爸和奶奶没有再反对。他们当然舍不得让孩子离开身边,但叹息着答应了。
外公把他带回家,为他找了一个不那么残酷的学校。外公很关心他的学习,但从不强求他的考试名次。多亏老人的保护,小哲才能在其后的年月中自由舒展枝叶,踢球,野游,上网,博览群书,问外公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听外公搜遍网络和书籍之后给出的回答,也常常和外公争论一番。
长大后于哲意识到,他之所以能成为科学家,正是因为外公保护了他的童趣和好奇心。至于外公在潜移默化中向他传授的知识,虽然也很重要,相对而言倒是第二位的。当然还有一点也并非不重要:在外公外婆保护下,他避开了父母离异可能给自己造成的心理畸形。
等他吃过十岁的生日蛋糕,外公笑着说:
“小哲,还记得你小时候咱俩的一个约定吗?你说十岁后要问我一个大问题。”
于哲记得。其实他为此已经看过不少书和网络资料。“爷爷我记得!那个问题是:动物为什么会有不同的本能,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小哲,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这些年我可没少看书呀。不过老实告诉你,这个问题至今没一个人能回答,最顶尖的科学家也不能。这个问题太深奥,超出目前科学的能力,可以说它还属于‘神学’的领域,至多算是‘潜科学’吧。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从书中网上搜索到的知识,再加上自己一些模煳的猜想。就像到迷宫里去探宝,走啊走啊,找啊找啊,这会儿刚瞅见林木荒草之后,远远的有一道围墙——而且那究竟是不是真的迷宫围墙,还不敢确定哩。爷爷学问有限,只能说些围墙外的事。至于真正的答案,真正核心的机密,恐怕得等你长大后去发现。”
小哲以初生牛犊的勇敢,痛快地应允:“没问题,等我当上科学家后,一定找到围墙的大门!刚爷爷,先说你的猜想吧。”
天色渐晚,丹江湖上的游船都靠岸了。驾船闲游的多是白发族,公寓里的常住户,老夫老妻抬着小船上岸(都是轻便的玻璃钢船体),说说笑笑的回公寓去了。湖面空荡荡的,平铺着夕照红霞,水天之间漫溢着柔柔的静谧。灵山无言,灵水不语。于哲凝视着这空灵水景,对何若红说:
“我的人生目标在那一刻就确定了,我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当生物学家,破解这个‘上帝的核心机密’。此后二十几年中,我和外公就这个话题不知道讨论过多少次。他关于生物本能的四个猜想一点点渗到我脑海里。”
何若红是个难得安静的人,上学时老师说她屁股上长草,连一堂课的45分钟都难以坐得住。但这会儿两眼亮晶晶地,听得十分入神。她挽住于哲的胳臂,催他说:
“四个猜想?哪四个猜想?讲下去,于哲你讲下去,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我想知道动物和人的本能到底是咋回事。”
3.没有上帝
即使实现最简单的生物本能,也需要精巧的设计和巨大的信息容量,似乎很难靠小小的DNA来实现它们,以至于大多数人把本能的实现归因于上帝。
“小哲你先说,关于动物本能你总共知道多少例子,都讲给外公听。”
十岁的小哲说:“啊呀那可太多了,一年也讲不完,十年也讲不完。像小尺蠖遇到惊动会装死;小蜜蜂生下来就懂得圆圈舞(指示蜜源远近和方向的舞蹈);小袋鼠一生下来,马上抓着妈妈的体毛向上爬,爬到育儿袋中——你说,那么一个小肉团,它咋会知道那儿有育儿袋和奶头呢?杜鹃妈妈总是把蛋偷偷下在别的鸟窝里,等小杜鹃孵出来,它就会用嵴背把其它鸟蛋努力顶出窝外摔碎,好让义母只哺育它一个;‘十七年蝉’的幼虫会在地下耐心等待17年,然后准确地在同一时刻爬出地面,黑鸦鸦一片。它们这样做,是以数量优势来对付捕食者,增加活下去的几率。但它们怎么确定这个时刻?它们分散在深深的地下,没办法靠声音、气味或其它通讯手段来互相约合,所以它们体内肯定有一个精确的、事先定好‘叫醒时刻’的闹钟。而且它们选择繁殖周期竟然知道选取17这个质数,因为质数周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与捕食者的繁殖周期重迭;再说小海龟,出了蛋壳就知道向海边爬,它们是根据海水所反射的微光来确定方向的,如果远处有城市的微光,有时也会干扰小海龟的正确判断;还有小蜘蛛,结网本领肯定不是母亲教的,因为母蜘蛛会拿它们当食物,它们从不敢靠近母蜘蛛,但这并不妨碍它们个个是结网好手。”他笑着说,“刚爷爷,我曾用半天时间,仔细观察过蜘蛛的结网过程,是这样的:它会先爬到一定高度,吊下一根蛛丝,再荡啊荡啊,荡到高度大致相等的另一点,把这根蛛丝固定,然后爬回蛛丝的中点,从这儿吊下一根蛛丝到地面,固定,形成一个Y字。然后蜘蛛就会从Y字的中心开始,沿着一个不变的角度,一圈一圈地织成螺旋形网。”
外公赞许地点头,他知道小哲非常注意观察大自然,也常鼓励小哲这么做。“还有例子吗?”
“还有非州织布鸟,能用草织出精巧的小巢,用斑马毛或羚羊毛系在树枝上,还会用嘴将毛发打成一个固定式样的结子作为记号。有一个叫玛雷的自然科学爱好者做过研究,从织布鸟巢取走几粒卵,放到家中金丝雀的巢里去孵化。雏鸟长大后不让它们接触任何筑巢材料,逼得它们只能把卵产在笼底。产下的卵又取走,再让金丝雀孵化……就这样反复试验,使第四代的织布鸟完全断绝了与亲代的联系。到这时,玛雷才向鸟笼里放进草、细树枝和马毛,织布鸟立刻动手——不,是动嘴,利用这些材料织巢,就好像它脑子里一个沉睡四代的程序突然被激活了!巢的式样与野生织巢鸟所造的完全一样,甚至也会用毛发打出那种特别的结子。”
“对,这是个很好的例子,证明织布鸟织巢的技巧,或者说那个巢的形状蓝图,肯定是通过DNA传下来的。”
小哲眸子晶亮地说:“刚爷爷,我最爱看这类书或电视纪录片,喜欢观察野外的鸟兽虫蚁。这些例子我知道得越多,就越入迷。动物本能当然都是天生的,但它们究竟是咋样一代代传下去?依靠DNA?我真的难以想象,核苷酸的物质结构会和虚无瞟渺的‘行为’有啥联系。再说,染色体那么一个小不点儿,不可能有那么大的信息容量吧。正好昨天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生物的本能只能解释为超自然力,是生物与另一个灵异世界的谐振。还说,虽然几百年来自然科学家打了那么多胜仗,但在这个问题上只能向上帝投降。刚爷爷,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
这是小于哲成长过程中在“神学”和“科学”之间唯一的一次摇摆。这不奇怪,一个少年开始领略到对大自然的敬畏,而人类对大自然的这种敬畏,实际上正是宗教产生的初始原因。不过他的摇摆非常短暂,很快就被外公拉回来了。外公笑着说:
“那是屁话,很臭很臭的屁话。这些神创论者代代都有,不会轻易绝种的。开始他们还说尿素和酵素(指酵母菌的活力)必须从有机体里才能产生呢,但‘有机物’和‘无机物’的鸿沟早就抹平了;后来又说猎豹进化出如此完美的身体,肯定少不了上帝的设计;又说电脑不能产生智力,等等,这些高论都已经被科学发展驳倒。现在又说生物本能属于超自然力,绝不可能产生于普通物质的缔合。不过,这恐怕是他们最后一块阵地了。来,我给你做个简单的实验。”
外公拿出早就备好的简单教具,小哲饶有兴趣地看着。外公拿一张硬纸,在上面撒了一把铁砂,然后在硬纸下放一块磁铁,铁砂立即排成磁力线的形状,并且在高度方向堆叠起来,就像纸上长出一撮一撮的黑毛毛。外公说:
“你看,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图形。但即使它这样简单,如果要求你用文字,或图样,把它精确描绘出来,然后不使用磁铁,完全用人力依这些信息重新复制一个它——必须完全相同,包括每个黑毛毛的形状、高度、所含铁砂数量、每粒铁砂的形状,等等,你能办到吗?”
小哲憨笑着摇头。不行,这太难了,哪怕用10米高的图样来描述,用最精确的原子钳进行手术,也只能是某种程度的近似。外公说:
“但其实要生出它非常容易,你已经看到,只需用一个磁铁放到纸下就行了。所以,为了生成某种事物,并不需要对事物的最终形态进行精确完整的描述,只需确定它的起始条件和运行规则就行。动物的本能也是这样形成的:起始程序肯定非常简单,然后它会自我导引,自我激励,一层接一层地自动展开,一直到形成复杂的本能。由于它需要的初始信息非常简单,小小的DNA就足以容纳了。”
这倒是个新鲜提法,不过小哲还不大信服,认真揣摸着。外公又说:
“世上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生成的。宇宙咋形成的?大爆炸中形成最初的简单粒子,然后它们开始自组织,一层一层进行下去,变出今天千姿百态的星团星系。是不是需要一个上帝来进行先期设计和全程监造?当然不需要;地球生物圈咋形成的?地球的‘太初汤’内因为自组织产生微小的有机物团聚体,然后是一步一步的自组织,直到今天的生物圈,同样不需要上帝预先设计出兰花或猎豹的最终形体;人的身体是咋从受精卵发育成的?受精卵中并没事先存有人体成品的蓝图。这个蓝图太复杂了,即使把有史以来人类所有书籍的信息量用完也不足以表达。它也是产生于一个简单的自导引程序。至于动物本能,与上面的例子一样,肯定也是这样编码遗传的,一点也不神秘。”
外公拿走磁铁,把铁砂抹平,用磁铁在纸下再点了一下:“看,多简单,圈状的毛毛又长出来了。”
小哲敏锐地说:“但你这不是复制!这次的形状和上次并不是完全相同!你在偷换概念!”
外公朗声大笑,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想到这一点!其实这才是万物产生的关键所在,对这一点,我是好容易才想通的。咱们还回到‘本能’上,这么说吧,DNA中隐含的关于本能的程序,并不是要确保动物行为能实现某种给定的终端状态;而是反过来,动物的行为只是自导引程序可能达到的某些结果之一。这两句话很咬嘴,很艰涩,是不是?举个例子就清楚了:如果你非要蜘蛛网结出太极图或波音飞机的形状,肯定无法实现;但假定蜘蛛DNA中的自导引程序能让它结出圆网、三角网、立体网等20种网,其中有六种网适合蜘蛛的生存,这六种结网行为就能因自然选择而保留下来,这就成了几种蜘蛛的本能。这其实是物理学上那个‘人择原理’——为啥能有今天的世界,就因为它是某种有最简化初始设定的自导引程序所能达到的结果。当然啦,你得记着它只是结果之一。”
小哲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外公这番话在他心中激起宗教般的敬畏。只有相信科学的人才能真正敬畏上帝(大自然),即使像“小角马生下来会跑”这样简单的事实都让他们感到无比的震撼。因为,如果你把它理解为上帝的神力,你的敬畏只是浅层面的——上帝的造物为什么神奇是因为上帝有神力,这只能算是一个同语反复;现在你知道了,上帝(大自然)并没有超自然力,它也只能是使用普通的砖石(原子分子等),使用凡人都能理解的普通手段,最终却造出了如此神奇妙奥的动物行为,这时你对大自然的魔法才会有最深刻的敬畏。小刚说:
“刚爷爷,我听懂了。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再不会信那些‘灵异世界’之类的屁话了。”
于哲和若红在湖边一个渔家饭店里吃晚饭,桌子摆在露天,凉风蕴着湖水的湿润,月光透过稀疏的凉棚网,水一般洒在他们身上。时间已经晚了,饭店里只有他们两个食客。老板娘端来饭菜后,坐在旁边织着毛衣,以乡下人特有的好奇和不懂避讳,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对。好在两个客人不大在意第三者的存在,谈兴丝毫不受影响。于哲已经没有了初见面的窘迫,只要一谈起他钟爱的这个话题,他就会进入最佳竞技状态,口如悬河舌灿莲花。何若红倒是开始纳闷:这个刚健自信、声音恁般磁性的男人,是她才见面时看到的大男孩吗?他好像脱胎换骨瞬间成熟了。于哲说:
“外公那个小小的实验虽然简单粗糙,但内蕴厚重,足以说明事物的内在机理。因为从广义来说,那个铁砂图形的生成也属于自组织过程(它的”有序“取决于磁力线,而磁力也是物质自我激励的一个中间结果),而‘自组织’正是脉动于宇宙每一个角落的最重要的机理。外公关于动物本能的四个猜想,其实都能从刚才那段话中导出来。不过,那是些很枯燥艰涩的东西,圈外人很难理会其细微之处。我想年轻姑娘尤其不会感兴趣吧,我就不细讲了,不折磨你的耐性了。”
何若红不依了:“看不起人?是不是说爱打扮的女人就没智力?不,我很感兴趣,听不懂也要听。接着讲!讲你外公的四个猜想。就是对驴弹琴,你也得坚持着弹完。”
旁边的老板娘听得有点纳闷:这俩人很般配的,男的文气女的漂亮,这么晚了俩人还在这儿聊,肯定是两口子或“相好”吧。可是,那男人咋尽说没油没盐的淡话,好多绕舌头话简直、简直地听不懂。但何若红的话老板娘听得懂,听得忍不住笑:这姑娘骂自己是驴,那可是一头漂亮的小草驴(母驴)哩,双眼皮长睫毛,高胸脯大屁股,浑身金灿灿的,眼里一放电就能勾住男人的魂。她哧地笑出声,引得俩客人转过头。她忙笑着摆手:
“你们聊。你们别管我,接着聊。这位大妹子说话真逗,我爱听。”
4.四个猜想
《论本能》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外公,一个普通的中学生物教师
……自然科学业余爱好者刘志刚老人生前提出的关于动物本能的四个猜想,今天都由我的小组用实验加以证实。四猜想简述如下:
1、动物本能的遗传过程中没有超自然力,仍是源于普通物质的复杂缔合。在其最基本的层面,信息传递仍是数字化的。
2、与动物形体的遗传一样,动物行为的遗传(即本能)同样是依靠遗传物质DNA进行。遗传物质中并不存储有动物行为最终表现态的完整描述,而是一个有最简化初始设定的自我导引程序。
3、程序进行自我导引并逐步展开的结果不唯一。至于哪个结果成为表现态,即动物表现出哪种行为,将由环境进行选择,并从而形成相对稳定的固定程序。
4、由于行为遗传(形体的遗传其实也一样)是依靠自我导引程序的逐步展开来实现,所以可实现的最终结果是有限的,只能是该程序展开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结果之一。换句话说,即使科学完全破解了本能遗传的奥秘,生物的行为也并非能任意设计和实现。
5.天地间的至宝
宇宙万事万物都是由自组织形成。所不同的是,初级自组织不需要特殊的模板(比如宇宙大爆炸状态下的质子和电子不需模板就能组成同样的氢氦原子),而高级自组织必须有某种特殊的模板(如地球各种生命的复制需要不同的DNA)。这些特殊模板产生于漫长进化中偶然的机缘,并且从几率上说基本上不可重复。假如地球生命在完全相同的条件下再演化一次,也不大可能出现会结螺旋形网的蜘蛛了。
两人边吃边聊,吃过饭后发觉时间太晚了,他们没有走,住在于哲外公那套房子里。房子是两卧室的小户型,大飘窗里嵌着漂亮的湖景,月光下能隐约看到岸边那棵“灵魂树”。房子空着,于哲给外公请的保姆做完善后工作后已经走了。墙上的镜框里是一张三人合照相,外公外婆夹着五岁的小哲。照片正好对着电脑的视频头,这就是何若红在网聊视频中瞄到的那张合影。现在,已经仙逝的二老安详地看着两位年轻人,小于哲也隔着28年的时光看着自己。
于哲和若红在照片下站了很久,与二老(及小于哲)目光交流,心中有酸酸的软软的说不清的感觉。若红特别有一种梦幻感——说来她的此行竟然是老人在冥间促成的啊,他对孙辈的爱跨越了生死之界,真的让人感动。
他们先后洗浴毕,穿上二老的睡衣,于哲说你开了一天车,一定困了,早点睡吧。但若红仍不愿回自己的卧室,她属夜猫子的,这会儿仍精神奕奕,笑着说:
“不困,一点儿也不困,我说过我打麻将能连打两三个通霄的。再聊一会嘛,你今天说的东西都很新鲜,我爱听。”她心里有句话憋不住,有那么一点委屈,有那么一点恼火:“于哲我就纳闷啦,我纳闷已经一天啦。我来这儿的原因,或者说,你外公夸说的我的金贵处,难道你一点儿不好奇?你不问清这点底细竟然能安心睡觉?”
于哲笑了,实话实说:“怎么会?我当然好奇,心里猫抓似的想问,不过我知道,即使我不问,你也会自己开口的。我不问,没准你还说得早一点。”
“可你应该先开口问!你这人一点不懂情趣,起码你得照顾一个女人的虚荣心吧。好吧好吧,我不和你这种粗蠢男人计较,我来告诉你吧。你刚才说的‘四个猜想’,虽然比佛家的般若经还拗口,但我还是能听懂的,因为你外公其实已经零零碎碎讲过多少遍了。不过他也说,四定律,尤其是最后一条,被证实后,实际也捆住了你的手脚,给你划了禁行线,让你对今后的研究一筹莫展。”
于哲叹息道:“是这样的。我研究动物本能,不是只想玩纸上游戏,我想让它造福人类,有实用价值。比如,想要人类幼儿生下来就会跑并不困难,但没有多大价值。但如果能让孩子生下来就会说话,会数学运算,那该多好!那对人类文明的发展会是多大的促进!”
何若红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摇头,虽然她已经相信于哲能改变动物行为,但刚才说的这些仍超出她的想象。于哲说:
“当然这只是我童年时的遐想,现在我已经知道,生而能言这一条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语言是历史形成的大杂烩,不同民族有不同语言,不可能用‘最简化的初始设定’和‘自我导引程序’来表达。但数学不同,数学恰恰符合这两个特点!几条公理,加上逻辑规则就行了。而且生物界中有现成的例子,很多生物天生具有数学能力!向日葵每圈结籽的数量精确符合斐波那契数列①;海螺和三叶草的形状符合某种数学曲线;蜜蜂能造出符合数学精确的最省材料的蜂巢;蚂蚁能对它走过的路径进行积分,以便返程时走最短路线。过去人们对这些本领司空见惯,不感到惊奇,那是因为人们把它们归因于超自然力。但排除了超自然力后你就会想到,这些行为的实现肯定得通过某种技术性的途径,绝不是巧合。我想只能是一个原因:数学规律与DNA的物质缔合有某种深层次的联系,或者说生物天生具有数学能力,这两种说法只是同一件事的两种表达。既然这样,那就能通过科学手段,在人类的本能中表达更强的数学能力。”
何若红大为惊叹:“要是这样,全天下的学生们,尤其咱中国的娃娃们,就太幸福啦。”
于哲微笑着说:“你这样想还是太浅了,它的意义远非如此。人类为啥能超越动物?是因为人类能用语言(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向后代传播上代学到的经验和知识,产生了代际间的累积效应,文明大厦才能一层层升高。可以把它定义为后天累积;如果人类再进一步,在DNA中也能传递上一代的知识和能力,就会产生另一种累积效应,即先天累积。人类发展肯定会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
何若红喃喃地说:“那——太不可思议了。”
于哲平淡地说:“没什么不可思议。科学家早就能在生物中进行基因拼接,比如让老鼠具有萤光水母的发光本领,让西红柿具有北极鱼的耐寒基因。这在100年前绝对是不可思议的魔法或神力,现在已经是生物学的基础操作了。咱们只不过是把基因改进的领域从‘生物形体’扩充到‘动物行为’上,多走一步而已。当然这是很大的一步,是一个重大突破,而科学上每一个重大突破都会打开一个神奇世界的大门,把一大堆魔法神力还原成技术。”他承认,“当然,由于我说的第四条定律的限制,要从零开始设计出某种本能,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条路只能反过来走——如今我已经熟练掌握了这样的技能:只要现实中存在某种动物行为,我就能把它移植到相近的动物中去。比如,让原本结圆网的蜘蛛结三角网,让苍蝇学会蜜蜂的圆圈舞。所以,只要老天给我一个生来具有数学能力的人的‘样本’,让我把他研究透,找出是哪一点DNA变异导致了他的数学能力,我就能把它变成所有初生婴儿的本能。”
若红点头:“嗯,你外公说过,这就像袁隆平搞杂交稻的雄性不育样本。”
“对呀,你想嘛,如果袁隆平从零开始进行设计,以碳氢等原子为材料,人工组装出一种雄性不育稻的DNA,不说理论上能否实现,实际上绝不可能。所以,如果不是他助手在自然界中偶然发现一株雄性不育稻样本,他一辈子再努力也只能一事无成。这就是生物学家比核物理学家难的地方,是生物学家的悲剧之所在:核物理学家到处可以找到相同的氢2氦3原子进行研究,而生物学家呢,只能睁大眼睛,在自然界中寻找某个特殊的模板。这种模板是可遇而不求的,所以,生物学家不得不受‘运气’的制约。我比袁隆平更甚啊,因为我需要的样本比雄性不育稻更稀有。我真的不知道,这一辈子能不能碰到一个。”
“你外公说,世界上确实曾出现过这种有特异数学能力的人。”
“是的,最典型的是一位叫莎姑达拉的印度妇女,她天生会计算,六岁时就表演过计算100以内数字的立方根。上世纪中期,美国科学家曾请她到美国达拉斯,让她和当时世界上运算最快的计算机比赛。比赛题目是计算一个201位数的23次方根,这个巨型数字让一位科学家抄了四分钟,整整写满一黑板!但她在50秒内就给出正确答案,546372891,很巧,正好是一个整数。而计算机的输入加上运算耗时一分钟,结果计算机输了,在场的科学家个个瞠目结舌。”他叹息道,“非常可惜,她已经过世了,我没能和她生在同一个时代。”
若红把话题一步步引到这儿,这会儿不说话了,得意洋洋地笑,目光挑逗地盯着于哲,等着他发问。良久她见于哲没反应,恼火地说:
“木头!直到现在难道你还没有悟出,我为啥千里迢迢赶来?你外公为啥死缠活磨地求我来成就你?哼,反应这样迟钝,还妄想破解‘上帝最核心的机密’!蠢猪,熊瞎子一头!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浅薄女人压根儿不可能有数学天才?哼,狗眼看人低。”
于哲挨了一通臭骂,反而乐开了花,其实他早在等着这些话啦。这会儿他从那个自信从容的科学家变回了小男孩,正眼巴巴地望着大人,盼着他不敢奢求的圣诞礼物。他嘴里发干,连说话也有点口吃:
“我早就在往这上面想啦,正因为太盼望,我一直不敢说出来。我怕一说出口,一个奇迹就会在空气中溶化。”
若红撇着嘴:“不是真心话。你肯定是那个心思:这么个二百五娘儿们不可能有这种特异功能。”
“不不,绝对没有!真的没有!”
“你说我绝对没有速算天才,没有天生的数学能力?”
“不不,我是说我没有这样的心思!”
若红格格地笑着,不再逗他了,认真地说:“别胆怯了,是真的。接受这个礼物吧。”
“真的?你生来就有数学能力?”
“没错!也许赶不上那个莎姑达拉,也是相当相当的可以。”
于哲大叫一声,抱住若红在屋里打转,屋里响着两人咯咯的笑声。等疯过了,两人坐到沙发上,若红开始细讲原由。她说自己从小贪玩,功课一塌煳涂,唯有数学一点不吃力。后来她发现自己天生具有计算能力,别说是四则运算,哪怕是没有学过的开方运算、指数对数运算、代数方程、空间几何问题,她只要闭上眼凝神去想,就能在额头上看到结果,就像那儿亮着一个电脑屏幕。至于是如何做到这一点,是通过什么方法做计算,她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个能力和身体状况有关,比如月经前后,生病期间,这种能力就会削弱或更锐敏。不过打初中起,她父母做俄国木材生意大发了,珠宝名牌龙肝凤脑的宠着她,每天玩都玩不够呢,她根本不打算这辈子趴到书斋里做学问。她混到高中毕业就辍学了,这个能力也就荒废着。她从没像那个印度女人一样做过正规测试,同学老师们大都不知道她的能力,连她自己都差不多忘了。父母倒是知道,父亲知道后喜出望外,说她是老天赏给自己的宝贝,是他做生意的好帮手。父亲老让她计算很多枯燥的会计数字,让她烦死了。到10岁时她已经足够狡猾,谎称自己的心算能力突然丧失,父亲遗憾得跌足捶胸,但也无法可想。
后来她在网上结识了一个网友,网名很怪的,叫“小老鼠”,两人聊得很热络。一次她在闲聊时偶然提到自己的异常心算能力,小老鼠知道后如获至宝,从此对她穷追不舍,又是求告又是讲大道理,“他追得我有点儿烦他,有点儿怕他,主要是开始时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他外孙能用技术手段实现上帝的魔法,改变动物的本能行为。有一段时间我在网上躲着他,可他总能把我找到。后来的情况你已经知道,他最后一封信把我说服了。”
“用什么理由?”
“他用这样的比喻游说我:因为上帝的恩赐,你得到了天地间几乎是唯一的一株灵芝,但你却认识不到自身的价值,把它贬为狗尿苔。而另外一个年轻科学家只有靠这株灵芝才能救命,你能忍心不去救他吗?”她摇摇头,“按说这个理由也不足以把我说服,其实到现在我还煳涂着,我为啥会跑来见你。可能这也是受本能的控制吧,每人天生有好奇心。”
于哲急不可待地说:“我能对你进行一次测试吗?”
“当然可以,小事一桩。你外公已经测试过多次了,不过是在网上。”
于哲对她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测试,自己使用电脑计算来作对比。他没有贪大,只出四则运算和乘方开方,不过数字从小到大,直到绝对超过一般人的心算能力。测试结果绝对满意,常常是这边还没把数字在键盘上敲完,若红的答案已经出来了,而且百分百的准确。于哲越来越激动,简直不能自制,激动中更担心——担心已经到手的幸运会跑掉。就像一个突然得到公主垂青的乞丐,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他可怜巴巴地说:
“若红,你确实有这株宝贵的灵芝!你真能答应和我合作,让我实现梦想吗?”
若红故意沉默着,不予回答,这段时间内,于哲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了。最后若红格格一笑:
“算啦,不逗你啦。本想逗逗你的,怕把你急晕。我答应你吧,要不辜负了你老外公的苦心。再说,看来你这个男人也不惹人讨厌。”
于哲忘情地拉着她的手:“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感谢你。不过我也得告诉你,这项研究非常艰难,又繁琐又枯燥,很可能是终生的酷刑。”
若红不在乎地说:“不要紧!我既然答应你就不怕吃苦。你别看我如今吃喝玩乐,女人真要狠下心,远比男人能吃苦。”
“太感谢你了。我会给你最高的工资待遇。”
这句话相当煞风景,也很伤若红自尊。她撇着嘴说:“我稀罕那玩意儿?爹妈给的钱够我两辈子花了,为了钱,我能到你这个穷庙来?你呀真傻,”她火辣辣地盯着于哲,“我想得到的是啥,难道你不知道?非得让女人先开口?直说吧,我看中你了,我32年没结婚原来就是为的碰见你。正像你外公说的,咱俩是天作之合,老天爷的红线,要是不成一家,天地都不容。”
于哲这会儿嘴里又发干了,咽着唾沫,艰难地说:“我外公说的……怕不是这意思,他知道我已经结婚了。若红,你是这么好的姑娘,如果我还没结婚,肯定乐意用爱情回报你。可惜……”
何若红气冲冲地站起来:“那可不成!要是连爱情也没指望,我凭啥放弃那边的享乐,来做你的实验品,还要受‘终生的酷刑’?好啦,这笔生意看来谈不拢,谈不拢咱不会赖着你。我要走了,这会儿就开车离开。拜拜,莎扬娜拉(日语),达斯维达尼亚(俄语)!”
她拎起女式背包,打一个飞旋转身开门。打开门后她悄悄斜着眼看看,那家伙整个崩溃了,一张苦脸皱巴得像核桃,目光中那个绝望呀,叫人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再看下去你会比他先流泪。若红大笑着回身,把挎包扔到沙发上,一下子抱住于哲,揶揄他:
“好弟弟千万别哭!别哭!真要把你逼哭了,当姐的该多心疼!我是和你开玩笑哪,你没瞧见我还穿着睡衣,哪像真走?傻!放心吧,我决定留下来‘成就’你,也算是对得起你外公的苦心,对得起老天给我的特异功能。”
局势这么大起大落,苦去甘来,把于哲弄傻了,在若红的拥抱中发愣。不过他很兴奋的,满面光辉,显得异常地光彩照人。若红上上下下地看他,简直看傻了:
“啧啧,真是个俊男生,可惜我没福气,晚来一步。”她确实喜欢这个大男孩,属于一见钟情,爱中有怜。刚才那阵高嗓门的逼婚,半是玩笑,半是真意,是用玩笑口吻透出自己的真意。虽然逼问出来的结果令人遗憾,但她认了,仍决定留下来“成就”他,为他奉献自己那株灵芝。也许这是缘于比情爱更宽博的母爱本能吧。“好啦,高工资我不要,爱情得不到,给个吻总可以吧。是那种很纯洁的、弟弟给姐姐的吻。”
于哲笑面如花,甜蜜打心底汨汨淌出来。他笑着说:“别在我这儿充大,论年龄我该是哥吧。”
若红霸道地说:“不行,我就要当姐!别的啥好处都落不到,这个便宜总该让给我吧。”
于哲默认了,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小心地吻了一下。若红满意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好,有了这个吻,我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功德圆满,咱们真该休息了。”
两人告别,回到各自的卧室。
6.两个梦
科学助人类飞速成长,等到“他”变成强壮的成人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已经失去了童年和童趣,这些永远不可再得了。
第二天早上于哲醒得稍晚一些。这些年来的研究工作让他养成一个习惯:不管加班多晚,早上照样按时起床。不过昨晚他睡得太沉了——萦绕心头多年的焦虑终于解脱,那个举世难求的“样本”就睡在隔墙,他不会再担心此生一事无成了。而且那是个水晶般透明火焰般热烈的女人,今后他们一定会真诚相处,不为夫妻而成挚友,这让他心中无比放松和愉悦。
他想若红昨天很累,让她多睡一会儿吧,所以洗漱时尽量轻手轻脚。即使这样还是把那位惊醒了,在屋里急急地喊:
“小哲你来!你快来!”
于哲以为她有什么意外,赶忙推开那间屋门。若红从床上坐起来,只穿着小衣,鬓发散乱,满脸懊丧地说:
“小哲,姐昨晚做了一个噩梦——算不上噩梦,反正是不好的梦,梦中牵涉到你,还有老外公。这个梦弄得我心里腻歪透了,扫兴极了。不过人家都说梦是反的,你说是不是?”
于哲笑道:“正好我也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也梦见你和外公。对,梦肯定是反的。”这句话是违心的,他从不相信梦示梦警这类玩意儿,所以赶紧补了一句,“至少它不代表真实。”
“这个梦我憋不住想讲给你,可我们那儿有个风俗,早上不能说梦,讲了一天不幸。你信不信这个茬?”
“我不信。不过你也不必急,咱们洗漱后去吃早饭,吃完早饭就是‘上午’不是‘早上’了,那时再讲就不犯忌了,对不对?”
半个小时后两人已经在回程中,今天是于哲开车,他笑着说:
“嗯,开着这辆大奔确实比我的富康趁手多了。若红姐(这是他第一次喊姐,他决定满足若红这个小小的愿望),现在你可以讲那个梦啦。”
若红的梦:
小哲,这个梦真的叫人腻歪。梦里已经是几十年后了,你的研究已经成功,能让每一个小崽囡生下来就会算算术。奇怪的是那时咱俩都没变老,还是今天的模样。可那时我变卦了,不想当你的姐了,还是要当你女人,就逼你同我结婚。你不答应,你不答应我更不答应。你没办法,就出了个损招。啥损招?你不是能修改本能吗?你偷偷对我做了个手术,在我的DNA里一鼓捣,我立马就不爱你了,不但不爱你,也不爱任何男人,就是说我从此再没有女人的本能了。虽然我已经压根儿不爱你了,但心里仍憋屈,知道上了你的当,就找你外公哭诉。外公陪着我叹气,说:我也没办法呀,说起来恰恰是咱俩帮他修行到这一步,现在他已经是上帝了,是老天爷了,法力无边,随心所欲,谁能管得住他?后来我就醒了,醒来脸上还有泪。
小哲,梦是反的,绝对是反的,你咋能是梦里那种损人,我也不会反悔变卦的。所以姐讲了这个梦你也别往心里去,不讲,憋我心里是个疙瘩,说出来心里就畅快了。咱们就可以把它忘了。
于哲的梦:
若红姐,我那个梦也让人心里不畅快。梦中也是几十年后了,我编制的“数学本能程序”已经升级到第13代,能让每个人生而懂得布尔代数和偏微分方程。可是那天联合国命令我立马赶去听受训示,我忐忑不安地跑去,你知道是谁接见我?是老外公。他非常冷淡,很生气地通知我:你研制的所有高级版本必须立即销毁,只保留最低级的那一版,就是能让婴儿会100以内加减法的那版程序。他说,就这还是我尽力为你争取到的。我吃惊地问他为啥?外公说:
“你太孤陋寡闻,竟然不知道这套技术带来的副作用?你在人类DNA中塞的东西太多,让孩子们失去了最宝贵的一种本能——游戏。”
说到游戏本能,恐怕得给你讲一点背景知识,不然你不会理解我的梦。地球上所有低等动物都不会游戏,游戏是高等动物(主要是哺乳动物)特有的本能。为什么?因为哺乳动物为了生存所必需的全套本能太复杂,难以在DNA中完整表达,所以作为折衷办法,就发展出了特有的游戏本能,让幼崽在成长过程中,用游戏来完善它们从DNA中所得到的、初级的捕猎和逃避技巧。人类幼儿的游戏本能比兽类更为重要,因为它关乎着幼儿其后的学习能力。儿童在游戏中的表现总是高于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比如,两三岁的幼儿不能够摆脱视觉的束缚,他们若打算坐到椅子上,总是先面对椅子爬上去,绝不会像成人一样背对椅子坐下。但同一个幼儿在游戏中却能轻易摆脱这种束缚,他用一根冰棍当“注射器”或用一根竹竿当马骑时,其想象就超越了眼前的知觉情境,而受脑中表象的支配。而这正是日后创造力的基础。
我知道老外公说得有理,但也不甘心放弃我的一生心血。老外公就拨开云彩(我们是在天上?),指着下边说:看看吧,你自己看吧!透过云眼,我一眼就看见了你的儿子,正和120个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挤得只能左手背到身后,用一只手在纸上演算艰深的数学题。这些娃娃的眼神都呆呆的,下课也不会玩了,木桩子似地呆立在院里。老外公痛心疾首地说:
“那不是学校,是养鸡场的鸡笼,是监狱!说来怪我啊,我把你从那儿救出来,又把你儿子弄进去了。”
我心里不好受,不过还纠正说:那是何若红的儿子,你知道我的孩子是女儿。老外公却一口咬定:就是你的儿子!我说是你儿子就是你儿子!他这么一坚持,我恍惚中觉得那真是我儿子了。不管是不是我儿子,反正心里憋得难受,就醒了。
若红姐,我从不相信梦兆,但这个梦憋在我心里也是个疙瘩,说出来就畅快了。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个怪梦就放弃我的研究,不过我今后会更谨慎一些,当我埋头前进时,我会时时回头看看后边。
说完两个梦,汽车已经开到研究所门口了。若红下来,没有立即进门,端详着门口的招牌,发愣。昨天她已经做出了人生的大决定,不会再变的,不过今天仍然有点临事而惧。不管怎么说,这会儿一脚踏进去,她的一生就要大变了。于哲在喜悦中有点粗心,没能体会到若红姐此时的隐秘心理,迫不及待地说:
“若红姐,咱们进去吧。我想今天就开始工作,你看行不?我打算第一步对你进行脑结构三维扫描,对你的DNA进行识读,以便找出你的数学能力究竟源于哪处变异。也要在你心算时进行脑血流动态监测,看它是在哪片脑区域中进行。”他叹口气,“这是一项异常艰难的工作,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但愿在你我的有生之年能够有个初步结果。”
若红狠狠心说:“好,姐答应你就不会反悔,这儿就是地狱入口我也要进去。我这百把十斤就交给我兄弟了,是锯是割是烧是烤都随你了。”
于哲笑着说:言重了言重了,我说的那些测试都不超出医学手段的范围,是很安全的。你是否还为那两个噩梦不安?别担心,我在梦中的忧思只是哲理层面上的,与咱们要进行的测试无关。你是我姐呀,若是让你受到什么伤害,老天爷也不饶我。进去吧,跟我来吧。
他挽上若红姐的胳臂,走进大门。
注释:
①是一种整数数列,每一个数等于前两个数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