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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角》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6 17:0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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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山为佐野川万菊的演技而倾倒。学日本文学专业的学生成为歌舞伎创作室成员,其原因,也在于迷上了万菊的舞台艺术。

高中时代开始,增山就成了歌舞伎的俘虏,当时的佐野川还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旦角,扮演的净是些像《镜狮子》中的蝴蝶精之类的角色,充其量也不过扮演《源太绝交》中的侍女千鸟这样的角色。佐野川当时的演技仅仅可称朴实、端庄而已,谁也未曾料到他会成今日之大器。

不过,增山当时却已发觉这位冷艳的人在舞台上释放出的一种冷淡的火焰。甭说一般观众,甚至连报社的戏剧评论家也无一人明确的提到这一点。未曾有人指出在佐野川身上,自年轻时就有一种摇曳于舞台,如同透过白雪隐约可见的火焰。然而,时至今日,谁都争先恐后的抢着说是自己第一个发现的。

佐野川万菊是当今人世间罕见的、真正的旦角,他是一位无法随便兼演男主角的人。

华丽却又阴湿,身上所有线条极其纤细。他无论表现力量、权势、忍耐,还是胆略、智勇、强烈反抗,只要不通过女性表现这一关,是绝不表演的。他具有能把一切人的感情用女性的表现进行过滤的才能。惟有这一点才称得上真正的旦角。然而在现代确实罕见,好比一种特殊的、纤巧的乐器发出的音色,并非在普通乐器上配上弱音器所能获得,并非光凭胡乱模仿女人就能达到。

像扮演《金阁寺》中的雪姬这样的角色是佐野川的拿手好戏,增山曾有过在一个月的盛大演出期间去看过十天的纪录0反复观赏多遍,仍沉湎于对佐野川的陶醉之中。那歌舞伎的狂言中存在着象征佐野川万菊的一切,所有的要素都交织在其中。

“话说金阁,此乃鹿苑院相国义满公之山亭,三重宫殿建筑,庭院美景八处,夜泊之石,岩下淙淙流水,瀑布流溪,春意盎然,柳樱交错,京都美如锦。”

无论是这段净琉璃的开场白,那大道具的辉煌夺目,还是那樱花、瀑布与金色灿然的楼阁的对衬,无论是那舞台上不断增加不安的表现瀑布的阴郁的鼓声效果,那残虐成性、好色的叛将松永大膳的苍白相貌,还是旭日照耀下便现出不动王尊体,夕阳照射下便现出龙王形状的名剑俱梨伽罗龙王的灵验,映照在瀑布与樱花上娇艳的斜阳,缤纷落英……所有这一切均为雪姬这位高贵的美女而存在。雪姬的服装并不特殊,为普通的绯色绫子,但在雪舟的孙女身上,却摇曳着一种与其名有关联的雪的幻影,雪舟笔下的秋冬山水图中无边无际的雪净,也在她的身上漾展开去,雪的幻影使它身上的绯色绫子耀眼辉煌。

增山尤其喜爱“指尖鼠”的情节。被绑在樱花树上的姬,想到了有关祖父的传说,用指尖在落花上画了一只老鼠,那鼠活了,咬断捆绑姬的绳索。佐野川万菊表演这段戏,并非让人感到像木偶似的。捆绑姬的绳索使万菊的姿态显得比往常更美。这是因为,这位旦角的纤巧的身姿、动指、翘指,这些宛如蔓藤花的人为动作,由于是寻常动作看起来让人感到十分可怜,但是当其被绳索捆绑后,反而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活力,那不自由的强制动作、强人所难的姿态,好像大写的字母,一瞬间、一瞬间的描绘着美的危机,而且那美的危机不禁令人感到不断地涌现出温柔的、不屈不挠的生命力。

佐野川的舞台上确实存在诱惑人的瞬间。由于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非常出色的发挥作用,从花道往本舞台看,由本舞台往花道看,或在《道成寺》中抬头望钟时,往往是他的一个眼神,使全体观众产生一种如同情景一变的幻觉。在《妹背山》一戏的御殿上,万菊扮演的三轮被橘姬夺走了恋人求女,惨遭官女们欺凌,因嫉妒和愤怒几乎发狂的冲向花道。

这时,舞台里面响起了官女们的欢呼声,“三国数一之招婿业已结束。啪啪、啪啪、啪啪,可贺可喜!”高台上的净琉璃大声说道:“三轮必定会回来!”三轮说了声“闻其欢呼声”,回过头来。这是一段渐渐改变三轮人格,表现所谓定格相的戏。

每当看到这里,增山都感到一种战栗。一瞬间,在明亮的大舞台上,在金光闪闪的金殿的大道具中,在华丽的服装上,在聚精会神的凝视舞台的数千名观众身上。一个魔影一闪而过。无疑那是发自万菊肉体的力量,同时又是一种超越万菊肉体的力量。此时此刻,增山从万菊那温柔、婀娜、优雅、纤细以及集种种女性魅力的舞台身姿中,感觉到有一种犹如暗泉般的东西涌现出来。居然增山无法把握那究竟是什么,但他却曾认为那是舞台俳优最大魅力的莫名之恶,是那种诱惑人心,让人们沉溺于瞬间美之中的优美之恶,这才是那暗泉的真面目。然而,即便如此命名,但那也无法说明任何问题。

三轮披头散发,在回去的本舞台上,等待她的是欲制她于死地的养七的刀。(‘养七’应为‘鱼养’七,字典无此字,故用‘养’代替)“深处音乐阵阵,其调更显暮秋悲凄。”

在三轮奔向自己悲惨结局的步履中,同样有一种战栗力。让人感到那双迎着死亡和破灭,衣襟不齐的冲去的雪白的裸足,十分清醒的知道现在推着自己前进的激情,该在舞台的何处何时结束,在嫉妒和痛苦的驱使下,欣慰的向前冲去。宛如豪华的西阵织用暗金线编就的正面和明线编成的背面,在这里,苦恼与欢喜已是表里如一。

增山成为创作室的一员,当然是出于对歌舞伎,尤其是对万菊的着迷,同时也由于他认为如果不通晓舞台内情,就无法从那着迷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人们的传闻中也得知舞台内的幻灭,但她更欲置身其间,亲身体验真正的舞台内幻灭。

然而,幻灭却总不出现。万菊阻止了其幻灭。例如,他一味地死守歌舞伎“条理”

之训。条理曰:“旦角即便身在化妆间,亦应保持旦角之心理,用盒饭等应面朝他人不见之处。”

万菊完全照条理之训行事,当无奈非得在客人面前用盒饭时,他便先道声歉:“失礼了!”然后面朝镜台一侧方向,头埋得低低地快速而又优美地用完餐。动作实在漂亮,即使是背影,也不让人感到正在用餐。

增山着迷舞台上的万菊,由于增山是男人,毫无疑问他为女性美而着迷。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诱惑,在清清楚楚地看到化妆室的万菊的形象以后依然如故。万菊脱去衣裳当然将成裸体,体态虽很纤弱,毫无疑问是男儿之身。那男儿之身对着镜台,直至肩部都用白粉涂得白白的,如同女人般地对客人进行问候,这不能不让人感到不舒服。就连热衷歌舞伎的增山,最初窥视化妆间时,也曾产生过那种感觉,更何况若让那些说旦角实在令人讨厌,对歌舞伎持反感的人看到此情景,不知会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不过,增山即使见到万菊脱光衣裳的裸体或只穿一件吸汗的纱布内衣的身姿,也非但不感到幻灭,反而有一种安心感。这本身也许是变态的,但增山曾感觉到的诱惑的真面目,即诱惑的实质,其中却没有。因此,他所感觉到的诱惑就无崩溃危险。万居即使脱去衣裳,在其裸体下面似乎仍然隐约可见穿着几件华丽的衣裳似的。其裸体是虚假的身姿,其内部确实隐藏着一种与那艳冶的舞台姿态相照应的东西。

增山很喜欢演完大角色后回到化妆间的佐野川。刚演毕大角色的感情的火焰依然充满全身。既像夕阳又像残月,古典剧雄壮的感情,于我们的日常生活无任何相关的感情,争夺王位的世界、X小町的世界、攻占奥州的世界、前太平记的世界、东山的世界、甲阳军记的世界,似乎是按照历史进程,实际上不属于任何时代的、装饰成如同锦绘被夸张、定型的、变态的悲剧世界的感情……与众不同的悲叹、超人的热情、灼人的恋慕、恐怖的欢喜、被必道普通人无法忍耐的悲剧性状况下的弱者发出的短促呼喊……这一切,直至刚才尚寓于万菊之身。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万菊那瘦高身躯是怎样经受住这一切的?这一切为何没从万菊那纤细的身躯上滚落?

总之,万菊刚才就生活在如此雄壮的感情之中。舞台的感情凌驾于所有观众的感情之上,正因为如此,万菊的舞台姿态大放光彩。也许可以说舞台上的全部人物都如此。但在现代的演员中间根本找不到一人像万菊那样把远离日常生活的舞台上的感情表现得如此栩栩如生。

“旦角以色为本。天生丽质之旦角,若不精心调理也将褪色。若不真心温柔,就将矫揉造作,因而,平生不以女子之身生活,那成出色旦角。身为男子,须知登上舞台表演此乃女子关键所在。因此,日常至关重要。切记切记。”(条理)日常至关重要……千真万确。万菊的日常也是贯穿女人用语、女人动作的。当舞台上的旦角的火焰,向同样是虚构的延长的日常的女人生活之河慢慢融化时,倘若万菊的日常是男人,那么,河流就会断绝,梦幻与现实就将被一扇大杀风景的厚门隔开。虚构的日常支撑着虚构的舞台,增山认为那才叫旦角。惟有旦角才是梦幻和现实的乱伦之交而生下的儿子。

老名优们接连去世,万菊在化妆间的权势日益强大。旦角的弟子们如同侍女们般的服侍他,舞台上伺候万菊扮演的王姬和高级女官的侍女们的老少序列,在化妆间也不变。

拨开印有佐野川屋徽记的布帘,进入化妆间的人顿时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在这优雅的城堡中无男人。增山是同一个剧团的人,但进到那里也是异性。当他有事用肩膀顶开布帘,刚跨入化妆间一步,立即奇妙、新鲜而又逼真的感受到自己是男人。

增山为公司的事曾造访过轻歌剧团的后台,那里尽是些年轻姑娘,充满着女人气息。

穿得很露的姑娘们,好像动物园的动物似的,各随己意呈各种姿态若无其事的用眼瞟瞟增山。但进入那里的增山与姑娘们之间并无那种身在万菊的化妆间的奇妙的不协调感,在那里增山并无现在才猛然认识到自己是男人的感觉。

万菊门下的人对增山并不抱特别好感。增山本人也清楚的知道甚至说他受的是不三不四的大学教育,太狂妄、太冒失。他还知道,有时自己炫耀才学令他们厌恶。在此世界里,不伴有技术的学问一文不值。

万菊求人办事时的眼神,当然那须是他情绪最佳时,当他从镜台前斜身转过脸来,微笑着略低头时,那无法形容的充满魅力的眼神,一刹那间甚至使增山觉得甘为此人效犬马之劳。在这样的时刻,万菊也依然不忘自己的权威,不忘应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他也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魅力。如本身是女人,眼神会给女人的全身增添无限魅力,然而,旦角的魅力仅仅是某一瞬间的一点光亮,它独立地使女人闪闪发光。

“对樱木町(万菊按旧时称呼,以其居住地名称呼舞蹈、长歌的师匠),还是劳您去讲,我实在难以启齿。”

万菊是在首幕《八阵守护城》结束,中幕《茨本》不用出场,脱掉雏衣的戏服,摘去假发,换上单和服,坐到镜台前稍事休息时,说这话的。

增山被通知说有事要找他,来到化妆间等待《八阵守护城》闭幕。忽然镜子中一片火红,化妆间入口处响起了衣裳的摩擦声。万菊进来了,弟子和管戏装的共三人从万菊身上脱去该脱的戏装,叠好。该离去的人均已离开,除了坐在化妆间配间的火盆旁的弟子外,已无他人,化妆间一时间显得十分寂静。走廊的扬声器中传来了舞台上收拾道具的锤子声。

时值全体演员同观众见面的十一月下旬,化妆间里已通暖气。如同医院窗户似的杀风景的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层水气,镜台一侧的景泰蓝花瓶中弯弯的插着白菊。万菊喜欢与自己的名字有缘的白菊。

“对樱木町……”万菊面朝镜子,坐在厚厚的紫丝绸褥垫上,直视镜子说。坐在墙边的增山,看到了万菊的发际和镜子中间那尚未擦去化妆成雏衣的脸庞。万菊的眼睛不看增山,他在正视自己的脸。舞台激情的火焰犹如透过薄冰的朝霞,透过那涂白粉的脸颊依然可见。他正在观察雏衣。

确切的说,他正在镜中观察自己刚刚演毕的雏衣,在观察这位森三左卫门义成的女儿,年轻的佐藤主计之介的新妻,为了夫君的忠义,毅然切断夫妻缘分,为在“不与夫君共寝之薄缘”上立贞节女碑而自尽的雏衣的脸。刚才舞台上,雏衣已在自暴自弃的彻底绝望中死去。镜中的雏衣是其幽魂。他知道就连着幽魂现在也正在离他而去。他的目光在追逐雏衣。然而,角色的激情之火焰正在平息,同时,雏衣的脸也越来越远,他在作告别。

离演出结束的最后一天尚有七日,明日,雏衣的脸又将重新回到万菊那柔嫩的脸部皮肤上……

如前所述,增山喜欢看处于这种茫然自失状态中的万菊。他几乎是眯缝着眼睛,一直在注视。——突然,万菊转身面对增山,他注意到刚才增山一直在注视自己,但他以对被人注视习以为常的恬淡,继续讲道:“那边的三弦间奏,就那样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够哦,以那三弦间奏,虽然急急忙忙,也并非无法作完动作,但是,那样未免太缺雅趣。”

万菊说的是下个月将要推出的新创作的舞蹈剧中的清元作的曲子。

“增山君,意下如何?”

“对,我也这么认为,是‘濑户唐桥、天难黑’后面的那段三弦间奏吧。”

“嗯,天难……黑……黑……黑……”唱完这句后,万菊用纤细的指尖打着拍子,口哼三弦调子对成问题的地方作了解释。

“让我去对他讲,我想樱木町先生也一定会理解的。”

“能拜托吗?总是,总是麻烦您,实在抱歉!”

一旦谈完事,总是要马上起身告辞的。

“我也要去洗个澡。”

说着万菊也站了起来。在狭窄的化妆间入口处增山往后退身,让万菊先通过。万菊微微颔首,带着弟子先走到走廊上,又一次侧身朝增山微笑着点了点头。擦在他眼角的胭脂显得格外鲜红。增山感到万菊十分清楚的知道增山喜欢自己。

增山所属的剧团,十一月、十二月、正月都将在同一剧场演出,正月盛大演出的节目表早就引起人们注目。其中列入了一位新人剧作家新写的剧本。这位剧作家是位与其年龄不太相似、极有见解的人,他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条件。增山忙的不可开交,他不仅要通过复杂的交涉,在作家和演员之间维持关系,而且还要保持与剧场方面的监事的联系。增山身为知识分子,所以被委派担任此角色。

剧作家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要让他所信赖的一位年轻有才的话剧导演担任导演。剧场监事也只好接受。万菊虽然不反对,但却也不太感兴趣。他这样表明心中的不安:“我不太明白,年纪轻轻的,不太懂歌舞伎,却敢讲那种冒失话。”

万菊所希望的导演是一位更老练、更能调和的资深者。

新戏写的是以“兄妹换位物语”为典故的平安朝故事,用现代语言写成。关于这部新戏剧,剧场监事说不交给后台总管,全权委托给年轻的增山。增山一想到自己的工作,不由感到紧张,同时认为那剧本是好剧本,所以又感到工作富有意义。

剧本脱稿,角色一确定,立即于十二月中旬的一个上午,在带剧场经理室的接待室召开碰头会。有担任本戏制作的剧场监事、剧作家、导演、舞台布景家、演员们以及增山出席。

暖气暖融融,室内洒满了从窗户射进的阳光。增山开碰头会时感到最最幸福,那种感觉仿佛是在打开地图商谈旅行事宜。在何处乘公共汽车,从何处开始步行,那一带有无佳水风光,在何处吃中餐的盒饭,景致何处最佳,回程选择坐火车,或者即便费时间也乘轮船……等等。

到了预定的时间,导演川崎还没有道。增山虽不曾看过他导的舞台表演,却耳闻他的名声。他幸运的得到提擢,一年之中导演了一部易卜生的戏,还导了另一部美国现代戏,因导演后一部戏,获得了某报社的导演奖。

除川崎以外,其他人均已到齐。异性急而闻名的舞台布景家早已打开了用于记录大家的要求的大开本笔记本。不停的用铅笔帽敲打空白页。

终于,剧场监事讲起了开场白:“不管怎么说,即使再有才能,毕竟还是年轻人嘛,演员这方面可要多多予以关怀才成啊!”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女勤杂说了声:“您来啦!”

川崎盛气凌人的走进来,猛地行了个如用写字来形容的话,就像鸡扒似的礼。他是个高个子男人,身高约有五尺七八寸。轮廓鲜明,挺有男子气概,看上去却非常神经质。

正值冬季,身穿一件皱巴巴的单层雨衣,脱去雨衣,露出了青砖色的灯芯绒西装。笔直的长发一直垂挂到鼻尖,一遍又一遍用手往上拢……这第一印象,使增山感到失望。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应使自己冲破社会的定型,但他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话剧青年的装束。

川崎也不客气在上座坐下,脸只朝向那位与己有亲密交往的剧作家。虽然他被一一介绍给各位演员,略致问候,但马上又把脸朝向剧作家。这种心情增山也曾有过体验。在年轻演员的话剧界成长起来的人,是很难与净是些虽未化妆却气度非凡、资深名优荟萃的歌舞剧演员融为一体的。

事实上,出席碰头会的一流名优们那沉默无言、彬彬有礼的态度,一流露出一种对川崎的蔑视心情。增山窥视了一次万菊的脸,万菊显得矜持、谦恭、更无轻视人的表情。

见此情景,增山更加深了对他的敬爱。

所有的人均已到齐,剧作家介绍了脚本的梗概。在戏中,万菊将出演男主角。若不把他少年时期扮演的角色算在内,这恐怕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演男主角。

权大纳言有两个子女,一兄一妹,兄妹二人性格截然相反。因此男办女装,女扮男装进行哺养,兄(实际为妹)经侍从官至右大将,妹(实际为兄)当上了宣耀殿的尚侍。

后来真相暴露,又各自恢复了本来的男女面貌。兄与右大臣的四君,妹与中纳言结婚,尽享荣华富贵。这就是该戏的梗概。

万菊扮演的是妹(实际为兄)的角色。虽说是男主角,实际上,作为男主角形象出现,仅仅是极短暂的最后大结局一场戏。在此之前,一直演的是宣耀殿的尚侍,只要扮演旦角便成。剧作家和导演一致认为,在大结局之前,完全用旦角演,尤其要演的不让观众看出是男人。

这脚本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似乎是专门为讽刺歌舞伎的旦角形式而创作的,尚侍实际上是男人,这与万菊实际上是男人完全一致。不仅如此,旦角万菊为了扮演此角色,虽然身为男人却是旦角的他,必须在舞台上展开这双重的日常生活,并非像本来是男主角所演的弁天小僧之女那样单纯。而且,万菊对该角色也极有兴趣。

“万菊先生的角色请完全以女性形象贯穿全局始终,即便最后一幕,其形象完全像位女性也毫无关系。”

川崎终于开口说了话,声音爽朗、清亮。

“是吗。若能那样就轻松啦。”

“不,不会轻松的,决不会。”

川崎武断的说道。当他用劲说这话时,双颊涨红,如同点着的灯。

大家不禁有点冷场。增山不安的瞧瞧万菊。万菊把手背按在嘴上,在恬淡的笑着。

于是,大家的气氛又有点重新活跃起来。

“那么,下面开始读脚本。”

剧作家带的眼镜如同廉价玻璃杯子的底,厚厚的镜片中那双层重叠的金鱼眼睛的目光落到了桌子的脚本上。

两三天后,找各位演员各自腾出的空暇时间,开始了简易排练。由于大家凑齐的排练只有等本月的汇演结束后才有几天时间,在此之前,若不把事先该排练好的都排练好,到时会来不及。

简易排练开始后,大家很快发现川崎果真是一位门外汉,就像外国人混进歌舞伎世界似的。川崎连歌舞伎的歌字都不懂。增山不得不一一给他解释歌舞伎的术语。正因为如此,川崎格外依赖增山。最初的简易排练后,川崎邀请喝酒的第一个人就是增山。增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处境,不能盲目的跟川崎站在一起,但他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川崎的心情。

增山知道这位青年很有精密的理论,心地纯洁,万事富有青年气息,人品得到剧作家们的赏识。增山感到在歌舞伎界见不到的真正的青年气息洗刷了自己的心。从增山的立场出发,应千方百计引导川崎的长处为歌舞伎增色。

12月盛大演出最后一天的翌日开始了终于汇齐各位演员的合练。圣诞节过后的第二天,从剧场的窗户、后台的窗户都能感觉到岁末街上的匆匆忙忙的景象。

在铺40张榻榻米的排练场的窗台旁摆有一张做工粗糙的桌子,川崎和一位创作部资格比担任舞台监督的增山还老的人背朝窗台坐在那里,增山站在川崎后面。演员们坐在墙边,轮到谁出场就走到中间。舞台监督负责提示忘记的台词。川崎与演员之间经常发出火花来。

“那个地方,就是到讲‘欲前往河内方向’这句台词的地方,请站起来走到舞台右侧的柱子跟前。”

“这里是很难站起来的呵!”

“请设法站起来。”

川崎一脸苦笑,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脸颊眼见着变得越发苍白。

“您叫站起来,这太为难了。因为这样的地方是要一动不动的藏在内心来表现的。”

被人如此一讲,川崎显得极度焦躁不安,于是他不再作声。

但是轮到万菊表演时,情景却大不一样。川崎叫坐就坐,叫站就站,犹如高山流水,一切服从川崎的意志。这虽说是万菊感兴趣的角色,但增山感到万菊与以往的排练相比截然不同。

第一场出场完毕,万菊重新回到墙边席位上。这时,增山因有事被人叫出去,离开了排练场。他回来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下面的情景。

川崎的身子几乎要探出桌子,凝视着排练。长发垂落,他连拨都不拨。他抱着胳膊,灯芯绒西装的双肩部位绷得紧紧的。

他的右方是白墙和窗户。岁末大拍卖的广告气球高挂在朔风狂吹的晴朗的冬日天空。

天空上的云犹如用冬日坚硬的粉笔胡乱图画而成,可见旧大厦房顶的小树木和稻荷神社的小小朱色牌坊。

万菊端坐在离川崎右边稍远一点的墙边。脚本放在膝上,灰绿色的领口坚硬挺括,丝毫都未走样。但是,从这里可见到的并非万菊正面的脸,几乎是侧脸。眼神平静如镜,柔和的视线对着川崎一动也不动。

……增山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他实在不忍迈步进入必须走进的排练场。

增山后来被叫到了万菊的化妆室,当他撩开他熟悉的布帘时,产生了一种与往常不同的感情瓜葛。万菊坐在紫色的褥垫上,面带微笑迎接他,让他尝尝慰问名优的改进堂产的点心。

“今天的排练如何?”

“啊!”

增山为这问题感到吃惊,万菊决非是提这种问题的人。

“如何?”

“我想照那样排下去会顺利进行的……”

“是吗,川崎先生看起来导得挺吃力,真叫人感到可怜啊。**君和**君讲话都有点跋扈,因此,我提心吊胆的……您懂我的心情吧,我,甚至照自己的想法原准备这样演的地方,也按川崎先生所说的那样演,我想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尽量让川崎先生导得轻松一些。然而对别的人,我就不便说话了。只要连平常挺别扭的我都老老实实的,我想别的演员也会觉察到的。倘若我不那样庇护川崎先生,那未免太愧对他那般拼命投入啦,是吧。”

增山心情平静的听着万菊倾述。也许万菊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恋爱。他太习惯于宏伟的感情了,而且,在增山看来,纠缠万菊心中的这种感情,无论如何也不象是万菊的感情,增山所希望的万菊心中的感情,应该比这更加透明。更加人工化,更加美丽。

万菊今天一反常态,微倾身体而坐。他那柔软的身子显得有点慵倦。镜子中映出的是插在景泰蓝花瓶里那冬菊的密密麻麻的深红色小花和万菊剃的发青的发际。

——到了舞台排演的前一天,川崎更是焦躁不安,令旁观者都感到可怜。排演一结束,川崎就迫不及待地邀请增山喝酒。增山有事,于是,增山在大约二小时后前往川崎等他的酒馆。

这天是除夕前夜,酒馆却十分拥挤。孤单一人在酒馆柜台前喝酒的川崎,脸色苍白,他属于那种越醉脸色越发苍白的类型。增山进入酒馆时看到了川崎苍白的脸,感到这位青年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的精神负担未免太沉重了,二人分别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而且,从礼仪上讲,这青年的混乱和烦恼并无理由要套在自己身上。

果然,川崎熟交不拘礼节,胡搅蛮缠地说增山是什么蝙蝠,是什么双重间谍。增山笑着把话岔开。与这位青年,年龄虽只有五六岁之差,但增山却有自己属于生活在“谙于世故”世界的人的自负。

尽管如此,增山对这位不知辛劳,或者说是辛劳不足的青年,仍抱有羡慕之感。他在歌舞伎幕内,对待一般的中伤无动于衷,这即使不能说是委曲求全,至少也表明是一个与自我毁灭那样的诚实无缘的人。“我已经厌烦透顶。待首日上演的帷幕一拉开,我就逃到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一想到竟以此种心境面临舞台表演,真叫人无法忍受。我认为这项工作是我所干过的工作中最令我头痛的,真的太令我头痛了。我发誓绝不再涉足这鬼世界。”

“不过,这种情况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已预料到的吗?因为它有别于话剧嘛。”

增山冷淡的接过话头,接着,川崎说出了意外的话:“我尤其无法容忍万菊,确实讨厌他。我再也不愿第二次为他导演。”

川崎犹如在盯住看不见的敌人似的,凝视着烟雾弥漫的酒馆的低矮天窗。

“是吗,我认为他还是演的挺不错的。”

“什么?他哪里好?我对那些在排练中发牢骚,不愿听我讲,或者盛气凌人,消极怠工的演员并不怎么生气,但是万菊他的做法算什么。他嘲笑般的看着我。他内心绝对是非妥协性的,把我当成不懂事的毛孩子,而且他还从头到尾都按我所说的那样去演,惟有他一个完全照我说的演,这才叫人火冒三丈。那人好像是在默默不语中自始至终跟我挑战,‘好吧,你要那样演我就给你那样演。但是对舞台我不负任何一点责任。’难道能想象还有比这更加消极怠工的吗?我认为他最最黑心肠。”

增山听的直发愣。然而对现在把真相跟这位青年挑明又有顾忌。也许还不能称为真相,增山还害怕把万菊对川崎的一腔深情告诉川崎。川崎忽然闯进生活感情截然不同的世界,结果不明白感情的反应方式,即便听了增山的话,也许又会把它理解成是万菊的策略。

这位青年的目光再清澈,理论上再优秀,恐怕也无法看清戏剧背后那昏暗的、美丽的灵魂。

《兄妹换位物语》在社会上获得好评。一俟首日公演拉开帷幕便要逃避他乡的川崎,现在每天都到剧场提醒提醒演员,通过奈落不停地在前台后台之间来来往往,十分好奇的用手摸摸靠近舞台通道上的元鱼装置。增山心想,真是位童心未泯的青年人。

报纸评论盛赞万菊的当天,增山特意将报纸拿给川崎看,川崎像个不服输的少年,抿紧双唇,像发泄积愤似的说:“都讲演技高超,难道没有导演?”

增山当然没把川崎的恶语中伤传给万菊。川崎与万菊照面时,忽然也有一种神妙的感觉。然而,万菊对别人的感情太盲目,他对川崎一定会诚恳的接受自己的深情这一点坚信不疑。这令增山十分焦急。川崎也一样彻头彻尾地不理解对方的心情。在这一点上,川崎和万菊有着相似之处。

正月初七那天,增山被叫到万菊的化妆间。镜台的旁边供着小镜糕和万菊信仰的神符。到了明天,连这小镜糕也将会被弟子们分而食之。

万菊跟往常心绪好时一样,让增山吃各种点心。

“刚才我见到川崎先生了。”

“对,我也在前台碰到过他。”

“他还会来这里吗?”

“《兄妹换位物语》结束之前会在这里的吧。”

“有没有说过一会儿很忙这种话?”

“没有说过。”

“那么,我有件事要拜托您。”

增山准备尽量以例行公事的表情听他讲。

“什么事?”

“这个,今天夜里,今天夜里散戏后……”万菊的双颊眼见着升起了两朵红霞,那声音较之平常更加透明,更加洪亮……“今天夜里散戏后,我想请他一起吃饭,麻烦您问一问方不方便?我想跟他单独在一起讲些事情。”

“哦……没什么关系。”

增山发现这时万菊的眼珠突然停止了转动,他在悄悄地观察增山的神色。让人觉得他在期望、等待增山不安的反应。

“那么就由我这样对他去说吧。”说完,增山立即起身告辞。

在前台过道上,马上遇上从对面走过来的川崎。这犹如是在幕间拥挤人群中的一种奇遇。川崎的一身装束与华丽的过道极不相称。这位青年身上总有那么一种昂然的态度,置身于那些来欣赏戏剧乐趣的善男善女群中,显得有点滑稽。

增山把他带到走廊的一隅,转达了万菊的意思。

“都到这时了,还有什么事?吃什么饭,太可笑了。今晚有空,所以方便是方便的,但是……”

“大概谈谈有关戏剧的是吧。”

“呸,谈什么戏剧,我已经烦透了。”

这时,增山不知不觉的产生了一种宛如在舞台上常见到的反叛者角色的卑鄙感情,他并未发觉自己已经像舞台上演员那样在动作了。

“你这个人,叫你去吃饭是个好机会,可以直言不讳的把你想说的话全倒出来不好吗?”

“不过……”

“你没有那样的勇气吧?”

这句话刺痛了青年的自尊心。

“好吧,那么就去。我早就有思想准备,总有一天会有机会针锋相对的。请对他说,我接受邀请。”

……

万菊正在演最后一场戏,闭幕之前一直没有空。一散戏,演员们仓促收拾一下,如同一阵风似的都回家去了。与慌里慌张的众人相反,万菊穿上和服外套,围上素雅的围巾再等川崎。川崎来了,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生硬的寒暄了一下。

“下雪了。”

经常扮演侍女的弟子,仿佛报告了了不起的大事,跑过来弯腰鞠躬。

“下大雪?”

“不,稀稀落落飘雪片。”

“走到汽车跟前得有把伞。”

“是。”

增山在化妆间门口送他们。看门人已殷勤的摆好了万菊和川崎的鞋子。弟子找来一把伞,已在小雪飞飘的外面撑开等待。

雪在昏暗的水泥墙内时而可见时而不可见的飘着,有二三片雪片飞到了化妆间前面的水泥地上。

“再会!”万菊朝增山点了点头,在围巾的后面隐约可见他那微笑的嘴角。

“行了,雨伞我来打。你去叫司机快点!”

万菊这样吩咐弟子,把自己打着的伞撑到川崎头上。当川崎穿大衣的身子和万菊穿和服的身子并排站到伞下时,马上有几片小雪片宛如跳跃似的,从伞上飞下来。

目送他们的增山,觉得在自己的心中也有一把黑色的、打湿了的大洋伞发出响声展开了。他感到自少年时代开始对万菊的舞台所描绘的,即使成了歌舞伎幕内的人之后也一直未曾崩溃的幻影,在这一刹那间,如同掉落在地的易粉碎的玻璃,彻底崩溃,烟消云散了。他心想:“我终于到达今天这般境地,明白了幻灭,因此,今后可以不搞戏剧了。”

然而,在幻灭的同时,他重新认识了受嫉妒折磨的自己。不知这种感情会将自己引向何方?对此增山深感不安。

195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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