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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国》全文

发布时间:2023-07-06 16:3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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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一年①二月二十八日(即二·二六事件②突发后第三日),任职于近卫步兵第一联队的武山信二中尉,自事件发生以来,深为挚友参加叛军而懊恼不已,并对皇军互残之情势必至无限愤懑,遂于四谷区青叶叶六号自宅八铺席③之室,以军刀剖腹自戕,夫人丽子亦自刃殉夫。中尉之遗书仅遗一言“祝皇军万岁”,夫人遗书则为先于双亲亡故之不孝而谢罪:“身为军人之妻,必至之日业已来临”云云。烈夫烈妇之最后实有泣鬼神之气概。顺附:中尉享年三十,夫人二十有三,行华烛之典尚不足半载矣。

参加了武山中尉结婚仪式的人自不必说,仅仅看过新郎新娘结婚照片的人,也对这两位俊男美女的模样不断发出感叹之声。中尉身着戎装,左手拄着军刀,右手托着脱下的军帽,英武地站立着卫护新婚的妻子。确是一副威风凛凛的相貌,浓密的眉毛和大睁着的眼睛,无不鲜明地显示出青年的纯洁和勇敢。新娘身着洁白的新婚礼服,其美丽无与伦比。柔和的眉下那圆圆的眼睛,纤巧的鼻子,丰润的口唇,处处辉映着娇艳和高贵。怯怯地从新婚礼服袖中现出的手指,握着折扇,纤细地并放着,宛如葫芦花苞蕾。

两人自刃以后,人们经常拿出这张相片端详,感叹如此美貌绝伦的男女结合,往往孕含着不吉的东西。事后看来,或许是心理作用,觉得金屏风前的新郎新娘那澄澈的眼睛相互映辉,像是在注视着迫近眼前的死亡。

在媒妁之人尾关中将的关照下,两人在四谷的青叶町置起了新居。虽说是新居,也只是租借来的附带小院的三间旧屋。楼下六铺席和四铺席半的房间,日照都不充足。因此把二楼八铺席的卧室兼做了客厅,也没有雇女佣,丽子一守在家中。

因为是非常时期,免去了新婚旅行0两人的第一夜是在这个家中度过的。入睡前,信二把军刀搁在膝前,进行了军人式的训诫:作为军人之妻,须知丈夫随时可能身亡。这一天也许明天到来,也许后天到来。你是否已有思想准备,无论何时到来,都不致惊慌失措?丽子起身打开厨柜抽屉,取出作为最珍贵的嫁妆而从母亲那里得来的短剑,像丈夫那样,默然放在自己的膝前。就这样,他们达成了最为完美的默契,中尉再也没有试探过妻子的决心。

结婚数月以后。丽子出落得越发漂亮,宛如雨后的月亮一般澄明。

两人都有着非常健康而又年轻的肉体,因此,其激情的冲撞十分猛烈,不仅夜间,就是演习归来,中尉也会急不可待地脱下尘埃仆仆的军服,一回到家中,就把新婚的妻子拥倒在地。这样的事,早已不止一次了。丽子也积极地承受着这一切,新婚之夜以后大约一个月,丽子就品味到了其中的欢悦。知道这些后,中尉也很高兴。

丽子的躯体白皙、庄严,耸起的乳房上的纯清和洁净,显示出强烈的拒绝,可是,一旦接纳了对方,小巢里顿时溢满了温馨。即便在床第之间,在愈加激烈的癫狂状态之下,他们也非常认真,甚至认真到了可怕和严肃的程度。

白天,在训练小憩时,中尉也思念着妻子,而丽子的脑海里,也终日浮现着丈夫的身影。独自一人时。看一眼结婚仪式上的照片,都会使她感受到幸福。仅仅几个月以前还陌如路人的男子,现在却成了她整个世界的太阳,对此,丽子早已感觉不到任何不可思议。

这一切都是道德的,都符合教育敕语中的“夫妇相睦”这一训导。丽子从未与丈夫顶过嘴,中尉也找不出任何可以的叱责妻子的理由。楼下的神龛里,供奉着伊势神宫④的牌位和天皇、皇后两位陛下御照。每天清晨,中尉在出勤之前,都要和妻子一道在神龛下深深地低头祈拜,更换奉水,神木也总是光亮如新。这世上的一切,都被严肃的神感所庇护,而且,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也都洋溢着震颤般的愉悦。

虽然斋藤内府的宅第就在附近,可是二月二十六日清晨,两人根本没有听到枪声。只是当那十分钟的悲剧结束之后,在黑暗中响彻风雪拂晓的集合号声,才惊破中尉的梦境。中尉跳起身,默默地穿上军装,佩好妻子递过的军刀,向着天色未明的晨雪中的道路跑去。直到二十八日傍晚,他都没有回过家。

不久后,丽子从收音机广播的新闻里知道了这个突发事件的全貌。在这以后的两天里,丽子闭门不出,十分平静地度过了一人独居的生活。

在那个飘雪的拂晓。中尉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出去,丽子却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死的决意。如果丈夫这一去而不能生还,她也决心追随丈夫而去。丽子静静地收拾着身边的物品。准备把几件女式便礼服作为遗物送给学生时代的朋友,在包和服的纸包上分别写上收件人的姓名。丈夫平日曾对他说起过:不要去想明天的事。因此,丽子连日记也没有写,这样,也就失去了重读精心记述下的数月以来的幸福,然后付之一炬的乐趣。收音机的旁边,摆放着小巧的陶制狗、兔、松鼠、熊和狐狸,还有小壶和小水缸。这是丽子所有的收藏品,不过,把这样一些物件作为遗物送人却不合适,而把它们特意放在自己的棺材里也不妥当。于是,这些陶制的小动物越发现出茫然和无靠的神情。

丽子取过一只松鼠,放在手中端量着,在自己这种恍若眷恋孩子般的情感的远方,她仰视着丈夫所体现出来的如同太阳般的大义。自己就要偷快地被那驾辉煌的太阳车拉去,并将成为死亡之身,但现在这几个小时里,却要独自沉浸在这种纯净的爱恋之中。不过,自己真正喜爱这一切,却是在这很久以前。现在正爱着的,只不过是曾经爱过那些物品的回忆而已。所以,她的内心里洋溢着更加激烈、更加疯狂的幸福……而且,丽子从未用快乐之类的词语,称呼过连想一想都会让她激动不已的、日日夜夜的肉体的欢悦。在二月的寒气中,她美丽的手指感受到陶制松鼠那冻冰般的触感。即使在这种时刻,一想到中尉健壮的臂膀伸向自己的那个瞬间,在整整齐齐穿着的丝绸便装前襟的底摆下,丽子感到一股可以融冰化雪的热潮,正湿润着那块果肉。

在她脑海里浮现出的死亡一点儿也不可怕,留在家中的丽子坚信,丈夫此时感到的、想到的、他的悲叹、他的苦恼、以及他所思考的一切,都完全和他的肉体一样,将把她引往惬意的死亡。她认为,自己的身体、将会安适地溶入丈夫思想里的任何一块碎片之中。

就在这种状态下,丽子倾听着每时每刻的新闻广播。知道丈夫几位挚友的名字已经列在举事者的行列里。这是死亡的消息。而且,她很清楚,事态将日益陷人进退两难的境地,敕命可能就要颁布,最初被看作是为了维新的这一举动,也将会被加上叛乱的污名;联队方面没有任何联络。在积雪的市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战斗。

二十八日黄昏,丽子怀着惊恐的心情,听到一阵猛烈敲打大门的声音…她跑了过去,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大门。磨花玻璃外的身影虽然没有开口说活,可她非常清楚,那一定是丈夫。丽子从未觉得,这扇拉门的门锁竟是这样难以打开;钥匙抗拒着她的手,拉门越发不能拉开。

门刚一打开,将身体包裹在草黄色军大衣里的中尉,早已抬起溅满泥浆和冰雪的沉重的长靴,跨进大门里的水泥地。中尉关上拉门,随即又亲手旋上了门锁。丽子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您回来了。”

丽子深深埋下头去,可中尉却没有答理。他卸下军刀,正脱着军大衣,于是,丽于绕到他的身后去帮手。脱下的军大衣冰凉、潮湿,在太阳下散发出的马粪气味也消失了。沉甸甸地压在丽子的胳膊上。她把军大衣挂在衣架上,抱着军刀,跟随在脱去了长靴的丈夫身后,来到了饭厅。这是楼下那间六铺席的房间。

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去。未及剃刮的胡须覆盖了丈夫的面孔,憔悴得恍若陌人。他的面颊下陷,失去了光润和弹性。中尉心情舒畅时,一回到家中就立即换上便服,紧催着开晚饭。可是,今天他却就那么穿着军装,盘腿坐在矮桌前,耷拉着脑袋。丽子想问一问是否该去准备晚饭,却终于忍住了。

停了一会儿。中尉这样说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帮家伙没来找我,大概是可怜我新婚不久吧。加纳,本间,还有山口,他们都是这样。”

丽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丈夫的朋友们——时常来家的那些生气勃勃的青年军官的面庞。

“说不定明天就会颁发敕命,那帮家伙将被加上叛军的罪名吧。我也只得指挥部下去攻打他们……我办不到!这样的事我没法办到!”

接着,他又说道:

“现在命令我轮换警戒,准许今天晚上回家住上一夜。明天早上肯定要去攻打他们。丽子,那样的事我可没法办到呀!”

丽子跪坐着,垂下了眼睑。她非常清楚,丈夫所说的只是一个死字。中尉的决心已定,每一句话都被死亡所证实,正因为这种证实是那样的阴暗和坚固,所以,话语中显出一股难以动摇的力量。虽然中尉在诉说着苦恼,可那里面却早已没有了犹豫。

但是,在如此这般了的期间的一段沉默中,却有着宛如白雪消融后的溪流一般的清冽。经历了两天以来漫长之后,在自己的家中,面对着妻子姣好的面容,中尉这才在内心里感受到了安逸。因为,即使不用语言,他也早已明白,妻子已经领悟了他的言外之意。

“好吧!”中尉抬起虽然几天未眠,却仍然清澈纯净、炯炯有神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妻子的眼睛:“今天晚上我要剖腹!”

丽子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

那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像就要迸发出很大铃声。她说道:

“我早就下了决心,请让我同您一块儿去吧!”

中尉觉得自己几乎被这种目光的力量所压倒。她的话语像胡言乱语一般脱口而出。中尉不明白,如此重大的许诺,为什么她竟会如此不经意地表现出来。

“行,一块儿去吧!不过,希望你把我剖腹一直看到最后。好吗?”

这么说过以后,两人的内心油然涌起一股猛然间获得解脱似的喜悦。

丽子被丈夫的这种巨大的信任所震撼。在中尉来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得影响他的死去。因而必须有人把他死去的过程看到最后一刻。为此,他选择了妻子,这是他的第一个信任。虽然相约共赴黄泉,却并不先杀死妻子,而是把妻子的死,置于有已将无法知晓未来,这是第二个、也是更大的信住。假如中尉是个疑心重重的丈夫。或许会像一般的殉情那样,选择首先杀死妻子的作法。

中尉认为,丽子说出“让我同您一块去吧”这句话,是教育的巨大成果。自己从新婚之夜,就引导着丽子,使她在这种场合能够毫不犹豫说出这番话来,这使得中尉的自恃得到了慰藉。他不是那种懒散、倨傲的丈夫,他认为,爱情不是可以自发说出的语言。

喜悦之情极其自然地涌上彼此的心头,相互对视着的面庞也在自然地微笑着。丽子觉得,新婚之夜仿佛又一次来临。

眼前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死亡,只有一片自由、无垠的原野在扩展开去。

“洗澡水烧好了,您洗澡吗?”

“嗯。”

“吃饭吗?”

这本是一些极其平淡的家常话,中尉却几乎陷入危险的错觉。

“饭就不吃了,给我烫一点儿酒吧。”

“暧。”

丽子起身取出丈夫浴后着用的棉袍时,打开的抽屉引起了丈夫的注意。中尉起身走了过去,看着橱柜抽屉里面,整理好了的遗物包上写着一个个名字。中尉早己表示出那样豪迈的死意。这时没有一点儿悲哀,心中溢满了温情。就像看到年轻的妻于孩子气地买来商品时的丈夫那样,中尉泛起了强烈的怜爱感,从后面抱住妻子,吻着她的脖颈。

丽子感到脖颈被中尉的胡梢扎得酥痒。既然这种感觉还是现世的,那么。在丽子来说,它也就是现实的。可是,这一切不久就要消失,这种感觉极其新鲜地浮现了出来。每一个瞬间都使丽子增添生气勃勃的力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重新醒过来。丽子的脚趾在布袜子里使着劲儿夕,承受着来自背后的丈夫的爱抚。

“洗了澡,再喝点儿酒之后……好吗?把二楼的床铺给整理一下……”

中尉在妻子的耳边这样说道。丽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中尉粗野地脱去军服,走进了浴室。丽子一面听着洗澡间里远远传来的溅水声。一面看着饭厅火盆里的火。做着烫酒的准备。

丽子捧上棉袍、衣带和贴身内衣来到洗澡间,询问水的冷热状况。在弥漫着的水气中,她朦朦胧胧地看见中尉正盘腿坐着剃刮胡子,濡湿了的背部上,健壮的肌肉随着手腕的移动而敏捷地蠕动着。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丽子站起身来忙碌着,随手做了一些酒菜。她连手都不抖一下,干起活儿来比以往更加麻利,心情也格外舒坦。尽管如此,内心深处却不时闪过一种莫名的鼓动,如同远方的闪电,猛烈地一掠而过,随即消逝。除此以外,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中尉在洗澡间里剃刮着胡子,已经暖和起来的身体,完全消除了无从排遣苦恼而引起的疲劳,虽然面临着死亡,却觉得充满了喜悦的期待。他隐约听到妻子正在忙碌的声响,于是,这两天里被忘却了的健康的欲望又开始萌发。

中尉确信,他俩决定去死时的那种喜悦,没有一点儿不纯的东西。当然,他们那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却觉得,他们这种不为他人所理解的正当的快乐,受到了大义、神威、还有完美无缺的道德的庇护。两人对视着,相互从对方眼里看到正当的死意时,再度感觉到,他们处在任何人都无法打破的铜墙铁壁之中,披挂着其他人无法染指的美和正义的铠甲。因此,在自己肉体的欲望与忧国的至情之间,不仅没有任何矛盾和冲突,中尉甚至把它们看作一个整体。

对着水气蒙蒙、爬上郁暗裂璺的壁镜,中尉伸过脸去,仔细剃刮着胡子。这张脸就要成为死人的脸。不能让它留下难看的剃痕。剃刮过的脸上,又重新辉耀着勃勃的生机,甚至都映亮了郁暗的镜面。这张明朗、健康的面孔与死亡的结合,说起来,竟含着某种潇洒。

这张脸就要成为死人的脸!这张脸确实正在从中尉所有中游离而出,成为死去军人的纪念碑上的面孔。他试着闭上了眼睛,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他已经变为看不见东西的人了。

中尉洗完澡后,光润的面颊上泛着青色的剃痕。盘腿坐在火势正旺的火盆旁。中尉知道,在忙碌中,丽子已麻利地整饰了面容。她的面颊清丽,嘴唇愈加湿润,丝毫没有悲哀的阴影。看到年轻妻子这种鲜烈性格的标志,他觉得自己确实选择了理应选择的妻子。

中尉喝干杯中的酒后,随即将它递给丽子。从未喝过酒的丽子温顺地接过酒杯,怯怯地送往嘴边。

“到这儿来!”中尉说道。丽子挪到丈夫身边,被斜抱在他的怀中,她的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浪,悲哀和喜悦的情绪像是掺进了烈酒。中尉俯视着妻子的面庞。这是自己在这个人世上看到的最后一个人的面孔,最后的女人的面孔。中尉以一种旅人就要离开永不会再度前往的土地时,注视着那儿美丽风光的眼神,仔细端详着妻子的面容。这张百看不厌的美丽面庞端庄而不失温和,双唇在柔和的力量作用下,微微抿合着。中尉忘情地吻着那片嘴唇。当丽子很快意识到这一切时,面庞上丝毫没有因为呜咽嘘唏而扭曲变形的丑态,却从紧闭着的眼睛的长长睫毛下,接连不断地渗出泪珠,闪着光亮由眼角处滚落而下。

不一会儿,中尉催促着去二楼卧室,妻子说洗过澡就去。于是,中尉独自去了二楼,走进被煤气炉烤暖了的卧室,在床铺上躺成一个大字。在这样等待着妻子到来的这段时间里,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他把双手交叉着倒扣在脑后,恍惚地望着台灯的光亮照射不到的天花板,现在,他正等待着的是死亡?还是那股疯狂感觉的快意?它们在那里相互重叠,中尉甚至觉得,肉体的欲望像是在面对着死亡。总之,中尉从未如此体验过全身的自由。

窗外响过汽车的声音,传来车轮溅起路边残雪的嘎吱声响,近处墙壁上回响着汽车的喇叭声……听到这些声响,中尉感到,在依旧往来忙碌的社会这个海洋中,只有这里如同孤岛一般屹立着。自己所忧虑着的国家,正在这个家宅的周围无垠、杂然地扩展开去。自己正是为了这一切而献身的。可是,自己就要以身相谏的这个巨大的国家,果真会对自己的一死垂眼相顾吗?可以说,自己对此毫无把握。这里是没有壮烈的战场。是不能向任何人显示功勋的战场,是灵魂的最前沿。

楼梯上传来丽子上楼的脚步声,这所旧房陡直的楼梯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这种嘎吱声响令人依恋,中尉曾多次躺在床上等待着,倾听这美妙的嘎吱声响。当意识到以后再也不能听到它时,中尉把听觉都集中在那里,试图让这宝贵时间里的每一瞬,都漾满那个柔软的脚跟发出的嘎吱声响。这时的时间辉闪着光芒,宛如宝石一般。

丽子的睡衣上系着两端结有穗子的和服腰带。腰带的红色在薄暗中显出淡淡的黑色。在丽子纤手的协助下,中尉的手刚一搭上去。带子就摇曳着飘落在铺席上。中尉把双手插入还没有脱去睡衣的妻子的两腋下,想要抱过妻子。当他的手指被腋窝里温暖的肌肤挟裹住时,中尉觉得指尖的感触,好像燃遍了全身。

不知何时,俩人在炉火的光亮前自然地赤裸了身体。

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他们的身心和躁动的心房,都为这“最后一次”而激动不已,好像这“最后一次”的文字,被一种看不见的墨汁,写满了他俩全身的各个角落。

中尉搂抱过贞烈、年轻的妻子吻着。两人的舌头在对方滑溜的口中的每一处相互舔索着,他们感到,一种没有丝毫征兆的死的痛苦,如同灼烤着感觉的铁板,被煅烧得赤红。尚未感觉到的死的痛苦,这个遥远的死的痛苦,锻打着他们的快感。

“看到你的身体,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让我好好看看你!”中尉说道。

接着,他把台灯的灯罩掀向外侧,一片灯光洒在躺卧着的丽子的身体上。

丽子闭起眼睛躺在那里,低低的光亮,清晰地映照出那庄严、白皙的肉体上的起伏。中尉出于微微的利己意识,庆幸自己不会亲眼看到这个美丽的肉体毁灭时的景况。

中尉要把这些难以忘却的美好情景尽可能地铭刻在心上,一只手抚弄着妻子的头发,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一吻着目光所及的处所。富士山形状的冷静的额际,淡淡的眉下被长长睫毛守护着的紧闭着的眼睛,纤巧而挺拔的鼻子,从厚薄适宜的端庄的口唇间微微闪着光亮的皓齿,柔软的面颊和小巧伶俐的下颌……这一切使中尉联想到了娇好的死容,他不断地用力吮吸着丽子很快就要亲手割断的那个洁白的喉头,使那里现出了微微的红色。他又回到了妻子的唇际,轻轻地压住她的口唇,让自己的嘴唇如同一叶荡漾着的轻舟一般在那唇间蠕动着。中尉一闭上双眼,世界就恍若变成了摇篮。

随着中尉的目光所至,他的口唇也在忠实地描仿着。那高高起伏着的乳房上,宛如山樱蕾苞一般的乳头,被中尉噙含在唇间,变得越发硬实了。手臂由胸旁的两腋下平缓地泻流着美丽,它所特有的浑圆向着手腕的方向逐渐细小下去,形态竟是那样的精巧,它的端际,是结婚仪式上握着折扇的那些纤细的手指。在中尉的唇边,一根根手指头羞怯似的躲藏在各自的荫影里……从胸脯向腹部移去,是浑然天成的细窄处,柔软而富有弹力,预示着由那里向腰部漾展开去的丰富的曲线,显现出没有丝毫不洁感的肉体那真实的的韵律。远离灯光的腹部和腰部上的白皙和丰润,像是溢满在大盆里的牛奶,凹陷下去的肚脐显得格外清新,恰如刚刚被一颗雨滴猛然洞穿而过的新鲜的痕迹。在暗影愈加浓密的处所,丛生着柔软而敏感的阴毛,像是散发出幽幽香气的鲜花被烤焦了似的郁香,随着这不平静的身体不停息地颤动,一点点地向周围逸放出它那越来越浓的香气。

终于,丽子用一种异常的声音说道:

“让我看看……也让我最后一次好好地看看你!”

这样强烈的正当要求,以往从未由妻子的口中流露过,这句一直谨慎地隐藏到最后的话,终于像是迸发似的说了出来,于是中尉温顺地躺了下去,把身体交给了妻子。丽子晃动着白皙的身体娇柔地坐起身来,准备像丈夫爱抚自己那样去回报丈夫。她为这种爱欲所陶醉,伸出两根白嫩的手指。在凝神仰望着自己的中尉的眼睛上不停息地抚摩着。使它们闭合了起来。

丽子的眼睑泛出一片绯红,面颊被涌上的血流灼烤着,她不胜怜爱地紧紧搂抱着中尉那留着短发的脑袋。丈夫的短发扎痛了她的乳房,挺刮的鼻子也凉冰冰地埋了进去,鼻息暖暖地呼在乳房上。她挪开丈夫的脑袋,注视着那张英武的面庞——威风凛凛的眉毛,闭上的眼睛,俊秀的鼻梁,紧紧抿合的嘴唇……在灯光的映照下,泛出青色剃痕的面颊辉耀着柔和的光泽。丽子顺序依次吻着粗壮的脖颈,健壮有力的肩头,如同两块挚合在一起的盾牌似的壮实的胸脯,以及粉红色的乳头。胸肌发达的两肋处,落下浓浓荫影的腋窝里,密密地腋毛散发出郁暗的气味,在这种气味的甘甜之中,溢满了青年的死的真实感。中尉的肌肤泛着一种麦田般的光泽,所有地方地肌肉都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清晰的轮廓,腹肌的折皱下,露出一眼朴素的脐窝。丽子看着丈夫这张生机勃勃、紧绷着的肚皮,这张被茂密的体毛覆盖着的谦虚的肚皮,想到它就要被凄惨地剖开,感到无限怜惜,不由得泣伏在上面狂吻着。

躺卧着的中尉感觉到了妻子流淌在自己肚皮上的眼泪。越发增加了勇气,剖腹时无论多么剧烈的痛苦,他都决心忍受。

可以想象,在经历了这么一番周折后,他们俩品味了何等极至的欢悦。中尉精神抖擞地爬起身子,用健壮有力的胳臂,抱过因泪水和悲哀而绵软无力的妻子的身体。两人疯狂般地相互蹭擦着左右面颊。丽子的身体颤抖着。两人被汗水濡湿的胸脯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年轻、美丽的肉体的每一处都融合在了一起,简直不可能让他们再度分开。丽子喊叫着,由天堂坠向地狱,又借助翅膀,从地狱直冲上令人眩目的高高天际。中尉气喘嘘嘘,如同一名长驱直入的联队旗手……就这样巡游了一番之后,又立即溢满了情意,于是两人再度相携,毫无倦色地一气攀上了峰巅。

时光在流逝,中尉分开了身子,却不是因为极度的疲乏而是担心剖腹所需要的那股强大的力量受到削弱,此外还担心,过度贪恋会有损于最后那甘美的回忆。

同以往一样,中尉刚一离开身子,丽子也温和地顺从着。两人就那么光裸着身体,把手指缠绕在一起仰躺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郁暗的天花板。汗水已经干了,但是在炉火的烘烤下,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夜色下,四周万籁俱寂,就连车辆的声音也消失了。四谷车站附近的省营电车和市营电车的响动,也只是在皇宫的护城河内侧发出回音,被赤坂离宫前临着宽敞车道的公园里的森林所遮断,无法传到这里来。就在这个东京的一片土地上,现在却有分裂为两部分的皇军在相互对峙,这种紧迫感,好似慌言一般。

两人的体内燃烧着火一般的感觉,品味着刚刚体验过的那种极至的欢悦,回想起当时的每一个瞬间,那无穷无尽的接吻的感受,那肌肤的触觉,以及那一幕幕令人目眩的愉悦情景。郁暗的天花板上,死神的面孔已经在窥视着这一切。这欢悦已是最后一次,它不会再次回到他们的身上。不过,细想起来,无论今后活的多么长久,恐怕也不可能再度达到这样欢悦的境界,这也是他们俩共同的想法。

缠绕在一起的指尖上的触感,不久后也将消失。就连现在正看着的郁暗的天花板上的木纹,也会很快消失掉。他们感觉得到,死亡正紧逼过来。不能再拖延时间了,要鼓起勇气,由自己主动地揪住死亡!

“来吧,准备吧!”

中尉说道。这句话确实是以决然的语调说出的,可是在丽子的耳里,却从来没有听见过丈夫如此温和、亲切的声音。

刚刚起身,紧张的工作早已在等待着了。

中尉过去从未帮助整理过床褥,现在却快活地搬开壁厨里的棉被,亲手抱过被褥放了进去。

关上煤气炉的炉火,收拾好了台灯。中尉不在家时,丽子早已拾掇了这个房间,打扫得清清爽爽,所以,除了紧挨墙角的那张紫檀桌以外⑤,这间八铺席的房间,与迎接贵宾前的客厅毫无二致。

“在这里,经常喝酒呀,跟加纳、本间和野口他们。”

“大家也真能喝呀!”

“很快就要在阴间跟这帮家伙相会啦,他们看到我把你也带去,一定会拿我开玩笑的。”

下楼时,中尉回头看了看仍然明晃晃地亮着电灯的这间清净的房间,眼前浮现出曾在这儿喝酒、吵闹、说着幼稚的豪言壮语的那些青年军官的容貌。那时,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房间里剖腹自杀。

在楼下的两个房间里,夫妇俩行云流水一般淡然地忙着各自的准备。中尉解了手后,接着走进洗澡间去沐浴净身。在这期间。丽子叠起丈夫的棉袍,把一套军服和剖腹时用的六尺漂白布放进洗澡间,在矮饭桌上备好写遗书用的白纸。然后打开砚台盒盖开始研墨,内心里却早已在推敲着遗书的词句。

丽子的手指按住墨块上冰凉的金箔研着墨,砚台里的墨汁如同扩散开来的乌云,很快就泛上了一片黑色。这种反复的动作,这种手指的压力,这种连续不断的微微声响,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死亡。不过,丽子已经不再考虑这些了。在死亡眼看就要来临以前,它只不过是平淡地消耗掉时间的那种家常便饭的活儿。可是,在研磨过程中,墨汁愈加滑润的触感和愈加浓郁的墨香,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暗。

中尉光裸的身体上穿着整齐的军服,走出了洗澡间,然后默默跪坐在矮饭桌前,提起笔来,面对着白纸苦思冥想。

丽子捧着一套素白的衣服走进洗澡间,清净了身子,薄薄地施上淡妆,身着洁白的素衣来到饭厅时,看见灯下的白纸上,用浓厚的墨汁仅写着这样一句遗言:

“皇军万岁 陆军步兵中尉武山信二”

当丽子在对面坐下写遗书时,中尉沉默不语,神情严峻地凝视着妻子那持笔的白皙手指在一笔一划地移动着。

中尉挎上军刀,丽子把短剑插入白色素衣的衣带,两人带上遗书,在神龛前并肩默默祈祷,然后灭掉了楼下的所有电灯。往楼上走去时,中尉在楼梯上回过头来,惊愕地看到,在微暗中低着头紧随着自己上楼来的妻子那素装的身姿,竟是那样美丽。

遗书被并排置放在二楼的壁龛里。本来应当取下挂在那里的挂轴,但那是媒妁之人尾关中将的手书,而且又是“至诚”二字,所以仍然挂在原处没有移动。纵使它被溅上喷过来的血,中将大概也是会原谅的吧。

中尉背靠壁龛前侧的立柱跪坐着,把军刀横放在膝前。

丽子跪坐在相距一铺席的地方。她浑身上下一片素白,因此,涂在口唇上的那片薄薄的口红,显得格外鲜艳。

两人隔着一张铺席。目不转睛地相互交视着。中尉的膝前放着军刀。丽子看到它,就想起了新婚之夜的情景,感到不胜悲哀。中尉用压低了的声音这样说道:

“没有为我补刀割头的人,所以,我想剖得深一些。也许会很难看,但你不要害怕!不管怎么死,在旁边看的人都会感到很可怕。你看了后可不能胆怯!好吗?”

“是!”丽子深深地点着头。

看着妻子这般洁白、柔弱的模样,面对死亡的中尉体味到一阵不可思议的陶醉。现在自己就要去做的。是未曾让妻子见过的军人的那种献身行为。这需要有和战场上的决战相同的决心,这样的死与战场上的死完全相同。现在就要让妻子看一看自己在战场上的英姿。

这种想法把中尉引进了短暂、奇异的幻境之中。他正面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况:战场上孤独的死与眼前美丽的妻子。这境况体现出原本不可能出现的两种共存,在自己就要去死的这种感觉之中,蕴存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美。中尉认为,这不正是那种极至的幸福吗?能被妻子美丽的眼睛看到自己死去的每一个瞬间,宛如散发出浓烈芳香的微风拂过,自己将在这阵微风中死去。在那里,有一种东西获得了准许。尽管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是一块不为别人所了解的境地,是一块任何人都不得涉足的境地,而自己则获得了准许。眼前的妻子如同新娘一般身着洁白的衣服,透过妻子那美丽的身姿,中尉觉得仿佛看到了自己所热爱的、并为之而献身的皇室、国家、军旗,以及所有这一切的辉煌的幻象。它们与眼前的妻子一样,无论从哪个角度,无论从多么遥远的地方,都睁大清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丽子也在凝望着丈夫,她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就要赴死的丈夫的英姿更美的了。中尉身着非常合体的军服,他那威风凛凛的眉毛,紧紧抿着的嘴唇,在就要来临的死亡面前,无不显现出男人那极至的美。

“好啦!我走啦!”

中尉终于说道。丽子在铺席上深深地伏下身子,向丈夫行着礼,无论怎样也没法抬起头来。尽管不想被眼泪毁去薄妆,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好容易抬起头来时,透过泪水,丽子模糊地看到丈夫已经抽出了军刀,露出五、六寸军刀的刀尖,正往刀身上缠绕着白布。

中尉把缠好了的军刀放在膝前,随即挪开膝头,盘腿坐下,解开军服衣领的风纪扣。他的眼睛已经不再去看妻子,一个一个地缓慢解开了扁平的黄铜扣。浅黑色的胸脯露了出来,腹部接着也露了出来。松开皮带的金属夹头,解开了裤子的纽扣。看到了那六尺兜裆布的纯白色。中尉又松了松腰身,两手扯下兜裆布,右手握住刀身上白布缠绕而成的把柄,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左手不停地揉搓着小腹。

中尉担心刀刃锋利地程度,于是褪下左边裤管,稍稍露出了大腿,让刀刃从上面轻轻划过。伤口随即渗出了鲜血,几条细细的血流,被明亮的灯光辉耀得闪着光亮,往胯下流去。

丽子第一次见到丈夫的血,吓得心跳不已。他看了看丈夫的脸庞,中尉正淡然地注视着那些血流。丽子只好暂且放下心来,感到了瞬间的安宁。

这时,中尉用鹰一般的眼神,狠狠地盯着妻子。他把军刀移到前方,挺起腰身,好像把上半个身子都压向了刀尖,从他那耸起的隔着军服的肩头,可以看出,他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量。中尉是想一下子深深地刺进左侧的腹腔里去。尖厉的运气声,刺破了房间里的沉静。

尽管是中尉自己使的劲儿,却感到像是被别人用粗铁棒狠狠地打在侧腹上,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把柄以外的五、六寸长的刃尖,已经完全埋进了腹内,紧握着的把柄上面的白布,早就直接接触到了肚皮。

中尉清醒过来,意识到刀刃确实穿透了腹膜。他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狂跳不已,在那个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内部的非常遥远的深处,犹如山崩地裂时喷溅出的灼热熔岩似的,一阵可怕的剧痛猛然袭来。这剧痛立即以惊人的速度迅猛扩展开来。中尉不由得呻吟出声,却随即咬住下唇忍住了。

中尉在想,这就是所谓的剖腹吗?天仿佛翻了过来,世界也好像摇摆不定、颠三倒四,这种感觉使得剖腹前显得那样坚定的自己的意志和勇气,现在竟变得细若游丝,而自己却只能凭依着它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去。为此,中尉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的拳头愈加滑腻了,注意一看,原来白布和拳头都浸了鲜血,就连兜裆布也被染成了一片赤红。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样剧烈的痛苦之中,能看到的东西还能看到,存在着的东西依然存在。

在中尉把军刀刺入腹部左侧的瞬间,丽子看到他的面部好似突然降下了幕布,猛然间变得一片惨白,没有丝毫血色。丽子和自己斗争着,不让自已跑过去。无论如何她必须要看,必须要看到最后一刻。这是丈夫交给丽子的任务人。在隔着一张铺席的对面,丈夫紧咬下唇、忍受着痛苦的面孔,鲜烈地映入丽子的眼帘。这痛苦一览无遗地显现在眼前,丽子却没有挽救他的方法。

渗出的汗珠在丈夫的额头上闪着光亮。中尉闭上眼睛,又试着睁开,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看上去像是小动物的眼睛。显得单纯而又无靠。

在丽子的眼前,丈夫的痛苦恍若夏天的太阳一般辉耀着,与那好像撕裂着她身体的悲叹全然没有关联。这种痛苦越升越高,越伸越长。

丽子觉得,丈夫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全部存在都还原为痛苦,变成伸手难及的痛苦的笼子里的囚犯。然而,丽子却并不觉得痛苦,悲叹也不会产生痛苦。想到这些,丽子感到,在自己和丈夫之间,好似竖起了一堵无情的高高玻璃墙壁。

结婚以来,丈夫的存在就是自己的存在,丈夫呼出的每一口气息也就是自己的气息,可现在丈夫正存在于痛苦之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丽子在自己的悲叹里,却抓不到任何证据来表明自己的存在。

中尉的右手想要继续切割下去,刀刃却被肠子缠绕住,一股柔软的弹力不时把刀子往外推去。他知道,这是必须用双手把刀刃往腹腔深处按下,同时再向有右切去。他切了一下。却并不如想象的理想。中尉于是把全身的力量都集聚在右手上,向右侧切开去。切开了三、四寸长的刀口。

疼痛在腹腔深处缓缓地蔓延开来,整个肚子都好像在轰鸣作响。好似胡乱敲响的钟声一般,自己每呼吸一次。脉搏每搏动一下,疼痛就像万千钟鼎齐鸣,摇动、震撼着他的存在。中尉早已无法抑制自己的呻吟,但当他看去时,刀刃已经切割到了肚脐下面,这使他感到了满足和勇气。

随着脉搏的跳动,鲜血从伤口处愈发任性地喷涌而出。面前的铺席浸透了鲜红的血水,积存在草黄色军裤里的鲜血,由军裤地皱褶流到了铺席上。终于,一滴鲜血如同一只小鸟从远处飞来,落在白衣素裹地丽子的膝头上。

中尉终于切到了腹部的右侧,这时,刀尖稍微浅了一点儿,露出了被脂肪和鲜血浸得滑溜溜的刀身。呕吐忽然袭向中尉,他发出了嘶哑的叫喊。呕吐愈加搅动着剧痛,一直紧绷着的肚皮忽然剧烈起伏着。把伤口挣得越发大了,伤口也像是在一个劲儿地吐泻,把肠子迸射了出来。肠子仿佛根本不知道主人的痛苦,一副令人不快活的活泼和健康的模样,高高兴兴地滑溜出伤口,堆溢在胯股之间。中尉耷拉下脑袋,肩头随着喘息而抖动,眯缝着眼睛,嘴角垂下一条口涎。肩头上的肩章,在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血水流了遍地,积血一直浸泡到中尉的膝头,他在自己的积血中一手撑地,颓然地坐在那里。房间里充满了血腥的气味,中尉耷拉下脑袋不停地呕时着,从他的肩头。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连续不断的动作。刀身像是被肠子顶了出来似的,连刀尖都露在了外面,可中尉的右手仍然紧紧地握住刀身。

这时,中尉用力把上半身向后仰去,这种姿式真是壮烈无比。由于后仰的动作过于激烈,后脑撞在壁龛的前侧柱上,传来了清晰的响声。在这以前,丽子一直低着头,只是一心盯着流到自己膝边来的鲜血,现在却被这个响动吓得抬起了头来。

中尉的面孔已经不再是活人的面孔,眼睛塌陷了下去,皮肤也在枯萎,曾经那样俊美的脸颊和嘴唇显出一片焦土色。只有那沉重地握着军刀的右手,还在像木偶人似的微微挪动着,想要把刀尖对准自已的咽喉。就这样,丽子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临死前所做的这种最艰难而又徒劳的努力。刀尖辉耀着鲜血和脂肪的光亮。有几次对准了咽喉,却又岔开去。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了,落了空的刀尖或是落在领子上,或是落在领章上。虽然早已解开了风纪扣,可军服坚硬的领子却不时合拢过来,在刀刃前护卫着喉头。

终于,丽子没法再看下去了,要到丈夫的身边去,却又站立不起来。她在血泊中跪着挪了过去,白色衣服的底襟被血水浸染得彤红。她绕到丈夫身后,帮他拉开了衣领,颤动着的刀尖终于接触到了裸露的咽喉。丽子觉得,当时好像是自己把丈夫推倒的,其实并不是那样。那是丈夫有意识地使出自己最后的力气。把身体猛地扑向刀尖,让刀刃刺穿了他的脖颈。一股股鲜血喷溅而出,与此同时,在电灯的光亮下,刀刃闪过一道冷嗖嗖的青光,于是,一切又沉静下来。

丽子穿着被血水浸泡得滑溜溜的脚袋,缓缓走下楼梯,楼上早已回一片寂静。

她打开楼下的电灯,检查了炉火和煤气开关。用水浇灭了盆里的暗火,来到四铺席半的房间里那个穿衣镜前,揭开了镜罩。鲜血把白衣的下襟浸染得那么华丽,看上去,恍若奇异的底襟图案。在穿衣镜前坐下后,被丈夫的血水濡湿了的大腿处异常寒冷,丽子不禁浑身颤抖起来。紧接着,她为化妆花费了很长时间,在面颊上涂上了浓浓的红色,嘴唇也被抹成一片猩红。这时,她已经不是为了丈夫而化妆,而是为了遗留下的世界在打扮,她的那柄小刷上凝聚着雄伟的内蕴。当她站立起身时,穿衣镜前的铺席浸透了血水,丽子却没有介意。

然后她去了便所,最后来到大门里的那块水泥地上。昨天夜里,这里的门锁被丈夫锁上,是在为死做准备的。她许久地考虑着一个简单的问题:是否应该打开这个门锁?如果锁上大门,左邻右居就可能好几天都不会发现他们俩已经死去。丽子可不希望自己和丈夫的尸体腐烂了才被发现,还是打开才好……她打开门锁,稍稍拉开了磨砂玻璃门……寒风随即吹了进来。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对面宅院的树丛间,几颗寒星在辉耀、闪烁。

丽子就那么敞开门,转身往楼上走去。四处走动一下,脚袋里不再滑腻了。来到楼梯中段时,一阵血腥气味早已扑面而来。

中尉俯伏在血泊里。丽子觉得,扎在脖颈上的刀刃,好像比刚才更漂亮了。

丽子在积血中平静地走动着,接着坐在中尉的尸身前,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中尉那张趴伏在铺席的脸庞。中尉恍如中了邪似的睁大着眼睛。丽子抱过丈夫的脑袋,用衣袖拭去他嘴唇上的鲜血,进行最后的吻别。

丽子随后站起身来,从壁橱中取出崭新的白色毛毯和丝腰带,把毛毯裹在腰上,再使劲儿地系上丝带,以便保持下摆不致凌乱。

丽子坐在离中尉的尸身约一尺远的地方,从腰带上抽出短剑,凝视看铮亮的剑刃,又用舌头舔了舔刃口,研磨过的钢刃透出淡淡的甜味。

丽子丝毫没有迟疑,刚才把那么死去的丈夫与自己隔绝开来的痛苦,现在就要为自己所拥有。想到这些,她只是感到高兴。高兴自己即将进入丈夫已经占有的世界。在丈夫那张痛苦不堪的面庞上,有一种初次见到的不可理解的东西,现在自己就要解开这个迷了,丽子感到,丈夫所信奉的大义之中的真正的甘甜和苦涩,自己眼看也要品味了。以往通过丈夫才能勉强品尝到的东西,这次的的确确就要用自己的舌头来品尝了。

丽子把剑尖对着咽喉刺了一下,刺得并不深。猛烈的热潮向她的头部袭来,手也胡乱挥着,用力将剑刃横着拉去。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她口中喷溅而出,飘起的这片血的幻影,把她的眼前染成一片赤红。她由此而获得了力量,把剑尖往咽喉深处狠狠地刺了进去。

1960年12月

注释:

①1936年。

②1936年2月26日拂晓,以皇道派20余名下级军官为首的1400余名军人在东京市内发起兵变,袭击并占领了首相官邸、警视厅、陆军部和国会议事堂等要害处所,杀死了宫内大臣斋藤实、藏相高桥是清、教育总监度边锭太郎等重臣,进行所谓兵谏,试图建立以军部为中心的政权,进一步推进扩军备战的侵略政策。后因其高层统治集团内部矛盾重重,三天后,兵变被镇压,兵变头目亦被悉数处决。

③日本式房间里铺的草席垫,也是计量房间面积的单位,每铺席约为2平方米。

④日本皇室宗庙,位于三重县伊势市,为皇大神宫(内宫)丰受大神宫(外宫)之总称。

⑤迎接贵宾前,人们常将客厅中一切陈设悉数搬出,以便让客人感到宽敞和随意,待客人落座后,再搬入矮桌,敬上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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