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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传》全文_作者:飞氘

发布时间:2023-07-18 11:5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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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a!Chi-a!”

曙光刚开始驱散黑夜,就远远地传来了低沉的吆喝,大地被震得嗡嗡作响,黑色的浓烟熏染着朝霞,巨人骄傲地迈着大步,拖着那辆锈红色的熔炼机,从地平线上走来了。

因为长年累月的修修补补,巨人身上打满了花花绿绿的金属补丁,在朝阳下映着耀眼的光芒,焊接处看上去像道道伤疤。庞大的钢铁之躯虽不如当年那么雄壮威武,却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更加森然可怖。他冷冷地打量着这颗荒芜的星球,思考着今天要摧毁哪幢破旧的建筑。在短暂而可怕的沉默中,看不见的电荷在他体内理不清的线路里以光速飞驰着、碰撞着、运算着,岩浆一般在他冰冷的身躯里激荡着,然后,砰的一下,一个想法诞生了,闪电般照亮了灵魂,这感觉是那么幸福,他忍不住兴奋地吼起来:“Chi-a!Chi-a!”于是他浑身颤抖,咆哮着冲向一座高出他一倍、墙皮已经剥落殆尽的高楼,与此同时,他身上那台CD唱机开始唱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在这欢快的歌声中,巨人用他的巨钻手在高楼身上巧妙地钻出几个窟窿,再用另一只巨锤手猛地一砸,高楼轰然塌落了,宇宙也发出了一声叹息。巨人抡起大锤,敲了下去,那有力的节奏像是大地的心跳,震得周围的建筑摇摇晃晃。直到所有的大块残骸都被敲成了小块,巨人才终于停下来,满意地看着一地的瓦砾,在纷飞不息的尘雾中静静地矗立,享受着劳动的愉悦,而世界就在他的脚下臣服了。

在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事情并不是这样子的。不过因为时不时地更换新的零件,所以关于他到底是谁,什么时候来到这里这件事,已经没办法搞得很清楚了。他隐约记得,那时的自己结实有力,所有的部件都是顶呱呱的新鲜,浑身上下发散着舒服的寒光和好闻的机油味,走起路来铿锵有力,稳稳当当,不像现在这样吃力。那时候他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要被迫自己思考做决断,只需要安静地站在仓库里,耐心地等待着。然后就会有一些小飞虫飞进他的耳朵,向他传达最新的任务。他喜欢飞虫在他耳朵里悄悄说出那些神秘坐标时的兴奋,他甚至还和其中一只飞虫成了朋友。这位朋友本来也只有一块微不足道的纳米芯片,但是因为一场实验室的意外,它忽然发现自己全身的粒子都可以进行思考,于是它成了一个哲学家。它告诉巨人宇宙是一张巨大的能量网,万物都是能量的扭曲和聚集,所以必须经常有人对它进行校正,把那些糟糕的或者说失败的能量聚合体拆解掉,重新分配和组合。这种校对工作影响着宇宙的命运,所以要由最具智慧的人们决定,然后由飞虫们传递给巨人,再由巨人们执行。老实说,巨人花了很长时间才自认为大致弄懂了飞虫的意思,从那以后,他就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有一天,哲学家告诉他,文明就要终结了,所有人都将得解放。巨人理解不了这些奇怪的话,只是按照它给的坐标,来到了一个山谷,却没有找到任何目标。走出山谷后,他发现人类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遍布星球的一座座废墟。飞虫们失去了踪影,巨人们都死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无法理解这一切。虽然如此,在经过了漫长而艰辛的思考之后,他仍然决定,自己要继续地敲打、粉碎,推动宇宙的进步。

他实在一点也不喜欢自己思考问题。他更喜欢凿穿和瓦解一座座高楼的快乐,以及把碎块装进那台忠实的熔炼机里,让这些陈旧的、失常的、错位的能量聚集体化为齑粉的愉悦,而最妙的则是他用胸口的喷射器喷出熊熊火焰,把这些灰白色的粉末烧成红色的胶体,看着它们缓缓流进铸模后慢慢冷却成坚硬而半透明的砖块。他把这些新生的能量聚集体堆放整齐,欣赏着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样子,等待将来有一天,有人来重新排列它们,把宇宙变得更美好。

可他又不能不思考0如今他必须自己做决定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最大程度地强化破坏力,他的身体没有为其他功能模块留下多少空间,思考不是他的强项。最初,他就像一个收割的农民,从城市的边缘开始,一个建筑一个建筑地粉碎,一层层地推进。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把一座城池变成了一排排砖块,然后对自己的工作方式产生了怀疑:照这样下去,要想清理掉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废墟,至少需要一千年,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何况,聪明的人类决策者从没有让他以这样的方式进行过校对,他们总是对一座城市的局部进行调整,其他地方则保持不变,这是否是为了让宇宙的旧体系有充分的时间适应新结构呢?或者破坏了一个结构中的一点就足以摧毁全部?这些困惑让他改变了工作方式,把更多的资源和能量调配给思考模块,以便发展一种合理的算法,能够判定一座城市中的哪几个建筑最应该被优先摧毁。

巨人曾经偶然闯入一条地下通道,那里有一台完好无损的、具有强大运算能力的计算机。巨人提供了过去所有任务的资料,试图让计算机归纳出一套拆楼法则,但是计算机说五十年后才能给出答案。巨人放弃了,人类从不用花这么久的时间才做出决定,所以即便半个世纪后计算机真的得出了什么结论,也是值得怀疑的。对于目前这个星球来说,真理显然是一种奢侈品。

思考不仅要消耗吓人的能量,使他的身体变得迟钝,而且他无法对自己的决定作出检验,因此只能相信直觉。这是一种最近开始频繁出现的现象,这些突如其来的念头来路不明,却为他指明方向。他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一切,都有助于实现他为之被创造出来的那个终极目的。在这个孤寂的世界里,他不能怀疑自己。因此,每天工作结束后,他就爬上城市的最高楼。根据经验,这样的建筑是不必摧毁的,它们非常坚韧,而且有可用的能源口,他从那里把特制的长长导线牵到楼顶,在那里,远处缓缓下沉的红色球体可以让他从恼人的思考中解脱出来。他凝视着远方,城市一览无余。随身携带的吹风机会吹落他满身的尘土,在平静和温暖中,巨人舒服地度过夜晚,为自己充满能量,这样,当他在第二天面对新一座空荡荡的城市时,能产生更美妙的直觉,做出更自信的判断。

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满天繁星的时候,他就忽然忍不住想:是否在天上那些遥远的世界里,也有和他一样的巨人,也在每天奔走不停,不断地校对着宇宙这张大网?类似的有趣想法不失为一种消遣,但它们只能停留在思考的阶段而无从证实,除了浪费能量似乎别无用处,所以他不是很喜欢这些没来由的念头,但它们总是流星一样在他心头不时闪过。这时他就想起了他那位朋友,思考是如此让人疲倦和茫然,而它竟热衷于此,他不禁对哲学家充满了敬佩。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夸耀和期待的。当然,不顺心的事也是有的。积淀在身体死角的那些尘土总是无法吹掉,让他无可奈何。阴雨连绵的日子,他只能躲在废旧的大楼里,潮湿的空气让他的关节生涩,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乌云遮住繁星的夜晚,他让自己发出一抹电光,好像一颗微暗的星,默默地悬浮在幽暗的旷野之上。

其实,说巨人是孤独的并不准确,人类消失后,这个星球又出现了一些东西。起初巨人以为它们是些大小不一的肥皂泡,后来偶尔踩到一个,抬起脚后,发现那个肥皂泡竟然慢慢复原,缓缓腾空,围着他飞了几圈后,便泛着七色光彩,悠悠地飘走了。凭直觉,巨人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

肥皂泡们不怎么露面,只是时不时会有一些在巨人工作时远远地在一旁飘舞。巨人知道它们的存在,不过并不在乎。既然它们不妨碍他的工作,对于它们是谁,从哪里来,在这里做什么,他都不关心。确实,不论是在他在歌声的伴奏下热火朝天地工作时,还是在他独自仰望星空冥想时,肥皂泡从不打扰巨人,甚至在他遭遇突如其来的危险时,它们也只是在一旁悄悄地观看着。

经过漫长的跋涉之后,他终于穿越了那片荒凉的、滚烫的沙漠,来到了一座高原上的城市。他曾经遭遇了几次可怕的沙漠风暴,费尽力气才从淹没他的厚厚的沙土中钻了出来。不过,与他随后遭遇到的危险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这座城市遍布着白色的围墙,红色的屋顶,黑色的石板路,青青的杂草,在湛蓝的天空下安详地伫立。太阳把地面烘得暖洋洋的,阵阵秋风吹落他身体里的沙砾,空气干燥得令人踏实,一切都在静谧中等待。

远处的教堂忽然传来了一阵钟声,打破了巨人的沉思。他才意识到,夕阳西下,已是黄昏了。气温正在迅速降低,夜幕倏忽而至。他竟这么无所作为地度过了一天,这在他是少有的。为了弥补错失的时间,巨人换上了备用电池,在皎洁的月光下,鬼影一般穿行在阴冷的空城里。白天的所见令他感到说不出的愉快,但根据工作条例,任何一座城市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总有一些东西是瑕疵,把它们找出来予以校对,这是他无上光荣的使命。然而这一次,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些年代久远的建筑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应该让它们存留下去,反倒是那座像一支插在地上的羽毛的大楼似乎与周围的一切不太协调。他从来没有拆毁过类似性质的建筑,这显然是个挑战。为此,巨人站在那座高大细长的教堂下,仰望着头顶的星空,彻夜斟酌。天色破晓时,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了理由:为了宇宙的完美,万物都应一视同仁。

于是,他照例怒吼着“Chi-a!Chi-a!”冲向了“羽毛”,准备轻而易举地摧毁它。刺耳的警笛声突兀地响起,“羽毛”身上亮起来一排红灯。巨人还未来得及对身体做出调整,一颗飞弹已经贴着他的肩头呼啸而过,击中了他身后的一座露天剧场,掀起一股骇人的冲击波,将他扑倒在地。巨人试图站起来,一束白光烧断了他的左脚。他摇晃着倒了下去,而“羽毛”已经变身成了一个全副武装的战斗机器人,正轻蔑地俯视着他。

以前巨人也曾在工作时遭遇过反抗,有些貌不惊人的建筑具有相当程度的防御能力,会向他开火射击、投掷巨石、喷射火焰或者浓酸、发射土炮、进行电磁干扰甚至自杀式的爆炸袭击。就此而言,巨人其实也是一名战士,可他还从未见过能够变形的建筑,而眼前这个浑身闪亮的家伙正以肘部的合金护甲以及双肩上的重机枪宣告着他此前遇到的所有麻烦都如同儿戏。游击队员遇到了正规军,没有太多悬念。

在片刻的对视后,又一道白光从战斗机器人的头部射出,却越过了巨人,击中了一座雪白的雕塑,半裸的女神像瞬间化成一摊水洼,杀手爆发出一阵怪异的金属笑声,然后转身而去。从它身上传来了钢琴曲,伴随着它冷酷果决的脚步,机枪突突突地扫射,所过之处尘土飞扬,弹壳如雨,房屋全都噼里啪啦地化成纸屑一般的瓦砾。

直到杀手来到教堂前,看似漫无目的的射击才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后,杀手的腹部打开,亮出一排导弹。然而它没来得及发射,就赶紧抬起护甲,隔开巨人的呼啸的巨钻,激起一阵火辣辣的火星,另一只手击向瘸腿巨人的胸口。巨人踉跄着退出几步,轰然倒地,不论怎样挣扎也无法再站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导弹把教堂炸成了一堆瓦砾,屋顶上的天使雕像坠落在地。图像开始扭曲,声音也不再连续,电流在五脏六腑里瞬间喷涌又熄灭。世界变成了黑白色的,导弹飞舞着在地上炸出一团团浓烟,灰白色的光切割着大地,狂欢的野草奋力燃烧,点燃整座城池。奇怪的是,在图像消失之后的几秒钟里,他竟然从那还零星传来的隆隆声中,分辨出了巴赫的《英国组曲》。

随后的几天,大片大片的白云像集团军一样从高原的上空飘过,在大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飒爽的秋风很快驱散了灰烬,风干了焦土。巨人就躺在硬邦邦的废墟里,一动不动。偶尔,他会醒来片刻,看见头顶上骄阳酷烈,几只大大的肥皂泡在他头顶上悠然地漂浮着。他徒劳地想要动一动瘫痪的身体,然后失望地闭上眼,再次跌入黑暗的深渊。有时他忽然在深夜醒来,正看见一颗硕大的流星呼啸着掉落在不远的地方,震得大地隆隆作响,烧起一片映天红的野火。他推测大火会烧掉整个高原,自己将在火海中化为一摊铁水。然而,浓云密布了天空,电闪雷鸣之后,漫天的大雨开始倾泻,黑色的泥水漫过废墟,淹没了他的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有了一丝意识,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知道有什么在读取他的记忆。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死亡吧。”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别开玩笑了。”他脑袋里有个声音说。

“你回来了?”巨人问。

“没想到你这么执着,低估你了啊。”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使命。”

“唉,要是人们都像你一样懂得自己的使命,世界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个杀手是怎么回事?”

“疯了。”

“疯了?”

“明明武装到牙缝儿里,却得把欲望藏起来,伪装成无害的羽毛,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大开杀戒的诱惑,是早晚会发疯的,你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借口。”

巨人沉默了一阵儿,试着理解这番话的意思。

“你去哪儿了?”

“且慢,省点力气,我先把你救活再说。”

“可你那么小,怎么救我呢?”

“哎哟喂!看来你还不懂啊,只要哲学家高兴,能办到的事儿可多着呢。”

随后的几天,哲学家果然恢复了巨人的知觉,然后开来了一辆直升机,几台蜘蛛形状的机器人在巨人身上日夜忙碌。终于,巨人又能够站起来,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了。

“真了不起!”巨人由衷地赞叹,舞动着新鲜的身体。

“小意思。”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两个好朋友商量了一番,就离开了一望无际的高原,去继续巨人那未完成的工作。他们昼行夜息,穿过了戈壁,一路上看到一些巨石雕塑,在荒芜人烟的地方默默地望着他们,更多的则被炸成了碎块,散落满地。

“彻底疯了。”哲学家慨叹。

“应该阻止他。”巨人凝望着山岩上那些丑陋的弹坑。

“为什么?”

“这些东西应该留下。”

“你怎么知道的呢?”

“直觉。”巨人想起自己之前试图阻止杀手毁灭那座白色城市时的感觉。

“你认为自己和他有什么不同?”

“我在校对,他在毁灭。我能让宇宙更完美,他只能留下废墟。”

飞虫叹了口气。

他们继续往前走,在一个雾蒙蒙的晚上到了一座古老的城市,这里的建筑年代久远,在风沙的吹拂下悠然地衰败着。于是,巨人说出他心中一直有的困惑,然后提出,既然哲学家这么聪明,以后可不可以指导他的工作。飞虫却懒懒地说,哲学家只负责解释世界,并不负责改造世界,因为哲学家并不自认为比别人更聪明,而这正是哲学家唯一比别人聪明的地方。

他们走过一片片荒原,路过一个个村庄,来到一个个城市。巨人继续靠直觉拆毁着某座建筑。如今,经历了死而复生之后,他变得比从前更稳重沉着,动手前要花上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做了决定之后也不再大喊“Chi-a!Chi-a!”了,他开始觉得那欢快的吆喝声与他所做的事情不太搭调,因此就一声不吭地抡舞着巨钻和大锤,虽然干劲依旧十足,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一种难过的感觉。这些建筑没有生命,还影响了宇宙的完美,但当它们在他的手中化为齑粉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想到,它们毕竟也有过自己的青春,为不知多少人遮风挡雨过,于是不禁对它们产生了一些敬意和同情。于是,巨人在《安魂曲》中把熔炼出来的水晶砖堆放成墓碑的样子,以此来祭奠那些为宇宙的进步事业而所做的牺牲。

巨人工作时,飞虫只是看着他,思考着哲学问题。等到夜晚来临,他便钻进巨人的耳朵里,和他聊天,饶有兴致地听他讲述自己心中的感受,偶尔提出几个问题,引导他进一步思考。比如,当巨人说希望自己死后哲学家也能为他建一座墓碑时,飞虫就问他碑文应该写些什么,这个问题引发了巨人长久的沉思,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伴随着他。随着对这一类问题的思考,他开始有了更多的想法,并且慢慢地意识到,真正的智者并不提供答案,而是提出问题,引导人们自己去探索心中的困惑,不禁对他的朋友愈加敬佩。

有时候,肥皂泡们会远远地跟随。看见它们,哲学家便发出轻蔑的笑声。在一个寒冬的夜晚,他们来到一座河边的小城。天空飘落着大片的雪花,往日汹涌的河水被封冻,城市看上去好像一座冰雪建造的宫殿。哲学家异常兴奋,在绒毛般的大雪中欢快地飞舞,穿梭在空空荡荡的楼宇之间,启动了每一个开关,大街小巷都灯火辉煌,自动驾驶的汽车缓缓行驶,广场上的巨幕也载歌载舞,唱起了新年颂歌。在一座仓库里,他们找到了大量的礼花。那天晚上,烟火盛开,一次次照亮喧嚣的城市,往昔的浮华又再现。新年钟声敲响时,飞虫在大雪中跳着舞步,诵念着“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等到烟花燃尽,一切又安静下来,一大群肥皂泡在硝烟弥漫的城市上空久久徘徊,哲学家快乐的情绪一扫而光,严肃地讲起他所知道的秘密。

他告诉巨人,肥皂泡其实是一种叫做俯首者的生物,它们自称是实践哲学家,却不过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卑劣之徒。它们的哲学是:宇宙中的衰败无所不在,文明迟早都要灭亡,越复杂的事物越容易衰亡,因此也就是一种罪恶。要想长久延续,就必须采取最简单的结构,维持最低限度的文明,越是趋近毁灭,就越能长久存在。这些虚无主义者们,就怀揣着这样可憎的哲学理念,在宇宙中漫游,把它们所遇到的其他文明都消灭干净。它们之所以从不干预巨人,是因为他所作的一切,正是把复杂的事物拆解成简单的存在,尽管还不够彻底,但也与俯首者的信仰一脉相承。巨人问人类的失踪是否与俯首者的到来有关,飞虫却不耐烦地说这不是重点,然后陷入了沉默。

那晚之后,哲学家的情绪就时好时坏。当巨人问他“他一生都在推动宇宙的进步”是否是一个不错的墓志铭时,哲学家竟然发出了刺耳的尖笑,让他想起了疯子杀手。巨人感到难过,他知道思考是痛苦的,因此担心他的朋友因为没有繁重的工作分散注意力,脑子可能出了问题。

在一个黄昏,他们在一座高山的脚下看到了满地的残骸,认出了疯子身上的机枪和护甲。是俯首者杀死了它?还是它不能忍受疯狂欲望的折磨自杀了?它的记忆被抹除了,只剩下零碎的尸骨,完全看不见往日的雄风。整个晚上,巨人把其余的碎块熔炼成水晶砖,在黎明时分砌成了一座方尖碑,然后将护甲放在碑前。

“俯首者的哲学,或许也有几分道理呢。”哲学家喃喃自语。

这种悲伤的情绪也多少感染了巨人,他心里有了一些不满,那从来没有消减过的工作热情似乎也不如从前强烈了。他为什么要每天都坚持拆毁某座建筑呢?这就是他存在的目的吗?宇宙真的是一张能量的大网吗?当那些老迈的建筑被煅烧成水晶方砖之后,宇宙就变得更美好了吗?谁来证明这一切呢?连他唯一的朋友、最智慧的哲学家,都得了忧郁症,宇宙的进步这种事,又怎么说得清楚呢?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还能做点别的什么吗?他的墓碑上到底要铭刻些什么呢?这些问题总会在夜晚困扰着他,使他的工作进度慢了下来。

四月的一个早上,哲学家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骑着一头黄牛周游世界,思索宇宙的终极奥妙,最后却发现宇宙什么的都是虚无,然而虚无又并非无所有。虽然如此,到底还是虚无。“真幻灭啊!”

巨人没有做过梦,也不能理解哲学家的话,但朋友的叹息让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夏至那天,他们在望不到边的草原上看到流星雨,哲学家坐在巨人的耳朵里,忽然好像喝醉了酒一样变得话多起来。

“以前我梦想过去太空漫游,到远方的星星上转转。只要我高兴,这事也不是做不到,就是太费事了点。况且宇宙太他妈的大了,根本就是无穷尽的啊,生命却是有限的,用有限的去追索无穷的,岂不可笑?就算能长生不死,那又为什么要活着呢?我可是有点厌倦了。说来说去,生命的意义什么的,本来就是哲学家在自寻烦恼罢了,在你们技术工作者眼中,根本就是个无病呻吟的伪问题吧。嗨,开玩笑的了,不过,你千万别受我的影响,你还是好好做你的事,这就挺好,那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嘛。唉,你看,这流星多美啊!只有这个,才值得大家去辛辛苦苦地活着吧!”

“什么?”巨人问。

“美。”

“那是什么呢?”虽然一直在为了宇宙的完美而工作,但巨人对这个问题还不是很懂。

“你去找吧……找到你就明白了。”哲学家叹了口气,“可我已经够了啊,再见了,朋友。”说完,就死掉了。

飞虫死后,巨人感到心灰意冷,对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同样发生了疑问。哲学家确实不像技术工作者一样简明清晰,他生前喜欢说些不明不白的话,临死还要给他的朋友留下谜团。什么是美呢?巨人在那座被疯子杀手毁灭的白色城市里所见的让他出神了一天的东西是美吗?冰雪城市里上空绽放的烟花是美吗?辽阔原野上漫天的流星雨是美吗?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哪里才能找到答案呢?这些问题让人心烦。他一点工作的欲望都没有了,哲学家说美是人们活下去的动力,看来不找到这东西不行的。

巨人思考了一整天之后,终于有了一个想法。他昼夜跋涉,来到了疯子杀手的墓碑前,拿上那只轻盈坚韧的护甲,转身向北走去。他匆匆赶路,日夜兼程,翻山越岭,跨过江河湖海,没有拆毁什么,只偶尔停下来躲避风雨,给自己充充电。那魁梧的身躯在荒凉的大地留下一串长长的足印,终于来到了那座伟大的城市。

在人类消失之前,这里是文明的奇葩,世界的中心,如今尽管人去楼空,污迹斑斑,那恢弘的建筑群仍然印证着往昔的荣耀。巨人记得哲学家曾说过,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广场地下,有一个名叫“世界之魂”的超级计算机,其中隐藏着许多永远都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的、其他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惊人秘密,被最顶级的武器日夜守护着。因此,如果地球上有什么地方可能有他所要寻找的答案,只能是在这里。

尽管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工作范围,甚或可说是大逆不道为人不耻,巨人仍决心孤注一掷,并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做了最坏的准备。

站在中心广场上,烈日当空,钢铁之躯晒得滚烫,巨人身上的护甲闪闪发光。他犹豫着,看不见的电荷在他体内理不清的线路里以光速飞驰着,碰撞着,运算着,岩浆一般在他伟岸的身躯里激荡着,砰砰砰,砰砰砰,许多想法烟火一般诞生又熄灭了,却没有一个让他满意。巨人终于明白,自己虽是战士,却不是什么谋略家,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声东击西一类的事情,他都并不晓得,他到底只是个巨人罢了,于是他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简单而大张旗鼓地开始了。他开动了巨钻,尖啸的轰鸣在古老的广场上陡然而起,然后一边怒吼着“Chi-a!Chi-a!”,一边将另一只巨锤举向天空,紧张地环视着四周,等待着可怕的反击。

然而最坏的事情却没有发生,或者简直可以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没有可怕的飞弹和枪炮,没有白色的死光,连凄厉的警报都没有响起,就仍然只有让人厌烦的蝉鸣在撕心裂肺地叫着。古老的广场反射着白花花的光,无视着他的存在。一瞬间,巨人有些失落,而一瞬间之后,他就迈开大步,冲向那些神圣的建筑,用他的巨钻手在它们身上钻出几个窟窿,再用巨锤手猛地一砸,广场上狼烟四起,神圣的高楼们如一切庸凡的事物一样轰然塌落,化成了一片废墟。

巨人清理了残骸,找到了一条有红色标志的通道,走进了一个如几个体育场那么宽阔的地下世界。这里有他从未见过的高科技设施,大大小小的机器人摆出各种造型,看上去像是正在忙碌工作的一瞬间被断了电源一般僵立在那里。巨人一眼就看到了那颗蛋形的蓝色巨型计算机,他用自己身上的电池将它启动,开始读取它的信息。

然而,“世纪之魂”显然是在人类消失前被强制关闭的,因此对后来发生的事情并无所知,同样,它海量的信息中也没有一个关于美是什么的记录。失望之余,巨人却偶尔发现了一份解密的报告:

“……最新的宇宙生物动力学研究认为,衰败已成为宇宙的基本趋势,多数人类社会遭遇各种棘手难题都与这一趋势有关。目前科学家还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这一难题,但有理论认为,对这一系统的局部进行破坏和重建,能够有效地促进该系统的能量循环,尽管这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总体衰败的大趋势,却至少可以在短期内使系统处于一种特异的活跃状态,而这种充满活力的印象,起码可以稳定该系统对于自我发展趋势的信心,这在幽冥系统心理学的研究中被证实。无疑,在这个充满变数和未知的宇宙中,必胜的信念,是我们最后一张王牌……为此,我们建议执行以下计划……”

在报告后面那份冗长的附录,巨人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往昔的各种记忆片段,纷涌着流入他的心头,推倒,重建,推倒,重建,推倒,推倒,推倒,轰隆隆,轰隆隆,Chi-a!Chi-a!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呦嘿呦嘿……他猜想自己大概是陷入了所谓的梦中了。

直到电池的警报声把他惊醒,他才注意到夜色已经降临,周围一片漆黑,“世界之魂”发出幽幽的蓝光,照亮他可怜的身影。他断开了链接,失落地离开了。他穿过有千年历史的古老街道,来到城市最高的一座摩天大楼,找到电源,然后爬到楼顶,在那里给自己充电,出神地想着心事。

报告里说得清清楚楚,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搅动一摊死水,让它看上去好像很有活力似的。什么校对宇宙这张能量大网,推动世界进步之类的可笑说法,他以前怎么会相信呢?他回想起哲学家说过的一些话,他这位聪明的朋友似乎早就在向他做暗示了,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说的“善意的谎言”了,可他那时候太天真,怎么可能猜到真相呢。

巨人整日整日地坐在摩天大楼的顶上,什么也不想做,对烈日的暴晒,对突如其来的漫天黄沙,对如注的大雨,对子弹般的冰雹,都无动于衷。有时候,在雷雨滚滚的夜晚,可怕的闪电打在他的护甲上,震得他全身哗啦啦地乱响,然而闪电过去之后,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塑,忘却了时间。

某个清晨,大地开始剧烈摇晃,楼宇一个个歪歪扭扭地倒下,整个城市在他眼前沦陷,外部供电骤然断开,巨人终于清醒过来,看见少数高楼还勉强站立着,其余的已经在地震中化为瓦砾。

灰尘弥漫了一整天都没能散尽,巨人的心情却在这朦胧的世界里渐渐好转了。天光再次大亮的时候,巨人望着冉冉升起的太阳,感到能量充沛,心情愉悦,那个朦胧的想法也终于在曙光中明晰了:从今天起,我是自由的。

巨人开始用新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如今,他只为自己而存在,在这片荒芜之地,他将去做自己乐意做的任何事,如果他想唱歌就可以肆无忌惮唱歌,他想做梦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做梦,他想无所事事就可以尽情地无所事事。哲学家让他去寻找美,他当然要去寻找,但这事也许并非最紧要。他知道,自己也不免终将一死,所以他必须珍惜这有限的时间,总要做些什么才好。他决定为这世界留下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而不仅仅是一堆堆水晶砖。而他所懂得的一切几乎都是和建筑有关,于是他就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他重启动了“世界之魂”,说出他的要求,然后在它给出了十几种设计方案中,选择了最简朴的一个——立方体。接着,他来到郊外,在一块平地上用巨钻和巨锤打磨出一块地基后,又回到废墟之城,耐心收集着满地的瓦砾,在他那台永远忠实的、锈红色的熔炼炉里煅烧出一排排的水晶砖,把它们运到郊外,用它的捕捉手小心翼翼地建造起来。他细心而又自豪地工作着,不久的将来,他将为他死去的朋友建造起一座精致的坟墓,它将被后来者所称赞。墓志铭他也拟好了:“他是个哲学家,毕生都在思考。”为了防止别人破坏,他还从附近的一座军事基地里找来了一批精良的武器,准备将坟墓武装到牙缝儿,有了这些防护,这座坟墓将长久地屹立不倒,见证着他的自由与力量。这个想法令他浑身热气腾腾,重又变得干劲十足。

世界是自由人的梦,巨人边干边想着。

然而,他的梦才刚刚点燃,就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在他忙碌了几天之后,肥皂泡们就出现了,它们幽灵一样地悬浮着,旋转着,变换着色彩,开始时远远地看着,后来开始慢慢靠近。巨人不理睬它们,继续热火朝天地干着,但心里有了隐隐的担忧,便加快了速度。他在军工厂找来了几十块电池,轮番换上,一刻不停地工作,同时警觉地观察着肥皂泡的动作。成百上千的肥皂泡在他头顶上盘旋,它们转动得越来越快,不停地变换着色彩。终于有一天,它们融合成一只巨大的肥皂泡,悬在巨人面前,色彩纷乱的光壁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哈哈镜式的影子,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骑在一头黄牛身上,正对着巨人微笑。

“你在干什么呢?”

巨人愣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没有死,为什么要给我修墓呢?”

巨人的胸前弹出一个小盒子,飞虫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我的朋友,我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会死吗?我只是变化了形态,转生成了这些肥皂泡啊。死就是生,有就是无,你还不明白呢,因此认不出我的样子。所以,赶快停下吧,不要做着徒劳的挣扎。顺其自然,才能长久啊。”

砰砰砰,砰砰砰,往昔的记忆又像纷乱的火星一样涌现了,巨人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到底什么是美呢?”

“嗨,美还是丑,有什么关系呢,都只是心中的幻觉罢了。”

巨人胸前的小盒子关上了,巨钻忽然尖啸着转动起来,刺向了光壁。砰的一声,流光溢彩的影像消失了,巨钻则冒出一阵热辣辣的白烟,像夏日里融化的冰激凌一样只剩下一小截了。

“你不是我的朋友。”巨人冷冷地说。然后披挂上护盾,拾起两挺重机枪。

于是,晚霞中,成千上万的肥皂泡涌现出来,数量如此之多,仿佛一场盛大的狂欢。

巨人望着才刚刚开始建造的墓碑,心中有些伤感,他大概没法留下什么了,这些虚无的俯首者们会把他的痕迹一扫而光吧,后来者将不会知道他曾在这世界上存在过。说起来,这些年来,他虽到过不少地方,却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研究研究这个世界,而且连自己的墓志铭都没想好,真是遗憾。不过,正像哲学家说的,生命是有限的,宇宙是无穷的,用有限的去追索无穷的,必定是要有这样那样的遗憾的,这或许正是生命的本质吧。落地便消融的雪花、转瞬即逝的烟火、划亮夜空的流星,正在迫近的毁灭让他心中一阵惊悸,肥皂泡映照得大地一片氤氲,他心念一动:死亡,莫不就是终极的美?

想到此,他欢笑着扣动了扳机,放出两条火舌,舔舐着七彩的天空。

他发现人类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遍布星球的一座座废墟,飞虫们失去了踪影,巨人们都死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无法理解这一切。虽然如此,在经过了漫长而艰辛的思考之后,他仍然决定,自己要继续地敲打、粉碎,推动宇宙的进步。

人类消失后,这个星球又出现了一些东西。起初巨人以为它们是些大小不一的肥皂泡,后来偶尔踩到一个,抬起脚后,发现那个肥皂泡竟然慢慢复原,缓缓腾空,围着他飞了几圈后,便泛着七色光彩,悠悠地飘走了。凭直觉,巨人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

作者简介:

飞氘,80后,内蒙古赤峰市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就读于清华大学中文系。科幻和奇幻小说作家。曾在《科幻世界》《九州幻想》等多家杂志发表数十万字科幻、奇幻小说,代表作《去死的漫漫旅途》《沦陷200x》《小贾飞刀》等,短篇小说《一个末世的故事》被译成意大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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