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术,字先化,籍蓟城,饱尝诗文,通周礼,达典法。
周王姬满在位第十一年的秋天,西北风肆意地扫荡着镐京的街巷,寒意一直渗透到了王宫深处。丝丝黄沙被裹挟在风里,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大周王朝的权力中心。
姜先化认为自己就是这阵风,远道而来,至渭水河畔,穿过充斥着商贾和市井百姓的市场,踏着宽阔的石板路,直冲向朝堂。高台下的阶梯像鼋鱼身上的鳞片般层层叠叠。左侧是祭祀祖先的宗庙,右面是祭祀土地与五谷之神的社稷。姜先化坚信自己会像这阵北风一样为周王朝带来一番新的气象。
他提了提长袍,目不斜视,对着高高在上的周王躬身施礼。
良久,周王仿佛从睡梦中醒来,抬了下眼皮问道:“你从何处而来?”
“禀大王,西极幻国。”
“哼!”周王的这一声闷哼震得百官打了个哆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来什么西极幻国?”
姜先化微微一笑,“大王此言差矣,西极非西,幻国非国。”
“既然如此,你可会幻术?”
“那是自然。”
“同样是姜姓,可否跟太公吕尚相比?”周王稍稍坐直了身子。
“太公圣贤,在下不敢,还请为大王演示一下。”
周王挺了挺背,轻轻地“嗯”了一声。
内侍将早已准备好的火鼎抬了上来,火苗在青铜大鼎中乱窜。内侍倒了些褐色液体进去,只见火舌瞬间窜出数丈,像一只披着烈火的神鸟怒目瞋视着姜先化。姜先化向周王施礼,把兜帽拉起来套住头,然后深吸一口气,毫无惧色地跨进大鼎中。火焰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他站在鼎中,无声无息,身上的长袍没有任何燃烧的迹象。在这朝堂之上,火焰中的姜先化仿佛一个幽灵。
列臣紧蹙眉头,细密的汗珠从他们的额头直往外渗,仿佛正在经受火焰灼烧的是他们。周王靠在云纹王座上,一脸不屑地看着大鼎中的姜先化,像在看江湖杂耍。
半炷香后,姜先化从鼎中走出,火舌从他身上褪去,他摘下兜帽,泰然自若地看向周王。列臣也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周天子。
“来人!”周王挥了挥长袖,“把这个江湖术士给我拿下,把他那身袍子扒下来,拖出去斩了。哼,竟敢在朝堂之上玩弄这种小把戏。”
数十个带甲侍卫冲进来,利剑滑出剑鞘发出参差不齐的脆响。姜先化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王,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容。两个侍卫抓住姜先化的肩膀,将剑架在他脖子上,然而一瞬间,姜先化整个人都消失了。侍卫们抓了个空,吓得目瞪口呆。
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四处寻找姜先化的身影,甚是惶恐。
“好大的胆子,姜先化。”王兀地站起身,“竟敢在孤面前放肆……”
列臣跪拜在地上,不敢作声。自王登基以来,他们尚未听到过他如此大声的呵斥。
“在下不敢,大王。”姜先化的身影在距离侍卫十步外的地方渐渐显现出来,“此举实属无奈,还望大王恕罪。”
“都退下!”周王收敛怒气,像宝剑收敛锋芒,半晌后才说道,“孤只是想试试先生的真本事,冒犯先生了。先生之学识、数术让孤大开眼界,只不知如今为何事入凡尘?”
“在下只求主太公事,辅周天子而平天下。如今徐国猖狂,西戎犯境,天下诸侯虽以周室为尊,却各有所向……”
“准了。”姜先化还没说完,只听周王一声大喝,震得朝堂上鸦雀无声,“封姜先化为太师。”
“大王,”列臣们从震惊中缓过神,“太公至圣至贤,穷其毕生以成周室。姜先化仅凭一身妖术,孤高自傲,怎可委以重任?望大王明察。”
“孤意已决。”周王虽不昏庸,但刚愎自用,不善纳谏言。他抚摸着云纹王座,若有所思地盯着姜先化,像是要看穿他,“武王有太公辅佐,为何先化不能助孤?如今诸侯离心,边境屡遭西戎扰掠,你们却无所作为。孤得先化犹如得十万兵,定可兴周室。退朝!”
十一月既望,月朗星稀,寒气逼人。
“太师啊,徐诞以仁义治国,江东大部归其所有,江淮三十六国尊其为徐偃王,你可有良策平徐?”周王半躺在床榻上,神态松弛,似乎并没有将他口中所渲染的紧急军情放在心上。
“大王,臣可轻取徐国,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那要等到何时啊,太师?”
“这……天机不可泄露,还请大王见谅。”
“哼,好一个‘天机不可泄露’!”周王半合上双眼,冷冷地说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斩了吗,姜先化?”
“大王不会,也没有那个能力。”姜先化哈哈大笑,“大王当初令侍卫斩杀臣时就已经试过了。”
周王睁开双眼,死死地瞪着姜先化。
“大王不但想知道臣的来历,还想拥有臣的法术。”姜先化有些得意,“大王现在也很想杀臣,可惜却无能为力。”
周王挺身而起,死死瞪着姜先化。片刻后,他合上眼,缓缓躺到榻上,话语中充满疲惫,“你下去吧,太师。择日发兵攻徐,不胜则以兵法论处,斩。”最后那个“斩”字,说得有气无力。
“喏。”
姜先化退出殿外,笑意在他脸上显露无遗。月光静悄悄地抚慰着这块被各个部族垂涎的土地,像抚慰饱受欺凌的孩子。北风似骊歌般飘荡,如泣如诉。
夜幕中,一个人影隐隐约约浮现在姜先化面前。
是他。
“先化,你这是在自取灭亡。”那黑衣青年男子低沉地说道。
“何以见得呢,偃师?这天下已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我,即使是你……”
“你费尽心机,想取代周穆王,改朝换代,那是上天所不允的。”偃师打断他。
姜先化冷笑一声,“哼,夏可取代三皇五帝,殷商代夏,武王伐纣,为何我就是逆天而行呢?”
偃师犹豫片刻,“这是天机,你不懂。”
“不试试又如何知道呢?”
偃师朝姜先化走来,“把从我这拿走的东西还给我,先化,否则你会毁了历史,同时也毁了你自己。”姜先化急忙后退两步,“周王姬满无能,‘成康盛世’就快要在他的统治下消失殆尽了。我取而代之,是顺应天意。”
偃师摇头不语,默默地后退,“那我只有亲手毁了你,先化。”月光突然变得澄澈透明,把偃师的黑影照得如一皮影,空气中像是有道裂缝,这皮影钻进去,消融在夜色中。
姜先化后背一凉,冲着偃师消失的地方高声笑道:“偃师,我姜先化无所畏惧!”仿佛只有这样大声才能使他不那么心悸。
东方的天空泛着苍茫的光,太白星逐渐暗淡,被寒霜牢牢封住的关中大地在一片鸡鸣声中缓缓苏醒过来。天寒地冻中,姜先化的二十万大军睡眼惺忪地向东行进。
蓝田、商洛、南阳、阳翟、宛丘、相邑,仅一月时间,这支打着大周旗号的军队就行至宿州。哨骑探报,徐国军队就驻扎在距此八十里外的固镇。姜先化将部队驻扎在宿州,筑灶升火,休整三日。
“太师,兵贵神速,迟恐生变。末将担心徐军在这三日内挖沟驻防,到时想一举攻下就困难了,还请太师三思。”
姜先化瞥了帅案后的将军一眼,哼哼着:“整月来我们连日行军,兵困马乏,加之徐军熟知地形,目前我军不宜迎敌。”
“三日后便是大寒,这宿州霜雪说降就降,到时候进军就更困难了……”
“我等的正是大寒那一天。”姜先化打断将军的话。
“太师,这是何意?”
“下去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军中暗传着流言,在出兵那天,太师将杀兵祭天。这姜先化并不是什么仙人,只是略通天术,每逢在周王面前幻化,都要先用童子祭天。对于姜先化的带兵之道,将士们也颇有微词。他传令各部轮番侵袭沿路徐军营寨,但是只管大声喊叫,却不让全力攻伐,一旦遭遇徐军的抵抗就撤回宿州,决不可恋战。连续三日,各部败阵二十余次,尽管没有损失多少人马,但是士气低落。
十二月大寒,距离年关还有些时日,大雪将这块平原裹得结结实实。周军终于拔营出兵了。
但姜太师并没有杀兵祭天,甚至没有举行一个像样的誓师礼。因为休整得当,大军一天半便抵达了浍河,其间还拔除了徐军沿路设置的营寨。由于之前周军毫无斗志,致使徐军轻敌,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击溃。
抵达固镇的时候,正值正午,徐军与周军隔浍河而望。浍河已经在严寒中结冰,两尺余厚的冰层不仅能承受行人,甚至战车也可以在上面驰骋。姜先化命令中军五万过河迎敌,其他十五万大军原地待命。将士们不解,方才攻营拔寨很鼓舞士气,为何不一鼓作气全军压境呢?
五万步兵浩浩荡荡地进军了。浍河上毫无遮蔽物,周军的行动完全暴露在徐军面前。徐军立即全军出迎,想凭借自己在兵力上的优势,一举歼敌。
徐军黑压压一片压上来,姜先化命令五万步兵立即撤退,不得迎战。将士们都清楚,一旦撤退,军队将溃不成军——败局已定。
然而周军刚退回到岸上,浍河的河面就融化了。这时候,徐军部队的三分之一都在河面上,全跌进了冰水中。
对于这一幕,有很多夸张的说法。广为流传的版本是:姜先化在命令军队撤军的同时,就消失不见,暗地做法。紧接着,冰层下的河水像煮沸了般翻滚起来,冰层霎时如沙粒一样滑进了河水中。
姜先化立刻命令全军出击,趁徐军混乱时渡河,轻而易举地剿灭徐军残余,攻占了固镇。
接下来,姜先化派出一路军攻取下邳。周军在浍河一役后,已被徐军渲染成天降的神兵,所到之处,无人可挡。下邳在立春前被攻下,固镇和下邳对徐都大徐城形成犄角之势,攻下大徐城指日可待。
这时两个消息同时传到姜先化的营帐中。徐偃王的使者带来了偃王愿意投降以保全徐国百姓的消息。素闻徐偃王仁义治国,如今作出这样的决定,也在姜先化的意料之中,这也正是他没有直取大徐城而先攻下邳的原因。同时镐京传来一纸诏书:年关将至,命他班师回朝。
姜先化接受了徐国使者的降书,告诉他即日便引军入城;同时,他却告诉周王的信使,即刻班师,让周王准备好犒劳将士。
营帐外,大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洁白的雪点缀在辽阔的褐色土地上,静静地勾勒着春的轮廓。
入夏第五日。在青山绿树的山岭间,夏意显得有些淡,阳光并不灼人,微风徐徐,林子里的斑驳光点在地上摇来晃去。麻雀在枝丫上轻盈地跳动,伴着叽叽咕咕的啁啾声。山涧里,溪水泛着金黄色的光,不断敲击着布满苔藓的青绿色石块,叮咚作响。
空气中却弥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悸动。
那颗闪着白光的星星突然出现在白昼的天空时,是一只看管牛羊的狗最先发现的。那狗向着天空疯狂吠叫,唤起了人们的注意。在坝上耕地的奴隶,村落里做手工活的妇女,集市上正交易的买卖人,都惊恐地张望着。
那星星越变越大,拖着条橘黄色尾巴坠落,周围的空气几乎像要烧起来似的。人们看着它坠进了离村子四里外的绿地谷。半个时辰内,村头就聚集了好几拨人,男人们怀着好奇心,手里拿着耕地用的铁制器具,壮了胆朝山谷走去。
姜先化跟随父亲、叔父和十来个奴隶外出打猎,望见坠落的星槎后,也加入到寻找的队伍中。
绿地谷的植被密得叫人无处下脚,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昆虫飞舞的声音,这里刚经历过一场绵延半月的细雨,土壤渗着水。
十九岁的姜先化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方才越过溪涧时没使上力,跌了一跤,把脚崴了。最终,在泥泞而荆棘密布的丛林中,他跟丢了队伍,只好顺着杂乱的脚印,慢悠悠地往前走。
半个时辰过去了,密林里的足迹还在朝山谷深处延伸,昆虫的低鸣教人烦心。这时,从北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快速移动着。姜先化还没反应过来,一座朱红色的巨大木质斗拱出现在北面丛林的顶端,底部冒着浓烈的黑烟,在距离姜先化数百步的地方高速滑过。
那似乎是座祭祀高台……可它从哪里来?为何出现得如此突然?为何又具有如此快的速度?跟那星槎有关系吗……无数疑问疯狂地撞击着姜先化的脑袋。当姜先化意识到巨型高台飞走的方向正是父亲和叔父的去向时,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紧接着,在高台消失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惨叫声,叫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就消失了。
姜先化愣着站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脚上的疼痛忽地感觉不到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攫取着丛林中略带芬芳和泥土气味的空气,向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在看到残肢断骸之前,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就已扑面而来。姜先化哆哆嗦嗦地扒开最后一片林子,火焰还没有熄灭,倒下的祭祀高台已经被烧得剩几块木头,裸露出来的朱红色仍旧高傲地显示着被烧毁之前的奢华。
没有人存活下来。
突然,对面的丛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被烤焦的枯黄色枝叶摇曳着,紧接着走出来两个人。他们穿着怪异,光滑的布料紧紧地贴在身体上,折射出淡淡的阳光。而且,两人的面容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个的体格强壮许多。
他们看着眼前的惨状,紧蹙眉头。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姜先化干着嗓子低吼道。
“我不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中稍显瘦的一个说道。
“不应该是什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哪里来的祭祀高台?那星槎是什么?你是谁?从哪里来?”姜先化一迭声地问道。
“我……我叫偃师,他叫偃公赞。”偃师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是哪里出错了,某个参数还是该死的零部件,导致我们打乱了什么?”偃师的发髻很高,露出高高的额头,他抬头直视着姜先化,那眼神让姜先化心里一怔,“我怎么跟你解释呢,你不会明白的,孩子。”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初夏的山谷中,太阳已经西斜,雾霭正在谷底不紧不慢地酝酿着。姜先化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可究竟是什么呢,他说不上来。
偃师呆若木鸡地坐在地上,体格强壮的偃公赞不太爱说话,只是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被烧焦的尸体发出难闻的味道,火焰已经在谷底腾起的雾气中熄灭了。四周一片静寂,鸟都飞尽了,而昆虫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敢动弹。
“你的星槎在哪?它是靠什么飞在天上的?我能看看它吗?”姜先化打破沉寂,将偃师从沉思中唤醒,“我叫姜术,字先化。”
偃师不可思议地望着对面五六步外站着的姜先化。他感到惊异,在这样的时代,目睹一个银白色的怪物从天而降,一座巨大的高台不知从什么地方冲进山谷中,将数十个强壮男子的生命硬生生地碾碎这样离奇的事后,这个生活在周王朝边陲的少年怎么能这么快就镇定下来,思索星槎的工作原理呢?
“大地的吸引力其实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强大,只要合理地运用空气,再加上有足够的能量来源,这一切都不难办到。”偃师尽量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我还是不太明白……”
“是的,你还有很多疑问,我也有,甚至有些不安,我认为自己打乱了什么东西,是秩序,就像你们的礼仪制度突然之间变得混乱了一样,我也需要谁来给我解释。”偃师对姜先化的谈话最终竟变成了自言自语,“我本该下来采集点数据,然后就回去。是的,会有人发现我这个不速之客,但是他们什么都不会知道,当然,也不会受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堆烧焦的烂肉倒在丛林里。这太诡异了,也许,是的,也许我打开了某个支路,但它究竟是什么……”
姜先化听不大懂,他只是感到这个外来客有麻烦了,而且似乎关系到自己,甚至关系到整个大周王朝。他打断道:“这些尸体中有我父亲跟叔父,我要了解事情的真相,而且,你们需要帮助。”
“我不打算接触你们,那只会在时间上凿出更多的洞,没准引发更多的时间线。理论还不完善,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来这个年代的原因,我们正在试图完善它,但是现在,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
“好吧,你需要完善某个东西,因此,你得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而我也想知道答案。所以,你需要帮助。”
偃师用力地回瞪着这个少年,他的穿着打扮像是个官宦子弟。他说得对,偃师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而不是在这胡思乱想。
“你不知道我们的来历就帮助我们吗?”偃师问。
“就像你说的,我理解不了,但我认为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制造出能抗衡大地的机器,我们可以到各个星宿中去。神的地位在武王伐纣的时候就被动摇了,人才是社会的本位,所有现象都可以有所解释,太阳东升西逝,海水潮涨潮落,这些都是大自然的——嗯——秩序。”姜先化言语间充满了自信,“你们肯定来自一个已经足够了解天地,可以驾驭和利用它们的年代,虽然我对这一切都无法理解……”
“等等,我们的年代?”偃师有些吃惊。
“还能是什么,虽然我不懂,但是就是如此,你们来自于别的年代。”姜先化微笑着,“而我对未来充满了向往,所以打算帮助你们。”
“向往?你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
“我当然知道。你们有空前绝后的技艺,一个安定的社会。”姜先化不假思索地讲道,“不像我们现在这样,‘百辟卿士,媚于天子’,天下大事都决定于周天子的一念之间,即使是明君也难免会被情绪所左右,更何况君主昏庸无道呢。”姜先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权力应该被分割开,交给不同的部门,各部门相互制衡,以免权力集中在一处而导致个人意志决定天下苍生。”
姜先化说到这里,紧紧盯着面前的偃师。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一轮满月从东面升起来,静静地停留在树梢上。
偃师狠狠地回望着姜先化,不知道是该为西周有这样不为时代所局限的人高兴,还是该为姜先化出生于西周这样的时代叹息。这个人究竟拥有怎样的控制力,能够在自己父亲的尸骨前谈论社会体制,还是说,他对未来时代真的太过于向往了,以至于忘记了丧父之痛?
夜色下,虫鸣声缓缓嘈杂起来,潮湿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一年年关,太师的军队直取徐国都城大徐城的消息伴着冬风,传遍了镐京的大街小巷。人们欢欣鼓舞,纷纷谈论着这个传闻中法术无边的太师,传言他未费一兵一卒就取下大徐城,徐偃王被放逐到武原县东山,百姓没有受到半点伤害。现在,这个在天下诸侯面前为周王朝树立威信的太师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而在大周王宫中,周天子裹着厚厚的白色狐裘,丝织的裼衣上晃动着耀眼的华龙纹,他低垂着双眼,黑发中明显掺了些银丝。
“他是回来篡位来了啊……”周王说话时带着剧烈的咳嗽声。
“大王,当初群臣进谏,不可留下姜术,他一身妖术,生性傲慢,大王非昏庸之主,为何一意孤行啊?”躬身在一旁的是谋父,担任祭公职务。
“孤又何尝不知道?但是莫说朝堂上,即使他闲庭漫步、幔中小憩时,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呢?你吗?”
谋父被问得一时语塞。鼎中的炭火燃烧发出“嘶嘶”的声音。
“诏书拟好了吗?”周王欠了欠身子,问道。
“已经拟好了,全城各路口都有张贴。”
周王所说的诏书是指出兵伐戎的布告。
百姓也许还被蒙在鼓里,但是周王知道,姜先化没有奉诏班师,而是接受了徐诞的降书,并且流放了他。入主大徐城后班师回朝的姜先化必定会以徐国为根据,拥兵自重,直取镐京,改朝换代。周王自知无法抵抗姜先化的那支带着神奇力量的军队,于是决定西征犬戎,另谋时机重返关中。
“车战器械已先行五日。六师共十五军,加之虎贲军,计十九万七千人,已经被召集聚齐,百官中……”
“把三事大夫和六卿留给姜术吧,国家百事不能没有他们,不能苦了老百姓。另外,命奉公周、共公利为左右师,毛公斑为中师,授予执节符,此三人可定犬戎。司徒、司马、司空随军后方,待平定西戎,有此三人,百事皆兴,方可图中原。”周王自知没什么能耐,但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喏。”谋父应道。屋外的北风呼呼作响,刮得人心里发紧。
翌日,在大周王朝的宗庙上,周王举行了举兵西征前的祭祀。宗庙高台下站满了身穿青铜铠甲的士兵,喊声震天,在冬日的金色阳光下,上万把长戟熠熠生辉。
高台上,祭司官以行蓍筮法。他手捻一小撮蓍草,共四十九根,以象天地未分之太极,案台上另搁置一根,以象征人。祭司官随手将手中的蓍草分为两份,此“太极生两仪”,另取左手上的一根蓍草,用左手的无名指和尾指夹住,此“挂一以象三”,再“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以扐象闰”,“五岁再闰,故再而后挂”。祭司官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蓍草分开又合拢,最终将象征人的蓍草夹在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之间,他正了正襟,高喊道:“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大吉。
高台下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连成一片。
“天下有道,上天命我灭戎,拯救万民。”群臣、将士面朝祭台万分庄重地行九拜礼,“西戎可伐,初吉(朔日,即阴历初一日)发兵。”
太师正在班师回朝,周天子却在年关发兵西征犬戎,瞎子也看出其中的端倪了。
周朝六师共十五军浩浩荡荡地穿过关中平原,盔甲和青铜武器碰撞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
初四丙寅至西虢,这是关中平原的最后一个关隘,渭水千百年冲击出来的关中大地马上就要消失在大周军队的身后。周天子姬满坐在造父所驾的四轮马车上,剧烈地喘息着,他的风寒病症有加剧的迹象,咳得更厉害了。随着颠簸,周王又干咳了两下,他拉开帘帐,“造父,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禀大王,这里是西虢,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傍晚便可到陈仓,明天就进入黄土高原了。大王的伤寒未愈,是否休整一日,大军先行。”为了不让风声盖过自己的声音,造父几乎是在冲周王大喊。
“不用了,我担心姜术追过来。”
真可笑啊!周王觉得自己不像个君王,倒像个难民。上苍是在故意捉弄他吗,还是说这就是命运。昨晚夜里,他梦见了古公太王,他哆嗦着沟壑纵横的双手,狠狠地掴了自己一掌,紧接着出现的是被商王文丁掏掉眼窝的季历,还有文王姬昌、武王姬发、成王诵、康王钊、昭王瑕,他们默默地站在周王朝的版图上,再后面是姜尚、叔旦、伯邑考和周公旦,整个周王朝的基业以这种怪诞的方式呈现在姬满的梦中,他们打量着这个被驱逐的大周天子,眼里充满了怜悯和悲怆。这个冷冰冰的梦,让周王整个晚上都冒着虚汗。
君王、疆土、战戈、诸侯、分与和……哼哼,周王姬满自顾自地嘲笑着自己,最后竟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让造父和士卒们心头一震。
初五丁卯,过陈仓;十一壬申,至麦积山;十五丙子,涉白龙江;二十二癸未,至六盘山。据探子报,姜先化并没有派兵追击,而是选择安抚百姓,重建制度。
大周军队已经将关中平原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荒凉的山脉终于在这里慢慢隐退,褐色土地爬上山脊,天空高远宁静,澄澈空透,苍鹫尖啸着掠过天冥,像一抹黑色的、缓缓坠落的残阳。
毛公斑将军队驻扎在一块山腰的平地上,由于地势原因,更多的士卒被安置在斜坡上,初春刚破土的草露出惹人怜爱的嫩绿色。
刚入夜,漫天繁星就纷纷从夜幕后跃出来。周王坐在一块巨石上,造父和祭公、谋父恭恭敬敬地站在五步外的地方。
周王有很多事情需要思考,国家的未来,还有诸如命运和造化这样模棱两可的东西。粮食不多了,而且没有谁会为这支仓皇出逃的军队供给粮草,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击败数座山背后的犬戎。那并不容易,首先他们并不了解那些游牧民的作战方式,而且据说他们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叫做犬封。一支千里跋涉的军队如何能轻易地撼动一个国家呢?
从远处传来了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是奉公周、共公利和毛公斑,他的三名将军。还未站定,毛公斑就开口道:“禀大王,犬封国的三万骑兵日夜兼程,正朝我们赶来,以现在的行军速度,在丑时便可到达。”
“他们是想在我们最茫然无措的时候扼杀我们啊!”
“犬戎是游牧民,并不适应这里的山地战,但是,他们进犯则必有准备,对地形熟悉是他们的优势,我军虽然兵力众多,但是人困马乏……”
“你们直接告诉我该怎么办吧。”周王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三人。
奉公周和共公利相互望了望,低头不语,毛公斑更是直摇头。
犬戎的骑兵定会从山上俯冲而下,马蹄会将大周的旗帜碾碎,三万骑兵将在这山坡上把十九万周军冲杀得七零八落,当然,还有这支军队平定犬戎的决心。紧接着,犬戎的骑兵会迅速撤离,即使他们没有消灭周军,但让远离故土的将士们饱尝失败的滋味已经足够了。
“我等的就是今天啊,大周的王。”
“谁?”突然听到黑暗中传来明朗的说话声,三位将军本能地拔出腰间佩剑。
两个身影鬼魅般从黑暗中滑出来,身披褐色长袍,“我叫偃师,这是偃公赞。”
“你们是何许人?”周王紧蹙眉头问道。
“大王可记得西极之国?”偃师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姜先化也自称是西极之国而来,幻术无人可敌,不费一兵一卒就轻取徐国,两位呢?”其实周王早已经相信了他们,在重兵把守的营寨中,他们可以不惊动士卒而出现在三位身经百战的将军面前,这已经证明了他们的能耐。
“又是个术士,来蛊惑我王。”奉公周生性粗鲁,不愿多言,径直将手中的佩剑提起,砍向偃公赞,“吃我一剑。”
“铿”的一声,偃公赞一挥手将剑稳稳地握住,让人不解的是,他的手非但没有流血,且发出金属撞击时的“铿锵”声。偃公赞再一挥手,这突如其来的劲道通过长剑传到奉公周手臂上,他应声跪倒在地上,佩剑从他手中跌落。虎贲甲卫纷纷从四周围了上来,拔剑在手。
“大王,在下无意冒犯。”一旁的偃师立即请罪道,“偃公赞并非真人,是个机甲武士,非人性所趋,还请大王谅解。”
周王刚才并未细看,偃公赞抬起头时,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如果说这张脸不是个真人所有,周王是断然不会相信的,但是他在利剑下没有流出半滴血,且力道甚是惊人,周王却不得不信。更让周王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偃公赞竟长着一张和偃师一模一样的的脸,棱角分明,坚毅沉稳,汗毛又深又密。唯一区别在于体格,偃公赞相比较更加魁梧。
周王挥手示意虎贲军退下,“你和姜先化……”
“大王放心,在下是来助大王平定犬戎,进而东进关中的。我与姜术有些旧交,但是还请大王不要深究,大王只要相信在下会帮助大周除去姜术,还师镐京即可。”
“你是想让我用大周王朝来做赌注吗?”尽管已经相信了,但是周王仍旧问道。
“我想大王只能相信我。”偃师迎向周王的目光,“大王一定知道,犬戎一旦冲杀周军,周军必定溃散。尽管他们无法彻底击败周军,但是大王,作为一个放弃自己国家打算背水一战的军队而言,这样的失败意味着什么大王比我更清楚。”偃师笑起来,不同于姜先化,这是真诚的笑容,无半点狡邪,“犬戎毕其功于一役,但大王却无退敌良策,对吗?”
周王愣在那里,尽管明白这一切,但是当有人真正将自己的窘况说出来时,他仍有些无法接受。
“偃师、偃公赞听令,”周王高声道,“授予节符,号令六师,平定犬戎,斩姜术,正朝纲,还师镐京。”
“大王。”
“你还有什么要求?”
“在下只是略懂术数而已,不能执节符,还请大王收回。毛公斑、奉公周和共公利三位将军才是带兵之人。”偃师恭敬道。
偃师又让周王吃了一惊。他果然不像姜先化,他视权力如粪土,他不想让自己怀疑他的用心,因为拥兵就可叛乱,就像姜先化,又或者,他压根就不需要那些没用的士兵。“准了。”周王心中一阵清爽,“犬戎来袭,先生有何退敌良策?”
“还请三位将军将营帐改设在山谷的平地上,背靠高崖……”
“哼,”毛公斑震怒道,“看来先生也没什么真本事,行军打仗,切忌将营帐设于低谷处,先不提箭矢骑兵,天气不好,即使是洪水巨石都可以……”
“将军所言极是,即使洪水巨石都可以毁灭山谷里的军队。”偃师说道。毛公斑不解地看着偃师,他为何要明知故犯。而偃师似乎并不打算解释这些,“但是,还请将军将军队移至这山谷底部。”
毛公斑正欲发作,却被周王狠狠地瞪了回去。
周朝大军更换营地的动作并没有打搅这夜的宁静,倒是增添了几分久违的生气。银河从夜空中流淌而过,世间万物都沐浴在月亮的皎洁光茫下,温暖而明亮。
夜晚是最让人心悸的。
犬戎的三万骑兵到达山顶时,周军的一大片营帐在他们脚下铺开,乐坏了这些驰骋在草原上的“豺狼”。
犬戎的铁骑在山顶一字排开,烈马嘶鸣着,向周军俯冲下去,“嗒嗒”的马蹄声连成一片,像一张巨网撒向周军,初春柔软的草皮被铁蹄狠狠地掀起。
当从山顶冲到谷底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火把插满了每个营帐,但是没有一个士卒,甚至连一匹马都没有。恐慌瞬间传遍了犬戎的骑兵部队。这时候,毫无征兆地,月亮渐渐隐没在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中,银河早已无处可寻,星光稀疏。犬戎将领一边大喝着撤退,一边鞭笞着自己的坐骑,满脸惊慌。
西北高原并非一个多雨的地方,初春更不是一个多雨的季节。这里天空辽远,一场大雨的来临必然在半日前就开始酝酿,乌云所形成的巨大漩涡在天空中翻滚,最终一整片黑压压的云团覆盖在高原的大地上,雨水才会伴着沉闷的雷声轰然降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突如其来。
这场雨甚至没有伴着雷鸣,就这么干巴巴地下着,瞬间就将松软的泥土变得泥泞不堪,犬戎的战马无法奔跑。雨越下越大,雨水成股地往下流,最终竟像流水一样冲刷着山上的泥土。
犬戎的骑兵挣扎着往山上逃,可烈马嘶鸣着跌倒在山腰上。随着一声巨响,半片山从山腰的位置向下滑,就像被一个巨人用利剑劈下来似的。伴着凄烈的叫声,数千人被山洪带走,葬身在山谷。
翌日,被大雨清洗过的天空显得分外澄澈。刚到卯时,刺眼的阳光就让人睁不开眼,山脚下由泥石流积聚而成的平地正在形成,当然,那得等它变硬变结实之后。
周军开始朝犬封国前进,首捷让所有人都满怀信心。
“那是你们西极之国的秘密,对吗?”周王靠在栏杆上,山峦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偃师和偃公赞站在一旁,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没关系,任何人都有些不愿意提起的事,孤不会强求的。无论是呼风唤雨,还是隐形遁地,只要能打胜仗,孤一概不过问。”虽然这么说,但是周王心里清楚,自己内心深处有个不断膨胀的欲望,他想知道偃师和姜先化共同拥有的秘密,作为一国之君,他想明白一切。但是,他不会说出来,哪怕一丝一毫。
犬封国的疆土上,春意日益浓烈,远处高山上的雪线正在缓缓向上攀升,露出褐色的土地。这里阳光毒辣,在阳光下暴露过久,皮肤会被灼伤。水土不服,让周王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尽快结束征战。
一路上,犬戎的轻骑成股地侵扰周军,他们游击作战,将周军引入对自己有利的地形,再进行冲杀,掠夺粮草军械。这样拖延下去,对周军极为不利,没有粮草的供给,迟早会被灭掉的。周王亟需一次真正的决战,真刀真枪,两军对阵,然后决一雌雄。
“禀大王,哨骑回报,找到树惇的驻地了,据此70里。”树惇是犬封国国君,他的营帐在广阔的高原上不断迁移。
周王大笑着从卧榻上坐起来,“传令,今夜休整,明日拔营,孤要会会这个只会躲藏和偷袭的鼠辈。”
“大王……”跪在地上的千夫长看似有难言之隐,“大王,哨骑还带回一封书信。”说着,他将一封皱巴巴的信件呈给周王。
周王悻悻地展开信来,怒气顿时烧遍了他的五脏六腑——那是一封宣战书。“树惇何德何能,能率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周王大喝道,“传令各部,即刻拔营。”
“喏。”千夫长连忙应道。
这时,偃师从帐外走进来,“大王,万不可应战。”偃公赞也跟着走了进来。
偃师说偃公赞只是个机甲武士,非人性所趋,其实不完全对。偃公赞的人工智能程度的确不高,无法分析和处理多种情感进程,但是他也并非完全是个合金和硅体材料所构成的甲人,只是,他必须得遵从某些刻录在他生命里的契约,永生永世,不得违抗,偃师称之为程序或者编码。
偃师走到周天子面前,气氛有些怪异,“大王,这是犬戎的诡计,不可不察。”
周天子斜睨了一眼偃师,“先生有何高见呢?”周天子的语气很恭敬,但是显而易见,他并不像初遇偃师时那样礼遇。在困境的时候,人总是懂得善待恩人,在顺境中却习惯于忘却。
“大王请想一想,若犬戎与周军发生正面冲突,他们可有胜算?”
“我军虽劳顿数月,但是士气高昂,兵力强大,犬戎的骑兵彪悍,但数量上却远不及周军……”
“大王圣断。”偃师急促地说道,“夫战,国之大事,需知己而知彼。犬戎与炎帝同源,能在众多的部族中幸存,必然坚韧而多谋,树惇更是如此。他派轻骑突袭六盘山时就深知不能与周军正面交战,连日来游击侵扰,却突然捎来宣战书,恐怕有诈。”
周王用鼻子哼了一声,“先生太过谨慎了,树惇只不过是个部落首领,兵不过数万,有何可惧之处?”
“大王。”偃师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君王,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谦慎的帝王。偃公赞甚是诧异周王先后的态度变化,他们还有必要来帮助这样一个君王夺回帝国,恢复历史吗?
“不必多言了,先生。孤意已决。”周王随即叫来毛公斑,“准备启程,这将是我们的最后一战,我们将成为这片土地的新主人。”
起初,偃公赞同情这个周天子,在这样一个蛮荒年代,他无奈地接过祖辈留下的基业,守卫疆土,庇护百姓。没有什么怨言,做得也不算坏,可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却打乱了一切,先王祖业被一个术士篡夺,落得流窜西戎的悲惨境地。但是现在呢,这个落魄君王竟变得让人有些不认识,是什么让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哼,我倒要看看树惇的那些狼崽能翻出什么巨浪来。还请先生为将士们备好酒,三日后必当还师庆功。”毛公斑讽刺道。
偃公赞所想到的,偃师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喏。”他应道。
当天,周军拔营,行军五十里。翌日又行军三十里,两军对峙。日暮,擂鼓连天,金鸣马嘶,只见挥舞着白狼旗的犬戎骑兵像阵风似的向阵容整齐的周军冲杀,喊杀声振聋发聩。犬戎善骑射,瞬间就将周军的中军冲散,可是数量终究还是不及。从两翼包抄过来的边军眼看就要将犬戎的骑兵包围在阵中,这些骑兵像受惊的野兽般疯狂地往外冲。毛公斑下令全军追杀,周王在阵尾悠闲地享受着胜利。
犬戎骑艺精湛,周军追出足足十里,最终不见了骑兵的身影。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夜幕正在侵袭这片草原。周军便安营扎寨,生火做饭。草原空旷,月光通透,数里开外的行军都能看见,夜袭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周军安安稳稳地睡下了。
可是夜里,犬戎的骑兵竟真的夜袭周军,而且是大大方方从几里外就喊杀着冲过来。周军当然发现了月光下犬戎恶狠狠的身影,但却无能为力,他们连穿上铠甲的力气都没有了……
多么显而易见而又简单可笑的计谋啊!
十九万大军,死的死逃的逃,树惇的三万骑兵大获全胜,并掠走了周军所有的粮草。这片宁静的草原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热闹过了,一整夜,草原上的牛羊一直聆听着喊杀声和惨叫声,直到东方的天空嘲弄般地泛出白光。
周王没有跟着大军前去追击犬戎,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入梦,但是那些满脸惊恐的溃逃士兵却像掴了他一巴掌似的,将他从梦里抽醒。
“你再说一遍。”周王坐在营帐内,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偃师和偃公赞就站在外面。
“夜里……夜里我们生火做饭,取……取了驻地外的水源……”
“啪”的一声,周天子一掌将这个士卒打瘫在地上。他有些失态,“被投毒了……嗬嗬,”周天子紧接着也瘫坐在榻上,“中计了。”
多么显而易见又简单可笑的计谋啊!佯败后将敌军引到事先被投毒的水源附近,而犬戎需要做的就是在夜里侵袭这些被毒素弄得浑身无力像烂肉一样的士兵。
周天子啊,你究竟被什么蛊惑了头脑?毛公斑尚且可能因为妒忌偃师,急欲建功名,可大周的天子啊,你是被什么给蒙蔽了呢?这也许是周王度过的最漫长的夜晚,他不断地听到有败兵陆陆续续返回后方营地,帐外的偃师和偃公赞仿佛听到了周王心里滴血的声音。
一直到寅时,三位将军才从马背上翻跪到周王面前,“末将无能……”
“行了,退下吧。”还没等毛公斑解释,周王就打断他,“大周亡矣。”这最后四个字被周王硬生生地吞下去了,他不愿意承认大周即将灭亡的事实。
偃师领着偃公赞从帐外走进来。偃公赞直直地盯着周王,想看出点什么。周王抬起头,目光中夹杂了太多的情愫,凄楚、悲凉、不甘、怨念、追悔……它们像藤蔓一样爬上这个君王饱经风霜的脸。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偃公赞不断地叩问自己,想看清楚血和肉所构成的人类的内心深处。
“大王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吧。”
“请先生直言。”周王有些不敢直视偃师的目光,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有气无力。
“在下曾说过不需要执节符。”偃师提醒道,“现在,在下仍旧是这句话,无需节符与一兵一卒,在下便可大败犬戎。”
周王猛地看向偃师,这一看让偃公赞着实吃了一惊,本以为那会是一张满怀愧疚且重拾希望的脸,但是……那张脸上竟然满是忌恨。
可是,那是为什么?偃公赞思索着。
“你去吧,先生。”
没有询问,没有质疑,这句话太过简单明了,以至于偃公赞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去吧,偃公赞。”
“喏。”偃公赞走出营帐。这时,一个娇弱的身影在他身后悄然退去。她是谁?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有一个人这样望着他,时远时近,无法捉摸。偃公赞带着无数疑问和不解消失在了凌晨的熹微曙光中。
犬戎是一支世代以游牧为生的民族,自称祖先是两条白狼,其性情也像豺狼一样凶暴。这支部族早在上古时期就已出现,并与炎黄族为敌。
而如今,偃公赞,一个世人所认为的机械甲人正悄然无息地潜入犬封的营寨中。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黑夜和白昼交织在一起。营帐内正在大肆饮酒、歌舞。这是个值得庆祝的夜晚,他们刚打了大胜仗。
偃公赞不想引起太大的骚乱,他从营寨侧翼的一堆草料中翻入,那是哨楼的死角。接着穿过一排排拴马的木桩,贴着筒身尖顶的营房向寨中央移动。树惇住在藏红色背景绣着白狼图腾的方形营帐,帐顶赫然挂着一头野兽的头骨。由于高出其他营帐许多,因此很容易辨认。
偃公赞刚转过营帐的尖角,两个身披皮裘的士卒正好迎上来,顿时一愣。偃公赞腿一用力,竟像枝箭般冲到他们身前,力道顺着拳头硬生生地砸在他们的肚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们瞬间失去知觉,手中的长枪应声倒地。
偃公赞索性跳上士兵的营帐区,十来尺高的营帐在他眼里像是上台阶一样容易。借着帐顶那根深深扎进地里的青铜柱,偃公赞径直跳向另一个营帐,这样的前进方式虽然容易被发现,但是也快很多。连续几跳后,偃公赞惊动了值夜的士卒。
“有刺客!”像是石块投进湖中,波纹瞬间传递开,无数的火把被点亮。好在树惇的营帐就在不远处,偃公赞又是几跳,像苍鹰一样在天空掠过,落在帅帐上方。
他用剑划开帐顶,猫似的落在地上——没有人。
须臾间,帐门被“嗖”的掀开,那些凶残的脸庞在火把的映照下出现在偃公赞面前,这些人是不留情面的豺狼。
“杀了他。”
那人站在人堆中间,浓眉薄唇,鹰钩尖鼻,眼中充满了仇视。没有问来历,没有问原因,那些不带任何质疑的杀意,显得更加犀利和执着。他就是树惇,犬戎首领,自己要杀的人。偃公赞提醒着自己。
帅帐四周被刀剑撕开,犬戎士卒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偃公赞不由分说提着剑向树惇冲去。他一直都很羡慕那些有着血肉的人们,他们可以放声地哭,可以自由地笑,但是在战争面前,他们却如此脆弱,令人怜悯。速度、力量、精度,无论从哪一个层面上进行比较,偃公赞都高出他们数十倍。
犬戎士卒一排一排地倒下,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瞳仁就失去了焦点,像落地的雨滴一样散开。更多的士卒包围上来,鲜血染红了这块土地。树惇在更多人的保卫下向后退,眼中满是不解: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武士存在,怎么能在“狼”的洞穴中撒欢呢?
树惇一直向后退,偃公赞则一直向前追杀,犬戎士兵不住地往下倒。一个人与一支军队的战斗最终结束在离帅帐百步开外的地方。偃公赞将手掌紧紧地贴在这位犬戎首领的喉咙上,青铜利剑抵住他抖动的喉管。犬戎士卒就围在周围,地上躺满了士卒,没人敢轻举妄动。
武士喜欢干脆利落。偃公赞的利剑只轻轻划了一下,树惇的头颅就从他的脖子上咕噜噜地落下来,鲜血喷溅在偃公赞脸上,甚是骇人。犬戎士卒退开,包围圈越来越大,最终再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天已经大亮,太阳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当偃公赞提着树惇的首级出现在营寨五里外早已休整好的周军阵列前时,欢呼声响彻云霄。毛公斑立即下令进军,无论他们多强大、坚韧,失去首领、失去那个可以聚拢他们的力量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尽管周军在昨夜的战役中失去了近一半的力量,但是树惇的头颅重新带给了他们希望,犬戎不堪一击,还没来得及组织好防御就已经溃散。
周军在最后的追逐中全歼犬戎败军,一直到正午才鸣金收兵。
偃师帮周王赢得了战争,一些犬封国的部族都前来朝贡,表示臣服于这个新的西北高原上的王,而那些并不打算向这位异族侵略者投降的部族,则遭到了周军无情地绞杀。这样断断续续的进攻一直持续了两个月,到夏季来临的时候,整个犬封国才在周天子的脚下沉寂。
可是,有些东西偃公赞始终也弄不清楚:周王不正是为了征服西戎进而东进关中才千里跋涉而来吗?现在西戎就在他的脚下,他眼里却没有半点高兴的神情,对待偃师,也从未有感激之情。是忌恨?这究竟是为什么?人类啊!
三司开始了对西戎的治理。周王曾说过,“有此三人,百事皆兴,方可图中原。”这话不错,三司沿袭犬戎的生活习俗,同时开始兴建集镇,开垦周围的草原。那里的土壤和气候非常适合种植小麦和其他谷物,自愿从事农耕的犬戎不在少数,毕竟这样的生活更舒适。法律和政治制度进展得较为缓慢,直到这年年末,仿照周王朝所建立起来的国家才初具雏形。
而偃师,偃公赞觉得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给迷惑了,他不在乎周王对他的态度,无论周王如何轻视他、忌恨他,他一概不放在心上。他经常出现在镐京的街巷中,打听姜先化的动向,他只在乎这个,只要能战胜姜先化,将历史扳回正确的轨道,一切都无所谓。
在周王西征犬戎的这一段时间里,姜先化已经在新都洛邑完成了大规模的改革,他正在将周王朝变成自己理想中的完美国度。如今已经不能把包括关中平原和中原一部分在内的版图称为周王朝,这片土地已经完成了真正的改朝换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由此百姓习惯称这个朝代为“新”。
首先,姜先化解除了周王朝的官僚体制——它们中很多甚至是从夏商遗留下来的。他重新设计了一种体制,首先建立法门,法门只限于建立法律;执行法律、判定罪行的部门是法衙,法衙还负责运用法律处理国内事务和判定是否通过法门制定的法律条文;而由三名博学多才且稳重的人共同行使制定和发布行政命令的权力,被称为摄政。法门、法衙、摄政三个部门分别承担着一个国家的主要职能,各部门之间相互制约使得集权统治成为过去。目前,法门和法衙已经成立,姜先化暂时独自行使着摄政权。讽刺的是,他还给周王留了个位置,如果周王愿意的话,他可以衣食无忧地继续做他的天子,但是,没有任何治理国家的权力,只负责譬如祭祀之类的礼仪上的事务。
姜先化还着手解放奴隶,给予所有奴隶做平民的资格。
在这个时代里没有人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这样的制度究竟会把这个民族带向何处,但是,这些制度的推行并没有遇到太多的阻碍,人们忌惮这位摄政的可怕法术,只能言听计从。
而偃公赞,却在这时找到了那个一直远远注视着他的姑娘,历史半开玩笑半严肃地创造了这次邂逅。
是夜,新月如钩,偃公赞放下长剑,正欲躺下以使体内的模块得以休整,一曲悠扬的长笛曲声,突然之间伴着草原上温润的风,灌进他耳中。曲中的无奈、漂泊和孤寂不断敲击着偃公赞的感情进程。
偃公赞坐起身,循着笛声而去。
“夜之静好兮瞰新月,秋风盈盈兮媚公子,曲声蒙蒙兮锁寂寥,何其忧楚兮独处。”直到曲声结束,偃公赞才不紧不慢地吟诵道。
那女子倚坐在哨塔下,着一身轻纱样的长衫,见偃公赞走来,迅速低下头,轻抚着手中的长笛。
“敢问姑娘是……”
女子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般不知所措,她站起身,手中紧紧拽着驼色长笛,快步朝黑暗中的营帐走去,徒留下暗香阵阵。
偃公赞后来打听到那是周王的女儿,幼年高烧导致声带受损无法言语。
“她叫姬梵,是周穆王的公主。”偃师说。
“哦。”偃公赞呆呆地答道。
“怎么了?”
“不知道,我感觉底层编码有些紊乱,不是进程出错,相反,它并没有影响到其他通路,而是……我不太清楚。”
偃师笑笑,“她不太善于表达,但是很明显,她敬慕你,偃公赞,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在暗地里偷偷注视你的原因。也难怪,你比任何人都要强壮,是你在万人军中取下了树惇的首级。”
“也许吧。”偃公赞敷衍道。他尽量将这当作是一个小小插曲,当作是埋藏在底层编码中的某个暗淡元素。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第二年的年末很快就到了。
最早发现那条乳白色河流的自然是偃公赞,他双眼后的集成纳米板最先感受到来自银河背后的嘈杂音频,还有黑黢黢的像深渊似的暗淡波段,叫人心悸。两个月后,即使是用肉眼,这条乳白色的裂痕也很容易被察觉到。它悄然无声地出现在角宿一的方向,一条细细的白色线条打乱了春季的夜空。先是角宿一,紧接着是天枢和天玑,逐渐地,细线变得跟小溪一样宽,连大角星、右执法、东上相、角宿二也在这种悄然无声的吞噬中消失了踪影,隐没在乳白色的带子中。
“角宿,东方七宿之首,今异于常。昔武王伐纣,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但凡天降异象,必民不昌国不盛,天下大乱,尔后方定……”
这是周天子发布的告示,这样的告示不仅在西戎的部落间流传,在关中平原的城市中,更是随处可见。“伐其国,必先攻其民,攻其民,必先扰其心。”这话是毛公斑说的。
四月,六盘山的冰雪化成刺骨的雪水顺着山脉向下淌,通往渭河流域的道路完全畅通了,加上天气回暖,周王的军队踏上了东征的道路。被青铜铠甲所武装的周军,加上西戎的彪悍骑兵,周天子的这支军队比以前更加锋锐了。
士卒们想念渭河岸上的家园,想念那里的土地和空气,想念那里盛开的美丽的花。而他们的周王,所想的却远远不止这些。偃公赞揣测着。
偃公赞只是个甲人,以他的智能化而言,繁杂的人类世界并不是他所能明白的,有时甚至是人类自己,也未必明白其中的万一。可是,不知是出于羡慕还是嫉妒,偃公赞一直观察着,揣测着,试着明白人类的行为和想法,试着融入他们。
“你只是个甲人,偃公赞。”四月甲辰日,偃师和偃公赞坐在牛车上。
“我不只是个甲人,偃师。我的衍代码并不是固定的,它允许我的思维进行派生和分化,甚至拥有自我意识。”远远看去,这端坐的两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消瘦,而另一个强壮魁梧。魁梧的那个人显得有些不太高兴。
“拥有自我意识并不是什么好事。对于姬梵的情感是你一厢情愿地模仿人类而已。”
“那不是什么可以用好坏来衡量的东西。上下四方,古往今来,造物主创造宇宙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创造这些意识吗?”偃公赞争辩道,“姬梵对于我底层编码的影响暂且不论,但我相信它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我很震惊你已经能拥有这样的想法了。”
“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些经历让我成长得这么迅速。”偃公赞在牛车上躺下来,靠着枯黄的干草,“可是人类仍旧让我无法捉摸……”
“你是想说周穆王吧。”
偃公赞疑惑地看向跟自己拥有一样脸庞的偃师,“你知道些什么?”
“只是我的猜测,也许能解答你的疑惑。”偃师微微笑着,“我猜你是不太明白周穆王对我们的态度为何变化如此之大吧。”
偃公赞不做声,默默地点头。
“人性本就复杂,王尤其如此。一国之君,四方来贺,八方来朝,可是突然之间,姜先化以一个神的形象出现在他的国土,夺取了他的江山,而且他深深地明白自己无法抵御这样一个能移山遁地的幻术师,他对姜先化恨之入骨却又毫无办法。在这样的绝境下,我们的出现自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渐渐地,他发现我们没有姜先化那样狂妄,没有野心,于是他开始无所忌惮,反正他也一无所有。当逆境过去时,大王仍旧是大王,统治西戎大片土地的君主,作为一个君主,竟然要依靠两个术士来拯救自己的王朝,他自然不会高兴,我们越是不可或缺,他就越仇视我们。这就是所谓的功高盖主。”
偃公赞恍然大悟,一国之君怎么会容得下身边有一个胜过你千百倍却又除不掉的人呢。一个人的位置有多高,权力有多大,他的嫉妒心就能有多强烈。也难怪周王会派他们来押运粮草了。
偃公赞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周穆王既然忌恨我们……”
“你是想说他会想方设法夺走我们的力量?他当然想,而且这样的欲望甚至超过了当初的姜先化。可是我们现在需要他,我们需要他的军队来对付姜先化。”
偃公赞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历史的缓慢进程像是一个玩笑,或者说,一个骗局。偃师也感觉到了,只是缄默不语,他躺下来,天刚蒙蒙亮,那条乳白色的带子被熹微的晨光所笼罩,像从不曾出现过。
周王随行的史官这样记载这次东征:
姜姓之妖人,习幻术而得道,交侵周室,篡取王权,暴虐中国,荼毒黎民,改章而更制,数典而忘祖。昔王忍辱负重,西取犬戎而弃关中,待他日另所谋。今粮草足而军械利,民心向而大势趋,天有异象,角宿星变,此上天之所示,效武王伐殷,复兴周室……
的确,周天子在道义上占据了上风,出师有名,但是,姜先化的术数已是世人皆知,移山遁地,隐形飞天,仅用两个月就征服了大半个周王朝。虽然周军将士恋家,求战心切,但仍旧十分忌惮这个幻术师,何况是其他诸侯国。
可是周天子对此竟毫不畏惧,丝毫不像数年前那样,姜先化的兵未至而先逃。当然,周王有自己的王牌,那就是偃师。
六月丙申,周军大军已过六盘山,至白龙江,一路并无姜氏军队阻截,事有蹊跷,毛公斑命周军在白龙江河畔扎营,等待探子回报。
傍晚时分,一骑快马从六盘山方向奔来,“报,左师粮草在山谷遭袭,死伤半数,粮草尽失。”紧接着又是一骑,“报,右师粮草牛车遇袭,粮草尽失。”
不多会儿中师来报,“中师粮草行至山隘,遭敌军埋伏……”
毛公斑心里“咯噔”了一下,中师的粮草总量是最大的,若有闪失,此役必定完败。“怎么样,他娘的粮草呢?”
“多亏偃公料事如神,行进至关隘半里时便知有埋伏,位置、人数知之甚详。于是派出小股部队入关隘诱敌,等到敌军冲杀时,周军已对其形成合围之势,此役大胜。”
周王正襟危坐,分毫不乱,仿佛已经知道事情的结果。也许这就是他命偃师和偃公赞押运中军粮草的原因吧。
翌日,周军涉过白龙江,翻越麦积山。一路上伏兵不断,却并没有危及周军。姜先化没有亲历前线,毛公斑又是当世良将,对付普通的士卒绰绰有余。左师与右师分别从黄土高原和秦岭入关中,一路并无阻截,从西戎草原上重新运来的粮草也按时抵达。
月末,麦积山脉的最后一片山岭落在了周军身后,关中平原的肥沃土壤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绿树成荫,虫鸟啁啾,天空高远得令人生畏,田野一望无垠,空气里充斥着稻花残香。
七月流火,军至西虢,周王正式开始了他东征的步伐。奉公周率左师下黄土高原,从北面直逼新都洛邑,共公利率右师出秦岭,与各路诸侯正面交锋。中军由毛公斑执符,从正西面突击,既可以与奉公周夹击洛邑,也可与共公利合围诸侯。姜先化只身一人,无分身之术,一定会顾此失彼。
七月既望,正是关中平原最热的时节,摄政王姜先化终于从新都洛邑率兵亲征了。他的方向是南方诸侯国。
姜先化的新政触及了诸侯国的利益,权力高度向洛邑集中,诸侯们的彩邑一寸一寸地被拿走,分配给那些原本是奴隶的贱民。于是南方各诸侯国竞相大开城门欢迎自秦岭而出的共公利,大设酒宴款待这个大周将军,希望他能收复周室,重回旧制。
摄政王的军队南进至齐国,与共公利的右师隔着潍水而望。共公利见姜先化军队的营帐扎堆密集,防御涣散,心里暗暗欣喜,姜先化果然只是个术士,弄点糊弄人的戏法可能是一等一的,但是论驰骋疆场,哼,还是太嫩了。
半夜里,共公利派出数十艘快艇,满载弓箭手,趁着夜黑风高摸到潍水岸边,将点燃的箭一股脑全射向扎成堆的营帐中,大火借着风势,刹那间燃遍了整个营寨。营寨中的士卒们喊声一片,乱作一团,无数的火团疯狂地往潍水里跳。而这时,对岸早已等待多时的周军全军涉河而过,展开最后的绞杀。
周军冲进姜氏大营,却发现不对劲。他们感觉不到大火燃烧所应有的温度,相反,这里仍旧寒冷,带着点河滩边特有的湿度。当他们冲着那些奔跑的敌军砍下第一刀时,终于发现了,这一切都是幻象,他们甚至眼巴巴地看着这些着火的人穿过自己的身体。幻象渐渐消失,周围扎成堆的营帐,着火的士卒,全都像清晨雾霭般缓缓退去。这里除了一片空地之外什么都没有,上百支烧完的木箭直直地插在地上。
成千上万支同样燃烧着的木箭忽然“嗖嗖”地从天而降,它们来自周围埋伏着的敌军……
是役,周军右师几乎全军覆灭。
与此同时,从黄土高原北下的左师遇到了更离奇的情况。
奉公周率领左师共五万军,其中一万皆是彪悍的西戎骑兵,他们连续攻克了大周疆域北面边陲的数个坚城,烽燧战报从一个个关隘一直传至镐京、洛邑以及八方诸侯国。眼看着士气大振,长驱直入便可直捣洛邑的左师,却在这时……
取下彘的第二日,奉公周就下令继续北下。可直到第三日,依旧没有到达行军图上标识的平阳城,按理说第二日正午左右就该穿过一片黄土到达平阳的。派出去的哨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到第三日傍晚,一座绿荫环绕的城池才在一片高地后显露出来——城防并不坚实,守兵大多年迈,而且人数稀少。再仔细看,城中竟高高地悬挂着周军大旗,士卒着周军铠甲——这不是平阳,是白翟城。但事情蹊跷的地方就在于,白翟城早在半月前就被左师攻取,换成了周军城防。难道奉公周的军队在这半月里,只是绕了个圈,又回到了战争打响的地方?
一股不祥感笼罩了奉公周的大军。
正值酷暑,加上连日行军,奉公周下令在白翟休整数日。此后军队继续前行,古银川、屈邑、西河、瓜衍、彘,最后,不出所料,或是出乎意料地,奉公周的军队行军三日后竟又回到了白翟。
奉公周和他的五万大军被姜先化的幻术困住了,不停地在一个环里打转。
这样的环其实相当容易构建,只需要在四维空间的层面上搭设几条隐蔽的路线就行。姜先化布置好一切,等待左师进入陷阱,而他自己则抽出身到南部去解决共公利的右师,周王分而治之的计划完全失去了作用。姜先化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从偃师那里窃取的模块。
快八月了,毛公斑率领的中师一直逗留在岐山,大半月没收到左师的消息,右师大败于潍水的消息倒是在几天前传到了周王的营帐。
“先生,如今左师已足月没有消息,恐怕凶多吉少,右师大败,先生可有良策?”偃师的粮草早已运至军中,跟大军会合,周王最终还是请来了这二位术士。
“可分而击之。”偃师回答。
“孤有先生,实乃国之大幸。”尽管用词谦逊,周王的神情却并不让人觉得恭敬。
“姜术如今还在南部,他打算趁此机会一举击败诸侯各国,收复失地,以便推行新政。偃师愿与之对阵,求十万军。”
“准。”
“偃公赞往北面去,左师并未覆灭,只是被困,偃公赞可解救之。复求十万军。”
周王斜睨着偃师,心想他运筹于数千里之外,无需探报,竟能知道前线的事情,实在可怕。
“准。”他大声宣道。
“喏。”偃公赞在一旁应道。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周王沉默不语,打量着偃师。
“不知臣何时可以启程?”偃师最终打破沉默。
周王顿了顿,“先生,依你的才干,可比肩姜术,大可不必屈于孤之下。孤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助孤?”
“在下只是在帮助大周,而非大王。况且,在下的才干是时间赋予的,要交还给时间,而不是滥用它,这就是我与姜术最大的区别。”说出这番话,偃师顿觉后悔。
“你与姜术之间究竟……”
“大王,”偃师蓦地打断他,“你答应过不询问我与姜术之间的过去,难道忘了吗?”
气氛顿时有些紧张。周王瞪着偃师,眼神寒气逼人,偃师半低着头,不去看这个周天子。但在周王眼里,那不是不看,而是不屑看。
“毛公斑,分兵给偃公二人各十万。明日出发,剩余军队明日进军镐京。我要让姜先化忙得腾不出手来。”
“喏。”
偃师和偃公赞这才跟着毛公斑退出议事营帐,黄昏静悄悄地蔓上了西天深处。
夜里,偃公赞在一片月色下找到了姬梵。她依旧抱着长笛,那是她表达自己情感的唯一途径,她羞涩地望着偃公赞,睫毛上挂着雾气。偃公赞把自己要远征的消息告诉她,而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急忙站起身,迈着急促的碎步离开。
清晨,天刚泛白,偃师带着自己的十万士卒朝姜先化所在的东南方向进发,偃公赞则前往左师所在的东北。
在岐山脚下,偃师告诫偃公赞:“这是你第一次独自行动,人心险恶,万事小心。只求尽快救出左师,不要惹出事端来。”
“人心险恶?你也是人类啊,偃师。”
“所以我比你更加了解人类。”偃师严肃地说,“时候不早了,出发吧,凡事三思。”
“尽快救出左师,不要惹出事端。人心险恶,凡事三思。”偃公赞重复了一遍偃师的叮嘱,仿佛转过身就会忘记一般。
岐山距离左师所在的黄土高原相对较近,偃公赞率领的十万士卒沿着西面的山脊一直向北走。这里是周王朝疆域的边境,漫天遍地都是干巴巴的黄土,寸草不生。
行军半月有余,抵达白翟,最后一次得到左师的消息就是在这里。
偃公赞悄然运行着内置的接收终端,大气层外的人造天体向他不断地传送大量分析数据。人造天体同样来自未来世界,负责监测大周天下。这里方圆一千里的空间被姜先化所投放的虚拟引力所扭曲,使得周军左师的行军路线恰好处在一条闭合线上。
在下一个城池——古银川,偃公赞找到了疲惫不堪的左师,他们守着城中的水源,已经不打算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的行军。
虽然说是扭曲的时空,但是并非所有线路都是闭合的,姜先化仅是将左师可能走的数条行军路线封闭了起来,只要稍微绕些远路,很容易走出这个弱四维空间。
没做任何休整,偃公赞就率领大军出发了,他只想像偃师交代的那样,尽早结束一切。凭借头上的人造天体,偃公赞很容易找到没有被空间闭合曲线所干扰的路线。大军一直向东,走了大概七八日,这才向西南方向折回,整整花了半月的时间才最终抵达西河,接下去是瓜衍、彘、平阳,周军终于摆脱了这个魔咒一样的怪圈。
九月丙戌,北部高原的雨季即将来临,天空中已经显现出了某些征兆,阴郁的天气连续了好几天。此时,偃公赞和奉公周已将左师引至长平,一路上连续攻克了五座城池,距离洛邑不足三日。另一路,周王和毛公斑则顺利地渡过了泾水,直抵渭河。镐京的战斗持续了三日,都是姜先化这位摄政所组建的军队在抵抗,他们的编制极其精巧,阵型新奇,城防坚实。不过,毛公斑不分昼夜,组织轮番攻城,镐京的城门终究还是被打开了。
周王重新回到昔日的都城中,当年的王宫早已破败不堪,找不回任何王权的象征。街市上冷清了许多,百姓或因战争迁走,或是随着姜先化去了洛邑,各种酒肆商铺已没有了记忆中的奢华。有什么东西此时此刻正不停地轰击着周王的心。
五日后,中军出发向洛邑进军,准备与奉公周的左师同时进攻这座如今关中平原上最繁华的城市。而毛公斑却惊奇地发现,攻打洛邑之前,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们的天子竟突然失踪了。
左师军帐中,烛火颤颤巍巍地跳动,偃公赞正聚精会神地分析着人造天体所传送的信息,他身体内的所有通路都在这一刻满负荷运作。数据是关于头顶上那条乳白色的带子的。
由于人造天体上没有关于天体观测的模型和数据处理模块,因此,偃师将天体所收集到的数据传送给偃公赞,由偃公赞分析处理之后再传回偃师的接收器上。对于那条紧邻银河的带子,偃师总有些不放心,尤其是这几日,那条带子已经扩张到了地球的背面,横跨整个夜半球,如今的它再也不能用一条小溪来形容,而像一条吞噬一切的江河。但史料中并没有关于这样的天文现象的记载。
“我不能理解那是什么,偃师?”偃公赞在传送分析资料的最后,附带了这句话。
偃公赞刚把数据传送完,体内发出“哔”的一声,数十个黑衣连身的魁梧武士出现在他的帐中,他们用利剑划开军帐径直冲进来。偃公赞闷哼了一声,要不是因为方才的分析模块占据了所有通道,这样的袭击压根就不可能发生,远在数里之外他就能感知到他们的热源。可转念一想,多亏及时摆脱了满负荷的状态,否则后果无法想象。
烛火的昏黄光芒将无数个影子打在裂开的军帐上,像无数个鬼魅在跳动。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冲向偃公赞,步伐轻盈。
偃公赞的佩剑不在身边,只好徒手顺势夺过一把长剑,暂时抵挡一下,清脆的“铿锵”声不绝于耳。可是攻击实在太近了,而且攻击点众多,偃公赞速度再快也无法躲过所有的兵刃。很快他的手臂和后背上就出现了几道伤口,没有猩红的血液渗出来,只是露出些凹凸有致的合金残片。
偃公赞见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也不再顾忌自己的仿真皮肤,扭转被动的劣势才是关键。他以一个有力的俯冲冲破了黑衣武士的包围,用蛮力将五六个刺客撞倒在地,突围时利剑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又深又长,整块皮都快从身上脱落。凭借惊人的速度、力量和判断力,偃公赞很轻易就抵挡住了黑衣武士的进攻,手中的剑不停地刺向对手。
最后,只剩下七八个黑衣武士还在变换着阵型与偃公赞对抗,一阵有力的双手拍击声盖过了利剑碰撞发出的脆响,“啪啪啪……”
谁在那?
“偃公赞,勇士也。”
是周王,为什么是他,他不是正从镐京向洛邑进军吗?不过想来也只可能是他,一群黑衣人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潜入大军深处,而且没有一个士卒来围剿刺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一切都是周王的安排——他连夜快马兼程,一日半即来到了左师军中。可是,他有什么目的?
人心险恶。偃公赞想起了偃师临走时的叮嘱。
“想不到未来时代的甲人竟如此勇猛,可敌万人。”黑衣武士恭恭敬敬地退到两旁。周王从黑暗中走出来,嘴上挂着偃公赞从不曾见过的邪恶微笑。
“什……什么未来世界?大王的话,在下不解,还请明示。”偃公赞双手将剑抱在胸前拜道。
“哼,难道真有西极之国,真的是得道成仙吗?”
“在下不解。”偃公赞依旧恭敬地抱剑在前。
“偃师和你不顾一切地想消灭姜先化,是因为他偷取了你们的能力。但他却没有获得时间旅行的方法,所以,它一定在你身上,因为只有你有能力保护它。”周王不理会偃公赞的装疯卖傻,冷冷地说道,“把你身上的蓝田佩玉拿出来吧,我观察了很久,那是你身上唯一不变的配饰。”
偃公赞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大王,在下愚钝……”
周王从袖口拿出一把短剑,“把她带上来。”
黑暗里,一个人影被推搡着走出来。是姬梵,她的双手被绳子束在背后,两名黑衣武士将她推到周王跟前。她望了望偃公赞,又望向她的父亲。姬梵紧咬着嘴唇,她无法把自己的苦楚告诉偃公赞,也无法质问父亲,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周王走上去狠狠地扇了姬梵一巴掌,将剑抵住她的喉咙。姬梵整个身子都在抖。
“我想赌一把,当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受伤害时,甲人会怎么样。还是说,你们只是拥有人类的容貌,却没有人类的感情?”周王紧蹙眉头,“偃公赞,把穿越时间的机甲交给我,否则我就将这剑刺进去。”他又转过头盯着姬梵,“女儿,你错就错在生在了帝王家,且被一个威胁你父王权力的人爱上。”
姬梵默默地垂下头,不敢看偃公赞,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逃避有关他的一切。
姬梵自幼无法言语,虽不是周王最疼爱的女儿,但毕竟是亲生骨肉。如今,为了得到可以穿越时间的蓝田佩玉,周王竟能狠下心以她的生命来威胁偃公赞。人心险恶!偃公赞杀人无数,如今却因为眼前这个女子的性命而感到畏怯。这究竟是什么,是爱?周王所说的“爱”又是什么?珍惜、挽留、怜悯、呵护,不是,都不是,又都是。偃公赞不太能理解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只是莫名的难受,一股电流直贯全身。
偃公赞看着周王一点点地将剑刺进姬梵的脖子里,她紧闭着眼,鲜血一丝丝地向外渗。偃公赞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救得了她,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汹涌痛楚像海浪一样拍击着偃公赞的底层编码,那是程序进程的投射。那是偃公赞苦苦等待的人类情感。
“蓝田玉不在我身上,被偃师拿去了。”
“什么?”周王怒喝道。
“他说对付姜先化需要它,不过我可以拿回来。”
姬梵抬起头,眼中深噙着泪水。偃公赞不断质问自己,这一切是否值得。
“不过,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世界正在毁灭……”偃公赞冷冰冰地低声述说。周王没怎么听清楚,他只是沐浴着月光,畅想着一个强大的周王朝。
同样的夜,同样的月光下,身在荆州长湖的偃师读取着偃公赞通过人造天体传送过来的信息,他慢慢拉动着腕式终端上的时间纵轴,仔细阅读着有关不同时段内横河的变化。偃师称那条乳白色的带子为横河,这名字很适合这条横亘在银河之上的“河流”。
偃师独自盘坐在远离营区的树下,九月的夜空月明星稀,他却感到分外沉闷,聒噪的虫鸣声此起彼伏。除了守夜的士卒,整个军营都陷入了沉睡中,灯火稀疏。
偃师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在他的操作下,腕式终端屏幕上图形的变换越来越快。最后,偃师直直地盯着手腕上小小的屏幕,瞳孔失去了焦点一般,视野一片涣散,他那点击屏幕的手指剧烈地颤动,仿佛整个世界即将面临毁灭。
偃师掏出蓝田玉,看了又看。
探子报,姜先化的大军到了荆山以南,武力征服了多个诸侯国,所到之处,无人可敌。
荆山和长湖之间相隔百里,之间是一片广袤的江汉平原。世人等待良久的这一刻终于到了,这两位旷世奇人终究要对旧日恩仇做个了断,上苍似乎也期待着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为他们提供了这一块绝佳战场。
姜先化大军二十五万,分东西两路,左军十万,出荆州西;右军十五万,出荆州东。偃师的周军十万,其中五千弓箭手,五万西戎骑兵,二万步兵,七千余辆战车。
两军在江汉平原相遇,各自排兵布阵,双方阵营鼓声雷动,旗帜飘扬。午后的闷热让人窒息,积雨云正在形成,酝酿着一场久违的甘霖,山川的轮廓隐隐约约出现在百里之外,与阴郁的天空呼应,形成一股巨大的阴霾。
姜先化和偃师默默地走出军阵。
平原上的三十五万士卒都明白,这是一场两个人的战争,虽然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但是,毫无疑问,这一战将决定历史的走向。
两人走近,天与地在他们身后铺开。
“为什么是现在呢,偃师?当初我进入朝堂,准备篡夺周宗的时候你就可以与我抗衡的,虽然胜败难料,但是那个时候,你的确可以。”姜先化明显苍老了许多,偃师眼中那个曾经的睿智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能够治理国家的大人物。
“我的确可以在那个时候就与你决一雌雄,但是,当时的你,却不会像今天这样,直面我的挑战。”偃师说话时的语气,像是对待一个久未相逢的知己。
“哦?”姜先化挑起眉头。
“那时的你,除了有对头脑中美好制度的向往,什么都没有。那时的你,不会直面我的挑战,因为你输不起。”偃师坦言道,“但是现在不同了,你的梦想正在一步步有条不紊地实现,为了捍卫自己辛苦创建的一切,你无法逃避。”
“你错了,偃师。”姜先化笑道,“以前的我的确会逃避你的挑战,但却并非因为怕实现不了我理想中的制度。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你只是不愿意相信我能够创建出跨越时代的理性制度,或者不愿意让我扰乱历史,所以才不认同我。”姜先化温和地笑道,“其实你心里是很赞赏我的吧,偃师。我以为当我真正将这样的制度建立起来,完善并且发展它,完全改变这个时代的面貌后,你就会自然而然地认同我了。我逃避,只是因为不愿意与你抗争。”
“这些不是我们今天的重点,先化。”偃师皱着眉头,“方才有一点你的确说对了,我不愿意让你扰乱历史。”
姜先化疑惑地眯起双眼。
“跟我来。”偃师走过去用右手抓着姜先化的肩膀,蓝田玉在他手上无声地转动。
一瞬间,军阵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流动的七彩线条,斑斓而绮丽,起初,它们以直线条的样子呈现出来,紧接着,仿佛流水遇上了暗礁一般,激起无数彩色的漩涡来,它们随意地在视野深处流动,让人沉迷其中。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后,这种存在于时空夹缝中的五彩图景渐渐通透起来,最终消失不见,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仍旧是一大片平原,两支军队兵刃相向战马嘶鸣,激起的沙尘几乎让远处的偃师和姜先化看不清战场。
“这是?”姜先化问。
“这是周武王和商纣王的……”
“牧野之战?”
“嗯,这正是建立周王朝的最重要一战——牧野之战。”偃师急促道。沙尘中,殷商和周军的旗帜若隐若现。
“为何给我看这个?”
偃师没有说话,他转动着手中的蓝田玉,一股彩色的激流再次袭卷姜先化的视野。
这次穿越的时间较为短暂,彩色激流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地下囚室,油灯忽明忽暗地闪动,让这阴暗潮湿的地下更显阴森。整个囚室中只关押了一个人,他背对走廊上的偃师和姜先化,埋头在竹简上刻写着什么。
“这是武王的父亲。”
“周文王?”
“嗯。文王拘而演周易。”
“谁在那里?”只听背后一声大喝,想必是巡查的衙役,“快来人,有人劫文王!”
偃师又转动了蓝田玉。
“这是谁?”
“他是神农氏,看见他腰间佩玉没有?”田间,神农氏腰际的佩玉上刻着神农氏的稻草族徽,在空中荡着圈。接下去是大禹、蚩尤、赤帝,甚至更古老的旧石器时代,最终,偃师和姜先化在一群大型爬行动物的追逐下回到了江汉平原的战场中央。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们只能回到过去,去不了未来。”偃师摇头道。
姜先化怔了怔。
“我们没有未来,姜先化,你的理想国度也不可能有,明白吗?”偃师用力晃着愣在那里的姜先化,“世界在不久之后就会毁灭,时间将要停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只能回到过去。”
“哼哼,你只是往过去走,而没有将时间的箭头指向未来。”姜先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你太天真了!你难道看不见那道出现在夜空中的裂缝吗,你以为那是什么?它在吞噬宇宙,上下四方,古往今来,吞噬所有的一切。”偃师愤怒地看着他,“我本以为只要你死去,你的制度也随你消逝,周室重新入主关中,一切就会回到正确的道路,至少不会偏差太大。但是,我错了,这样的时间线是不能存在的,与原本的历史有丝毫的不同都不行,历史只有一个,自然规律会毁灭这些支路。”
“所以……所以你今天不是来跟我……”姜先化有些语无伦次。
“原本是的,我在大王身边辛苦等待,忍辱负重,就是为了今天能够有一支军队,好与你厮杀。但现在不再是了,从未来带来的人造天体实验室为我分析了那条乳白色裂缝,它从我降落到地球上时出现,在银河系与室女座之间的虚空中,它像一头猛兽般吞噬一切,无论引力大小,温度高低,一律不放过,宇宙物质正在这头巨兽的嘴前,等待着被吞噬。”偃师将手中的蓝田玉塞到姜先化手中,“你去试试吧,看看它能否带你去你那美好国度的未来。”偃师补充道,“我是来请求你的,而不是战斗。”
姜先化将蓝田玉握在手上,蓝田玉释放出微光和温暖的热量,晶莹通透,金属纹路隐现其中。
这时,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姜先化身边,一把夺过姜先化手中的蓝田玉,随即退到十步外。动作快得直到他站定,偃师才看清楚他的模样,是偃公赞,虽然换了件崭新的铠甲,却仍然遮掩不住利剑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
偃师迟疑了一下道:“是大王吧,偃公赞?”
“偃师,你还是先解决你自己的事情吧,我仍然不能相信你,我坚信我的想法,我会创造出令你刮目相看的国度来,而且很快会赶上你的时代。”姜先化带上兜帽,消失在了偃师的视野之中,“看着吧,偃师。”
“别去管他了,偃师,世界在毁灭,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传送给你的数据吗,它们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宇宙正在被吞噬……”偃公赞解释道。
“可是姜先化可以改变一切,他是这条时间线的关键,我们有机会修正它。”
“我不管,偃师,那不是我的事。我只在乎姬梵,我要拿蓝田玉去换她。偃师,原谅我。如果世界注定要毁灭,我想在此之前做我想做的。”偃公赞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蓝田玉。
“果然是因为姬梵。”偃师无力地说,“当初我不肯承认你感情的觉醒,就是担心大王会利用这一点,没想到,它仍旧发生了。”
这时候,姜先化的大军开始向周军冲锋,左右两路军手持长矛大声嘶喊着。周军虽然没有偃师的命令,也展开了阵势,准备迎敌。
“虽然你打乱了我的计划,但是你找到了自己,偃公赞,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用尽全力保护它,不顾体内根深蒂固的程序编码的桎梏。你不再以一个甲人的身份存在,我很为你高兴。”偃师温和地说道,“我原谅你。去吧,在世界毁灭、时间停止之前,享受完整的自己。至于修正历史,我们还有机会。”
姜先化的军队正在快速冲向周军,偃师和偃公赞距离他们不过百步。偃公赞冲偃师会心一笑,消失在了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徒留下一排脚印,直到磅礴的大雨冲刷下来,将偃公赞的足迹冲刷殆尽。
荆州一役,周军大败,片甲不存。
那天的雨越下越大,山河震荡,周军脚下的土地窸窸窣窣像个伸懒腰的巨人,泥土就这么哆嗦着升起来,筑起一道高墙,将姜先化的士卒阻隔在高墙之外。泥土的高墙呈碗状,包围了方圆数里的土地,将周军团团围住,而偃师却在这时消失不见了。十万士卒就这么无助地挣扎着,他们试着越过泥墙,却没有一个能成功,只能眼看着天空中无数的乌云黑压压一片向上空集中,逐渐的,瓢泼一般的雨慢慢变小,最终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柳絮一样纷飞的白雪,雪纷纷扬扬地越下越大,等到这方圆数里的土地变成冰天雪地的时候,周军哆嗦着搂在一起。最终,地上的雨水也开始结冰,湿答答的衣物僵硬起来,紧紧地将周军裹在这冰壳中……
当姜先化的军队最终翻越过这小山一样的高墙后,眼前的情景着实让他们吃了一惊,十万大军啊,扎成无数的人堆,活活被冻死在了大雪中,他们大睁着双眼,眼眶上蒙着一层霜,皮肤白得骇人。
清理这些尸体,花费了姜先化的士卒足足半个月时间。
而这时,周王的军队已经进驻新都洛邑,将姜先化的制度完完全全地赶出了自己势力所及的地方。姜先化则占据着几乎大半的诸侯国,有条不紊地继续推行着自己的治国理念。
战争远没有结束的迹象,这时一条消息传遍神州大地:冬至未至,天有惊雷,一大星见于西南,亮如日,少顷坠于丹阳东南郊,林木俱焚,火光通天。坑中央见一黑石,色如铁,味甚腥……
仅七日后,又一大星坠落在大梁,紧接着,北蒙、柏举、濮水、毫……各处都传来了陨石坠落的消息。这是不祥之兆,对于周王,对于姜先化,或者是这个时代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但还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首先明白过来的是周王姬满。也许是从偃公赞那里得来的消息,他知晓了事情的原委,也许是这战乱纷飞的世道教会了他如何探知世界的真相,总之,在世界真正毁灭之前,周王弄明白了一切。
他得有所行动。
周王派出去的虎贲军共两千人,日夜不停地分拨潜入姜先化的临时议政厅,打听他的下落,对他进行袭击。这样的袭击曾经切切实实地伤到过姜先化,但对于一名幻术师而言这作用不大。
“先生,昔日,你为孤王平定大徐城,现在又收回了大半诸侯国的土地,孤该如何回报你呢?”周王姬满终于亲自出动了。
当这个冰冷严肃、任何变故都难以轻易撼动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姜先化身后时,他意识到周王来了。
“没用的,姬满。”姜先化迅速转过身向后退去。
“竟然敢直呼孤的名讳。”
周王手握蓝田玉,那块玉不仅可以穿越时间,也能在三维空间任意游走,因此,周王可以在不惊动警卫的情况下来到姜先化身边。“没用的,你没办法接近我,因此也无法利用蓝田玉带走我,而我亦无法彻底击败你,所以,省省你的那些把戏吧。”姜先化笑道,“难道你没发现吗,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分治,天下一分为二,我们相互制约,这样,战争也会减少很多。”
“分治?别异想天开了,姜术。”周王摊开双手,“你感觉不到吗,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愿意承认,世界正在毁灭啊。会有越来越多的陨石从天而降,时间就快要崩塌了。”
“你说话的腔调跟偃师如出一辙,真是可笑啊,那只是天象而已。”
“你在逃避事实,姜术,你害怕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新政毁于一旦,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周王拿出发着荧光的蓝田玉,“知道吗,我看见了,没有未来,世界很快就会结束,现在我比谁都清楚。”
“既然如此,你还来对付我,这有什么用?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还是不懂,姜术,我以为你才智过人,但是你仍旧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周王顿了顿,“因为我手上有蓝田玉啊,未来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可期待的呢,即使它被毁灭了也无所谓。我可以回到过去,去统治任何一个时代,创造辉煌的历史。未来?哼!”
“我想知道的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回到过去做你的王,我不会阻止你的。”
听到这里,周王顿时横了姜先化一眼,随即转动起蓝田玉。
“你这是……”
“你太低估未来了,姜术。”
随着一道彩色闪光,天空瞬间变了一副模样,落在殿外的残阳忽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午火辣辣的阳光。周王将整个摄政行宫移动了。
“这是哪里?”姜先化吼道。
“你该问的是这是什么年代。”
姜先化沉默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自己太过大意,原来蓝田玉可以如此大范围地转移事物。
而周王则继续戏弄着他,“我当然希望你死,那样才是最保险的,所以才派出虎贲军来,但是那好像没有用,面对一个幻术师,我能做到的,就是送你到过去,远离未来。”
远离未来?
姜先化正疑惑着,周王转动蓝田玉,消失在了正午刺眼的阳光中。天空澄澈得像湖水,淡淡的云倒映在湖面上,默不作声地静静流淌。
一直以来,都有一个隐晦的想法停留在姜先化的脑海中,那就是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自己,他是这一切的导火索。是他窃取了偃师的东西,他才有能力去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国度,从而篡夺周室。也是他使得周王垂涎于偃师的能力,最终导致了今天的局面。因为他改变了历史本来的面目,不被神祈允许,世界才会遭到毁灭,自己的存在是在引导世界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所以……
姜先化一直逃避着这个问题。因为让世界回到原来的模样,回到正确轨道的唯一办法也许就是毁灭他自己。所以周王才会迫使他远离未来,这样便不会有机会修正时间,周王才能在历史中安心做他的王。
姜先化还没能来得及熟悉行宫外无边无际的荒漠,偃师就来了。
星槎稳稳地停留在清晨的荒漠中,远远看去很像是沙土中长出的一株植物,横插在黄褐色的沙海中。
“保险起见,每个时间旅行者都有两套时间机器,一个是贴身的蓝田玉,另一个就是星槎本身。”偃师对姜先化解释道。星槎在荒漠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其实,你以前也可以这么做,把我扔在任何一个年代,何须大费周折地对付我,置我于死地呢?”姜先化坐在沙丘的顶端,望向沙海中孤岛一般的行宫。酱红色的宫墙与枯黄的沙丘背景形成巨大的反差。
“将你放逐到任何时代都是错误的,姜先化。”
姜先化不解地望过来。
“你还没有明白吗,历史只有一个,任何一个从原来的时间线上长出来的枝丫都是宇宙准则所不允许的,会像我们现在一样被毁灭。”
“所以将我放逐到任何一个时代,其结果都一样?”
“是的。”偃师低下头,不敢正视身边的姜先化。
“我是历史所不允许存在的。”
“不,是你的思想。你的想法不属于这个年代,它改变了历史的进程,但是它并没有错,你也没有,只是,你们存在的时间不对。”偃师深吸了口气,这样的谈话,让偃师感觉回到了当年雾霭氤氲的山谷,“几百年后,关于权力分散的想法将第一次出现在遥远的西方,它叫做雅典,那是一个辉煌的开始。就像你说的,只有完善的制度才能最终带来生产力的革新,而奴隶制度更是要经过一千年的时间才能被废除。”
“为什么在东方就不能实现呢?它运行得很好。”姜先化为自己辩解着。
“不,它运行得并不好。”
“摄政、法衙、法门的成员都从百姓中选举产生,他们得以有机会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用接受昏庸帝王的独裁。几乎所有的政事都是公开透明的,没有私刑跟贪污,每一个人都地位平等……”
“我知道,但那只是你的想法,它们真正发生了吗?”偃师反诘道。
“只是时间太短了……”
“不,姜先化,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只有当人们真正认识到了自身被压迫、自己的需求时,由下而上的改革才会彻底发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同你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说你存在的时间不对。其实这样说也不完全准确,应该说是社会形态恰好需要某种思想时,这种思想的出现才是恰逢时宜的。那是某种契机,你没能得到它。
“社会形态的改变和人的思想存在一种相互影响的状况,所以,只有到达了特定的社会形态,整个社会群体才会有相应的意识觉醒。”
太阳渐渐向上攀升,星槎形成的阴影边缘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小。姜先化看着猛烈的阳光舔食着他的脚踝,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你让我觉得时间是某种虚无的东西。”
“时间只是人们给出的众多定义中的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它只是个骗人的小把戏,比虚无更虚无。”
偃师和姜先化乘星槎返回了那个快要毁灭的世界。这时候寒冬将尽,嫩绿的新芽像是得到某种召唤般一齐钻出积雪尚未融化的土壤,河面正在悄然解冻,河水旋转着,一遍遍地冲刷着枯木。
夜晚的星空完全被打乱了,银河和横河搅在一起,像一锅煮烂的粥,偃师辨认不出任何熟悉的星座,一个都没有。
三月,越来越多的陨石冲破大气层,坠落在地上,几乎演变成一场陨石雨,有好几颗甚至直接砸到了城里,死伤无数。天下乱了起来,姜先化在诸侯国建立起来的联合土崩瓦解,周王则常常消失不见,尽享着他的时间之旅。
国家机器的各个层面都在崩溃,街上空荡荡的,整个洛邑都没什么人,粮仓被哄抢一空,人们陆陆续续逃出城门,路上横尸无数。紧接着瘟疫开始横行。没什么可以挽救这一切,官僚们比百姓更早觉悟,早早地踏上了逃离的旅程。
两个孤独的背影游荡在洛邑的街上,偃师和姜先化审视着这个鸡飞狗跳的年代,他咒骂历史。从无人看管的酒窖中拿出大缸大缸的酒来,他们喝酒时像在挥洒时光。
偃师和姜先化想起了时间在分叉时出现的那个燃烧的高台,它向他们预示着什么?
春的气息已经很浓厚,但是早已无人欣赏这一切。这一天的陨石雨比平常都要猛烈,横河吞噬星群导致的引力失衡已经彻底打破了银河系的稳定,无数小行星像发疯的公牛一般从柯伊伯带飞奔而来,掠过木星的轨道,坠落在地球上,在地球的大气层中绽放出无数瑰丽的焰火。
“你们还是回来了,真是恼人。有两块穿越时间的机甲吧?”周王阴森的声音响起。
姜先化和偃师警觉地退开。他们此时正在一座酒楼里,木板在他们杂乱的脚步中“嘎嘎”直响。周王站在他们对面,他背后是燃烧着的洛邑城,一颗陨石正拖着火尾向西北方向坠去。
“建立一个明知道没有未来的辉煌国度,有什么意义呢,大王?”姜先化质问他。
“哼,意义,那些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周王仰着头依旧摆出一副君王的威严神情,“在某个时代中,全天下没有一个人是你的对手,没人敢跟你做对,他们忌惮你,畏惧你,这才是孤所追寻的。孤自出生以来,一直受到各种束缚,起初是那些宫廷礼仪,登基之后,还要看那些朝廷重臣、诸侯的脸色,紧接着是你,姜先化,然后是偃师,你们通通都凌驾在孤之上。孤要真正的权力,真正拥有全天下。”
“即使只能在过去?”
周王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挤出几个字,“如果只能在过去的话。”周王拿出蓝田玉,转动玉石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嚓嚓”,没有任何反应,紧接着又是一声,“嚓嚓”,还是没反应,没有发生跃迁。
周王怔怔地望着偃师。
“我将整座城市都屏蔽了,这里无法进行时间跃迁。你输了,大王。”偃师摊开手,“作为君主,作为天下的王,你可能比谁都了解‘孤’的含义,作为王的孤独,也许比真正孤身一人的孤独感更加强烈。是的,你很了解这些,但是为什么你仍旧要挣扎着去做一个孤独的王?”
“我说过了,是权力。”
“因为权力,所以才甘愿忍受这份孤独感吗?”
“不,是因为孤独,所以才需要这份权力。这是上天给予孤的回报。”周王回答道。
姜先化冲周王喊道:“其实天子这个词不是太对,你并非上天之子,你的权力是百姓赋予的,是要你利用这些权力改善社会。或许正是因为权力的过度集中,才使得君王对它更加留恋吧,这样的社会制度正在毁灭这个国家。”
“总之,一切都要结束的,然后,我们再重新来过,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本来是什么样子。”偃师语气坦诚,他希望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改变他,“重新来过的时候,我不会再给你这样的机会,可以践踏这个世界……”
“重新来过?哼哼。”一道闪电刺破走廊上的沉闷空气,从周王的手中钻出,尖啸着刺向偃师,“我不会给这个世界重新来过的机会,偃师。”
“那是?”偃师一个踉跄,勉强躲过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你盗走了我的攻击模块……”
“确切地说,是过去的你。”周王得意地大笑着。
偃师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际去摸寻随身携带的攻击模块,“这么说,你又改变了历史?”
“别紧张,只是多出一个历史,多出一条时间线而已。”周王缓缓向偃师和姜先化走过来,“但是我发现,即使我杀掉过去的你,仍旧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你,一旦这条时间线中的偃师将时间修正了,所有由我衍生出的时间岔路都会消失,而我,也将重新做回那个一生碌碌无为的周天子。”
周王说得对。所有由他的行为衍生出的时间线都来自于如今他们所处的这条时间线,就像树上长出的无数枝丫,他们只是攀附在树干上,一旦树干倒了,也就无所谓什么枝丫。所以,一旦他们如今所处的时间线消失了,周王所建立的独裁王国也将消失。
周王“倏”地消失了。
偃师急忙打开防守模块的红外模式,隐身只是光线折射的骗术,生物的基本红外耗散仍旧存在。一个暗红色的身影闪烁着出现在了偃师的视野中,周王正调整着攻击模块,准备进攻。
因为之前没有考虑到周王获得攻击能力的情况,姜先化已经将曾从偃师那里偷得的腕式攻击模块交还给了他,现在,在周王面前,姜先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偃师两步跨过去,将姜先化撞进屋里,几乎同时,走廊“咔咔”两声怪响,在他们方才站的地方,木板被“哐”地掀起来,露出直径几寸大的窟窿。周王一刻喘息的机会都没给他,窟窿迅速扩大着,木板“簌簌”地向楼下掉,支撑整个酒楼的木柱也裂开了,酒楼眼看着一点点倾斜下去,厅里的桌椅倒成一片。偃师几乎是拎着姜先化朝楼梯跑。
“嘭”,像是什么东西爆炸发出的声音,火苗突然间出现在偃师和姜先化的周围,堵住了退路。很快,整座木楼都烧了起来。
偃师将防御模块的所有插槽都打开,然后卸下防御模块交给姜先化。背水一搏,他猛地冲进火焰,往楼下跳去,在空中释放出数个球状闪电,然而周王轻易躲开了。偃师轻盈地落在街上,往远离酒楼的方向疾驰而去,将周王引开。
木楼终于在一声轰鸣中倾塌了,火焰中升腾起大团烟雾。
跑远后,偃师放大视距,看着姜先化拽着防御模块从火堆中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才松了口气。而这时,那条乳白色的横河已经覆盖了几乎四分之一的天空,呈暗灰色,像张开的大嘴,上百颗陨石在天空中绽开,燃烧所产生的浓浓烟雾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世界的毁灭进入了倒计时阶段。
周王仿佛也注意到了这些,他的目标是姜先化,于是调头,返回酒楼的方向。
“嘭”,一颗小型陨石落在了偃师百步之外,激起的冲击波险些将他击倒,热浪瞬间袭来。偃师定了定身子,紧追上那个暗红色的身影。
先是一堵石墙在周王的面前筑起来,紧接着偃师发出数道闪电朝周王呼啸而去,周王一转身,借助偃师闪电的力量击向石墙,石墙应声而倒,一个豁口出现在周王面前。
周王操作模块的熟练程度远比偃师想象的好。尽管与周王的距离在缩短,但还是来不及了。远距视角中,姜先化一脸惊恐地瘫坐在地上,呼吸都忘了,而周王正像阵风似的向他俯冲过去。姜先化手中的防御模块对付一般的物理攻击还没什么问题,可是……
就这样输了?
孔孟、秦汉、盛唐、佛教徒、宋词、指南针、成吉思汗、郑成功、满人入关……就这样结束了吗,在这里?
“砰”,一个身影将周王的暗红色身体硬生生地撞开了,周王直直地摔进一块冒着热气的陨石坑中。
是偃公赞。
“你怎么来了,姬梵呢?”偃师追过去。
“正是因为她,所以我才更要来。”偃公赞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那个曾经威胁他的男人,“我暂时将她安置在地下掩体中。谢谢你,偃师,成全了我和姬梵,而且是冒着世界被这肮脏的人毁灭的危险。这段日子我很愉快,我真正体会到了人类的愉悦之情,不是程序模块激发的,而是真正的情感。我希望世界能重新来过,这样,我还有机会再见到姬梵,即使我们无法像现在这样厮守在一起。”偃公赞顿了顿,“那也是姬梵所希望的。”
偃师怔怔地看着偃公赞,完全以审视一个人类的眼光注视着他。
“呸。”周王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一股风旋转着从他的手腕中吹出来,龙卷风越变越大,陨坑中的白色蒸汽被卷入其中,紧接着是倒塌房屋所留下的木屑,连石块也跟着飞舞起来。它朝偃师身后的姜先化移动着,吞噬着路上的一切残渣。“噗噗”,一条火龙顺着龙卷风的根部蔓上去,形成巍峨不能直视的火龙卷,被周王驱使着前进。
“把姜先化带离这里,偃师。”作为一个甲人,偃公赞具有人类无法匹敌的力量,他主动留下来抵挡周王。
只见火龙卷天地相接,呈尖细的漏斗状,将所经过的房屋连根拔起。姜先化手中防御模块的通道正在渐渐关闭,能量快耗尽了,偃师拽起他,连滚带爬地向远离火龙卷的方向奔逃。背后无数的水雾开始聚集,筑起一道厚达数十寸的水幕,在空气中沸腾一般翻滚着。那是偃公赞身体内部攻击模块所释放的,唯有利用大自然的力量才能对抗大自然。
火龙卷结结实实地撞在水幕上,火舌舔舐着水幕表面,蒸发的水汽发出“嘶嘶”的蜂鸣声。一时间,燃烧所产生的黑烟,白茫茫的水蒸气,火红的焰苗,木块燃烧所发出的“噼啪”声,无数陨石撞击大地带来的振聋发聩的声响——在世界毁灭的前一刻,整个洛邑都沸腾了。
水幕越长越高,仿佛方圆数百里的水汽都集中到了这里,它们高过火龙卷头上黑压压的积雨云,忽地向下倒去,将火龙卷包裹其中。火龙挣扎时发出连续的尖啸,最后,水幕将火龙卷完全包裹其中,形成一座高耸入云的蓝色水塔,直到内部的助燃气体被燃烧殆尽,火龙才安静下来,缩回地面,不住地打着转。
可是令偃公赞吃惊的是,周王并没有操纵火龙卷,只是任凭它发展和肆虐,在偃公赞费劲熄灭火龙卷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摆脱偃公赞,追上了偃师。
偃师将姜先化护在身后,跟百步开外的周王对视着。周王已经去除了隐身模式,姜先化能够清楚明白地看见他那恶狠狠充满血丝的双眼。
“我不会让你毁掉世界的。”偃师哼了一声。
周王缄默不语,一道裂缝从他脚下的地面迅速蔓延向偃师。是地裂!
偃师将姜先化推向一边,自己顺势倒向另一面,地上的裂缝像箭似的窜过偃师和姜先化之间的空地。
周王不紧不慢地向姜先化走去,双手的力道透过空气,一直传递到偃师的喉咙上,偃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压得透不过气来,无力应对。
姜先化瘫倒在地上,而周王正朝他走去,偃公赞从远处赶过来。太阳的轮廓渐渐消逝,已分不出究竟是什么时辰,横河露出深不可测的大口,深渊一般遮挡了整个天幕,大大小小的陨石拖着火尾坠向地球。世界马上将在这里结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姜先化心里竟顿时安静下来。
跃迁!他心里突然钻出这个词来。
“关闭跃迁屏蔽,偃师。”姜先化用尽力气朝偃师吼道。
偃师煞白的脸上先是露出不解的神情,可旋即便理解了姜先化的意图。他冷汗直冒,与周王那只无形的手抗争着,伸手调试腕上的终端。
毫无声息地,天空变了颜色,空中直直下坠的陨星全都消失了。偃师启动了时间跃迁,整个洛邑城都在跃迁范围中。周王一怔,用在偃师喉上的力道减轻了不少。
偃师没敢懈怠,快速调整着腕式终端。天空蓦地变得一团漆黑,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洛邑城燃烧的火光将天空染得一片通红。
跃迁点还是不对。接着,天空又回到了陨石横飞的时间点,不过天空还不是那么灰暗。
还差一点。
周王似乎看出了偃师的意图,手中迅速酝酿起一串球状闪电,“嗞嗞”作响。正在周王将闪电球投向姜先化的瞬间,偃师又启动了一次跃迁。
“轰。”
一颗陨石突然出现在周王身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场战斗就在巨大的爆炸声中结束了。偃师在进行时间跃迁的同时,叠加了一次空间上的移动,正好将周王移动到坠落的陨石下。空气中弥漫开硫磺的怪味,冲击波将偃师和姜先化紧紧地贴在地上拖出数十步距离,高温灼烧着他们的皮肤,烧出血泡。所幸是颗小陨星,否则,这么近的距离,任谁也没办法躲过的。
偃公赞赶过来,打开防御模块,将周围恶劣的环境阻隔在外,他托起两个瘫成一团的人。三人相视无话,偃师只是吃力地摆弄起腕式终端,跃迁回起初的时间点。
这里的天空漆黑一片,太阳的光辉完全被横河的裂缝所吞噬,所有的宇宙背景都消失了,洛邑城里火光闪烁,简直就像地狱。这时,一座高台出现在视野远处,在整个洛邑城都被焚成废墟的时候,竟然还有一幢建筑完好无损地屹立在那里。它仿佛是某种指示、某种导航,偃公赞托起偃师和姜先化向那高台跃去。
站在这耸立的祭祀高台上,洛邑城一览无遗,可是,除了坍塌的废墟,除了吞噬一切的火舌,什么都没有。三人怔怔地站着,看着宇宙最后的图景,地球早已脱离了太阳,停止公转,如今地球本身也正在被吞噬,重力渐渐消失。
姜先化感觉自己只要稍微一跺脚,人就会飞起来,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出了声,结果拉裂了嘴角的血泡。
谁都没有说话。在这种时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凉意渐渐袭上来。极目望去,洛邑城外一片黑暗,仿佛整个地球就只剩下这座燃烧的城市,整个宇宙只有这一块土地。慢慢地,竟连洛邑城的土地也开始缩小,黑暗一点点蔓延过来。渐渐地,渐渐地,不知不觉间,只剩下这高台还耸立着,它向这个世界指引着什么。
姜先化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偃师和偃公赞那两张相似的面庞,脸上的烧伤让他们看起来十分丑陋。“再见了。”他说。
“再见?”
也许能再见吧,当时间重新来过的时候,但是,那将是以另一种方式。
一颗陨星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高台的腰部,高台飞了出去,燃烧着向一片黑暗坠去。
那颗星槎落在山谷中后,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就是姜先化,在郊外狩猎的他随着父亲和叔父迅速向星槎坠落的山谷寻去。
密林阻碍了他们前进的脚步,湿润的土地散发出独特的芬芳,昆虫嘶鸣,阳光从叶间泄下来,落下斑斑驳驳的光影。
“小心,有山涧。”
姜先化差点滑进去,他突然愣了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悸动、呐喊,可究竟是什么,那东西转瞬即逝,他没能抓住。姜先化跨过溪涧,跟上队伍。
这里潮湿的空气让人皮肤分外松弛,由里到外地沐浴在这种自然的气息中,给人一种超脱宇宙的感觉。杂乱的脚步在密林中不停地开辟道路,姜先化紧随其中。
“轰!”
一阵巨响从空中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一座燃烧的祭祀高台出现在身侧的山林中,发出尖啸的轰鸣声朝众人所在的地方急驰而来,无数的密林倒在它巨大的动能下。太近了,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高台就高高耸立在了众人眼前。
不知道为何,姜先化竟分外冷静,是这绿地谷潮湿的空气让他超然物外还是别的什么呢,他不大明白。只感觉一阵轻松,仿佛长久以来积压在身上的重担终于得以释放,但那究竟是什么,他还是没能抓住。
绿地谷的密林天幕一般隐蔽着这里的一切,隐蔽着这里曾燃烧过的秘密和幻想,直到它们烂掉、腐朽掉,弥漫出刺鼻的臭味。它们无法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甚至无法成为历史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