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瑞·尼可托普从他那宏大的办公桌上俯视着鲁雷妮,“我想你明白我为什么会亲自和你谈这件事。”他用的是他的母语:伟大的普托普库语,有对下级或是孩童宣讲之意。这种语言的使用始终如一地在提醒人们,是普托普库人建造了这座太空站,在太空站中占据绝对优势,而且还是联会里最有权势的种族之一。
“明白,主管。”鲁雷妮的触须情不自禁地纠结着,以同样的语言回答。
“那……”
“是为了我那个小项目。”
“是的。”尼可托普突然放开自己正悬吊着的把手,抓住另一个把手,手臂挥动间两个摆荡就让他那六只如同狭长裂缝般的小眼睛正面直视着鲁雷妮的眼睛,“你那个小小的项目。”
鲁雷妮有些畏缩,“我不明白它怎么会是个问题。”她挺直身躯努力面对他的逼视,“我从未浪费过分给我的配额时间。”
“对,你是完全利用了所有的配额时间,没余下一丁半点,可我知道你的能力要比目前表现出来的更强0你在这个毫无意义的小项目上所做的任何工作都是在偷窃部门资源——偷窃整体项目的资源!”
“偷窃?”鲁雷妮尖叫出声,随即恼怒于自己会失去控制,她放低了声音,“偷窃资源?可我并没有使用任何数据存储空间,或是其他任何部门资源,我的笔记都记在旧打印资料的背面。”她没有提及在纸上写东西的感觉是多么亲切自然。
“你正在偷窃一切资源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尼可托普用一只软软的脚指着她,“你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可那是我的时间!”
“你的人把你送到这儿来——我得加一句,可是相当昂贵的——是来促进项目的运转,是来学习联会的运作方式,是来证明你们种族的独特才能。”他凑近她,那味道闻起来有点苦,“可如果让我发现你们种族——现在你正代表着你们种族——没有什么特殊才能,那你们申请加入联会的请求可能会被拒绝。”他又把自己荡到办公桌边缘处,从这个位置可以更好地俯视她,“因此,你的时间不是你自己的,你得把它用于部门工作,用于项目研究,你得把每秒可利用时间都用在分配给你的任务上。”
鲁雷妮抬起头,“是,主管。”
“你可以回去工作了。”
“谢谢你,主管。”
鲁雷妮返回自己工作间的途中,身上的鳞片因愤怒而刺痛着。为什么尼可托普就不愿听听她的意见呢?而且如果她的时间如此有价值,为什么他坚持要她去他的办公室,这可得穿越大半个太空站,他为什么就不能用视频呢?
她挺直肩,强迫自己走下走廊。她属于姆莉,那是个爱打洞的种族。她本能地想抓住墙壁,躲开那刺眼的浅蓝色灯光,以及高高在上从一个把手荡向另一个把手的普托普库人。
鲁雷妮安慰自己,等某一天她的人民建造属于自己的太空站时,可以把天花板建得再低点,把走廊造得再窄些。那样的太空站会昏暗些、温暖些,上面能闻到泥土的芬芳以及许多长鼻子的姆莉人的味道。
可这一天要到很久以后,而且如果她不能证明自己在这里存在的价值,那么这一天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她知道自己是族里最好的语言学家之一。她曾对很多到过她们世界的其他联会种族与自己种族之间的沟通提供过很有价值的帮助。朱恩·戴奥·尼瑞:接触协会里最受尊敬的主管,坚持要她加入“八度项目”,说她的才能会对破译远古时代谜样的信息大有帮助。
可等她到了站上,却发现自己只是第三语言部的一个低级二等语言学家,只能干些死板、程序操纵、限定的活儿……
“呀!”她尖叫着,砰的一声撞到坚硬的白墙皮上,头扭得快要贴上肩了。
“对不起,鲁!我还以为你看见我了。”
季尼·瑞特长得让人过目难忘——他身高是鲁雷妮的两倍,整体像个粗糙的四面体,四个角每个角上长着一条柔软的肢臂,而四条边每条边的中间长着一只眼睛。他属于特闰迪族,是用自己的躯体为太空站服务的。此刻他正把自己深深嵌入一个打开的维护面板上。
“是我的错,我走神了。”鲁雷妮说的是联会贸易通用语。她学过特闰迪族的语言,可此刻她并不想做出挑战用它交谈。特闰迪语很复杂,而且在表达诸如真诚和趋向时带有变音。
“又在想‘语言八’了?”
“不再想了。尼可托普告诫我要把精力放到分配给我的任务上。”她对着尼可托普办公室的方向来回弹动着舌头。这种无礼的举动通常会让季尼大笑不已,可这次他甚至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出什么事了?”鲁雷妮关切地问道。
“我们的政府已经召回联会高级议会里的我方代表了。”
“为什么?”
“我们总统说没有任何与普托普库人进行进一步磋商的意义。他说,如果他们不退让,就让我们的舰队踏上普托普库人的母星。”
“可这样做是违法的!”
季尼身体来回摇摆着悲伤地承认,“联会成员之间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发生战争了,可总统说普托普库人得在完全建成那个‘超级武器’前停止行动。当然普托普库人否认这种指控。”
“这对你来说一定很痛苦。”
“呃,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特闰迪人总会有多重观点。作为本项目的一分子,我相信与我一起工作的人……另外,如果真有什么人从信息里发现了武器计划,我相信我们一定已经听到传闻了。可作为一个特闰迪人,我也知道这种秘密普托普库人是一定会想方设法隐藏的;而作为联会公民,我只希望双方政府都能停止一切可怕的愚蠢行为。”
“虽然我只是个临时公民,可我也有同样的期望。”鲁雷妮说道。
他们道别,背道而行。
回到工作室后,鲁雷妮笨拙地爬上那把能把她送到显屏前的高椅子上。即使弥漫着战争的威胁,她仍得干活,姆莉族还指望着她呢。
可官方安排给她的任务却是如此该死的无趣。她试着提醒自己把信息中的频率特征与所有已知语言进行比对,那样可能会从它的结构中得到些暗示,或者至少找到能帮助学习的指导,可却没有用。她的注意力一直飘移在“语言八”的谜题上。
联会的天文学家们在几个世纪前已经观测到了宇宙背景辐射,那要比绝对零度高出八个标准度,显然超过在三百多万基准年前,宇宙热寂的残留。一个世纪前曾观测到这种辐射有微小波动,可直到31年前,伟大的普斯特天文物理学家斯姆斯特·李才认识到,那种明晰而复杂的模式是来自初始宇宙的信息。
很多人觉得这一定是造物主发出的信息,另外一些人相信这是超前文明的古老种族发来的科技或哲学信息:可能是关于无限能源起源的,或是一种终极武器,或是事关宇宙幸福的钥匙——当然这一切无从得知。可这种把自己镶入宇宙构建里的信息必定非常重要,所以联会成立了庞大的“八度项目”,由普托普库人主管,全力研究此信息,试图将它翻译出来。
项目成立的最初几年里取得了巨大进展。信息由超过200万个双重数字组成,每16个数字又自成一组。整体信息分成了7层,每层通过不同的数字模式,自语言一到语言七贯穿始终。每层又依次分成三个小部分。
不幸的是工作在二十多年前就停滞不前了。联会历史上曾一再破译过没有通用标示的外星语言,可那是因为通常会有这种语言的使用者幸存下来,或是有与此语言相关的其他语言、相联系的人造物体、一些能对该语言意思提供语景和暗示的线索。可现在除了这信息本身,一无所有。
为这个信息已经花费了数百万的贸易币。天文学家们从宇宙里搜寻着极其微小的其他信息。考古学家们从最古老的星球上寻找着人造物品。统计学家们筛选着信息里的数字,期望能发现什么线索,而语言学家们则尝试从星系最古老的已知语言里找到重建这一语言的证据。可这一切都没用。
可就在几个月前,突然有了重大突破:伍纺·埃雷瑞迪星上一队笃信宗教的统计学家们声称,在所有这七层语言的最初两个部分里都嵌有明显的统计模式。这种模式被称为“语言八”。
就像联会里其他语言学家、统计学家、考古学家和狂人一样,鲁雷妮对这种新语言很着迷。她在图中标出这种语言的模式和趋向,并就此与其他语言学家交流至深夜。她甚至还梦到了它——成排成行的符号前前后后晃动着,一会儿挡着了她的视线,一会又显现出它的本意,可当她想看清它的意思时却沮丧地自梦中醒来。
现在她得专注于工作,被迫把“语言三”里的数千个数据同已知的语言进行比对。更让人沮丧的是,这活以前已经有人干过——可当“语言八”被移出后得再干一遍。这就像让她去测量一块苏绿恩图奶酪上的洞洞,而不让她去看她最喜爱吃的奶酪本身。
鲁雷妮用触须尖轻拍和触摸着显屏,一个接一个地比对。她知道其他人,比如季尼,可以写出复杂的程序,那样就能自动进行如此的重复操作,可她不会写——另外季尼也告诉过她,完全自动化比对出的数据不太稳定。这个下午就在这种重复的触按中度过。
最后是屏幕下方的时间提醒了她的胃——这儿的白天要比她的母星时间长——她缓缓爬下椅子。
鲁雷妮给自己选了份简单的晚餐。出现在她屏幕上的那些普托普库人和特闰迪人的愤怒面孔让她失去了食欲,所以她关了新闻,重新展示出信息数据。她一边吃一边往张纸上潦草地画着。她想:“我的用餐时间总是我自己的吧!”
随着大量的“语言八”被从其他七层语言里移走,其他几层语言里数字单元的价值降低了,可“语言八”的价值却分散在整个一系列七层语言里。它不是音频或视频数据,鲁雷妮认为它也不会是某种自然语言,那可能会是什么呢?
在显屏上进行工作让人受挫的原因之一就是所有的工作都得按联会贸易通用语的字母表进行,由随意配发无法发音的三个字母代表每个单位。不过当她在纸上翻译时,鲁雷妮会用自己发明的记号标注。她为每层语言发明了不同的书写系统,当她对语言的形态与感觉有了进一步理解时她会不断地进行修正。例如“语言五”,使用了超过一千个不同的单位——它看着像象形文字,所以针对它她发明了一个巨大的象形画图库。她知道她画的这些小符号同那些单位的实际含意之间并没任何联系,可盯着它们研究可比瞪着字母表更自然、更直观。
“语言八”用了上万个单位,所以眼下针对每个单位她使用了16个双重的数字符号。她在纸上画着格子线,在每个里面点上点或是画上线以与零或是其他数字相匹配。这是项枯燥的工作,可用握在自己两条触须里的笔做,给她与语言本身密切相联的感觉,那是在屏幕上分解语言时永远也无法感受到的。
当她画到纸边时,她把吃了一半的食物随手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杯边的一条虫子在微弱轻柔的声音伴随下落到桌子上,她心不在焉地轻弹下舌头啜吸起它,继续画着。她想:“只要我没吃完晚饭,我就可以一直干自己的活。”
很久以后,久得她该去睡觉了,杯子里还留有三条虫子。可当她伸手去拿纸时,纸用完了。她用完了存下的所有废旧打印纸。
她沮丧地轻轻弹着手中的纸,可纸的另一边早已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打印痕迹。她检查着先前用过的纸的背面——情况一样,最后她终于找出张一面没画过的纸。
她画了个窄长的长方形替代先前的正方形,空白的地方像先前一样在每条线上写上同样的数字单位。可这时她发现在那上面写的四四组合点线模糊难辨,所以她改画成了简单的长线条,垂直记下点点线线。
画到一半时,她的眼睛余光突然瞟到某些奇怪的东西。她眨眨眼,从一直蜷缩的地方坐起来查看。
这看着像个圆,由很多点点组成的不太圆滑、缺缺损损的圆。她眯起眼,图形变得更清楚了。
那儿是另一个圆,可那个圆中心处贯穿着一条线,在那上面有个三角形。
她震惊地坐下,一条虫子蜿蜒爬过草稿纸,她舌头一卷,尝也不尝一口吞下。
图形。虽然粗糙、简单,却可以让人理解。
“语言八”是图形!
第二天一大早,眼睛朦胧、一脸憔悴的鲁雷妮站在尼可托普桌脚处。围绕着她散落了一地的是各种各样的旧打印纸、压平的盒子、纸巾,甚至还有从墙上撕下来的奖状——这些各式各样的纸上都画满了各种颜色的点和线。
“你没看明白?”她哀号着,“这可能是解开所有七层语言的钥匙!”她晃晃脚,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尼可托普当成平等的同事对待了。
“你在误导自己,”尼可托普回答,话语间的重音在提醒她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这些小图形是精心选择、幻想思考以及缺乏睡眠的产物。你显然期望某些形式的数据产生这种零散的小图案。”
“可你看看这个圆!这儿还有一个,圆中间还带个点!还有这儿和这儿,你看,这儿有一个非常清楚的十字!”
“是,可为什么成千上万的单位都没显示出如此清楚的图形?”
“他们用的可能是非常复杂的标记法,这些小图形或许能指出一条破译其他那些单位的方法。”
尼可托普轻轻地把自己放到紧挨着鲁雷妮的地板上,用脚抓起她下层触须,那脚温暖而粗糙,“亲爱的孩子,如果事情如此明显,为什么以前别的研究员会没有发现?”
“或许他们发现了,可却像你刚才那样错过了;或许因为太明显了,他们觉得不值得注意。可这确实值得研究,而不是弃之不用!”
“你累了。回住处歇歇、洗洗、休息休息,下午再回去工作。显然你工作得太辛苦了——我对你的能力有了错误的了解,我会看看能不能给你分配些简单点的任务。”
“可是……”
尼可托普眯起了眼睛命令道:“出去。”
她悲惨地开始收拾纸片片。
“放在这儿,我不想你再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
鲁雷妮感到自己的鳞片已经因愤怒而张开了,她努力控制让自己声音平稳,“这些纸是我的。”
“这个站上的一切物品都属于本项目所有。如果你坚持要让你偷窃服务的行为上升到偷窃财物,那你的种种作为将让我很难继续维护你。现在出去!”
他们瞪着彼此,她的两只眼睛再努力也无法完全直视他的六只眼。最后她挺直身躯说:“好吧,可这张奖状是我的财产。这是朱恩·戴奥·尼瑞亲自授予我的。”
“拿上奖状出去,可你必须对你的行为做出解释。今天下午29点我要在这儿看到你。”
尽管已经筋疲力尽,鲁雷妮却愤怒得无法停步、无法进餐、甚至无法入睡。她在季尼的工作室里不停地踱步,不停地纠放着自己的触须。
“我希望我们从来也没发明过无线电!”她怒吼道,“第一次听到来自空中的声音时我觉得它太神奇了。如果那时我知道我们正在把我们存在的事实传送到全宇宙去,我会打烂每个发射器!或许我会在传送前就阻止它。”
“那没用的。第一次传送结束时,第二次传送的讯号就已经走过联会控制空间的一半了。”
“三年后我们被推到宇宙飞船、白痴显屏、长着六只眼的官僚面前,有些想法即便丢到这些官僚们面前他们也视若无睹!在联会到来之前我们还没机会迈出脚步,他们对我们就像对付坏小孩一样!而现在他们想要毁掉自己,连带着毁掉我们!”当她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时猛然停下脚步,“噢,对不起,季尼……”
“不用道歉,对此我也担心。”
鲁雷妮盯着仍握在自己下层触须里已经弄皱的奖状,因悲伤和疲劳而开始颤抖,“我是接触协会的领头译员,我努力让一切沟通交流变为现实。当被邀请加入‘八度项目’时我觉得很骄傲,可看看现在的我,”她把自己蜷缩成一个防御性的球,话语已轻不可闻,“我成了二等语言学家,我的上级恨我,我可能会失去工作。而且这会妨碍我的种族加入联会,如果那会儿还有可以加入的联会存在的话。”
季尼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那颤抖的鳞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安慰道。可他说的是特闰迪语,其中动词的变调表明他说的话连自己也不相信。
下午29点,鲁雷妮垂头站在尼可托普桌脚处。尼可托普左右还悬挂着另外两个普托普库人,他们甚至比尼可托普还要老,还要黑,还要不友好。
“我邀请库托托普和埃普特库普到这儿见证整个过程,以保证其公正性。”
鲁雷妮的触须因这些话而害怕得蜷缩起来。
“你曾不止一次接到明确指令,让你停止把项目资源浪费在与你特别任务不相关的地方,对此你是否承认?”
“承认。”她咕哝着。
“请大声回答。”左边的——库托托普——平等地提示道。
鲁雷妮吞咽了一下,然后更肯定地重复道:“承认,可……”
“你也一团糟地来过我办公室,给我看关于对‘语言八’所进行的一系列不正确的图样以及非专业的工作进展。”尼可托普打断他。
“不正确的图样?”她的脚趾愤怒地卷曲着。
“那你是否承认我所说的属实?”
“我确实呈给你看我对‘语言八’的研究结果。”
“你是否承认‘语言八’完全是在给你指定的工作范围之外?”
“我是个有专业素养的语言学家,要我加入这个项目是因为我有独特的才能!”
“这与目前正讨论的问题毫无关系。再问一次,给你分配的任务里是否包含有‘语言八’的内容?”
“没有!”
“很好。既然你承认自己曾一再不服从明确的工作指示,我只有对你进行必要的惩罚。”
“我……”
“你被降格为三等语言学家,此命令即刻生效。你个人显屏存取项目信息的权限将被取消,你工作室的存取权限也将仅限于与你工作相关的‘语言三’的数据。”鲁雷妮张嘴刚想抗议,尼可托普抬起脚尖阻止了她,“此外,目前你将处于观察期,再有任何不服从命令的情况发生将会把你立刻从项目中开除。你明白这会对你们种族加入联会造成什么影响吗?”
“明白。”她努力从咬得紧紧的牙缝里挤出回答。咬紧牙关是目前唯一可以不让牙齿因愤怒而咯咯作响的办法。
“最后,我要特别指出你不可再对‘语言八’进行任何研究,也不允许你与任何人探讨你先前不专业的研究。明白吗?”
“明白。”
“你可以回住处了。你会收到通知,明天早上会接到简单些的任务安排。”
鲁雷妮转身一言不发走出去,她相信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将会带给自己更多麻烦。
她想发表个抗议,可悲的是委员会是由尼可托普的朋友埃普特库普把持的。她同自己的母星联系,可临时种族政府在项目内没有任何影响力。她给朱恩发了个信息,却只接到一个不表态的回复,鼓励她继续保持自己的精神。最后她放弃了改变现状的努力,尽量让自己适应现在的一切。
她已经干安排给她的活八天了。八天让人厌烦、重复、长时间的工作,那种工作她教书时甚至没要求自己的学生做过。可在第八天时她收到了来自季尼的私人信息,“别告诉别人,我维护主数据库时看到某些东西。第四语言部的高级编译在‘语言八’上有了突破!他们正要召集一个大型会议,讨论这个突破以及将由此引发的影响。”
鲁雷妮僵僵地坐在显屏前,读着这条消息,后背上的鳞片颤抖地张着。
第四语言部的高级编译正是多恩·埃普特库普,曾参加过对鲁雷妮的降级处理。
她坐的椅子降到地面发出的咯吱声,被身后关上的门掩掉了。
“你在怀疑你的上级主管。”季尼说。
“我的上级是最初偷走我想法的人!埃普特库普只是他的掩护而已。”
“是什么让你如此确信他偷了你的想法?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所谓的研究突破是什么?或许可能与你的研究完全不相关。”
“埃普特库普以前从未对‘语言八’做过任何研究工作。”
“那就和部门主管谈谈。”
“所有的部门主管都是普托普库人。他们会相信谁?两个高级编译还是联会临时种族成员里一个新近被降级的三等语言学家?我别无选择。”
“这儿一定有什么人愿意听……”
就在此时季尼的显屏传出音频呼叫,鲁雷妮潜出视频范围。
“这是太空站安全部,”显屏里传出一个普托普库人的声音,“你认识一个叫鲁雷妮的三等语言学家吗?”
“是的,我认识。”
“语言学家鲁雷妮涉及到一起严重的安全问题,你知道她现在的位置吗?”
“不知道。”
鲁雷妮很高兴联会的贸易通用语无法表达出陈述的真实度。如果他们讲的是特闰迪语,出于习惯季尼也会在讲述中表现出自己话语的可信性来。
“如果你看到她,或者她联络你,请立刻呼叫安全部门。不要试图与她交谈或是亲自抓捕她,她极端危险。”
“谢谢你,主管。”季尼中断了呼叫。
鲁雷妮的鳞片又愤怒地刺痛着,“谎言。”她以特闰迪语讲,话中表述出最高的真诚。
季尼盯了她一会儿,一只眼睛对着她眨也不眨,“我相信你,可你现在能干吗?”
“我可以证明自己,可我需要你帮忙。”
“怎样帮忙?”
“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更了解这座太空站。这儿一定有个什么地方我可以借用几天。我需要显屏存取权、一些食物和大量的纸。”
季尼的眼睛没闭,每个面上的眼睛甚至没有移动视线,可鲁雷妮知道他正集中注意力在不同的地方。她焦急地静静等着,等他自己回过神来,最后他注意力回到她身上。
“我可以帮助你,可你不会喜欢的。”
身下的星星很小、很亮、很远。鲁雷妮因寒冷和恐惧颤抖着,触须尖紧抓包裹着自己的粗糙塑料袋。空旷的宇宙中她的呼吸声就是此刻最大的声响。
季尼在站外的把手上荡行着,在他行进时他们两个的位置一再变换着。她努力不去想他的手是目前唯一阻止他们两个从旋转太空站上坠落下去的力量,这种坠落快得会如同在真正重力环境下那样——就是没有地面。
她再次提醒自己这只是季尼工作的一部分,而他一直很擅长此工作,他甚至说喜欢这种工作。
她无法想象如何去喜欢。
比太多星星在身下更恐怖的事就是还有太多的星星在头顶。
最后季尼停下,拉开一个舱口把她扔进去。遵从他的指导,她一直等到舱口的光线转成蓝色才打开袋子。她觉得耳朵很痛,不过吞咽几次后疼痛感消失了。小空间里的空气甚至比袋子里的还要冷,可能还有油和金属的味道。
她通过脚下的舱室小窗户向外看。季尼挥着手,他的声音从她包里的短频接收器里传来,“你怎么样?”
“冷……冷!”
“很快就会暖和的,照我对你说的那样检查一下系统。”
这个隔间是为防止太空服出现问题设的避难所。这儿有大量的水和空气,还有一盒可供多种族食用的食品。更重要的是,当她连接季尼的小便携式显屏到数据库时,发现自己拥有完整的存取权。
“一切都检查过了,现在暖和点了。”
“记住,掩好窗户,只用显屏读取数据。如果你用它记入任何东西,他们就会知道你在那儿了。”
“知道了。”
“嗯。”
“谢谢。”她以最真诚的特闰迪语式说。
“好运。”他用同样的语言和语式回答。地板的咯吱声告诉她季尼荡远了。他离开后,无数个金属和塑料部件温暖起来后传出砰砰的轻敲声,偶尔穿过隔间的管道里会传来粗粝的刮擦声,还有制造空气的机器连续不断呼呼哧哧的声音。空气变暖了,可也不太暖,鲁雷妮的鼻子仍无法自由地卷取橡皮和电子笔。
可这儿新鲜、神圣、窄小。她包里带有足够多的纸。
她开始工作。
鲁雷妮厌烦地把笔扔到纸上。笔弹起,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迹,咯咯响着落到角落的一根管子后。她叹口气,然后用全部四只触须把纸揉皱。
或许尼可托普一开始就是对的,这伟大的“语言八”拒绝让人把自己分解成可理解的模式。她盯着自己发现的图形时间越长,就越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都在愚弄自己。例如那个圆,并不圆滑、满是缺口、粗糙不堪。她知道看到这些图形的种族会把它们认做夜空中的星座,因为星星也是不规则的。对“语言八”里的数字她是不是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她试着隔一个单位一写,跳过那些带有明显缺口的单位。如果这儿真存在什么图形,那么移走一半数据也一定会彻底毁掉它;但也可能,移去那些缺陷会让她以为自己看到的只是海市蜃楼的那个圆更清晰。
目前这都无所谓了。随着缺口的移除,现在这个圆更清晰,尽管它现在成了一个椭圆……她不停地抄写,每隔一个单位一记,保留下的数据形成了一系列的线段。
现在她对没记下的数据感到非常好奇。她退回,抄写留下的单位,非常吃惊地发现留下的这些部分也形成了一系列清晰的线段。而且不仅如此,当她撕下一半纸,把第二个图形放到第一个上面时,这两组线非常完美地连接在一起。
她坐下瞪着这些简单图形,带有线条的椭圆可以解释为标示左手曲线动作。很简单,但非常清楚,这不可能是痴心妄想——这图形非常清晰而且毫不含糊地表明了含意。
这可能是发现此信息后能找到最有用的东西了,即便她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随后的时间里她几乎把纸贴到了隔间的每一寸地方。这儿有椭圆、圆、正方形、线条、曲线和点。这是个简明的绘画系统。她强烈地想要把这些图形翻译出来,可她明白一个正在坠落的正方形表示的可能是落下的声音而不是落下这个概念,或者可能只是表示落下这个词的第一个音素,而且这儿有大量的图形表示的可能并不是它们最初的表面图意。
这时地板咯吱作响,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不过是季尼。
“特闰迪的第三舰队正在飞往普托普库母星的路上。”他说。
“噢,季尼,这太可怕了!”
“还有更糟的消息,他们也计划包围普托普库拥有的其他主要行星和设施,包括这个太空站。”
“可我们并没有武装!”
“普托普库人正派遣飞船来保护我们。”
“那正是我们需要的……我们正好位于战区中心!”
“还是有和平解决的希望的。”
“普托普库人打算怎么对付你,还有这个站上其他的特闰迪人?”
“作为联会团结的象征他们对我们不管不问,况且我们很多人都处于重要的技术岗位上。他们也正在进行关于‘语言八’的会议,以证明他们对信息破译的真诚性。这提醒了我……埃普特库普公开了他的发现,他说‘语言八’是由八个数字单元组成的音节语言。那和你的发现不一样,对吗?”
“对。”
“那是不是说明他并没偷你的发现。”
“可他错了。”
“什么意思?”
“好像是真的,这儿真有图形。你看!”她把纸压在窗户上,这样季尼就能看得更清楚,她解释着她的发现。
季尼非常吃惊,特别是当他明白她完全是用纸和笔完成这些工作的。他说他要写一个程序把“语言八”里的东西转换成图形,这样她就能从显屏上直接读了。
“我会把所有图形放进我私人数据存储空间里。你能看到它们,因为你用的是我的存取权限,而其他人看不到。”
她对此万分感激,不过她甚至没注意到他荡走时地板的声音。
埃普特库普一定看过她对语言八所做的研究,否则他为什么会突然宣布对一个他以前从未有过兴趣的语言做出突破呢?可是如果他看过她的工作,为什么他的发现又如此偏离呢?
感觉他好像正试图把其他研究者引入歧途。
一个高级编译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
她的沉思因季尼的信息而打断,季尼指示第一批图形她已经可以使用了,很快埃普特库普的问题和迫在眉睫的战争都被她远远地抛诸脑后。
显屏上的图形对她是个巨大帮助。她很快就清楚地发现每层语言的第一部分都比第二部分含有更多的图形。尽管每层语言中有许多图形是独一无二的,可在所有层语言里也有很多图形是一再重复的。
当她最后意识到自己看的是什么时,她大笑出声,紧接着又用触须紧捂嘴巴,害怕会暴露行踪。随后当她明白所看到的含义时,不由沉重地坐下开始颤抖。
这些图形可以逐个被翻译的。
每层语言的第一部分都是入门:一个图形后面是一个或几个与图形意思相同的单词,这些图形按次序组成了一个图画词汇表,同渐渐增加混合的单词一起,引入第二部分。这是一种语言的正式字典,大量的图形可以一直帮助读者阅读,而且因为在七层语言里都共用很多图形,所以每层语言也可以避免阅读其他层语言时产生歧意。
每层语言的第三部分是不含任何图形的长长文本。这一部分才可能是所有内容的终极目标:它才是信息的真正内容。
当鲁雷妮还是个孩子时,偶然从自己游戏室墙打通了进入邻居房间的通道。她触须下熟悉的泥土触感突然变成了空气,一种可怕的坠落感、一种打开一个有着未曾预料景象和味道的新世界的兴奋感。
现在的感觉就如同儿时一样。
隔间里的空气非常干燥,她的嘴唇和触须变得粗糙而后皲裂开,她不吃不睡,只有在意识到有多渴时才去喝些水。
一切都让人惊异地明晰了。偶尔她父母会过来问她在干什么,可她却毫无耐心地挥手让他们走开,随后她才会记起她父母已经死了。
季尼一再地出现在窗口处,愈来愈疯狂。鲁雷妮被指控犯下可怕的罪行——偷窃数据、走私药物——站里的安全人员一再约见季尼,显然怀疑他把她藏匿起来了。
她也挥手让他走开。
一字字地,信息从它那三百万年的漫长沉睡中浮现出来,就像一个小小的植物由种子里发芽,狂热地向着阳光生长。她那笨拙皲裂的触须让她倍感挫败,现在它们记录的速度甚至跟不上她翻译的速度。她甚至已经知道“语言三”的真正名字了——或者至少她知道用自己标记法所做的符号的名字,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知道如何去拼读它们。
最后某一刻,她坐下读着自己已经成功翻译出的句子,她一再地读着,让自己去理解吸收。
她悲伤地颤抖着,甚至母亲去世时她也没这样。她对联会的怒火已然消退,代之以感激——一种成年孩子最终明了自己父母为自己做了什么后夹带着后悔的感激——以及对发送这个信息的孤独种族的深深悲伤。
她只希望没这么晚才收到这个信息。
她从季尼坚持不懈撞击舱门的声音中恍惚醒来。他说这儿有一个她不应该错过的重要会议。她知道她得出去,却难以记起原因。
就像在水下行动,鲁雷妮收起自己的纸,笨拙地把它们强压进自己包里,然后慢慢爬入来时乘坐的袋子里。
“你确定你已经完全拉好了?”季尼大叫,从接收器传来的声音细小而滑稽。他以前说话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确定。”她回答,并再次检查着。她真的确定吗?或许并不。
当季尼打开舱门时她拉上只有几个触须宽的拉链。袋子被呼呼吹着,她感到耳朵可怕的刺痛起来。遗留下的纸片冲出舱门,就像冲出教室的学生一样,抽打着她所坐的袋子。然后她穿出舱门,星星环绕在四周。她颤抖着,自由地坠落了很长很长时间,直到季尼的手钩住袋子上的一个环,她能感觉到袋子承重时发出的吱吱声。
回空密舱的过程要比离开时容易,因为她昏过去了。
季尼偷偷带她穿过几道走廊进入大会议室。所有部门的主管以及很多从站外来的主要语言学家都来这儿听都恩·埃普特库普陈述他对“语言八”的新发现,甚至朱恩也出席了,她庄严地坐在讲台左侧尊贵的位子上。即便缺乏睡眠,鲁雷妮也可以确定这是真实的朱恩而不只是幻像。
最初没人注意到缓慢地走在通向讲台中央通道上的弱小、蓬乱的身影。可这时埃普特库普停止了演讲,语音在句子中间停了下来,房间里每只眼睛都转向鲁雷妮。
尼可托普大叫:“叫保卫!这是个非常危险的罪犯!”可在其他任何人行动前,朱恩抢先弹向麦克风。她们种族是肉食性的,所以她那有力的肢体就如同她那受尊敬的地位和名誉一样有命令力。
“我认为没人比鲁雷妮语言学家更有才能或是更值得信任。”朱恩说,“我们至少应该听听她来这儿想说些什么。”
埃普特库普急速滑开躲避,尼可托普的毛发因恐惧而直竖着,可他仍坚持站在原地,“你不明白她会带来什么危害。”
就在这时,库托托普——出现在鲁雷妮降职仪式上的第三个普托普库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让她说吧。”尼可托普急速地用普托普库语咕哝了什么,不过库托托普却用联会贸易通用语回答道,“对我们掌控的局势我已经感到非常不安,尼可托普。”
“这可能意味着此项目的终结!”
“它也可能意味着对此项目有所总结,或许做出总结的时间已经到了。”
尼可托普又用普托普库语说了什么。
库托托普挥起一只手否决着,“不值得冒战争的风险。”
尼可托普的眼睛急速地从库托托普转向鲁雷妮,他的目光冷酷无情,冰冷得就像她小窗户外的星星。“我拒绝参与这场灾难。”他说着三下两下就荡出了门外。
鲁雷妮拖曳着脚步走向讲台,在库托托普和朱恩的帮助下笨拙地爬上小讲台。当库托托普把自己的麦克风围到她脖子上时说:“就我们对你做的一切我很抱歉,语言学家鲁雷妮。尼可托普那一派相信我们可以打赢同特闰迪人之间的战争,他们阻碍了信息翻译的进程,散布关于超级武器的错误信息以激起战争,希望能拉拢联会的其余成员站到我们这一边。”
朱恩的耳朵羞愧地耷拉下来,“我也得向你道歉。我们怀疑他们故意拖延项目,但却不知道原因。我害怕如果把我的怀疑从普托普库人控制的通信频道告诉你反而会害了你。我没意识到你的境遇有多糟糕!”
鲁雷妮不记得她讲了什么,可听过她演讲的人告诉她,她讲得条理非常清晰而且非常感人。她首先感激朱恩和联会里所有帮助她让她能完成演讲的人们。当她陈述她对“语言八”的发现时,当听众看到派发的、季尼打印出来的图形样本时,他们发出无法压抑的杂乱声音。鲁雷妮解说着每层语言的三个结构,并举出几个例子。
然后她宣读了已经翻译出来的部分信息。
一片喧哗,会议碎成了上百个独立、永不磨灭记忆……
——朱恩震惊地坐下,眼睛里缓缓滑下泪水,为信息自身的辛酸所压倒。
——埃普特库普用手捂着头,用普托普库语喃喃道:“遗失,一切都遗失……”
——库托托普兴奋地同其他语言学家争辩着。
——季尼没被允许进入房间,他在外面自始至终颤抖着,急切地报告自己的政府,信息里并没什么军事秘密,没有发动战争的必要……
——尼可托普待在自己的住处里,手指里反复地把玩着一个小小的黑药片,想着普托普库新政府会找到另一个替罪羊……
鲁雷妮旁若无人走向门口,离开会议室。
一百个联会基准年后,姆莉星的太空发射场上建起了一座纪念碑。当然一并建起的还有鲁雷妮的塑像,雕塑的正是她晚年做姆莉驻联会高级议会代表时的模样。不过纪念碑最宏大的部分却是信息文本,纪念碑上雕刻着信息原始七个语种以及翻译成联会所有成员语种的文本。
信息全文如下:
请接受来自后穆族的问候。读到此信息的你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们的孩子。希望你们能原谅我们对你们所做的一切。
做为一个物种我们存在了很久,在我们生存的时代里我们只到过一个银河系的一小部分区域。在我们生存的整个时代里,我们只碰到过一个有智力的种族,不幸的是他们已濒临灭绝。我们收到过其他两个种族的信息,可与他们相距太远,我们之间永无见面的可能。
对我们的宇宙我们研究很多,我们攻破很多物理束缚,可光速却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打破的壁垒,所以最后,我们灭亡了。
我们孤独地死去。
在灭亡之前我们向太空发射了很多小机械。这些机械可以攻破某些束缚,从而让其中很多机械进一步突破其他束缚,最后它们会引发我们的宇宙坍缩,让它回归奇点。在坍缩的最后时刻,这些机械会改变,随之而生成宇宙的物理规则。
如果我们成功了,你们的宇宙比我们的宇宙要小、要热、运行要快。你们会进化出更多不同的生命形式,你们之间可以相互交流,甚至相互往来。
星际旅行以及通信的便利可能会引发战争,你们的星星会迅速燃尽,你们的宇宙诞生前我们就对其干预,所有这一切可能会让你们恨我们,可我们这样做,是因为像所有父母一样,我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得比我们更好。
宇宙之间的窗口很小,此信息是我们保护自己语言和文明的一种尝试。
请记住我们。
请原谅我们。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