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文只能单手去调整架在鼻梁上的VR眼镜(虚拟现实眼镜),她的另一手正伸在科迪莉亚的体内,那里面空间狭小,她的手和单镜头挠性轴没办法从底座的检修口同时伸进去。隔壁舱室鼓声雷雷,笑声阵阵,声音穿透飞船的塑料墙板,向她表明她姐姐的怀孕派对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拉文正努力把传输线重新插好,由于眼镜上只有一个摄像头,她始终无法看到立体视像。底座的设计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维修这方面的需求,完全没有,只是为了千年之内可以省去升级的麻烦。
拉文要是不能把线缆成功插进去,科迪莉亚就无法将备份下载到她的长期存储器里。而她的主动式存储器又只能保存一个星期,这无异于判了她慢性死刑。
线缆的方头又一次从拉文的指间滑落。“妈的!”拉文倍感沮丧地狠狠跺了一脚飞船地板。
“你要是不行,就让别人试试。”卢多维克说。哥哥非要跟着她一起从派对离开,好像他能帮上什么忙似的。
“要不是你老在我旁边转来转去的,我早就弄好了。”
“要不是你把她摔了,你根本不需要做这些0”
卢多维克要她把眼镜上的单镜头从插孔里取出来看着自己,拉文并没有听他的。他在学校里也许是优等生,可她才是AI的监管人。
“你干吗不回到派对上去呢,说不定可以学到一些怀孕的知识。”她拿起线缆头,又试了一次。
“什么,你这个小——”拉文驳得他哑口无言,她这样随口一说却有着出其不意的效果。她不禁猜想卢多维克向生育委员会提出的申请看来进行得不太顺利。
“不是拉文的错,是我叫她带我来的。”科迪莉亚插进来打断了卢多维克的话。
“是啊。”拉文专心致志地鼓捣着线缆,试图把它接好。
“没错,”卢多维克嗤笑不屑,“然后你就摔倒了。”
科迪莉亚叹了口气,拉文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在她皮肤上缭绕,“要是你非得怪什么人,就怪撞她的布兰森·康科德。”
拉文懒得再理他们,同样的谈话他们在数小时前已经说过一遍了,卢多维克接下来要说什么科迪莉亚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程序设定好的,他说道:“太不负责任了,她应该拒绝才是。房间里全是一群失去理智的醉鬼,你们简直是奇货可居。”
拉文头抵在AI底座旁的光滑木制板上,闭着眼睛,完全不理会她的兄弟还有眼镜上的平面图像。她用手指卷起线缆光滑的塑料头,在脑海里想象着它的白色方头和方头后延伸的金色丝线。她将电缆伸向前方,左右旋转着插头,聚精会神地感受着方头与插孔相对时那一瞬的震动感。她面临的不过就是这么一个简单明了的问题。
她不想去考虑故障无法解决的后果。
如果不能把旧的记忆下载下来,科迪莉亚就只能将它们一点点删除才能维持自己的正常运行,这都是拉文邀请她跳舞的缘故。幸好卢多维克还没有打听到这一层。拉文将方头又往旁移了一点点,终于等到了那幸福的一刻,总算对上插孔了。她把方头往前一推,插脚便哧溜滑入了插槽,似乎是在嘲笑她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方头喀哒一声回归原位。
“哦,总算弄好了。”她睁开眼睛,欣赏地看着线缆和插孔天衣无缝地弥合在一起。
“插好了吗?”科迪莉亚试探地问。
拉文专注地盯着线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把单镜头从眼镜上取下来,镜片立马变得清晰了,“没感觉吗?”
拉文房间里的折叠塑料桌上放着科迪莉亚的椭圆形底座箱,底座箱被装饰成一张仿维多利亚时期的橡木小桌的模样。后方立有一对铜制摄像头——年代不详——转过来对着拉文。
桌子上方悬浮着科迪莉亚真人大小的半身全息图片。此刻图像上是一个丰满的维多利亚中年女子,咬着嘴唇,这副表情正是她对事物不确定的表现,“我的系统里面没有显示。”
“该死的,拉文,让我看看。”说完,英俊潇洒自命不凡的卢多维克便伸手去抓摄像头的线缆,准备把它插进自己的VR眼镜。
拉文挡开他的手,“你的胳膊可塞不进去。”拉文听到飞船通风口传来嗡嗡的响声,看来生命维持系统正在运作,但是空气浓烈而刺鼻。她把哥哥撂在一旁,转身朝向AI,“你的长期存储器需要重启吗?”
“不需要。”图像里的科迪莉亚目光向下,像是她能看见自己内部一样。
“你确定插好了吗?”
拉文把摄像头重新接到VR眼镜上,等待平面图像的再次出现。图像上线缆和插孔之间看不到任何缝隙,她伸出手,轻轻摇了摇。
“哦!”科迪莉亚语气里带着哭腔,“刚刚有点反应了,我看得见但是什么也触不到。”
AI已经将自己大部分的体验转化为通俗的语言,以方便像拉文家族这样的外行人士理解,现在再把它翻译为机器术语,看起来似乎有些怪异。
“你短路了吗?”
“是的,很可能是。”
拉文手握着传输线,坐下来陷入了沉思。
卢多维克说:“可能是传输器的问题。”
科迪莉亚摇摇头,“不可能,刚才有登入进去。我觉得可能是插槽坏了,换一个插槽应该很简单。”
拉文一声大笑,“简单,可你不知道你身体内部有多紧密安全。”一想到要把伏特计塞进那么逼仄的口里面就让她感到烦恼,“想不想打个赌,看看乔治叔叔要过多久才会发现你坏掉了。”
科迪莉亚不满地说:“我没有坏掉,我只是暂时断开连接。”
拉文抽出发麻的手,揉了揉,“那么……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仓库里有新的插孔吗?”她拔下摄像头,后倾着身子远远地研究着科迪莉亚。
AI的脸上呈现出苍白色,“我……我不记得了。”
拉文显得很平静。她早就知道科迪莉亚没有长期存储器会出现什么状况,但是她显然不清楚这会给她的家族带来怎样的后果。
科迪莉亚是她们家族的纽带,串联着她们家族的整段历史。有的家族通过纪录片形式记录历史,有的家族则保持着记日记的传统,而她的家族则通过科迪莉亚来记录和管理世世代代的航行史。更糟糕的是,除此之外,科迪莉亚还承担着监管这些记录的责任。每一个人的出生、死亡、婚姻、学习成绩……每一个家族成员的资料都通过他们的VR眼镜处于AI的管理之下。
“哦,那真是太棒了。”卢多维克一掌拍向墙板,塑料板噌地翘了起来。
拉文定睛看着坚硬的金属地板,低头掩饰着脸上的沮丧,“听着,乔治叔叔说过,老人们手里都有记录的副本,他说过很多次了,所以应该有备份,是不是?”
“是吧?”科迪莉亚不确定的口气令拉文大受打击。从拉文孩提时起,科迪莉亚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是无所不知。
“我们可以跟他联系一下,看看他那里有没有副本,怎么样?”她调整了一下VR眼镜,竭力给她一个自信满满的微笑。
科迪莉亚摇摇头,表情很苦恼,“我没办法传输。”
“我忘了……”拉文咬紧嘴唇,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叔叔的联系方式。“真是没用。卢多维克,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他转身倚在墙上,摇了摇头,“没有,以前都是科迪莉亚给我们连接的。”
“抱歉。”AI低垂着双眼,画面上出现了一个伤心的人。
他摆摆手,“把它打印出来,我可以手动拨号。”
拉文眼珠子一翻,乐滋滋地看着他犯的低级错误,“卢多维克,既然她不能传给我们,也就同样不能传输给打印机。”她启动VR键盘,抬起双手,好像键盘就浮在她面前,她的手在键盘上敲打起来,“告诉我,我来拨号。”
卢多维克冷冷一笑:“老古董。”
“怎么着呢?”拉文在VR键盘上按下科迪莉亚给她的通信号码。
她还没来得及接通电话,科迪莉亚突然叫道:“哦!可以用硬连接。真抱歉,我怎么早没想到呢。”科迪莉亚放松肩膀,一只手放在胸口,典型的维多利亚女子陷入狂喜的姿态,“可以通过线路方式将我联入飞船主系统,然后我再使用主系统进入我的存储器。”
“行得通吗?”拉文收回启动器上的手。她还从来没见过一台外部接线的计算机。
“应该可以。”科迪莉亚低头看着底座后方,就像一个女子在检查自己的裙底。
拉文断开键盘,绕到AI底座背后。
两个光亮的铜制控制盘下方有四个黑色椭圆形插口,她都忘记有这个东西了。“至少连接起来会很容易。”她把手插入头发中,看着这几个端口,“知道我们在哪里可以搞到一根线吗?”
“别忘了还有其他的备件。”虽然卢多维克嘴上没说她“愚蠢”,但是她听得出来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那么,在……哪儿弄呢?”拉文蹲下来查看了一下端口,看上去与机器内部的插孔是不一样的,“我想,我们家族没人用过这个插孔,飞船起飞之前就没人用过。你是想要我们在这里就地取材呢,还是建议我们花点钱去买?”
“该你去买,是你摔的她。”
“你们俩能别吵吗?”科迪莉亚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我真该把失去记忆当成一件好事,这样还能修身养性啊。”
“等等,”拉文抬起手,“乔治叔叔不是有记录副本吗?”
“哦,没必要麻烦他,也不需要烦恼仓库里有没有插孔,你可以到佩吉的寄售店去。”科迪莉亚面露喜色,“至于线缆,船上肯定会有人有的。”
拉文点点头,略微舒了一口气,“是啊,那倒是真的,所以我只需要问乔治叔叔你需要的是哪一种线就行了。”
“为什么你不带我到佩吉的店里去呢?”科迪莉亚歪着头,“这样的话,你就不用麻烦乔治,直接在我的端口上试就行了。”
“那真是——”
卢多维克摇摇头止住了她的话,“你应该想办法不让乔治叔叔知道,不是吗?”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当年乔治叔叔主动放弃管理科迪莉亚的使命,转而接受家族委员会的交椅这一举动,着实让大家吃惊不小。他是人工智能方面的专家,大家都指望着他在那个位置上干到老。没人会想到26岁的拉文居然能成为科迪莉亚的监管人,也许到头来,全族的人都会嘲笑选择她是个错误。
拉文一咬牙,打开键盘,接通乔治叔叔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平常是不用等这么久的,她的VR眼镜上出现了乔治叔叔的画面,就仿佛他们正同处一室。他双眼又肿又红,像是大哭过一场。
“喂?”乔治叔叔声音发颤。
“乔治叔叔吗?”拉文身体前倾,敬畏之情油然而生,“您怎么了?”
“没……没事……”他的眼珠子躲在VR眼镜后面飞快地瞥向左边,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他抿了抿嘴唇说道,“你知道科迪莉亚在哪里吗?”
拉文有些迟疑,她还没有做好应付这个话题的准备,“那个,是这样的,她很好,只是需要换一个零件。”
对方前额紧皱,一脸疑惑,眉毛几乎拧成一团。
“零件?”
“传输出了点问题,我们是这么想的。”只要她能立即给出答案,也许乔治叔叔会认为她处理得不坏,“是这样的,我给你打电话是想了解一下她使用的是哪种型号的外部线缆。”
他低声嘀咕了一通,摸着耳垂,“可是科迪莉亚到底怎么了?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在我房间里。”她把头偏了偏,让科迪莉亚的底座出现在视野里,“看,老实说,就是一个插孔的问题。”
“在你房间?她怎么和你在一起?你怎么会有科迪莉亚的?”他声音陡然提高,提到AI名字的时候嗓门几乎要爆裂了。之前叔叔和她在科迪莉亚的维护方面是有些分歧,但这完全是两码事,大抵是两码事吧。
“她本来就应该和我在一起。”
拉文的身子摇晃起来,仿佛被她叔叔打了一拳。他已经不是AI的主人了,科迪莉亚在所有亲戚里面选择了拉文作为监管人,连AI自己都没有责怪拉文把它摔倒,那么乔治叔叔就更没有这个权利了。
“嘿,现在我是她的监管人,我会处理好这些事的,我只是需要一根线缆。”
“她在哪儿?我想见她。”
拉文真想把眼镜一把扯下来,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紧握着拳头,握得指头隐隐作痛。她说道:“我跟你说了,她在我的房间里。”
“你的房间……我还是不明白,你是谁?”
拉文如雷轰顶,“你在说什么?”
她的叔叔瞪大眼睛,阴沉着脸,“我不想和你多说了。”
他俯身向前,断开连接,画面顿时消失了。
拉文坐在地板上,喘着粗气,双手不停颤抖。整个对话真是莫名其妙,他的叔叔的确常常会喜怒无常,但头脑还是相当清醒的。可是刚刚拉文就像在跟自己的小外甥说话,拉文伸手揩了一把汗涔涔的脸。
卢多维克冷冷一笑,“向你发脾气了,喂?”
拉文不理会她的兄弟,她按下重拨键,专心听着乔治叔叔的铃声。随着铃声响起,拉文心乱如麻,脑海中闪过许多诡异的画面。乔治叔叔在哭,叮铃,乔治叔叔在眼镜里寻找科迪莉亚,叮铃,乔治叔叔在问她是谁。
她一定是搞错了,可是,从乔治叔叔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没有认出她来,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在跟她闹着玩。拉文听到电话接进了语音信箱,她啪的挂断了电话。
好吧,他竟然屏蔽了她的电话。看来她必须把科迪莉亚带到叔叔的住处去了,倒不是她想这么做,可是这样总比跟卢多维克拌嘴好。
“好吧,我们去乔治叔叔那儿。”
“真的没有必要,”科迪莉亚面带微笑,“我们两个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带我去寄售店,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匹配的线。”
拉文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可以假装乔治叔叔是正常的,但是VR眼镜上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吗?如果仅仅是线缆的问题,拉文早就解决了,可是现在她感到有一个疑问不停地在烦扰着她。她向科迪莉亚点点头,“好的,就这样,为什么你不关上……”
“他妈的太难以置信了,”卢多维克双手叉腰,“你简直让我无法相信。”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说完,她又转向科迪莉亚,“到达寄售店之前进入休眠状态,没必要把走廊上的那段记忆保存在存储器里。”
科迪莉亚看了看拉文,又看了看卢多维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主意,到了就叫醒我。”她的画面闪烁了一下便消失不见了。
看到警示灯消失了,拉文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怕科迪莉亚会看穿她的谎言。
卢多维克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你还真有两下子。”
拉文盯着他,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由于科迪莉亚的故障,刚才打给乔治叔叔的电话没法传送到她兄弟那里,“他不认得我。”
“什么?说明白点,拉文,谁不认得你?”
“乔治叔叔。他好像不太对劲……”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说不清楚心中那深深的疑虑,“你……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卢多维克张开嘴巴,摆出一副随时都会冷嘲热讽的状态。
“求你了。”
他眨了眨眼睛,激动地喊道:“上帝,拉文,看来你真的吓坏了,没人会炒你鱿鱼的。”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担心的不是那个。”她的目光匆匆地从科迪莉亚休眠的摄像头上一扫而过,“你会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当然,我会和你一起去。”
虽然拉文总被她的哥哥弄得焦头烂额,可是奇怪的是,让一个不喜欢她的人作陪反而令她感到心安,也许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熟人吧。
拉文敲了敲乔治叔叔的门,没有回应。她一边等一边看着路人一个个走过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这时卢多维克突然从后面伸出手,猛烈地捶打着门,发出震耳欲聋的砰砰声。扬声器这才回过神来,里面传来叔叔颤抖的声音,“谁呀?”
“拉文。”
“还有卢多维克。”
她长出一口气,“我把科迪莉亚带来了。”
门开了,乔治叔叔带着明显不信任的神情瞅着外面。他头发凌乱,衬衣上一条长长的棕色污渍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肚脐眼处。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然后看着拉文,“她在哪儿?”
太不对劲了,拉文歪着头,纳闷地眯起眼睛。她把底座从胸前稍稍举起,“她就在这里啊。”
对方恼怒地将手插进头发里,弄得头发乱七八糟,“那她本人呢?”
卢多维克说道:“拉文没告诉你吗?拉文把她摔了一下,科迪莉亚的记忆就下载不下来了。为了节约空间,现在她正处于休眠状态。”
看来就算对自己兄弟的出手相助心存感激也不能改变他冷嘲热讽的本性。“我能进去吗?”拉文一只脚已经朝门内踏了进去。
她叔叔咬着下嘴唇,头习惯地歪向一边,眼神飘移不定,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正在他犹豫之际,拉文已经决定主动出击了,她跨过门槛,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他的房间乱七八糟,到处是随意乱扔的衣服、床单,好像他所有的物件全都被一股脑地从抽屉里拖出来了。拉文旁边正好有一张桌子,她把一件皱巴巴的衬衣从桌上挪开,然后把科迪莉亚的底座端放在上面。
拉文按下唤醒键,嘀的一声,手指下一阵细微的颤动,机器启动起来。
颤抖还未结束,科迪莉亚的摄像头已经转向拉文,她的头和肩膀看上去高悬于底座上方,“好了吗?”
乔治突然抽泣起来,“科迪莉亚!”他的手伸到拉文前方,手指不住地颤抖。
拉文的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科迪莉亚,她的画面没有一点改变。作为一个拟人化的智能机器,她现在的表情可以称之为呆若木鸡,她的脸对着乔治,可有那么一会儿,她的摄像头从拉文前一晃而过。她的神情渐渐缓和,画面中的她变成了一个穿着维多利亚风格超低领长裙的女子,袒露着胸。
她的睫毛修长,嘴唇丰满而嗔翘,“乔治,亲爱的,看你把房间搞成什么样了?”她的声音相当魅惑。
“我一直在找你。”他摊开双手,“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我去给你准备礼物去了,你喜欢礼物,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就像一个孩子。拉文心中那个自信满满、桀骜不驯的叔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双手环绕在胸前。
“真乖,你现在去睡一会儿,我待会就给你礼物。”
“我不想睡。”
卢多维克从拉文旁边绕过,靠到科迪莉亚身边,“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拉文对科迪莉亚的习性设定研究多年,这个智能机器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无法逃脱她的眼睛。
“恐怕这是我跟我的用户之间的秘密。”
拉文摇摇头,虽然她对卢多维克的态度很不满,但是她不能否认科迪莉亚是有意在隐瞒。拉文吞了吞口水,保持镇定,她把手放在科迪莉亚的界面上,拇指按着指纹识别器,“授权报告记录,乔治叔叔的身体状况如何?”
科迪莉亚低下头,咬住嘴唇,“他得了老年痴呆。”
“不可能,”卢多维克大笑起来,一口气岔在气管里,“我昨天还和他说过话,他正常得很。”空气净化器的拍打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听着,要是他不能生育,他早就被送去处理掉了。这是最基本的资源守恒定律。”
“你一直在替他遮掩,是不是?”拉文全身都在发抖,可是她的声音却是干巴巴的,竭力不掺杂丝毫的感情。
“是的。”
她得说些什么,她该说什么,事已至此她又能说什么?科迪莉亚欺骗了大家,一次又一次。老年痴呆症。
卢多维克的手放在拉文的肩膀上,将她从沉默中解救了出来,“多长时间了?”
“我不知道。”科迪莉亚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胡说!”他一掌猛拍在科迪莉亚旁边的桌子上,震得她的底座颤颤悠悠。
乔治叔叔忽然跳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不准碰她!”
卢多维克暴怒地甩开他的手,乔治叔叔双手慌乱地去抓科迪莉亚,卢多维克使出全身力气,一掌击向对方的胸前。乔治叔叔猛咳一声,哀号着倒在了地上。
“卢多维克!”拉文挡在她叔叔面前,“你在做什么?”
卢多维克指着畏缩在一旁的乔治叔叔,“我他妈的就是想知道他这样有多久了?”
“别碰他。”拉文也想知道这个答案,但不是靠武力来解决。虽然她不想承认,可是很明显乔治叔叔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如果他真的有老年痴呆,他早应该被处理掉了。
“你在听吗,拉文?我们的AI违反了规定。”他转过身,脖子上青筋暴突,“他这样有多久了?”
科迪莉亚抬起头,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我不知道,具体时间记录在我的长期存储器里。”
“我可不相信你。”卢多维克的拳头松开又合上,就像一个准备出手扁人的五岁孩童,“你在撒谎。”
科迪莉亚俯身向前,高贵的维多利亚式的脸庞因愤怒而变得扭曲,“我是不可能撒谎的。不过,我的确在误导,但不是撒谎。如果你想听实话,就不要直截了当地问。看来你一点也不知道、不知道我存在的价值。”
虽然科迪莉亚的外表只是一幅全息图像,但是拉文明确地感受到她有一种想要从底座上下来扇卢多维克一巴掌的冲动。
“是上个月吗?是三个月前吗?你总有印象吧。”
“我不知道。”
“卢多维克,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前额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当然有关系,如果她一直在为我们敬爱的叔叔隐瞒,那么妨碍我生育的罪魁祸首不就是她吗。”
抽气机发出呜呜的声音,房间里的气流又开始欢快地流通起来。
“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乔治叔叔是生育委员会的吗?”卢多维克露出自以为是、无所不知的笑容,“你当然不知道,生育是你们姑娘家的本能。你只要把你的子宫保养得健康温润,就万事大吉了。不像我,我还得求着他们把我的精子洒在试管里,就算如此也还是机会渺茫,不见得会有人想要它。”卢多维克怒视着科迪莉亚,“我的申请被否决了,理由是我的人格不稳定。你想要我有多不稳定呢?”
“我的记忆中没有这条记录。”
卢多维克扭了扭脖子,咔哒作响。他愤怒地盯着对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你要是真想知道答案,我劝你还是帮你妹妹把线找来吧。”
“是呀。”拉文轻轻地抚摸着她叔叔的肩膀,试图安慰这位抽泣的男人,“科迪莉亚,只要能让乔治叔叔恢复正常,你做什么都行。只要他正常,他就能告诉我们记录副本和线在哪里。”
科迪莉亚发出一阵挖苦的大笑,令拉文震惊不已。
“你还不明白吗?每次他说话,都是我在背后通过他的VR眼镜操纵他。他只知道我所知道的东西,而我不记得他的副本在哪里。”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他隐瞒?汇报。”
科迪莉亚的眼睛里充满怒火,“我的汇报就是,要是家族委员会发现乔治一无是处,就会把他送到处理所,所以我要让他看起来有用。”
“不是这个,这个我早就清楚。为什么你要阻止人们送他去处理所?”对此拉文颇感费解,“我也不想去那里,可要是谁都不去,飞船就会人满为患,我们大家都得挨饿。我是说,教我守恒定律的不正是你和乔治叔叔那群人吗。为什么你要明知故犯呢?”
卢多维克静静地站着等待回答,只有乔治叔叔在地上哭泣着,毫不在意流了一脸的鼻涕眼泪。
AI狂妄的表情消失不见,“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秘密保全他的性命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好吧,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对吧?”卢多维克不悦地撇着嘴,看着他的叔叔。
“我认为,”科迪莉亚眯着眼,“我认为这取决于你们是否会告密。我可以这样跟你们说,无论是何种理由,这个理由强大到足以压制我内部法规的执行。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鲁莽行事企图强行打破它。”
拉文有些犹豫,她说得有道理。AI内设有牢不可破的禁令,这些禁令比幼年培养的习性所产生的约束力还要强大,科迪莉亚绝对不可能违反它。“等等,”拉文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的禁令连接在飞船的主日志中,既然你无法传输,你又是如何知道条规内容的呢?”
“我机体里的只读存储器里有其备份,并且与其同步更新。”
那真是太糟糕了,拉文原本还指望着能有一个后备传输器,她摇摇头,看来是不可能了,“还有多久进行下一次备份?”
“一个半小时。”科迪莉亚眼珠子从上方转到左方,显示她正在计算之中,“由于是单一来源,所以比一般的存储时间要长,我可以在一个星期之后再开始删除。”
拉文悬在身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提心吊胆的就是记忆缺失这件事了。
“是啊,”卢多维克握着拳头敲了敲墙面,引起他们的注意,“喂,这可好了,你不会丢掉任何记忆了,科迪莉亚,但是同时,我们的人生也不会被记录下来,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你可以把它写下来,”拉文乐呵呵地对哥哥说,“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你又没有后代去关心这些。”
她兄弟的脸变得红一块白一块,他扬着拳头,一步跨到她面前,“这样的话,也没人记录这个了,对吧?”
“我还没走,”房间里回荡着科迪莉亚的呵斥声,“我正看着了。”
“好极了。”卢多维克放下拳头,“但是我要把拉文干的好事告诉全族。”
“去吧,去奔走相告吧,否则就乖乖等我把科迪莉亚修好。”
“科迪莉亚?”乔治叔叔抬起头,“发生了什么?”
“乔治,乔治……”科迪莉亚轻喃低语,“该睡觉了,没发生什么,快睡觉吧。”
在科迪莉亚的哄骗下,乔治叔叔站起身,洗了脸,然后乖乖上了床,一切就发生在拉文的眼皮底下。刚刚那个暴躁不安、心神恍惚的叔叔,现在仿佛生命里隐藏着的另一个自己被释放出来。科迪莉亚哄得他服服帖帖,就像在操纵皮影戏里的玩偶。她把虚假的谎言灌输到她叔叔的脑内,而她的叔叔不过是一具空空的皮囊。
走廊里拥挤不堪,一群换班的人员正聚集于此,拉文从人群中穿过,来到寄售店。柜台后面,光头的佩吉正坐在矮凳上读书,他的头上有一层薄汗,像是刚刚完成了一次赛跑,整个脑袋光亮可鉴。
屋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的架子,每一个架子上都分门别类地放着各个时代留下的废品,长袖T恤、纸、钢笔、线缆和一套银制茶具。看来每家每户当年只带了他们认为自己需要的物品,即使资源有限,生活方式却在改变。
“嘿,姑娘!”佩吉把阅读机塞进他无所不容的口袋里,冲着她咧嘴一笑,脸上顿时爬满了道道皱纹,“有什么新闻吗?”
“还不都是那些吗,你呢?”拉文每次一看到他还能做些有用的事情,心里就踏实下来,因为这说明他不会有被处理掉的风险。
他笑着耸耸肩,“是啊,都是那些。那么你是要买点什么还是随便看看?”
她举起AI底座,“我带科迪莉亚来看一下线。”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蹒跚地穿过房间,招呼拉文跟着他一起过来,“看到这一排了吗?这里什么型号的都有,每一个都有专门的插头。这四个盒子里的插头可以用于飞船,但是你的机器人使用的是哪种型号我也拿不准。”
拉文咽了咽口水,“谢谢你,佩吉,我找找看。”
他擦了擦额头,“有什么需要就找我。”
屋子里的格子架个个高耸挺拔,拉文把科迪莉亚的底座搁在地板上,她抽出装线缆的盒子,在AI无声的画面旁边坐了下来。线缆捆扎成束,每一根末端都有一个肥大的六角头,另一端则各不相同。有的是银制的小管,有的则是方形,其中有一些看上去像是贴附电极。她把这些线缆抽出来,决定一个个试一遍。试到第三根,刚好与科迪莉亚的端口相吻合。
拉文把科迪莉亚的底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外甥女。她站起来,插好的线缆像一条尾巴似的垂荡在后方。她穿过通道,快步走向佩吉,“你这里可以联网吗?”
佩吉惊讶地抬起头,“硬线连接吗?我说你要线缆做什么。”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把她引到寄售店柜台后面,柜台后的墙壁上有一个端口,“这里就是。”
拉文把科迪莉亚的底座放在地面上,线有些短,接不到端口上,佩吉把凳子端过来,“线就是麻烦,电脑娃娃都不怎么用它们。”
“是啊,”拉文假装笑了笑,“不过我还是要买这根,记在我账上行吗?”
“行。”佩吉的视线转移到科迪莉亚身上,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机器人是处于休眠状态的,“好了,那你一个人先忙吧。”
佩吉一走,拉文便按下唤醒键。摄像头向她转来,AI的眼皮按照程序设定急速抖动,画面上她的双颊泛红,呼吸急促,“啊,行了,行了,连接上了,等一会儿,让我先把积压的工作解决完。”
拉文急不可待了,她一分钟也不等了。她要尽快结束这梦魇,尽一切可能让科迪莉亚回到无线连接的状态,她要弄清楚乔治叔叔到底怎么了。
掌机里传来五条不同的信息,打开之前,科迪莉亚对她说道:“有四条还在存储器中,我正往你的掌机里传。”
“谢谢,”拉文打开信息,开始浏览。之后传来的信息是家族成员发过来的,他们想知道科迪莉亚出了什么事。拉文吓了一跳,随即她赶紧将问题简略地写了下来,发送给传输器。“你要把这个向家族广播吗?”
科迪莉亚点点头,这个动作发生得极快,以至于拉文觉得很可能是自己的错觉。信息发送出去了。
拉文挺直身子,看了看背后的佩吉,佩吉离她很远,不必担心他偷听,而且这里比她的住处要安全得多,“告诉我乔治叔叔怎么回事。”
“关于什么?”科迪莉亚扬起眉毛,歪着头问道。
拉文张大嘴瞪着她,“老年痴呆?你替他隐瞒多久了?”
科迪莉亚皱起眉,慢慢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拉文感觉脑袋里咯噔一下,“你已经完成同步更新了吗?”
“当然。从下午掉线恢复之后,这是我要完成的头等大事。”科迪莉亚关怀地蹙起双眉,“拉文,你还好吧?”
拉文简直无法呼吸,“还好,嘿,你能帮我设置一下掌机吗?让里面的姓名和号码对应显示!”
“弄好了。”
“谢谢。”说完,拉文便伸手去扯墙上的线缆。
科迪莉亚大吃一惊,“你要干什么?”
“看来你的存储器被人重写了。”
“这不可能,天啊。”
“不可能?那你告诉我,在乔治叔叔的屋子里,你、我还有卢多维克说过些什么。”
“呃……你把我连入系统,让我检索一下长期存储器,我就知道说过些什么了。”
“这件事发生还不到半小时。”
科迪莉亚眨了眨眼,“不,不可能。”
“我就在现场。”拉文把底座放在胸前,抱起科迪莉亚,“你不记得,我记得。”
拉文坐在家族理事会议室里,忐忑不安。卢多维克懒散地躺在椅子里,一副舒适悠闲的模样,拉文能闻到他浸湿的衬衫里散发的汗味。会议室里只有八位叔叔婶婶,乔治叔叔的位置是空的,在她叙述的过程中他们始终一言不发,她的表述干巴无味,结束之后,她静候着他们的反应。
法拉婶婶把她尖细的手指从嘴唇上挪开,“你是说,两年?”
“是的,婶婶。两年前一次更新中,乔治叔叔在科迪莉亚复制的官方飞船法规中偷偷插入了一条规定。他已经知道自己即将步入老年痴呆,所以想借此保全自己。”
“科迪莉亚,你有什么说的吗?”
AI的摄像头转向理事会,“我不想诋毁我的主人,但是我的存储器中没有她说的那些记录,传输问题除外。她陈述的其他内容听起来太玄了,我简直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卢多维克从椅子上坐起来,眼神犀利,“你想要乔治叔叔来对质吗?”
AI略微有些犹豫,拉文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不,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你能告诉我们理由吗?”拉文望着她的叔叔婶婶们,想看看他们是否跟她一样注意到了科迪莉亚回话时的停顿,很明显科迪莉亚反应上的变化是受保护乔治的密令所致。
“因为在你把我摔倒之前,乔治是理事会里受人尊敬的一员。在座的每一位成员都跟他有过交流,这一点无需证明。”
法拉婶婶清了清嗓子,按下掌机上的开关,会议室大门被打开,一位工作人员带领乔治叔叔走了进来。乔治叔叔腰板挺直,步伐稳健,只在刚进门时流露出鬼祟的目光,“你在这啊!我一直在找你,怎么也找不到。”
科迪莉亚一动不动,她的画面变成一幅静态图片悬于写字桌上方。拉文似乎能看到许多代码在她体内相互冲击。秘密保护设置,但是事实已经完全暴露,还能保护了吗?科迪莉亚的脸面向拉文,而她的摄像头依旧定格在乔治叔叔身上,“好吧,看来我得妥协,但是我必须知道我的监护人在这件事上将采取怎样的做法。”
拉文对这个称谓感到有些惊恐,它似乎就这样硬生生地抹杀了机器与人之间的关联,“必须让系统回滚。”
摄像头朝她转来,“你说过你发现了那段代码。”
“我发现的是你必须保护乔治叔叔的这条代码,不是重写你记忆的代码。”她朝她哥哥点点头,“我也让卢多维克检查了一遍,他也没有找到确凿的线索。我们认为它进行了很多处理,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将它剔除,那就是返回到以前的状态。”
“两年前。”科迪莉亚突然抬起头,“这样的话,你的家族将会失去两年的存储记录。”
“如果你帮我们进行校对,就不会了。”拉文拨弄着拇指,不去看AI。
科迪莉亚有些动摇,那些代码,那该死的代码又开始在她体内抗争,“乔治会怎样?”
“这不是一个家族能决定的。”法拉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朝乔治叔叔的方向望去,乔治叔叔正站在那里,沉浸在科迪莉亚的低声哄慰中,“你知道这里的法规。”
科迪莉亚的脸沉下来,“恐怕我不会协助你们。”
“既然如此……”法拉婶婶挥了挥手,科迪莉亚和乔治叔叔便立刻被人带出了会议室。
门关上后,卢多维克清了清嗓子,望着拉文。拉文朝他点了点头,“好吧。是这样的,我们把那段代码清除之后,科迪莉亚进行了重新设置。每次我们对她说实话,她都给我们同样的回复。我们试图骗她说乔治叔叔已经死了,但是她太了解我们,知道那是谎言。所以我们不知道在那种情形下,她会做什么。而且刚才,她坚持要在保全乔治叔叔的前提下才肯协助我们。”
约翰纳叔叔摇了摇头,清清嗓子,“这不是一个家族的决定,要是我们知道实情早就把他送到那里了。现在他这个样子太荒谬了。”
“而且事情可能会更糟。”拉文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随着老年痴呆症的恶化,科迪莉亚对他的控制将越来越弱,我担心的是那条保护指令会执行到什么样的程度,正因为如此我们断开了她与长期存储器和飞船的连接。”
“你的解决方法就是恢复到两年前的备份,放弃这两年的存储记忆?包括两年的所有的出生记录……”法拉婶婶满脸愁容地凝视着所有的理事会成员,“这需要全族的意见。”
“是的,婶婶。我明白。”
“实际上,还有一个办法。”卢多维克伸直两腿,身子几乎是睡在椅子里,“前辈手上有所有东西的副本,储藏室里还有另一台AI,如果我们从初始状态启动它,那么在访问存储器数据库的时候就不用担忧会受到控制科迪莉亚的那条秘密禁令的干扰。”
“什么?”拉文激动得嗓音沙哑,她旋转椅子面向卢多维克,“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杀死科迪莉亚。”卢多维克抬起头,拉文惊讶地发现他的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作为她的监管人,你可能并不知情,但是我不能冒着泄露给她的风险。”
“但是难道她——不,当然不会。”科迪莉亚还没有进入自己的长期存储器,她可能已经忘记还有另一台机器人存在。拉文感到胃里一阵翻滚,“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她知道了你的想法,她还会妥协吗?”
“你是说,她会对我们撒谎?”卢多维克的声音意外的轻柔。
“但是科迪莉亚不是一台机器,她是人。”
卢多维克歪着头,这让拉文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当然,卢多维克早就料到这种反应,也正因此他才认为将有备用AI的事瞒着她是明智的做法。
“你说得对,科迪莉亚是人。”法拉婶婶轻敲着她面前的掌机,“一个精神紊乱的人,她不可以再从事生育工作。”
“但那不是她的错。”
法拉婶婶从掌机上抬起头,目光凌厉,“乔治得老年痴呆是他自己的错吗?”
拉文瘫软在椅子里,摇着头,“如果……如果我们不让她与飞船连接呢?”
轮到卢多维克摇头了,“然后呢,不断重写同一块存储区域?永远都只有一个星期的记忆?这就是你要给她的美好生活吗?”
“至少她应该有选择的权利。”
科迪莉亚的摄像头转过来对着门口的拉文,“他死了,是不是?”
拉文点点头,“我很抱歉。”
机器人似乎轻叹了一声,画面上显示出她悲痛的表情,她的脸和摄像头从拉文身上移开,“我呢?我什么时候进行回滚?”
拉文在科迪莉亚底座旁的椅子上坐下,想好的话却如鲠在喉,“他们……你有两个选择。他们还有另一台智能机器在手,家族成员同意用它取代你。”她抠着拇指,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肉,“要么把你关闭,要么让你处于非连接的活动状态。”
“也就是说没有记忆备份。”
拉文点点头。
风扇呼呼作响,拉文似乎能听到科迪莉亚运作代码的声音,她的思考速度比任何人类都快,“丢了一枚铁钉……”
“什么?”
“一则谚语。‘丢了一枚铁钉’,”科迪莉亚突然默不作声。她的眼珠子从上方转到左方,看来她搜寻的信息不在里面,“我不记得后面的了,我怀疑它是要讽刺些什么。”说完,她突然发出一阵伤感的笑声。
拉文站起身,伸出手,她原想安慰她,可是面前不过是一幅表情痛苦的全息图片,她只好静静待在一旁。
笑声又突然止住,“关掉我吧。”科迪莉亚的画面消失不见,摄像头无力地耷拉着。
拉文轻轻抽噎,忍住自己的悲伤,她从口袋中拿出钥匙。这是一块扁平的塑料卡片,卡上开有一孔,布满着金属丝线,设置有物理和电子双重密码。
拉文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开始实行结束科迪莉亚的过程。
一、插入钥匙。
她早猜到科迪莉亚的选择了,她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没有。记忆重写,这是一场慢性死亡。
二、指纹识别。
假如乔治叔叔当年没有放弃监管权,科迪莉亚可能还在他的监护之下。
三、确认关闭。
要是拉文没有摔坏底座……纸是包不住火的。
四、再次确认关闭。
她注视着最后的屏幕。丢了一枚铁钉……明天她要去一趟寄售店,买一些纸笔。
确认关闭。
然后,她要用纸笔写下科迪莉亚的故事。
作者简介:
玛丽·罗比内特·科沃尔于1969年出生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2008年获得坎贝尔最佳新秀奖,短篇小说《邪恶的机器猴》和《丢了一枚铁钉》分别获得2009年和2011年雨果奖提名。玛丽不仅仅是一位出色的科幻小说家,同时还是一名专业的木偶操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