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卫东彪造反兵团”的会议室里,烟雾弥漫,人声嘈杂,红袖套和红皮书汇成了一片红色的浪潮。经过一番语录战,再经一阵举手表决,身高体壮的黑胖最后当选为兵团司令。司令嘴角边浮出一缕笑意,斜睨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瘦子。
以几票之差落选的瘦子讪讪地笑着说:“胖司令要是不按最高指示办事,我这个副司令照样要造你的反哟!”
胖司令不满地一瞪眼,刚要发作,守卫在会议室门外的兵团战士这时进来报告:“司令,外边有个眼镜,想要参加我们的兵团。”胖司令转怒为喜,挥手吩咐:“让他进来!”
来人大约二十七八岁,高高的个子,戴一副白边眼镜,白净面皮,一眼看去就像个知识分子,但仔细打量,来人薄薄的嘴唇上方却长了一个大鼻子,整个神态既精明又粗俗。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瘦子抢先发问,胖司令狠狠瞪他一眼。
来人有些紧张,谦卑地冲众人点头微笑,然后回答瘦子的问题:“我叫陈小明,是本市科研所的科研人员……”
“哈哈……臭老九也想参加革命造反派!”胖司令浓眉一拧,打断了陈小明的话,“告诉你,本司令手下全是大老粗。”
瘦子却发表不同意见:“最高统帅教导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
陈小明赶紧表示:“我是要革命的。我今天来,就是想请你们去造反动学术权威的反。”
“那家伙有什么反动言行?”
“我们科研所的革命群众都在搞‘四大’,可那个家伙却偷偷地搞反引力研究。”
“反……什么?”胖子、瘦子及众兵团战士都听不明白。
“反引力研究就是研究反引力物质……”眼见得这群大老粗面面相觑,陈小明吞了一口唾沫,眼珠一转,义正词严地解释说:“反……物质,就是反唯物主义,就是反马列主义,就是反……”
“哦,明白啦。”胖司令点点头,“这样吧,你先回去监视那个家伙,过几天本司令就带人去造他的反。”
陈小明眉头微微一皱,上前一步说:“司令,事不宜迟哪!他实验室的保险柜里藏有很多钱和价值连城的宝贝。万一其它造反派组织知道了先动手……”
“什么什么……钱?宝贝?”胖司令眼睛发亮了,“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陈小明斩钉截铁。
瘦子也喜形于色:“胖哥,机不可失呀!”
“好!”胖司令堆出满脸笑容,“我批准你参加‘卫东彪造反兵团’,咱们马上出发!”
二
A市科研所实验楼,楼墙外横七竖八贴了许多大字报和大标语,楼里冷冷清清不见人影。在顶楼一间不引人注意的实验室里,解榭教授又准备开始他的秘密实验。可奇怪的是,平时从不迟到的助手陈小明今天却不见踪影。
半个月前,解榭教授的实验取得了重大的成果,但科研所的领导部门此时已处于瘫痪状态,举国一片混乱,他的重大成果没法向有关部门汇报,教授按捺不住喜悦心情,悄悄告诉了他的两个得意门生——年轻美貌的妻子林岚和精明能干的助手陈小明。
教授年近五十,两鬓微霜,面容清癯刚毅,颇有学者风度。他的前妻病故多年,教授全身心扑在科研事业上,无暇考虑续弦的事。林岚敬佩老师的人品,不顾世俗的流言,毅然决然地成了老师的得力助手和终身伴侣。
林岚成为解教授的妻子后,便把主要精力用于照顾教授的生活方面,她虽然没有参加反引力物质的研究,但她十分清楚丈夫研究成果的价值。陈小明对这一科研项目的意义却有些不甚了了。教授告诉他,飞速发展的现代科学发现了许多过去连想也不敢想的事物,反引力物质便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东西。科学界已证明,地球对某些不同物质的引力大小是不相同的,所以教授认为,在某些受地球引力小的物质中存在着一种反引力物质,如果把这种反引力物质提取出来,即可获得不用任何燃料、永不衰竭的强大动力。
教授忍不住内心的巨大喜悦,告诉陈小明说:“我已经研究出了提取的方法,并提取出一些反引力物质;下一步还得研究如何运用它……”
陈小明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老师,让我当您的助手吧!”
半个月来,陈小明可谓虚心好学,尽心尽力,但今天却出现了例外。教授正暗自猜测,实验室的门被猛然撞开,一群戴红袖套的造反派冲了进来。教授发现陈小明也在其中,只是没有戴红袖套,一时又惊又气,盯着陈小明说不出话来。陈小明偷偷地做了个无可奈何的眼色,表示此事与他无关。
黑胖司令发话了:“你这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躲在这里干什么反革命勾当?”
解榭教授怔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干反革命勾当。你瞧——”他指着一排排的仪器,“我在这儿搞科学实验,研究反引力物质……”
“放屁!你这个家伙还敢放毒!你他妈的用这些反动仪器来搞反动研究,本司令今天要给你砸个稀巴烂。造反派同志们,给我砸!”
教授的脸急得发黑,十几年的心血,国家奋飞的希望……眼看就要毁于一旦,可恨哪,这些无法无天的红袖套!猛然间,教授急中生智,大叫一声:“别动这些仪器,一爆炸大家都活不成!”
这句话把胖司令吓住了,他愣了半晌,奸笑两声说:“嘿嘿,好吧,我们讲个条件,这楼,我们要用作造反兵团的司令部,那些仪器嘛,由你来处理,把它们搬到后院仓库去封存好。交换条件嘛,就是打开那个保险柜,把钱财交还到革命群众手中。怎么样?”说着走到实验室的一角,用大手拍了拍那个沉重坚固的保险柜。
“那里面没有钱财!”教授喊道。
“没有?哼,那给我用钢钎铁锤撬,撬不开就用炸药炸开。上!”
“慢!”教授面对这伙造反派,知道没有道理好讲,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计划。他对胖司令说:“好吧,先把所有的仪器搬到仓库里封存好,我就打开保险柜。”
“不行,休想耍滑头。先开保险柜。”瘦子副司令在一旁冷冷地说。
“那我们就只有一块上西天。”教授心一横,决心要保住那些仪器。
陈小明用不偏不倚的态度出来打圆场:“革命造反派的同志们,请相信教授,他说话一定算话,搬完仪器就肯定会开保险柜的。”
“好吧,立即动手搬仪器。”胖司令不高兴瘦子遇事总要显示自己足智多谋,虽然他也想立即打开保险柜,但此刻却违心地下了这道命令。
教授指挥陈小明切断电源,封好各种药液,捆扎好易散的物品,一趟趟地搬往后院仓库。
天渐渐黑了,实验室已被搬空,几支日光灯洒下清冷惨白的光,空旷,凄凉,只有那只沉重坚固的保险柜空兀在实验室一角,显得孤零零的。
陈小明打开了实验室的天窗,说是放出有害气体。教授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感激之情,毕竟是自己多年的得意门生,知道我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解教授,打开保险柜吧!哈哈……”胖司令遏止不住得意心情,大笑起来。
众造反战士也兴奋不已地围上来。
教授缓缓走到保险柜旁,开始拨动密码锁的号码。
一双双眼睛都盯住教授的手。
陈小明的心在狂跳,他精心安排的计划在这一刻就要实现了。
两道合金钢门打开之后,教授意味深长地望了陈小明一眼,又抬头望了望打开的天窗。陈小明心中一惊,难道解榭看出了我的意图?一紧张,冷汗浸湿了背心。
“嘎——”的一声,最后一道金属门终于打开了,一道淡蓝色的光从保险柜里射出。一只直径一寸多的圆盘状的东西晶莹闪烁,似珍珠又不是珍珠,似宝石并非宝石。众人一时傻眼了。
教授有条不紊地打开保险柜的下层,迅速取出那只装有资料、图纸的皮包,然后站起身准备去取那只晶莹闪烁的小圆盘,那是他耗尽心血提取出来的反引力物质。
就在教授还没站起身的一瞬间,胖司令和陈小明同时抢上一步,打算伸手去抓那块反引力光盘。胖司令的身胚和力气当然比陈小明大多了,他肩头一撞胳膊肘一拐,陈小明一个踉跄摔出好远,眼镜掉在地上半天也摸不着。
胖司令跳上去,一把便抓过那闪光的小圆盘。霎时间,一件令众兵团战士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只见胖司令刚抓到那闪光的东西,手臂倏地一下向上伸,做了个振臂高呼的动作,随即他的双脚突然离开地面,身体腾空而起,迅速上升;眨眼间,他的脑袋“砰”地撞在坚硬的混凝土天花板上,他大叫一声,手一松,身体又像一只麻袋包沉重地落到地面,顿时脑浆迸流,死于非命。那只闪光的小圆盘在空中滴溜溜地转着,忽悠忽悠地落下来。
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成了木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种结果,死人了,这非同小可!教授原想趁人们惊异之际,取出图纸资料,然后自己操纵反引力光盘远走高飞,暂避一时;陈小明当时不打开天窗,他也会事先将天窗打开以作飞行通道的。不料胖司令如此贪婪,手脚如此麻利,飞来横祸呀!这个圆形的反引力光盘分为两面,一面是中性的,另一面是反引力的,平时中性面向下,反引力面向上,光盘则呈静态,只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但如果将它翻个面,使反引力面垂直于地面,它就会产生巨大的向上力量;左右转换角度,它又会上下左右任意飞行。教授用它练习了半个多月才初步掌握了它。在它刚刚往上飞时,本来只要一松手就没事的,但胖司令一是贪欲过重,怕到手的宝贝飞走,二是造反派遇上了新问题一时不知所措,于是才以头撞屋顶死于非命。
看着脑浆迸流的胖子,解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死了,我该怎么办?他手下的那群造反派会放过我吗?资料图纸还能保住吗?看着众人还一个个呆如木鸡,教授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拾起那只淡蓝色的光盘,望了一眼打开的天窗,挟紧装资料图纸的皮包,胳膊一伸,手腕一转,顺着打开的天窗,身体无声无息地飘出实验室,在一片惊呼声中飞向沉沉的夜空。
陈小明把找了半天才找到的眼镜架在肥大的鼻梁上,正好看见教授像一只氢气球顺着他事先打开的天窗中飘出去。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么一个结果。
陈小明早就垂涎年轻美丽的女同学林岚,可林岚总是不冷不热地对待他,最后竟然投入一个半老头子的怀抱!陈小明怒火中烧,迁怒教授,决心要伺机报复;但他表面仍跟过去一样谦恭有礼,不动声色地给教授当助手。当教授把研究反引力物质的成果告诉他时,陈小明兴奋得好几夜睡不着,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慢慢酝酿成熟了。他仍然不动声色,积极参加教授的徒手操纵引力光盘飞行练习,仗着年轻力壮,飞得比教授还好。他深知,单靠手的力量是飞不高飞不远的,速度快了或飞得高了都会出现供氧不足,时间一长人就会窒息。他悄悄在家里用木料做了一个能容纳两人的飞行器,只要装上反引力光盘,就可以垂直升降,高速飞行;他还在飞行器里准备了衣物、食品和水,而且还准备了氧气瓶。
陈小明的如意算盘是这样的:先利用造反派控制住教授,让教授打开保险柜,当造反派发现皮包里没有钱时,他假意帮助查找接过皮包,然后抓起反引力光盘,带着图纸资料飞出事先打开的天窗;先飞回家中,迅速将反引力光盘装上飞行器,马上飞赴教授家,以一道去解救教授为名,骗林岚乘上飞行器,直飞国外;到那时,功成名就,美人到手……可他没有料到胖司令会迫不及待先伸手去抓反引力光盘,更没料到教授会当机立断带上资料图纸飞走。
造反派们总算清醒过来,面对胖司令的尸体,他们迁怒于陈小明。
“陈小明,这怎么解释?”
“你这个狗杂种,原来是反动学术权威派来的奸细!”
“革命造反派的同志们,”陈小明强作镇静,声音却在发抖,“司令为革命牺牲了,我和大家一样,十分悲痛。大家都看见了,解榭拿走了一个大皮包,那里面千真万确装的是钱呀,我并没有骗你们。再说我刚才去抢那个光盘就是担心胖司令出危险,遗憾的是我动作慢了一点……这笔帐应该算在解榭身上才对。”
“走,去砸烂他的狗窝!”有人大喊大叫,许多人磨拳擦掌。
“别忙,不要打草惊蛇,要放长线钓大鱼。”陈小明逐渐平静下来,脑子又飞快地开始运转,他最担心的是造反派把林岚抓走,“我很清楚,只要稳住解榭的老婆,他迟早一定会回来,那时抓他就容易了。这个任务只有我能完成。”
胖司令一死,瘦子副司令理所当然成为第一把手,他咳一声嗽,清清嗓子,对众人说道:“黑胖的死比泰山还重,我们大家要学习他的精神。还有许多许多重要的革命工作等着我们去做,抓解榭的任务就交给陈小明吧。”
一伙人这才乱哄哄地处理胖子的后事去了。
三
匆匆如漏网之鱼的解榭从天窗飞了出来,下面实验室里传出一阵阵狂叫,那是造反派战士无可奈何的宣泄。教授不敢飞回家,他担心图纸资料无处收藏而落入造反派手中。
脚下闪着幽幽灯光的城市像闪着鬼火的坟场,耳边呼呼的风声越来越紧。逃,逃,逃!逃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逃到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里去。
不知飞了多久,教授的手臂发酸了,他四下打量。准备找个地方降来歇歇。东方天际已出现了一抹鱼肚色,随后渐渐变为金红,霞光中,教授看见了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浩瀚无垠的原始森林。云气氤氲,一座座苍黛山峰生机勃勃地屹立云端,任凭那轮金乌喷吐出各种色彩为它们描妆美容。
教授明白自己在一直向东飞,他猛然想起,在地图上看,A市往东再往东,就是那片神秘雄奇的神农架原始森林。
转眼间,教授飞行到林海上空,他突然觉得反引力光盘失去了控制,左右乱窜,迅速下降,竭尽全力操纵也无济于事。一片巨大的黑影向教授扑来,他撞在一块岩石上,脑子里嗡的一响便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解榭渐渐有了点知觉,他感到嗓子眼像在冒火,口腔里却没有一点儿唾液,他努力张了张嘴,口腔里一下子就有水灌入。教授急迫迫地咽下几口,心里好受多了,但眼皮好沉,仍然睁不开。
……这水怎么有股奶腥味?哦,是了,肯定是林岚在给我喝牛奶,她每天早晨总要“强迫”我喝牛奶吃鸡蛋……不对,我是逃出来的,没有回家。
教授又咽了几大口带有奶腥味的水,终于睁开了眼睛。出现在他眼面前的是一对硕大的乳房,乳头喷出一股白色的乳汁,直灌进他的口腔。他大惊失色,忙仰头再往上看——啊!一张棕黑色的毛脸。——鬼!这个想法蓦地跃入脑海,教授想挣扎,但无济于事,那鬼把他抱得紧紧的。遭此惊吓,教授神志反倒清醒了。世上哪来的鬼?怎么搞了这么多年科学研究竟然还相信鬼!对啦,我飞到神农架原始森林里,据说这里发现过野人的踪迹。这个野人会伤害我吗?不,不会,刚才是她挤奶给我吃,是她救了我,看来野人也通人性。
想到“人性”这个词儿,教授心里感到暖呼呼的,他宁愿跟通人性的野人或动物待在一块儿,也不愿跟那些不通人性的家伙打交道。想到这里,教授不再挣扎了,他又慢慢睁开眼睛打量这个女野人。
女野人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正和善地看着他,瞳仁是浅棕色的,眼白有些发红;鼻子扁平,嘴很大,嘴唇竟和人的一样是淡红色的。
教授不再害怕了,再说害怕也没有用。
“谢谢!”他微笑着对女野人说。教授知道,连狗猫都有那种天性,即你对它和善它也对你友好,何况野人至少应算高等动物,更应懂得人的感情交流。
“息——息……”女野人居然学着他的声调发声,活像婴儿在呀呀学语。
女野人把教授轻轻放在一个干草窝里。她站起身来,好高的个头,足有一米九,一身棕色的毛,看不见皮肤,但那两只硕大的乳房上没有长毛,十分显眼。教授突然感到有些难为情,一个近五十岁的大男人,竟然还要吃奶!他无可奈何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女野人转身向洞外走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教授注意地看了看她的臀部。没有尾巴。他仿佛觉得松了口气。
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洞里也不潮湿;洞口有一米多高,阳光可以射进洞来。教授怀疑在这个野兽出没,四处潜伏危险的原始森林里,住在这个洞子里是否安全。
蓦地,他的心一沉:我的反引力光盘呢?我的资料、图纸呢?那可是比我的命还要紧的东西啊。他撑起身子仔细察看洞内,洞里一目了然,没有!他急了,想站起来,可腿上有伤,无法站立。教授使劲挪动身子,慢慢爬到洞口。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真舒服,他拨开洞口边的杂草,探出头去,嗬,眼前竟是一个几十米高的悬崖。原来这个山洞在一座山峰的半腰上,山势陡峭如刀削斧劈,野兽是绝对不可能上来的。可那个女野人又怎么出入呢?他正纳闷,女野人从一块岩石后边闪了出来。哦,原来岩石后面还有一个洞口通外边。
女野人见他趴在悬崖边,急了,一边哇哇地叫着,一边以敏捷灵活的步子跳过去,像抱小孩似地把解榭抱进洞里。她采集来一大堆叫不出名的野果子,比划着要教授吃。
教授惦记着自己的科研成果,根本没有食欲。女野人自己抓起一个果子咬了一口,把剩下的果子往解榭嘴边送,似乎在给他做个样子,让他学着吃。教授仍然苦着脸,摇头摆手表示不想吃。女野人想了想,放下果子,又要挤奶喂教授。教授这下慌了,赶忙抓起一个果子大嚼起来。女野人大嘴一咧,哈哈笑了起来。哦,她也会笑!教授觉得女野人很有人情味,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感觉了。女野人采的野果又香又甜,味道还真不错呢。
后来,每当女野人出去找食物,她都用大石头把洞口堵上,不让解榭离开半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堵洞口的石头每块都在两三百斤以上,教授试着推了推,休想移动分毫。
十多天过去了,教授的伤逐渐痊愈,可女野人仍然不让他出去,好像解榭是个会闯祸的顽童一般。他又气又急,一心惦记着自己的图纸资料和反引力光盘,但被困在洞里,他无计可施。
这天,女野人出去后一整天不见回来,教授不由得开始焦虑担忧。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这原始森林可是猛兽出没的地方呀。他一夜不能入睡,焦急地等待洞外传来搬动石块的响动,他还没有意识到如果女野人不回来,自己无异于葬身洞内,他实实在在替女野人担心。
漫长的一夜好不容易捱过去,石缝里终于透过来一缕白光。女野人仍然没回来。
教授决定出去找她。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那块堵洞的石头,石头纹丝不动。他这才有些害怕了,糟糕,莫非我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林岚在家里不知有多着急啊!……他不敢再想下去,急得在洞里四下摸索。当他的手指摸索到一根碗口粗细一人多长的树枝时,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油然而生。
杠杆原理救了教授的命。巨石在杠杆的作用下一点点地被撬开了,一道金光扑面而来,教授沐浴在晨光里,一下子精神抖擞,像个小伙子似的身手矫健钻出了山洞。
太阳刚刚升起,万山林海正在朝拜那轮万物之主,一切都是那么庄严肃穆,一切都是那么生机盎然。教授顾不得欣赏这雄伟壮丽的景观,急匆匆地要去寻找女野人。
岩石后面果然还有一个洞口,教授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这个洞似乎很深,而且向下倾斜,他慢慢摸索前进,洞道拐了一个弯,前面更黑了。教授犹豫了片刻,他别无选择,只有义无反顾地往前摸索爬行。再转一个弯,前面有光!洞越来越阔,越来越亮,洞的出口处竟如一个宽敞的大礼堂,这里的洞壁五彩缤纷,金碧辉煌。再往前走,山壁环绕形成一个巨大的天井,一抬头,但见白云悠悠如羊群漫步草滩,天井的四壁是那样的陡峭,上面留有岩浆冲刷过的明显痕迹。“火山口!”教授脑中蓦地冒出三个字。是的,这是个死火山口,教授就站在火山口中。四周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神奇莫测、新奇陌生,他仿佛来到了另一个星球上。
“哦——嗬嗬——”教授像个孩子般地大喊了几声,顷刻之间天上地下便传来洪钟般的轰鸣,在天井的四壁足足回荡了好久。
就在这时,一丝微弱的声音传进了教授的耳朵:“解……榭……解……榭……”谁在叫自己的名字?教授顿觉毛骨悚然,在这没有生命的死火山口里,是谁在叫?他怀疑是幻觉,稳住神,又侧耳细听。“解榭,解榭……”这次更清晰。他的心快蹦到嗓子眼了,好奇心却驱使他轻手轻脚地循声寻去。
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一片淡蓝色的光辉射入教授的眼帘。啊,那不是我的反引力光盘吗?教授的心狂跳起来,他飞奔过去,伸手便要去拿。“解榭……”又一声呼唤,近在耳旁。吓下他一大跳。低头一看:原来女野人正被这块大岩石压住,她的头上手上都有血迹,她处于半昏迷状态,口里不住地叫着解榭的名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教授懵了。她怎么会被这巨石压在下面?是谁干的?为什么我的反引力光盘在她身边?她为什么会叫我的名字……一连串问号接踵而至,教授大惑不解。
女野人那双淡棕色的眸子闪出一丝黯淡的光,一串串泪水滚出眼眶。教授一见心急如焚,顾不得多想那块卡车般大小的岩石究竟有多重,躬下身子就去搬。
奇迹出现了!教授刚一用力,那巨石便顺从地滚到一边去,当时他来不及感觉到惊异,只顾扑上前一把抱住女野人,仿佛是自己的老友受了重伤一样。
女野人醒过来,感激地望着他,还轻轻叫着解榭的名字,她怀里竟抱着那只皮包,那只装有资料图纸的皮包!教授只觉热血上涌,口里不禁喃喃出声,她是人,是人,是个好女人!我今后就叫你郝女吧。郝女就是好女呀!
郝女好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教授撕破自己的衬衣,为郝女包扎伤口。
包扎完毕,当他伸手去取那只反引力光盘时,突然想起刚才自己搬开的那块巨石。简直不可思议,简直是天方夜潭!他将信将疑又去推那块巨石。咳,出奇的容易,巨石又被他推出去老远。教授又来到一块麻袋包大小的岩石前,要在平时,他休想挪动它半点,此刻却轻而易举地举过了头顶。一松手,岩石竟缓缓下落,宛如一片轻飘飘的鹅毛。教授恍然大悟,这些岩石里含有大量的反引力物质!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是一个反引力物质的大矿洞啊,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郝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也跟着嘿嘿地笑。
教授略加思索,推想出了几件事的原由。
那天逃出A市后,自己就是从这个火山口里坠落下来的,由于反引力矿的作用,自己没有被摔死,资料图纸和反引力光盘落在附近。郝女出洞发现并救了他。昨天,当郝女发现那淡蓝色的反引力光盘时,又出现了胖司令一样的情形好在郝女松了手,但还是被摔伤。那反引力光盘左飘右忽往下坠落时,对那块反引力矿石发生作用,巨石崩裂塌下正好压在郝女的身上。巨石其实很轻,当然压不死她,但她摔得不轻,无力推开巨石。
至于郝女为何会叫自己的名字,教授却始终悟不出其中的道理。
其实,当十多天前郝女救他时,每次给他吃喝,他都习惯性地说声谢谢,而郝女也学着这个音发声,“谢谢”和解榭正好谐音,郝女在危急之中只是下意识地模仿教授常说的谢谢,而教授却以为她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看到郝女伤势不轻,教授想到了药品。对了,自己家里不是有云南白药吗?那可是医治跌打损伤的特效药。一想到家,教授万分思念妻子林岚。自己飞到这深山老林里好多天了,林岚不知他的下落,不知急成什么样子!这下好了,有了反引力光盘,不管回到A市会出现什么后果,他都必须回家去看看林岚。
教授把郝女安顿好,把资料图纸放回洞中,对她说:“我要回去看看,我还会回来的,我回家去取药给你治伤。”
郝女似乎听懂了,点点头,目光中充满依依不舍之情。
教授调好方向,操纵反引力光盘,一直向西飞去。
四
A市还在熟睡中,教授悄然降落在自家的院子里。他轻轻打开房门,走进队室。林岚正在沉睡,借着月光,教授看见妻子消瘦了许多,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解榭心里一阵激动,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抚摩林岚的头发。
林岚惊醒了,见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解榭,先是大惊失色,一旦认出是自己的丈夫,立即扑进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好一阵,林岚才止住抽泣,关心地询问丈夫这段时间里躲哪儿去了。
解榭把自己的奇遇统统告诉了林岚,他特别讲了郝女受伤和自己发现了反引力物质的矿藏。
林岚听后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沉静地对丈夫说:“我们离开A市吧,还是到郝女那里去,你可以继续搞你的研究。城里已经没法安身,造反派的争斗逐步升级。现在发展到动用枪炮了。还有,你现在是造反兵团的通缉犯,城里到处都贴有通缉令,上面写着通缉现行反革命分子、杀人犯解榭……”
教授只好苦笑:“现反加杀人犯,我可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了。——哦,对啦,我逃走后,那些造反派来找过你的麻烦吗?”
“没有。”
“另外有人来过吗?”
“陈小明倒是经常来。他问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还问我知不知道你的下落。他还说,要是你逃走前跟他通通气就好了,他有办法让你们两人一道飞走,他说他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中断反引力物质的研究……”
教授一听,两眼立即熠熠发亮,他考虑片刻,兴奋地对林岚说:“我想叫陈小明跟我一起去神农架。他这人事业心强,我了解他,他一定会去的。”他要连夜去找陈小明,走之前又吩咐,林岚为郝女找云南白药,并准备一些衣物、食品。
陈小明在睡梦中被教授叫醒,似乎并没有感到惊奇意外,他戴上眼镜,十分热情地拉住教授的手嘘寒问暖。教授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们的仪器还在吗?”
“当然在。是我亲自安放的,造反兵团还贴了封条,谁也不敢去动。”
教授简略地讲了一下他在神农架原始森林中的奇遇。听说发现了大量的反引力矿石,陈小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教授,这回我们可以大展宏图了。您说得对,我们把实验室搬到神农架原始森林中去,那里没有造反派来干扰。”
“但我考虑运输是个大问题。那么多仪器怎么运过去?是不是再叫几个人……”
“不行,绝对不行!”陈小明急忙制止,“科研所的人大多反戈造反了,天天开批判会批判你。人是最靠不住的……教授,你跟我来。”
陈小明把教授带入另一间空房子,把自己制作的木制飞行器展示给他看:“这是我做的简易飞行器,把你的那只反引力光盘安装在上面,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用杠杆操纵飞行。仪器可以放在椅子下面。”
教授大喜望外,用手拍着陈小明的肩头称赞:“你真是个机灵鬼。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钻进飞行器,但见上面已经准备好了食物和水,还有氧气瓶和氧气面罩。
“你怎么早就……”教授有些不解。
“我随时等候您的召唤。”陈小明说得非常诚恳。
“小明,你真是我的知己!”教授激动了,一把抓住陈小明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
“教授,”陈小明的大鼻子一耸,薄嘴唇里吐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谁叫林岚和我都是你的得意门生呢!”
陈小明驾着飞行器,带着教授无声无息地垂直降落在解榭家的院子里,林岚早就焦急不安地守候多时了。见到飞行器,林岚高兴得直拍手。教授柔声对林岚说:“岚岚,我和小明先把仪器运过去。那里条件极差,我们先安排一下,过几天我一定来接你。”
林岚又看了一眼窄小的飞行器,知道绝对坐不下三个人,她忘情地搂住教授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快去快回,我等着你!”
教授把林岚备好的食物和云南白药放进飞行器,又特意叫她把侄女留在家中的衣服给他。他的侄女是A市女篮的高大中锋。
“拿这做什么?”陈小明不解地问。
“给郝女穿。”教授回答。
“好女?好女是谁呀?”陈小明又追问。
“就是解榭遇到的那个女野人。”林岚答道。
陈小明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女野人穿上衣服就变成好女人啦。哈,看来教授已经有点喜欢那个女野人了……”
林岚狠狠噔了陈小明一眼,气白了脸。
教授也不满地看了陈小明一眼,说:“开什么玩笑!天快亮了,我们快走。”
告别了林岚,他们的飞行器向科研所飞去。
五
天亮后,教授和陈小明载着第一批仪器飞临了死火山口。
就在他们准备降落的时候,飞行器突然失去控制,迅速坠落,眼看就要撞上峭壁。陈小明吓得面如土色,手足无措。教授猛然想起那天自己也是在这地方失去控制,一定是火山口里的反引力矿与飞行器上的反引力光盘发生作用,引起引力方向改变。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教授抓过操纵杆,用反方向控制,才使飞行器歪歪斜斜地着陆。
陈小明从万分惊恐中恢复过来,不住地说:“多亏了您,不然我们就‘机’毁人亡了。”
教授淡淡一笑:“我吃过一次亏,所以长了点见识。这正好说明火山口里储藏着大量的反引力矿,够我们开采、提取一阵子啦。”
郝女似乎听到了动静,拖着受伤的身子爬出洞口。见到教授,她高兴得不顾伤疼跑了过来,就像母亲见到走失的孩子一样。教授赶忙扶她躺下,拿出云南白药为她包扎伤口,拿出食物给她吃喝,又拿出侄女的那套宽大衣服给她穿上。郝女像个听话的孩子,温驯地听候教授的吩咐。
但不知为什么,当郝女见到陈小明时,立即显出警惕的样子,龇牙咧嘴,露出眼白,喉间还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陈小明活像小偷遇见了忠实的看家犬,吓得手足无措,直往教授身后躲。
教授拉拉陈小明的手,对郝女说:“不要紧张,他是我的助手,我的好朋友。懂吗?是好朋友。”
教授又拉过郝女的手:“来,你们握握手,也做个好朋友。”
郝女却惊叫一声,挣脱了教授的手,仿佛教授要拉她的手去逮毒蛇。这一声惊叫,把教授和陈小明都吓了一大跳。
教授只好尴尬地对陈小明耸耸肩,抱歉地说:“她不了解你,没法子,只有慢慢来。”教授不明白,野人由于生存条件的险恶,对潜在的敌人和暗藏的危险有一种本能的敏感,这是人类无法望其项背的。
陈小明从郝女利刀一般的眼神中感到惊惶不安。这个可怕的女魔,眼睛好厉害,似乎看透了我心中的所有秘密。幸亏她不会说话,我必须尽快把资料图纸搞到手,离开这个鬼地方。
累了一整夜,又加上一个白天,教授很快便呼呼入睡。
陈小明心怀鬼胎,假装睡着,不时偷偷从眼缝中窥视郝女的动静。
开始,郝女还能强打精神,目光炯炯地坐在火堆旁守护着教授;但由于身体有伤,加之等候教授归来一夜没睡,便渐渐支持不住,拂晓时分,也合上了眼睛。
陈小明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在洞里寻找那包图纸资料,洞内地形不复杂,他很快便在一条石缝里发现了皮包,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处心积虑梦寐以求的宝贝资料。他急急忙忙地抬腿想跑,郝女惊醒了。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扑过去,拼命抢夺那只皮包。要在平时,陈小明哪是她的对手,可郝女伤势不轻,行动不便,再加上陈小明是困兽犹斗,孤注一掷,于是狠命相拼,竟跟郝女势均力敌。
二人你争我夺,毫不退让,一阵厮打,滚作一团,眼看就要滚到了火堆旁。
厮打声和尖叫声把教授惊醒,他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大声制止道:“你们在干什么?别胡闹,快住手!”
陈小明和郝女停止了厮打,但双双抓住装图纸资料的皮包不松手。
陈小明突然计上心来,他欺负郝女不会说话,于是恶人先告状:“这个……女野人……不懂事理,她要用这包图纸烧火。”
教授不禁吓出一身冷汗,那图纸可是自己半生的心血呀,幸亏陈小明制止了她。郝女毕竟是野人,不懂这些资料图纸的贵重。他和颜悦色地对郝女说:“郝女,听话,你松手,把皮包给陈小明。郝女,你放开手,啊?”
郝女一脸的委屈神情,狠狠瞪了陈小明一眼,极不情愿地慢慢松开了手。
陈小明夺过资料包,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山洞,直往火山口中奔去。
郝女呀呀叫着,眼里还含着泪水。
这回该轮到教授目瞪口呆了,他不明白陈小明急迫迫地跑出洞要搞什么名堂。他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往洞外走。郝女拖着受伤的身子紧随其后,拐过弯,来到宽敞的出洞口,天色已经大亮,远远看见陈小明正在飞行器旁手忙脚乱地忙碌,他在解捆扎仪器的绳子。
教授松了口气,原来年轻人急着进行反引力研究实验。
猛然间他发现不对,陈小明驾着飞行器飞到了火山口处,把仪器一件件地往下扔,就像扔炸弹一样,各种仪器在岩石上摔得粉碎。
“陈小明,你疯了吗?”教授心在颤抖,他仰头大声喝斥。
“嘿嘿,我没有疯。”陈小明把仪器扔完,驾着飞行器在火山口内盘旋,他把图纸资料包在头上晃了晃,得意地叫道:“解榭,我这下子总算如愿以偿了。我要带着图纸资料,带上林岚,驾着飞行器飞到国外去享福。你就在这儿跟女野人过一辈子吧!”
教授愤怒得两眼喷火:“林岚绝不会跟你走!”
“我就说是你让我去接她的。上了飞行器,可就由不得她了。你说是吗,我的恩师?”
教授颓然坐下,失神地说道:“陈小明,过去我怎么没有看清你!”
陈小明胜券在握,得意忘形,他驾着飞行器徐徐降落,在离教授头顶几米处盘旋。他油腔滑调地说:“解老头,那现在你就好好地把我看清楚吧。记住,今后林岚的丈夫就是我陈小明了。”
郝女突然抱起一块石头,狠命砸向陈小明。石头砸飞了陈小明的眼镜,飞行器歪歪斜斜地落了下来。教授一个箭步跨过去,上了飞行器。陈小明惊惶失色,猛一拉操纵杆,飞行器迅速飞出了火山口。
郝女跌跌撞撞地跑出洞,站在悬崖边,望着越飞越高的飞行器哇哇大叫。
飞行器上,陈小明一手拉操纵杆,一手狠命地掐住教授的脖子。
教授的脸已变成猪肝色,他狠狠地瞪着陈小明,一只手用劲把陈小明往外推,另一只手伸向飞行器顶部……
郝女站在山巅上,看见飞行器上飘落下一个蓝光闪闪的小圆片,飞行器突然变成一只扑食的饿鹰,急速向山谷激流中飞落,瞬间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万丈深渊之中。郝女痛苦地用手臂捶打着自已的胸口,对着万丈深渊哇哇乱叫……
六
终于,春回神州。
各种科研项目如雨后春笋,各种科学考察队纷纷建立。
进入中年的林岚,毅然打起背包,参加了“神农架野人考察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