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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城》全文_作者:梁晓声

发布时间:2023-07-16 10:5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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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昨天,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沿海某个城市,在一个暴风雨肆虐之夜,在人们不经意之间,从大陆架上断裂下来,漂到了太平洋上……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华夏土地

缩为一座浮城

在时代的汹涌海洋中

茫然地漂泊——

“看,看,海鸥!海鸥!……”许许多多许许多多海鸥,成千上万只海鸥,大雷雨前的蔽天乌云似的,不知何时笼罩于城市上空0它们响亮地叫着,如同闹蝗灾的情形一般,来势汹涌,几乎完全占领了人们所能仰望得到的那一部分天空。

然而,人们很快就不再仰望这一城市中的奇观了。

海鸥们的叫声,越来越响亮了,飞翔和俯冲的高度,越来越低了。一些羽毛,从空中悠悠地飘落。

一个少妇尖叫一声,率先遁入楼里。

人们顷刻逃窜而尽。

这条街上,霎时只剩下了婉儿和孟祥爷爷一老一少二人。

海鸥成群地降落,占领了一座楼顶,又占领了一座楼顶。这些海鸥,这些追随着漂移的城市,从内陆海远征到大洋上的海鸥,一厢情愿地将这个城市当成了一座岛屿。它们同仇敌忾,企图占领整个“岛屿”。

“滚开!滚开!……”

老孟祥挥舞着胳膊,招架着抵挡着它们的进攻。老孟祥是这个街口小饭馆的主人,他屋顶上悬挂营业幌子的高竿横木上,也落满了海鸥。

他的谢了顶的光头,被啄出了血。他愤怒了。

他的手在挥舞之中竟抓住了一只海鸥,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又抓起一只,又摔死了。

接连抓住几只并且全都摔死,海鸥们的进攻之势才败退,老孟祥趁机进入饭馆。

婉儿躲在柱子后面,一动不动,吓呆了。

不一会儿,老孟祥怀抱着什么从饭馆里跑了出来,跑到她跟前。

“这个,你带上。”他将一个旅行背兜帮她背在身上。

他光头上的血淌到脸上。他抹一把脸,看看手,催促婉儿,“快走!快走!兜里有救生圈,也许用得上……”

“大爷,我不……”

婉儿缩着双肩,想使旅行背兜从身上褪落下来。

“你这姑娘,不听话我揍你啦!”

老孟样吼起来,重帮她背好,又说:“用得上,你将来别忘记大爷一个好就是了。用不上,算大爷送你空人情……”

婉儿哭了。不由得,她想跪下去给他磕个头……

进攻过他的那些海鸥,飞了过来,不停地叫,在他们头顶威胁地盘旋。

“走!”老孟祥双手把婉儿一推。

婉儿心肠一硬,抽泣着跑了。

海鸥的叫声,在她听来,如同一阵高过一阵的胜利的欢呼……

她一口气跑到街口才站住,反身一望,魂飞魄散——老孟祥,不,孟祥爷爷,唯一把她当人看的孟祥爷爷在顷刻间被海鸥啄得血肉模糊,几块白得吓人的骨头已经露了出来……

她悲痛欲绝,想反身回去,她是个放荡的城市妓女,只有孟祥爷爷把她当人看,而孟祥爷爷他……

她抱着背包大哭起来。

更令她魂飞魄散的情形发生了——街道从中段裂开了。裂缝左右横着延伸,撕开一幢幢楼房,撕开一幢幢院子,撕开一切……

城市整个地和大陆断裂了。

城市象受灼的海星,由于紧张缩成一团。

人们疯狂地冲进百货商场抢救生圈。由于抢得了救生圈,人们可以在心理上比别人多一层安全感——虽然城市离沉下去为时尚早。那些抢得了救生圈的人大都喜形于色,因为他们在客观上压迫着没有救生圈的人们的心理,好比他们在饥荒年头在腹内空空的人们面前扛着一袋子面或一袋子米。

终于,普遍的嫉妒嬗变成对他们大的愤慨和大的憎恨,终于导致了人们对他们的公然围剿。

“那!那还有一个!”

“追!围住,围住!别让他跑了。”

于是又一个有救生圈的人陷入了十面埋伏,八方堵截。

许许多多被缴获的救生圈,谁在十字街头,泼上汽油点燃,熊熊大火冲天。仿佛这些尤物不能救人,却可以致人死命,仿佛城市的灾难就是它们带来的。

人们在焚烧自己的方舟过程中达到了心理平衡,手拉手走向死亡,他们不愿放过一个可能存活的人。凭什么大家都死了,就他活着。

没有人注意到婉儿的背包,可是婉儿亲眼目睹了这一出活剧。

有个藏匿救生圈的人被公众连同救生圈一同揪了出来。

“这是什么?”

“这……这是几年前教孩子学游泳,给孩子买的……”

“我们不管这些!我们只问你一句话——它能救生不?”

“……”

“说呀!”

“能……”

“几乎全市的人,都将会死,偏偏你企图活下去。你的命就比别人宝贵?唵?你死了对中国对人类就是巨大的损失?唵?你怎么就那么特殊?唵?你根据什么那么特殊?唵?你怕死,难道别人就不怕死了么?你替千千万万没有救生圈的人们作想过么?……”

于是逼迫主人找来一把剪刀,当着父亲的面,也当着那八岁孩子的面,将一个塑料质的,天鹅形状的水上漂浮玩具剪碎了……

那当父亲的蹲下身子,搂住儿子,无声地哭了。

孩子却未哭,望着那些熟悉和陌生的大人们,冷静得可怕。

忽然孩子开口说:“小梅家里还有呐!”

“带我们!”

于是孩子挣脱父亲的搂抱,带领人们去了……

婉儿望着那些发疯的人群,胆战心惊地护着包儿往后倒退。突然,她身后一扇门开了,一只大手将她强拉进去,随后门被“砰”地关上,婉儿一时难以适应小屋的黑暗。

当她定下神来时,发现一个男人冷冰冰地看着地。她急转身,推门想走。

“你不能走!”

他抢前一步,挡住了门。

婉儿愣了愣,打开背包,取出老孟祥送给她的救生圈,说:“大哥,行行好,放个行吧!”

“那是什么?”——他明知故问。

“救生圈!现在许多男人在为这个动刀子!”

“他们都疯了,而我没疯。”

“我不管你疯没疯。我给你这个,只求你放我走!”

他却将门插上,并且锁了一把锁。

“你……你想干什么?……”

婉儿下意识地从工作案上抓起一把虎头扳子。

他噗哧笑了,嘟哝:“他妈的!我怎么救了你这么个小妞。你以为我想强奸你是不是?你到窗口前去,往外看看。”

婉儿就走到窗口前往外看——在她视线范围内,遍地是鸥鸟。外面没有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没有一个活人,大概活人都躲到建,筑物内去了。几十个人倒卧在马路上,有男人!也有女人。壮大的鸥鸟们在啄食他们的躯体,不知是由于饥饿,还是以凶残在向人类示威。

市委大楼前的广场已被鸥鸟占领了。

躲在堵垒物后的警卫班长挥舞手枪,大将军似的自我表现,重复着“以最后一滴鲜血保卫领导安全”之类的豪言壮语——要是鸥鸟们能撞开堵垒窗口的重物,他也许就换了截然相反的另一种说法。

而有一位局长时时提醒警卫班长,切勿将枪口对着他。

“你看你的枪口!你看你的枪口!又对着我啦!我捉醒你二十次啦!……”

警卫班长啪地并拢脚跟:“领导请多包涵,下次一定改正……”

动作甚急,手指不经意间一勾,果不其然走火。一声枪响,对方身子一颤,僵挺在沙发上。

他吓傻了。

一阵慌乱,众人包括市长在内,皆变了脸色,立刻围向那只沙发。

市长悦:“快看他是伤是死!”

局长说:“我死了!”

众人舒了一大口气。

几只手同时摸他身体。摸遍全身,没见血。

于是有人替他庆幸:“你连一根毫毛也没伤着!”

他不信,叫嚷:“胡说!胡说!我死了我知道!……”

一辆、两辆、三辆、四辆……

装甲车和坦克,开始出现在城市的各条主要马路上。

这批五十年代甚至解放战争时期的爬虫,廉价处理给本市钢铁厂,今天它们终于有了一次“放风”的机会。

最初鸥鸟们对它们刮目而视,并不像对人似的一看见就群起而攻之,也不因它们躯体的庞大而惊飞。有些甚至飞到它们“身上”和炮筒上,仿佛乘着它们检阅。

在装甲车和坦克驶过的马路上,出现一条鸥鸟们的“死亡带”。

接着又出现了压道机。被压得粉身碎骨的鸥鸟们的尸体粘连在一起,一张质量上乘的“羽绒地毯”被制造出来。

不多时,“特种杀手”们从下水道门、防空洞口钻出地面……

火焰喷射器扫向了鸥鸟……

火舌和消防车的水柱交叉对它们进行消灭……

世界末日真的到了!不是人的,而是鸥鸟的……

城市弥漫着羽毛的焦臭和鸥肉的烤香……

经过这许多日子的折腾,婉儿已经困了,她好疲倦,她想好好睡一觉。

不料一只肥大的老鼠,倏然从身旁跃出来,蹿到了她肩上。

她惊叫一声,霍地又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怎么啦?存心不让人睡觉是不是?”救她的男人在床上翻了个身。老鼠凌空一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男人又睡去了。婉儿盯着他光溜溜的脊背,内心里感到了一种真实的自责。

几天来,男人一直不让她跨出房门一步,她一直以为他是坏人,要对她行不规之事。她虽是个妓女,多少还有些自尊,她不容别人那么轻易地占有她。她因此防范着他。

几天来,男人连一个手指也没碰她一下。他冷傲、孤独、自尊,对婉儿的美似乎从未心动过,这是一个正派的男人。

她知道自己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男人不让她出去,是为了救她,使她免遭海鸥的袭击啊!她被一种自责一口咬住灵魂……

他这人其实不坏,倒是我自己太不是东西!。婉儿,婉儿,你一向以为自己不坏,其实你很坏!你以怨报德,你无耻而且无赖,你作践自己其实比任何一个男人作践你更彻底更无所谓……

婉儿抱着被子无声地啜泣,她浑身冷汗淋漓。

黎明就要到来,世界仍是一片黑暗。

她没睡着,他也醒了,黑暗裹着他们。

她呢喃地说:“我想看着你。”

他沉默。

“我想看着你!”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抖。

她说:“有时一个人要向另一个人证明自己没骗他,那是挺难的。”

他说:“有时根本无须证明,比如现在。”

“你内心里很鄙视我,是不是?”

“这使你感到受伤害了,是不是?”

“是的。”

“你还憎恶我?”

“不……让我对着你的耳朵悄悄告诉你……”

于是他向她俯下身。

“我想把自己给你。”

“为什么?”

“不,我说得不对。我想……我想……我要你温存我。真的!……”

“……”

“你把我看成一条蛇?”

“如果你能感化他呢?”

“那就象一个童话,结果被变成丑八怪的公主,嫁给白马王子为妻……”

“你不要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什么王子。”

“我以为你是呢?”

许久许久,他默不作声。

“爱爱我吧,求你!趁现在我觉得我不是在和一个男人逢场作戏的时候……明天我又会变成从前那个不要脸的坏姑娘了!……”

黑暗中,她的语调凄凉哀婉。

嚓!他猛地划着火柴——她已泪流满面了。

他为眼前的真实颤栗了!他深深地埋下了头,火柴熄灭了。

“你听着!你现在必须听我讲。听我讲讲自己!……”

他抚摸着她的一只手,一边讲他的三十三岁的人生经历——

名牌大学毕业……考上研究生,获得了航空电子专业硕士学位……忽然有一天从香港飞来一份价值一百七十万美元的遗产……他把得遗产的秘密告诉给一位最好的朋友……一位服装模特“偶然”与他相识……爱情故事……他们结成伉俪,新婚燕尔,同宿双飞……

两个月后他的“维纳斯”象一个幻影似地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他那个朋友,还有一百七十万美元的存折……朋友和“维纳斯”去了美国……他一夜间成了一文不名的光棍……

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谴责那一对骗子。因为对于大多数人,再没有比看到天字第一号的幸运儿一日之间变成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更开心更快感的事了……甚至连他的自尊也难以保全了……从此他以修自行车为本行,兼利用一切机会倒买倒卖,炒美钞、玩股票……

他一讲完他的“故事”便坐在沙发上吸烟,黑暗中那烟头一红一红,如同一只独眼一睁一闭。

“因此你憎恶女人?”

她的语调轻柔而且充满怜爱,似母亲跟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说话。

“不是憎恶,是憎恨。”

他的语调变得冰冷冰冷。

“可你……救了我……”

“当时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人……”

“那……你后悔救了我?……”

“……”

“你杀了我吧,”她说,语调平静得连她自己也感到无法理解,“你杀了我吧!既然你如此恨女人,而我又没希望得到你的爱,你杀了我或许可以解解你的心头之忿……”

“不——”他紧紧地搂抱住她的身体,将脸伏在她的胸前,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我怎么会恨你呢?你比她纯洁。你改变了我的看法,你……你答应永远别离开我行吗?你说话啊!……”

“噢,噢,乖孩子,别哭,别哭,我不离开你!,我一定不离开你!我们再也不要恨别人了。我们再也不会被骗了!我们要好好地活!我要为你从此做个干干净净的女人。你要为我从此做个善善良良的男人……”

海鸥的威胁象一场噩梦一样,已经不复存在。浮城恢复了暂时的平静,疯狂的人们也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浮城象一艘巨大的方舟,无声无息地漂向一个岛国——日本。

全市的公民都要出国了!

日本!

日本啊!——尽管是在漆黑的雨夜,万千民众仿佛看到一轮鲜红的太阳辉煌灿烂普照全城!

不但渡危为安,化险为夷,而且逢凶化吉啊!

这不等于一次全市性的免费出国大观光么?

他们欣喜若狂,冒雨拥上街头,不但敲锣打鼓而且鸣放鞭炮……

挣日元!

日元正在全世界金融市场上升值呐!

吹呼。歌唱。

九州岛在望啊!日本在望啊!

新的希望使人们又变得热血沸腾,世界又在平衡与不平衡中动荡。

曾经在混乱中剪破别人救生圈的人奉还那人十个救生圈。

曾经在死亡面前忏悔自己一生罪恶的人否认前言。

曾经在灾难中撕去面具凶相毕露的伪君子们又重新变得假仁假义、道貌岸然。

曾经想在灭亡到来前夕强奸、杀人、抢劫的“凶犯”们放下了屠刀。

……

可是平衡是暂时的,马上要被打破的。人类总是每分每秒地给自己找麻烦,否则就会全身奇痒,哪儿都不舒服。

从大学校园开始,人们对升起哪一国的旗帜问题发生了争执,不同利益的人们很快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方阵地,展开了一场血腥的自相残杀。

巷战!

被台风袭击过的浮城,不再是城市,几乎是废墟。

固守者们固守的是废墟。进攻者们进攻的是废墟。活着的,在废墟上面活得更加生动。死了的,在废墟下面永远放弃了一切活法的选择。

五星红旗、太阳旗,遥遥相对插在废墟上。两种不同的政治象两只庞大的巨兽,势不两立地对立着。

枪声隆隆,血肉横飞。

旗帜,在枪林弹雨里——

飘扬、飘扬、飘扬……

他说,“我们首先要离开这个城市。”

她说:“我跟着你。”

“不过,一旦到了日本的门户前,出国容易多了!”

“只要你决心已定,我不会拖累你。我可以洗盘子,当侍者,当佣人。”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有十五六万美元了,那是一千五六百万日元呢!”

“这是很多很多么?”

“当然不算很多很多,不过对于到日本去闯生活的人们来说,算是小富翁了!”

婉儿捂上了眼睛,片刻之后才习惯于外面强烈的阳光。她回味着男人,不,她的“哥”说的那句话,“其实你的心性是个完全没有长大的女孩儿,”她心里美滋滋的,她是妓女,身子脏,可心仍是一片纯洁的处女地呵,为了哥,她要好好做人。

好几天,她都在屋里呆着,她要出去走走。一路上都有无耻男人缠她,都被她巧妙摆脱了。

在火车站广场前一排旗杆下,她看见一个男人弯腰在地上捡一截烟头,她愣了一下,一眼认出他来。

“广志哥!……”

她喜不自胜。广志是小红的丈夫,孟祥爷爷的女婿。孟祥爷爷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在心里燃起报恩的渴望。

“婉儿!……”

他出乎意料地瞪着她,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目光望着他们,所有的人都有一种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的贪婪。空气因他们的聚集而污浊,呛人的烟味儿混杂着脚臭。婉儿隐忍着自己的厌恶,笑问:“我小红姐呢?”

“我怎么知道?”回答是冷漠的。

“她是你老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我就应该知道?”

他恶声恶气地反问,仿佛她问的是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

婉儿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憎,实在地说,婉儿认为他才跟自己毫不相干。她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分,只因他是怀孕的小红的丈夫,而小红是孟祥大爷的女儿,而孟祥大爷是她的恩人。没想到他如此这般地对待她。

婉儿说:“走,跟我一块儿找小红去。”

“小红?这种时候谁关照谁啊?你想干什么?”

他冷笑起来。

“我想帮助你们!”

“你?……”

他望着她,依然冷笑、摇头,那意思是——婉儿,你休跟我要什么花枪!大概你打算怎么利用我一下子吧?不熟悉你的人琢磨不透你,我还琢磨不透你?……

婉儿又说,“广志哥,我是诚心诚意的!”

“诚心诚意?你这种……你还有诚心诚意的时候?”他说,“那好,我倒要考验考验你的诚心诚意,你先替我讨两支烟……”

“我有!”

“俺也有!”

“大妹子,哥这儿是‘骆驼’牌的……”

他们周围的男人,刹那间高举起七八只手。

婉儿被激怒了,被他,也被那些心怀不良的男人。那些男人肯定要她付出某种代价,然而,她不动声色。

她问他,“你说,你要什么烟?”

“冲的!‘骆驼’!十支!……”

广志故意刁难她。他一无所有,却依然能置别人于窘地,没有什么事比这更值得一做了!他内心的快感简直没办法形容。

“好,就要你的!”婉儿对那个举“骆驼”的男人说,旋即一转身,“跟我走吧!”

那男人得意洋洋,广志惊呆了。他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仿佛她把两条无形的绳索系在他们脖子上了。

他们三个走出火车站好远了,一个警察向他们走来,他是搞巡逻的,没怎么注意他们。

“抓流氓!”婉儿大声喊起来,警察回过头。

那个男人听她这么一叫,腿早已软了,连忙溜之大吉,他原想用烟要挟婉儿并侮辱她,现在就让他同他的艳梦见鬼去吧!

“把烟给我!”广志说着夺过烟,蹲下,捡起那盒烟,迫不及待地叼上一支,凶猛地吸。

“孟祥大爷死了。”婉儿说。

“活该!活该!真是活该哇!……”他的拳头擂着水泥地面,“我早就对老家伙说过,那么多钱,不能全存在一个小小的储蓄罐里!就是不听我的,以为我操的是份儿没用的心!二十多万,二十多万啊!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了呀!……”他号啕大哭起来,他哭的不是岳父,而是钱。

婉儿内心里,一种女人的慈悲被他的喊叫震动了,并且被迷乱了。

“广志哥,你跟我走,和我找到小红,对你两口子有利。我认识一个人,他有十五、六万美金,可以帮助我们,我一心报答孟祥大爷,以后我们四个一起好好地过。”

广志一听,不哭了,眼睛放射出贪婪的光。

日本就要到了,九州岛近在眼前。

一具具在与海鸥搏斗和与自己人巷战中死去的尸体被投入海中。

人们全都站立在漂浮的“海岸线”边上,凄凄惨惨地与死人的灵魂告别。

哭声又一次震撼整座浮城——不,震撼着这漂浮在海洋上的废墟之地。

然而一种无比奇异而庞大的景观,很快的,便以它的雄伟气势,抑制住人们的哭声。

一座冰的长城,望不到从哪里开始,也望不到在哪里中止,高耸于海洋上。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现实,一个光芒万丈的现实。

在它的后面,便是有的人想在那赚日元,有的人因此打得死去活来丧失性命的九州岛。

日本人不要这座城市,他们应用高科技在海上筑起了一座冰墙,防止浮城靠近,他们心疼将会有很多日元被中国人挣去。

人们一群群临海伫立在浮城的城边上,一个个目光呆滞,神情木讷,仿佛集体中风不语。

日本人给中国人吃闭门羹!

“小日本你好不仗义!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你们来这一着吗!老子死在你的国门前!老子这就死给你们看!……”

一个男人愤怒地喊着跃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人们绝望了!人们纷纷跳进大海!海倒是似乎欢迎他们,来者不拒。

大批日本国防军,由海陆空三路奉命紧急向九州岛集结。这是日本战后最大一次也是最显著的一次具有军事性质的非常行动,强行抵制中国人进入。

日本国内已经开始骚乱——九州岛以及一切沿海港埠市县的居民,也由海陆空三路,向国土腹地进行逃难式的转移和迁徙。

没走的头上扎了根白布条,准备保卫国家和中国人决一死战。有的人家门前写着这样的汉字:中国人,我将面包和牛奶摆在家门前施予你们,但是请勿进入我的家里。

“就是你有十几万美金?”广志怀疑地问。

“对。我有。”“哥”面无表情地回答。

婉儿看得出来,他们互相不信任,互相存有戒心。

“钱在哪儿?”

“你肯和我们同舟共济吗?”

“废话,我没见到钱又怎能相信你,也许你想利用我。”

“哥”离开婉儿,默默走到床边,蹲下将那只箱子摆弄一会儿,箱盖儿腾地弹开了,露出几捆美钞,他立刻又压住箱盖。

“同舟共济!”广志向“哥”伸出了一只手。

“哥”迟疑了一下,也伸出自己的手。

于是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握得都很有力,很久没分开。

广志信誓旦旦。

婉儿说:“还有小红……”

广志说:“对,当然有她。中国人能同舟共济,外国对于我们就没什么可怕了。”

大家都笑了。婉儿有些感动,说:“你们一定饿了,我也饿了。我上街去买点吃的,咱们饮酒盟心,指天立誓!”

婉儿出了门,街上很乱,都传说什么日本人筑起了冰坝,不让中国人靠近。她听了一会儿,但心里很高兴,觉得这没什么可怕的。

婉儿很快便回来了。

她一推开门,一股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广志坐在地上,满脸是血。

而她的“哥”身体靠着墙,胸前插着一把凿子,深及凿柄。他死了,大张着嘴,双眼瞪得眶角欲裂,仿佛要在一息尚存之刻,喊出对世界的最可怕的仇恨的无以复加的诅咒,却没喊出口……

“你!你杀了他!……”

广志瘫软着,冲她凶恶地笑:“这笔钱,两个人花,总比三个或四个人花强。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干的……”血使他的脸狰狞。

婉儿觉得天旋地转,她突然拾起地上另一把凿子,扑向广志。

他挨地转过身,一只手伸向床,下意识去抓皮箱……

凿子穿透他的身体。她竭尽全力一刺,部位是右胸。

他身子条件反射地一挺。

她拔出凿子,又竭尽全力一刺。

他整个瘫软下去,那张布满血的脸,呈现着一种极大的惊讶,似乎惊讶于原来女人也是会杀人的,而且杀得又地道又利落。

她仍不罢休,双手握着凿子,一下又一下扎着他,顷刻扎得筛子一般……

“我知道你想喊什么……”她把“哥”的身洗净,换上干净的衣服,抱到床上,低声说,“你要咒我,你一定以为是我设下阴谋,勾搭了另一个男人来害你性命,夺你美元。可这不是真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婉儿没这么坏,所以我把他杀了……但是我太对不起你!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忽然,她脚下的路猛烈地震荡起来,并且从地底下传出可怕的轰轰隆隆的声响……

她站立不稳,摔倒了,本能地将全身匍匐在地上……

地底下传出的可怕的响声和地面上的巨大的响声联贯了。在两种混合了的响声之中,楼塌了,塌得很彻底。眨眼变成一座砖砾大山……

一股海浪从裂开的地缝里冒出,海水贴着地面向她涌来,波涛将她吞没……

城市正在毁灭……

那一夜浮城上的人们看到了美国的自由女神像,他们以为柳岸花明又一村,中国人终于有救了。

然而,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当这一虚幻景观也消失时,浮城崩溃于大洋之上,顷刻化为乌有。

那一夜美国总统布什睡得十分安稳——一座中国城市漂向美国,这并不比海湾战争使他更明白该怎么办。连日来他因此而寝食不安,现在他终于放心了。

美国也终于放心了!

布什在梦里说——上帝保佑美国,他妈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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