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81年,平等最终降临我们这个星球。大家在任何方面部平等了,而不是只在上帝与法律面前。没有人聪明于他人,没有人漂亮于他人,没有人强壮于他人。所有这一切都归功于对星球宪法的第211、212、213次修正以及联合国枷锁将军手下的高度警惕性。
就像有阳光照不到的死角一样,在星球生活中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如今已是四月,但春天仍未来到,大家似乎有点疯狂。正是在这潮湿阴冷的四月里,秘密警察把乔治和海柔的十四岁的爱子给带走了。
不幸的事发生了,但无论是乔治还是海柔都无法牵挂他们的爱子。对海柔来说,与众人一样的智力决定了她只能间歇性地进行思维。乔治的智力虽在众人之上,但有只小巧的精神枷锁常住耳中,法律迫使他与它形影不离。枷锁由政府发射台控制,每隔大约二十秒,发射台便会发射刺耳的噪音信号,使乔治这类人物无法从他们的脑瓜中得到半点不平等的好处。
乔治同海柔看着电视,虽然一些泪滴还留在海柔脸上,但此时她似乎已忘了她的爱子。乔治正相反,他眼睛盯着屏幕上的舞女,脑子却在另一个世界。突然,蜂鸣声在乔治耳中响起,就像小偷碰上警铃似的,他的思维在惊恐中烟消云散。
“她们跳得蛮不错的!”海柔道。
“什么?”乔治回过神来。
“我是说她们的舞跳得不错0”海柔重复道。
“嗯,是吧。”乔治敷衍道。其实她们的舞姿不能用好来形容,只是与星球上其他舞女一样罢了。这些可怜的女人,身负秤砣与铜块的肉体枷锁,脸上戴着面具。因此,谁也无法欣赏到一个优美的动作或是一张迷人的脸。乔治又开始胡思乱想:她们不应该背着那么重的东西……但他耳中的又一阵噪音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乔治畏缩了,而舞女中也有两位气力不支了。
噪音过后,乔治又试着想念他那被关在监狱里不正常的爱子——哈里逊。
也许是心灵上的默契,海柔叹了口气说道:“哈里逊真是个傻瓜,他干吗要比别人聪明呢?”
“傻瓜!”乔治愤怒了,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眼含热泪。海柔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只是痴痴盯着屏幕。此时两个舞女已瘫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台柱,大口大口地喘气。
海柔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有些疲惫的乔治。“你为什么不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下,把枷锁放在枕头上?那样你会舒服一些的。”她与乔治脖子上都缠着装满铅弹的狭长的帆布袋,“去休息一下吧,我不介意我们之间一会儿的不平等。”
“我不在乎,也不注意,”乔治手摸着袋子,“这玩意,它只是我肉体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几个小时过去了,经过一连串间歇性思考的累积,海柔说:“我们可以在帆布袋上开一个洞,取出一些铅弹来,哪怕几个也好!”
“两年监禁外加两千元的罚款,”乔治机械地背道,“这是每个铅弹的价格。如果我俩这样干,其他人也会加以仿效,那么我们就又会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年代。每个人都忙于同他人竞争,这样整个世界势必到处充斥着大大小小的不平等,对此你喜欢吗?”
“我是不会喜欢那样子的。”海柔道。
“这就对了,”乔治说,“一旦人们开始欺骗法律,你想我们这人人平等的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乔治盯着海柔,突然,一阵汽笛声打断了他理性的思维。
“那肯定会四分五裂,人人自危的。”
“你在胡扯什么?”乔治脑中一片空白。
“社会呀!”海柔有点不确定了,“你刚才不是那样说来着?”
“谁知道呢!”乔治不耐烦地结束了谈话。
舞蹈节目突然间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新闻快报。同所有的播音员一样,这位仁兄也有十分严重的口吃。在极度的兴奋中,播音员开始发作了:“女士们,先生们——”他的脸涨得通红,试了几次都未成功,最终只好放弃,把快报交给了身旁的一个舞女,让她去读。
“女士们,先生们——”那舞女看着快报读道。她长得美丽动人,但面具十分狰狞;她也十分健壮,身负同男人一样二百磅重的枷锁。
一阵凄厉的声音响彻演播大厅,这可怜的人不得不为她的嗓音而道歉,那是一副不平等的嗓子。
“请原谅——”她以中性的嗓音重新开始。
“乔治·哈里逊,”她叽喳道,“现年十四岁,他刚刚越狱,在狱中他被怀疑计划推翻联合国政府。哈里逊是个天才运动员,虽然身负枷锁,但仍然是个危险人物。”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哈里逊的照片。
他长得太快,这是秘密警察拘捕他之前所始料不及的。所以取代小巧的精神枷锁的是一副巨大的耳机和一副凹凸不平的眼镜,这两件东西足以令他头痛,使他成为半个瞎子。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给造反分子所带的枷锁都具有高度的对称性和整洁,但照片上的哈里逊,从头到脚看上去却像个垃圾场,废金属挂满了他的全身,其身负的重量足有三百磅。为了掩盖他出众的相貌,枷锁将军亲自下命令让他时刻都戴着一个红橡胶的假鼻子,并用黑漆把他的一口白牙统统刷了一遍。
“如果见到那男孩,”那舞女念道,“千万不要同他讲道理,赶快去叫警察。他是个暴徒,且随时都会要了你的命!”
这时,风云突变,先是一阵爆裂声从电视机中传来,好像是门板被人从门轴上扯了下来。接着,演播厅中尖叫声四起,屏幕上哈里逊的图像不断地跳动,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似的。
乔治一下子感到了这场地震,因为这种地震是他们家的常客。
“我的天!”乔治叫道,“那一定是哈里逊!”
乔治的脑袋又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一个活生生的哈里逊跃上屏幕。
哈里逊浑身上下叮当作响,像个小丑似地站在大厅中央,手里握着一截门把手。
舞女们、乐师们以及那位播音员匍匐在他的脚下,浑身发抖。
“我是皇帝!”哈里逊吼道,“你们听见了吗?我是皇帝,你们必须立刻照我说的去做!”大厅随着他的跺脚声而不断晃动。
“即使我——”他叫道,“残废了,病了,死了,我仍是最伟大的统治者!现在让你们看看我能干什么吧!”
哈里逊像撕报纸一样扯断了枷锁的皮带,他身上的废金属片稀里哗啦地掉在了地板上。他把指头插入头上横锁的空档中,锁杠像芹菜般地断开了。哈里逊一把扯下了耳机和眼镜,将它们摔了个粉碎。
“现在我开始挑选我的皇后!”哈里逊一声呼喊,并一把搂住替代播音员的那个舞女,扯去了她身上的一切枷锁,最后慢慢地揭开了她的面具。
她实在太美丽了,让人喘不过气来。
“现在,”哈里逊牵着她的手说道,“让我俩使这些可怜虫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舞蹈!”
“奏乐!”哈里逊叫道。
乐师们像触了电似的爬回到座位上,而哈里逊则逐一为他们拆去了枷锁。
“演奏你们最拿手的曲子!”哈里逊命令道,“我会为你们封官的。”
乐声响起,十分平庸,愚蠢,荒谬。哈里逊火了,他一把抓起两个乐师,“砰”的一声,把他们掷在地上。
音乐再度响起。这次有了较大改进,柔和,优美,飘逸。
哈里逊和他的皇后听着这乐声,静静地,严肃地,仿佛他们的心跳与这音乐声同步。
哈里逊的大手搂住了这女孩的纤腰,一种飘然感觉袭上女孩的心头。
压抑已久的快乐爆发了,他俩一跃而上,进入空中,什么地球引力,重力法则,运动三定律都去见鬼吧!
他俩在空中旋转着,跳跃着……
大厅的天花板有三十英尺高,但随着不停地跳跃,他俩离天花板越来越近,直到亲吻它。
纯真的爱和坚强的意志,使他俩抵消了重力,而悬停于离天花板几英寸的下方,他俩久久地沉浸在热吻中,完全沉醉了。
大枷锁将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手里握着双管霰弹枪,冷笑着,两声枪响后,哈里逊同皇后便香消玉殒了。
将军又举起了枪,对着乐师们命令道:“我给你们十秒钟带上枷锁!”
信号中断了,屏幕上一片雪花。
一阵铆钉枪的声音,使乔治从不正常的状态中醒来。
“你怎么哭了?”他问海柔。
“我忘不了刚才电视上出现过的惨事。”
“什么惨事?”
“那是我心中潜在的混乱。”
“忘了那些混乱吧。”乔治安慰道。
“好的。”海柔双眼呆滞,木然答道。
死寂久久地在房间里游荡着,游荡着。
孙悦秋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