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灰白色的防波堤,船缓缓驶入港口。两岸聚集的人群,从防波堤一直排到白色的巨厦旁的广场。全城的人似乎倾巢而出,都来瞻仰船的风采。广场上乐队演着进行曲,乐声随风吹来,断续可闻。大副俯身对通话筒说:
“双车退二。”
“双车退二。”轮机室迅速回应。
大副转过头来,对船长说:
“船长,我们到了。”
他重复说了两次,船长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喃喃问道:
“我们到了吗?”
“到了,”大副兴奋地说:“你看,那么多人来欢迎我们。”
“谁来欢迎我们?”
“全城的人都来了!船长,我看到两岸站满了人,全城的人都来了。”
船长叹口气,说:
“没有人,你看错了。”
“怎么会?船长,你听,乐队为我们演奏欢迎曲,你听得见吗?”
“没有,你听错了。”
大副不愿意和船长争辩。自从船长双目失明后,听力也逐渐衰退。他威风凛凛站在船桥上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是身经百战、足智多谋的英雄,只有最亲信的大副知道,船长已是半聋的盲老人。他虽不忍刺激船长,但他明白这次是船长错了,他们已经回到出发的港口。看!岸边手持鲜花的少女;听!广场欢声雷动的人群,他们真的回到母城了。
“船长,”大副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们下锚吧。”
“不必,”船长的态度出奇坚决,“岸上没有人,这是陷阱。”
大副惊奇地望着船长,难道老人除了视力和听力外,精神也逐渐崩溃了吗?这也难怪,四十年的航行,足以使得任何人疯狂。四十年前的伙伴,只剩下老船长一人,其余的人死的死,疯的疯,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个港口城市的真正面貌,但他双目已瞎,大副只有依赖电脑内残缺不全的海图搜寻那港口。在五度空间的世界里,他们会再度找到港口的机会极微,但居然让他们碰着了,即使是陷阱,他们能不闯一闯吗?
“船长,请求登岸。”
船长抿紧嘴唇,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只有老人对这城市有所依恋,大副和其他的船员都是船上出生的试管婴儿,船就是他们的家,但到了决定的时刻,老人却双拳紧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副怜悯地看着船长,这就是带领他们转战数百星球七千海域的英雄吗?他知道不能等待,当机立断,代替船长下令道:
“落锚,陆战队到左舷集合。”
武装登陆其实是不必要的,但大副决定展示陆战的军容,让母城欢迎的人都看见海洋殖民者后裔的雄姿。他和陆战队员登上快艇,同时下令各炮塔保持戒备。舰桥上毫无声息,他不知道船长在想什么。如果老人真正反对,应该即时阻止,可是老人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大副命令艇长对准白色巨厦的方向驶去,那巨厦似乎是这港口城市的中心。快艇迅速接近岸边,大副的心怦然跳动,他从未见过母城的同胞,现在总算如愿以偿。母城的人会拿他们当英雄看待吗?小艇越接近岸边,军乐声越响,广场上的人欢声雷动。大副不禁微笑,这些从未回过家的子弟要回家了!
大副第一个跳上岸,其余的陆战队员迅速跟随他快步进入广场。他们立刻都愣住了。军乐声仍然响得刺耳,广场上却空无一人。大副迅速拔出手枪,环顾四周,两岸的人群都不见了,但仍然听得到阵阵欢声。
“大副,”身旁一位陆战队员轻声说,“这会不会是陷阱?”
大副一咬牙,说:“不管他是龙潭虎穴,我们都要一探究竟,走!”
他率领陆战队员,走到广场正中央,突然,他们被欢迎的人包围了,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人,却看不到他们,都朝着船停泊的方向挥手。大副对一位持着鲜花的少女讲话,想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却视若无睹。他急了,拍拍少女的肩膀,一双手臂却穿入她的胸腔。大副惊呼一声,忙把手缩回来。少女毫无所觉,继续朝船的方向挥着手臂。
他突然明白这些欢迎的人,都是机器投射出来的幻影。船长说得不错,没有人,根本就没有人。
但是船长为什么早就知道呢?老人为什么不肯让他登陆?
除非是……
大副悲鸣一声,眼泪夺眶而出,是的,他们的船来迟了,晚到了足足四十年。四十年前,全城的人倾巢而出,欢迎这船,他们唯一的希望。四十年来,自动投影机反复播放这欢送的一幕。船入港时,他误以为这就是欢迎的阵容,其实母城的人早已不存在了,没有人等待他们归来。
大副怔怔望着身旁的少女,她玫瑰般的脸颊绽现出笑容,左手持花,不停挥动着右手,向即将远航的船上她永恒的恋人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