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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拉德教授的时间跳跃器》全文_小青

发布时间:2023-07-15 15:2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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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醉鬼斜倚在酒吧的柜台上,双眼惺忪地呆呆注视着台上的摆钟,看着它嘀嘀哒哒地走动着。

他衣着不整,头发凌乱,衣服上还沾着不少的灰。他的表情有些失魂落魄,半个钟头以前,他曾醉得不省人事,大声哭着骂着,说自己怎么受妻子女儿冷落,怎么让人鄙视瞧不起,怎么……他那时候的模样,确实非常可怜,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每次摔倒在地上,通常都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将他扶起来。

现在,尽管他已经清醒了许多,可手里仍然还托着个空杯子。

一个头发胡须均已花白,面色红润,样子丑陋古怪,装束却很正统的绅士模样的老年人朝他走过来,斜靠在这个醉鬼的对面。

醉鬼缓缓转过头,望着这个老人。

“我叫郝拉德,”老人说,“郝拉德教授0”

“你好。”中年醉鬼沮丧地说,“我是托马斯,就是那个人人都看不起的……”

“我知道,我知道,”老教授说,“这你刚才已经说了不下五十次了,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她们都要歧视你呢?”

“她们嫌我不中用,什么都做不来,连工作也没有……”

“哦,没有工作,那你靠什么吃饭呢?”

“我姑妈曾给我留下一笔遗产。”醉鬼托马斯回答说,“我靠这笔钱度日。”

“如此说来……”郝拉德教授用手指在下巴上敲了敲,思索道,“你是否想找一个工作?”

托马斯似乎被这个提议打动了:“是哪一类的工作?”

“是一种要冒生命危险的差事。”教授说,“只有对生活绝对失去信心的失意者才能去做……”

“啊,那太好了!”托马斯还没等教授说完就叫嚷了起来。他心想,自己现在等于失去了一切,不就是那种对生活绝对不抱任何幻想的失意者吗?他接着问道:“这件工作在什么地方?”

“就在我的实验棚里。”郝拉德教授说。

“那你是干什么的呢?”

“我是搞时间研究的。”郝拉德逐渐提高了嗓门说,他的声音大到整个酒吧间都听得见。那些喝酒的人听见他的话,先后都聚过来,坐在他们附近。

教授紧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搁在吧台上,说:“我造了一台时间机器。”

“是用来消磨时间的吗?”一个醉鬼大声问。

“也可以这么说。”郝拉德教授点点头,“它可以让你一瞬间就丢失十五年光阴。”

“就是这个东西?”托马斯盯着那个摆在吧台上的物品,奇怪地问,“这不是沙漏吗?”

“这的确是只沙漏,实际上我的时间机器要比它大得多。”

“它跟沙漏有什么关系?”

“你仔细看看这只沙漏!”教授说。

于是,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认真注视着沙漏。

“看出什么来了吗?”两分钟后,教授问。

所有的人都摇头,他们迷惘地望着他:“到底有什么名堂?”

郝拉德教授拿起那只沙漏:“你们发觉了没有,在这架原始的计时仪器中有两个空间——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它们是锥形的,顶点相互连在一块儿。顶点处有颗很小的孔,沙就是从这里流下去的……”

“咳!”他的话还没说完,酒鬼们便发出一阵不耐烦的起哄声音。“就这些,我早就看见了!”托马斯失望地说。

“别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教授慢慢地举起沙漏,“正是这个点状的孔洞,才足以使沙子从这头流到那头,再从那头流回到这一头。从中找得到了启发,那就是:时空当中也同样存在这样的点。”

“说清楚点儿,是时间还是空间?”又有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发问。

“时间和空间都存在这种点。”郝拉德教授回答说,“暂且,我们说的是时间,我个人的观点是——我们这个世界,就好比这沙漏的其中一个容器,另一半则代表另外一个时间的世界,你看,由于这一点,它们是互通的。”他扬了扬手里的小玩意:“当然罗,这样比喻的话,那么我们世界的沙漏就不仅仅只限于两个锥形空间,而是无数个锥形空间——因为时间也是由数不清的最基本的点构成的,并且这些点彼此之间也都是互相贯通的。”

郝拉德停了几秒钟:“这便是时间之孔,或者讲的时间隧道。如果想要超越时空,从这一个时区跨向另外一个遥远的将来或过去的时区,那么找到它是首要的。过去科学界曾普遍认为,黑洞和白洞似乎就是时间孔洞,正确与否,我们不得而知,因为谁也没有核实过,我们只晓得它们具有无比巨大的引力及斥力,能把一切事物弄碎弄坏。因此,它们显然不是我们利用的对象,所以说,找寻点状时间孔洞才是时间旅行的重要关键。”教授说到这儿便打住了话头。

他看得出听众有点不耐烦了,酒徒们显然对这些概念性的长篇大论没有丝毫兴趣,它们当中渐渐发出了一些嘘声。

那个名叫托马斯的中年醉汉仿佛觉得教授还有下文:“但是教授,您还没说你是怎样找到时间孔洞,以及如何制造时间机器的哩!”

“找到孔洞纯粹出于偶然……”郝拉德教授在人们面前踱开了步子。那帮酒鬼的视线也都开始随着他的移动转来转去,酒吧里一片寂静,久久没有一点声音。

半晌,教授才开口说道:“小时候我特别爱玩积木,直到十岁那年,我还玩过!”他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叫众人一时之间英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在我十岁生日那天中午,叔叔唐纳送给我一套样子奇特、精巧,造型非常别致的积木。”为了使酒吧里的酒鬼们不至于起哄到扰乱他的计划,教授便开始讲他那离奇的亲身经历,“叔叔唐纳知道我从小就对积木情有独钟,但我十岁时已经不玩积木了……他的这种反常的举动在我当时来看,实在感到十分意外!”

“他兴许是要勾起你对往事的回忆!”酒鬼中有一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年轻人大笑着说。

教授没有理会这个人,接下去说:“积木一共有一百四十四块,每一块的形状都相差无几、大致一样。而叫人奇怪的是,任何两块之间都几乎可以绝对相吻合,并且它们还有个相似之处:即在每块的某个面上,你都能发现一些一条一条、或是一圈一圈的图形符号。”

“那是什么?”托马斯已经被教授的话深深吸引住了。

郝拉德教授低头略作沉思。“我猜是某种古老的文字,它们产生于大约两万一千年前的玛雅人之手,是一种巫术的符号。”他说,“那一天,我完全被这副积木迷住了,以至于竟忘了去上课,后来,便发生了那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从那天开始,我便时时想起这堆该死的破木块……”

“哪件事,教授?”方才那名大笑的年轻人又开口大声说道,“别卖关子,教授,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是这样的,”教授说,“在我摆弄积木的时候,一次无意间将它们围成一座城池,城池的四条边呈某种旋转的方向。当我放入最后一块时,我惊讶地发现,‘城池’消失了!”

“真的?”托马斯诧异地叫起来,几乎所有人此时都跟他同样吃惊。

其中有个酒鬼仍然面带半信半疑的表情问道:“您能肯定不是有人故意在捉弄你?”

“这是我亲眼所见。”教授说。

“你问过你叔叔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当然,我立刻就跑着去问他,但是——”郝拉德教授一脸严肃地说,“等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完,他却奇怪地朝我摊了摊手,言称从未送过我什么积木。”

“那真是太奇怪了!”托马斯和一些饶有兴趣的酒鬼们惊叹道。

教授接下去说:“由于我当时仅有十岁,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这件事渐渐就被淡忘了。直到有一天,它又出现了——那时已经是十五年后,那天是我的二十五岁生日。”

“这回呢?你叔叔又怎么解释?”托马斯问道。

“不太凑巧,那堆积木是在下午出现的。而我叔叔唐纳,”教授遗憾地说道,“他正好在那天上午生病死了。”

人群中发出好几声惊讶的惋惜。

“那天我对积木作了一番仔细的观察。”教授接着说,“我发现原先整齐的‘城池’有一处似乎被什么动过了,一块贴着地面的积木朝外冒出了一半。而我不知为什么,竟鬼使神差地用手把它又捅了回去!”

“于是它又不见了?”

“是的。另外,这时碰巧屋顶上有只黑色的大蜘蛛掉了下来,落在‘城池’的中央,积木消失的前一瞬,它正在努力往外爬。当它抬起一条腿,正准备跨越方阵时,就随积木一并消失不见了。打这以后,我有了经验,在四十岁生日那天,我很早就守在房间里,等待它的再次出现。”

“结果呢,它出现了吗?”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试探道。

“它并没有让我失望。你还记得那只蜘蛛码?它那时正爬越积木,它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于是这次我没敢再去动那块凸出来的积木,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排列的方式和图形都描绘下来,经过十余年的研究和改造,终于将它放大成现在的样子。”教授说着伸出一根食指,“不过,我却始终无法推算出它的另一种构造——一种可以返回到过去的装置。所以……这台机器是单向的,是的,单向的……去了就回不来了!”他垂下头,用这根手指在柜台上画着什么。他神色气馁颓唐,很沮丧。

整个酒吧陷入沉寂之中。

过了很久,才听见托马斯摇着头喃喃地说:“这事儿真离奇,简直……难以置信!”

教授耸耸肩。“是的,难以置信!但是我们不得不信,因为它是事实。”他声音低沉地说着,把一只手搁在这位中年人的肩膀上,“老弟,打算跟我干吗?”

托马斯望着面前这个长相虽怪但很和善的老人。他的目光有些犹豫,他想起了她们——妻子莱依卡和女儿凯茜,尽管她们已不再爱他了,但他心里却好像仍然对这两个人留有一丝眷念。

终于,托马斯还是点了下头。

“决定了?”郝拉德教授问道,“要不要去跟你的家人打个招呼?”

托马斯摇摇头:“不,我恨她们。我只想去同我的一位医生朋友说句再见。”

心理医生伯恩在送走最后一位认为自己是狗的病人后,关上门窗,让托马斯在以往常坐的位子坐下,认真聆听他陈述一切,自己一面来回地走着。

“这将意味着你的后半辈子……”伯恩朝他摊开手掌,“将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绝非一次短暂的旅行!”

“我想过了,我别无选择。”托马斯说。

“怎么会呢?”

“事情明摆着,我受人唾弃,叫她们讨厌,没有人瞧得起我……”托马斯大发牢骚。

“对,对,这我都知道。”伯恩赶紧递上一支烟,他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支撑在办公桌两侧,双眼直视着托马斯。“我是说,十五年后,莱依卡和凯茜都与现在完全两样,凯茜已经长成大人,你怎样面对她们,你受得了吗?”他的话中明显带点蔑视的味道,“在你的家庭生活方面,我知道,这当中确实存在着不少误解——她们毕竟都是爱你的!”

“误解?什么误解?”托马斯斜视着医生。

伯恩抬抬眉头,撇了撇嘴。“有些误解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停了很长时间后,他突然说道,“你难道打算在那边重新找个姑娘?”

这话激怒了托马斯,使他满脸怒色,瞪着医生。

医生及时扭过头,再次撇嘴抬眉道:“也许,等你到了那边,未来社会的各种令人头痛的麻烦将接踵而至,那样的话……你可能会充实一点。不过你仍然无法忘怀过去的一切——就算你重新再找个妻子,安顿下来,生上几个孩子,你就会因此不想家了吗?当你想家的时候,你又该如何?你会哭吗?……”伯恩似乎越说越来劲了。

“住嘴!”托马斯终于被医生挑逗得怒火冲天,大喊了起来,“我绝不想家,绝不……”

“也许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样。”伯恩无可奈何地望着他。

在沙发的一个角落,托马斯架着腿,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手里捻着烟头,另一只手则不停地在扶手上来回搓动。看见医生,他直立起身:“我想我必须履行我的承诺,对不起,我该走了!”

有风。

风从四面吹来,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着,在这里汇聚成一束束、一丝丝的气流旋涡,从机器各处的金属支架的孔隙中流入,蓦然消失了。

郝拉德教授的机器有如一只模拟风洞,无时无刻不在抽着风。它的形状像只大馒头,中间凸,边缘薄,四周用金属杆包围着,焊接成起保护作用的支架。杆上布满锈迹,像是从废铁收购站里捡来的,但仍牢靠无比。

一个消瘦的、眼睛略为内陷的中年人以不紧不慢的步伐跨入机器下方的一扇矮门,矮门呈长方形,四角都有圆弧,高度却偏低了点——正好与他的头顶相齐。

当托马斯勾下头颈越过门时,感到风着实不小。风在他身后猛烈地吹着,使得他周身的衣服不停地抖动,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

门内一片漆黑。

他觉得实验舱看上去更像一只野兽的洞穴。为了适应洞穴里的幽暗光线,他不得不停住脚步,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双眼能够大致分辨面前的事物。这时候,他又回头一瞥身后。

郝拉德教授正立在不远处一座尖顶帐篷的边上,面容隐没在阴影中。片刻,教授忍不住朝他点点头,“去吧!”托马斯会意地点下头,缓缓转身、举步,按原先说好的步骤摸索着踏上洞内中央高出来的平台,坐到平台中央的椅子上。

教授在外面朝什么人挥了挥手,实验舱内那扇唯一的矮门便慢慢地闭合了。从门外射进来的光线越缩越狭,最终完全消失,舱内更显黑暗。

在黑暗中,托马斯摸到座椅右侧的扶手,上面有一只小开关——一根非常细小的操纵杆。过一会儿,当他看到开关附近有红灯亮时,用手指将开关轻轻往后拉一下,这座庞大的时间机器就会在瞬间把他带到遥远的十五年后。

郝拉德教授对他说得十分清楚,十五年!前后只需要短短的一瞬!

机器在一瞬间就能跳跃过漫长的时光,跳过二十世纪,把现在抛在背后。而已经过去的一切,都将更加久远……

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刚才关闭的矮门上竟还留有一扇圆形的窗子,通过它,他能看到窗外人影在晃来晃去。对于这个即将要被时间长河的巨浪冲走的人来说,那些影像已接近虚幻……过一会儿一切都得消失,整个世界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复存在,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将替代它。在那儿,这个世界的许许多多的人都会死去,渺无踪迹,更换上一批新的陌生的面孔。更多的人仍然继续生活,但一定都衰老成另一副样子。

他的亲人呢?他能找到并认出她们吗?

想到这些,他使劲捶捶头,并大声对自己说:“你已经没有亲人了!”

确实没有了吗?——托马斯心中忽然泛起一股难言的惆怅。记得教授有一次曾经说过:“若要使肉体顺利穿越时空并非一件难事,但人的心灵实在是太脆弱易碎了,除非是那些心灵已经死去,或者已经破碎不堪,无法抚慰的绝望之徒。”——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此刻,托马斯觉得一种死一样的恐惧席卷而来,压得他几近崩溃。以至他不能控制自己,发起抖来。

但他认为自己并不怕死。这个世界早已抛弃了他,除了妻子的嘲讽以外,没有人理会他。他孤独、失望,感到自己一文不值。他还在乎什么?

他惧怕什么?他不在乎死亡!

死亡!这个陌生而又奇怪的字眼。我会死吗?他直愣愣地望着扶手上一闪一闪的灯光出神,恍若梦中。

好久,托马斯才意识到红灯早已闪烁起来了。他使劲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现在,拨一下操纵杆,对,手放上去,用不着使太大的劲儿,轻轻的,轻轻的……

为什么手在颤抖?他很激动,也很害怕。终于,他拉下操纵拨杆,灯灭了。

他吐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四周一阵“咯吱咯吱”发响,黑暗中托马斯觉得什么东西在动。“有老鼠!”他尖叫一声。一想到老鼠,他感觉仿佛全身的皮都皱了起来。同时有一丝极其轻微的摇晃,就像所乘的火车正从一条轨道岔入另一条轨道,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有了种类似电击的麻痒感。

一阵眩晕。

他两眼发黑,舌头僵直,感到昏昏欲睡,同时又好像在往下掉,掉入一个无边无际、暗无天日的遥远的空洞之中。

隐约中,他意识到自己是在穿越难以想象的时间通道——虫洞,这个意识模糊不清但令他终生难忘。

奇妙的不适感如同大海中翻腾的巨浪一样澎湃而来,拍击着他的身心,不久,又像大海落潮似地悄然而退。

窗子又亮起来。

此刻托马斯神志正好恢复清醒,他站立起身子,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小心离开平台,一步步向前走着。

简直不可思议!在黑暗中他想道:门外竟然有一片十五年后的天空!

想到这里,他精神恍恍惚惚,仿佛身在梦境。

走到散发光亮的窗边,他定了定神,伸出右手摸向门的右上方。照郝拉德教授曾指示的,开启门的操纵按钮就在那附近,他只要找到它,并揿一下……门就开了。

他摸索着,一面禁不住猜想:外面将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呢?

他的手触及了一件冷冰冰的硬物:按钮。

揿一下,门没有立即打开。听到门内有机器拽动之声,他想门就要开了,他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借此机会,托马斯无意地朝窗外一瞥,他看见一个人影一晃。

那个人……托马斯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是她!——对他来说,眼前那个身影实在是太熟悉了,他几乎忍不住脱口叫了出来——

莱依卡!

她身上穿有一件颜色鲜艳的翠绿色西装上衣,短裙是灰白色的,外露的衬衣袖口上绣着她最喜爱的菊花纹……一切都和两天前他躲在家门口一条窄巷里看到的妻子一模一样。

她怎么在这儿?

他愈发觉得奇怪。十五年了,莱依卡怎么还是老样子,在她脸上找不到半点比以前苍老的痕迹。可能出于这个原因,他很想出去同她谈上几句,但门仍旧紧闭着,托马斯用力在上面踢了几下,不见动静。他朝她大声喊着,捏着拳头捶击窗子。

这一切显然全是徒劳的——声音被隔绝在门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痛;窗玻璃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出奇地坚硬——她若无其事地捧着一大束花继续向前走去,前方正是郝拉德教授帐篷所在的方位。

不,那里已经看不见什么帐篷,一切都变了。托马斯看得清清楚楚,在十五年前帐篷的位置,只有一片丛生的杂草。

草丛的中央有座高高垒起的土堆,一个十字形的木桩插在土堆前边。

坟墓?托马斯目不转睛地继续注视莱依卡的一举一动,他看见她缓缓将手中的花束搁在墓前方。她的神情庄重而严肃,虽然相隔得很远,他还是能看出她的嘴角在微微翕动。

不用说她的心情一定很坏。默默呆了一会儿,她才朝这边走来。

她的神色是那么平静,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有这么大的时间机器停在面前。她迎着机身走来,托马斯视线一直跟随她移动,直到最后,他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了窗户上,这时她已经完全走出他的视觉范围。

然而,她并未与机器撞上——照理说,她与机身外壳应该碰到一块了,但是没有,没有任何声音。

可能是时间机器过于密封了,以至于声音传不进来。托马斯猜疑着:也许时间机器还没停稳,正处在常人难以察觉的缓慢滑行阶段。他知道,在机器停止前,它是不可能以实体存在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穿越它……

就在这时,门忽然自己打开了。光线直射进来,无比刺眼。

——这说明时间机器确实已经停稳。

托马斯微微一愣,暗自纳闷。他冲出门外,想去寻找莱依卡的影子,但是前前后后都找遍了也没看见她。在他四周是一片浓密繁茂的森林。

他心里一阵发怵——想象得出,当人与机器重叠时将是什么结果。

一张惨不忍睹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揉揉眼睛,诅咒自己不该老往坏处想,接着便匆匆地冲到机器边,透过机身上那些镂空的栏杆和铁条往里张望。

风在朝外吹着,他的眼睛难以睁开。

他眯着眼,寻找是不是有血迹或布片之类的东西,但他并不期望真能找到这些。当他怀着矛盾的心情绕机器兜了一圈后,终于缓缓松了口气。

确实没发现什么。

继而他抬起头,恰好看到那座坟墓。

托马斯走向坟墓。

森林里静悄悄的,到目前为止一只动物还不曾出现。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走过去,站在墓前,低头扫了一眼墓碑上的碑文,等他抬起头时,脸上布满了说不出的惊恐和苍白。

“方·托马斯死于一场意外的时空实验。他的妻子莱依卡伴随他永远长眠于此。”

他异常震惊。

是的,我没有看花眼。他把清晰整齐的两句碑文读了又读。

不可思议,我死了!在十五年前的实验中就已经死了!

托马斯无法相信。他在脚边找了块比较平坦的大石块坐下来,沉思着,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

他望着庞大的时间机器,发觉一辆摩托像幽灵般出现了。莱依卡戴上头盔,朝这边凝视了最后一眼,便发动摩托转了个圈,迎着时间机器机身冲去。

从排气管处往外喷着烟,但它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更令托马斯目瞪口呆的是——它竟然顺利穿越了偌大的时间机器。

顿时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想叫却叫不出声音。他呆呆地眼看着她骑着摩托在林木的间隙中穿行自如,地上的落叶纷纷被带起。她的背影纤瘦而动人,长发露在头盔外面,迎着风飞舞……一会儿,她就消失在托马斯视野之外……

林间的雾仿佛不小,只是他感觉不出。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和雾气照射下来,有一部份照在他身上,同样也没有半点暖意。

他低垂着头,将一只手搁在十字架的横梁上,心不在焉地躬身用另一只手去捡地上的一块小石块。

他抓了个空。他明明已抓到了石块,但手抽回来的时候,手里空空如也。

石块还留在原处。他继续试了好几次,好几次都是这样。

死了?变成幽灵了?为了证实这点,他立起来,走向近旁的一棵树,用手朝树干伸了伸——什么也没有。

那儿除了空气,什么也摸不到。

他甚至也可以穿越那棵树!对于其它的树,亦同样是如此。

现在,在属于他的那个世界,实实在在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时间机器对托马斯来说还是比较实在的。他摸到它的外壁,碰到金属支架,腐烂的锈渣“簌簌”往下落,真难以置信,刚刚莱依卡驾驶着摩托就是从这个部位穿了过去,但他却无法做到。

很显然,巨大的机器与托马斯本人都成了幽灵世界的一分子。

他立刻想到那座坟墓,他记得不久前还将手搁在木架的横梁上。好奇心驱散了他的恐惧,他跑过去,用脚踢了踢坟冢边的泥土,是真实的。

他的脑子顿时一片混乱,他已经无法对自己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所遇到的奇怪的事情足够他回味一生的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不由自主地拨弄那根十字木桩。他先将它摇松,然后一下子从地里拔出来。干这件事使他耗费了不少力气。他用刚到手的简易工具去挖掘墓穴,硬结的土一块一块被撬起。

托马斯不知道挖掘“自己”的坟墓是不是对自己的一种亵渎行为,他忽然感到好笑——他正在挖他自己的墓穴。

当工具顶端与什么东西触碰到时,他一下子加快了亵渎的速度。他继续用工具刮掉一些碎土,看见木质的东西露了出来。

棺材的盖子被用力掀开,腐烂的木板随之被拉裂了,露出一个黑糊糊冒着凉气的大洞。

两具骷髅并排横躺在洞的底部,它们相互交缠着,已经不能清楚地分辨各自的那些部分。

托马斯看着其中较小的一颗颅骨,在它周围有不少腐烂的毛发。“这难道就是——莱依卡?”他捂上嘴,拚命抑制住,不让自己喊叫出来。

不,我不信!可是——

实在是太像了。她侧着身,躺在他的胳膊里,一只手搁在他的胸上,姿势令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看上去她很平静,在经历死的那一刹那,并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而他的尸骨却截然不同,他的轮廓是由一片片碎裂着的骨头像做拼图游戏一样勾勒出来的,上面甚至有爆炸所造成的焦黑灼痕。

此刻,托马斯发现自己快要垮了。他站立不稳,朝后退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这个世界是多么恐怖!他回想起过去,那个遥远的世界,他这时方才感觉出那个世界的温馨。“我要回家!”

然而太迟了。

淡红的太阳升至头顶,光照四方。

雾散了,可还是冷。他双手抱肩坐到刚才坐的一块大石头上,冷得直哆嗦,他的世界一如地狱似的寒冷刺骨。

过了片刻,他想起一件事,如果那具躺在墓穴中的尸骨是莱依卡——

她是谁?刚才那名骑摩托的少女?

两个莱依卡?不,不可能,然而她和莱依卡却异乎寻常地相像,她们……几乎一模一样。如果那个死去的是他的妻子,那么活着的就应该……

她难道是凯茜?

托马斯心念一动。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浑身颤抖不止。

少女的身影又浮动在他眼前,他简直不敢想下去,那竟然是他的女儿!她已经长这么大了,长得和莱依卡这样相像,那衣着,那神色,那紧皱的目光中也同样带有忧郁之色……

真是太好了!她长大成人了!

托马斯追悔莫及,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是个罪犯,在凯茜成长的时候,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他竟然去参加什么见鬼的时间游戏,而且一去无回。他回想着,事实是如此出人意料,当他扳下扶手上的开关时,就毫无察觉地把命给送掉了。

十五年时光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飞逝得无影无踪。他已经死去十五年了,妻子莱依卡也已经死去十五年,凯茜在此之后,独自生活了十五年!

她还是个孩子呀!

对于女儿凯茜来说,这漫长的十五年是怎样度过的,简直难以想象!同她的生活相比,托马斯痛苦地想,他以前所受的冷遇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呢?他不止一遍地问自己。最后他索性闭上眼睛,任由从内心不断涌出的对自己的责备和痛骂声淹没。他把一只手托在额上,就以这种姿势呆呆瘫坐在地上,坐了很久。

夕阳西下,天空的云层被涂上火红色调,显得辉煌灿烂,而又萧条无比。

直到现在,托马斯方才想到去其它地方走走。他双手撑着膝盖站立起来,久坐使他周身无力,连脚也麻木了。他艰难地迈出酸痛难忍的双腿,抬头往四面望了望,后来决定返回到时间机器里去。

他失魂落魄,感到又冷又饿,但他并没有太多的心思想这件事。黑洞的门已在他前方,如同是一个巨兽张开的大口,不住地朝外呵气。

他迎着风跨入门内,停下。不久以前,正是站在这个位置,他回过头,看见了教授。

托马斯再次回头,期望还能看见什么。但是没有,再也没有什么了。

他的心仿佛又经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他看上去是那么绝望和愤怒,又是那么苍老憔悴。用力拉上那扇矮门后,他便走向实验舱中央处,坐到椅子上。

门上的小窗在黑暗中还透着一些淡光。很快,最后一束昏黄的光线也在此消失,四周变得漆黑一团。

于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闭上眼睛,在寂静中忏悔自己犯下的过错,向那看不见的神灵祈祷。

有一会儿,他激动不已,忍不住用手使劲地揪着头发,失声痛哭。

哭到后来,他逐渐有些疲倦,便伏在椅子左面的扶手上,一面抽搐,一面昏沉沉地睡着了。

夜间他曾醒来多次,每次都是被可怕的噩梦惊醒的。当他醒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令他更加害怕。

就这样,醒过来,睡过去,恐惧反反复复折腾着他。他最后一次醒来时,窗子已经泛出亮光,这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走出去,东方发白,几颗淡淡的星星相继在消失。黎明到来了,这个世界又迎来一个美好的开端。

但对于托马斯,白昼和夜晚的区别并不很大——它们只不过是些色彩斑斓的图像在动荡不停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他既听不见树梢上鸟雀欢叫的“喳喳”声,也嗅吸不到清晨树木枝叶散发的清新气息。

他绝望地向前走着,把时间机器远远抛在身后。走了几百步后,四肢微微有点发热,尽管寒意仍在,但至少不像刚刚那样麻木了。

于是,托马斯干脆迈开大步,不停地走下去……

半个钟头不到,他就开始喘不过气来。

虚脱的汗珠从他额上滚下来,他精疲力尽,他饿坏了。

森林在他眼中摇摇晃晃,脚下的路面更像是着了魔一样随着他的步伐移来移去。

他吃力地提起软绵绵的两条腿,勉强又走了两步,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趔趄,仆倒在地上……

一天以后。

托马斯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正糊里糊涂在吃一些东西。

莱依卡端着一只碗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将碗内的稀粥舀出来送到托马斯口边。

当他和妻子目光相触时,脸上禁不住一阵发红——他们毕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这样吃过东西了。曾经有好几个月,他甚至竭力躲避她的关怀。

莱依卡看着托马斯。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早已经说明:“不愉快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女儿凯茜悄悄出现在托马斯身边,她笑盈盈的,笑意中透露几分纯洁和天真。他想起不久前所发生的事情,禁不住热泪满眶,猛地将她们搂在怀里。

天哪,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噩梦!托马斯仰起头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心想谢天谢地,他终于又回来了。

好一会儿,莱依卡悄悄对他说:“下午将有两位客人来造访。”

“是谁?”

她神秘地笑了笑,“反正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十一

医生伯恩和郝拉德教授的到来令托马斯大惊失色。

“看样子,他离痊愈还远着呢。”教授伸出一只手走上前去,想摸摸托马斯的额头。

“别过来,你这鬼魅!”托马斯叫道,他没料到“噩梦”里的人物真的出现了!

莱依卡俯下身,用嘴贴近他的耳朵,安慰道,“别怕,他们都没有恶意。他们是来看望你的!”

“顺便还把整个事情的真相稍作解释。”伯恩接过话,停顿片刻后说道,“我和教授其实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了,我开了一间小小的诊所,而他……”

“我被军事基地拉去做苦力。”郝拉德抢着说道,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

伯恩继续说:“上个月,我们不期而遇。谈话间,我向教授说了关于你的事,我对他说,我的一个病人总是幻想自己受到冷遇和歧视,总——啊,啊,对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他笑着敲了下自己的后脑勺,“你要知道,郝拉德教授对你的情况仔细分析后,便出了这么个鬼主意。”

“你是说,有关时间定时跳的实验全都是骗人的小把戏?”托马斯惊讶地问。

“不错。”教授回答说,“什么叔叔唐纳以及该死的积木全是谎话,你难道没有发觉吗——我的‘时间机器’其实就是用一个报废的风洞改造的。”说完这些话时,他看了看伯恩。伯恩于是替他往下说:

“在你坐的那张椅子的靠背中暗藏有一根小针,上面涂着烈性麻醉药,你扳动扶手上的开关,针便会弹出来刺进你的皮肤——这就是你之所以昏睡过去的原因。等你睡后,我们将你移入事先准备的实验厂房内,让你醒来,目睹一场图像逼真的全息空间投影。”

“什么……”

“在这场戏中,你的妻子扮演十五年后你女儿的角色——我们曾请她去一个公园里拍摄了全息录像,喏——就是你看过的那些。怎么样,看不出破绽来吧!”

“另外还有——”伯恩见托马斯动动嘴唇,料想他要问什么,于是便说,“试验中你脚下是一块可以朝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灵活移动的电子传送带,所以无论是怎样走来走去,却始终是在一个地方团团转。”

“知道吗,教授为此可付出不少代价。”伯恩补充道,“由于他擅自使用了军事基地绝密的全息投影技术,军事法庭正打算对他起诉,审判日期是下个月——”此话一出口,托马斯全家又为之一惊。他们听伯恩继续说道:“幸亏教授将它用于医学方面,相信麻烦不大,但是得有几个能够出庭作证的人。”

托马斯与妻子对望了一眼,目光中充满激动:“我们会按时出席的,这一点请您放心。”

“那太好了!”郝拉德开怀大笑起来,“知道吗,为此我最少也得蹲上几周牢房,不过那倒不碍什么大事——我确实有罪嘛!”

“愿上帝饶恕你!”伯恩庄重地说。

尾声

伯恩和郝拉德小坐片刻后便起身告辞。

“我去选送他们!”托马斯对妻子说。

莱依卡考虑了一段时间,“好吧。”

托马斯唯唯诺诺地应着,跑出门外,来到一条小路上。伯思和教授回身正要叫他不送了,哪知道托马斯看看四下无人,忽然“扑嗵”一声跪在他们面前。

“别,别,”教授一时慌了手脚,“别这么谢我!”

“我不是谢,”托马斯忍不住哭号着说,“带我一起走吧,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她们威胁我、逼迫我,总是把我当孩子,而且从不让我用筷子吃饭,她们还天天晚上给我唱摇篮曲,拿奶瓶喂我喝汤;还有还有,她们用尿布裹得我全身都是……你看,你看,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伯恩这时发现教授不见了,他四处寻找着,最后见他原来倒在地上。

教授已经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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