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几号了?”鲁文基怒冲冲地扔掉精心绘制的空间坐标图,就着鼻尖上的老花眼镜凑向墙上的挂历。
作为多年的助手,梅丽自然很清楚为什么教授这几天坐立不安。本来,再过十天教授就能捉住那个消失了很久的影子。现在由于空间站上不了天,就毫无指望了。不过老教授死不甘心,还天天算着日子,仿佛还有那么回事似的。“5月2号,你这是问第三遍了,教授。”梅丽实在腻了,便打定主意气一气老头子,好开开心,“莫非今天有什么大喜事么?你生日还早呀!”
教授果然火了:“有什么喜事!我的天,这丫头光吃饭拿钱不管事,12号只差十天了,她倒像没事儿似地一点儿不着急。”
梅丽暗暗得意,索性再加把火:“哦,你还惦记着那引力透镜哪?反正上不了天,老想它也是白搭。死了心算了,捉到影子又值几个钱?”
梅丽说的引力透镜并非鲁文基的新发现,爱因斯坦早已预言过它的存在了。也就是说,一束光线通过巨大星体的引力场时,会被它吸引而发生偏转,就像水使光线发生折射一样。鲁文基比这更进一步,他把宇宙间所有的大星系都看作是一只更大的引力透镜,这样光线在行进中便会发生多次的折射。由于光路曲曲折折地延长了,当它到达某一终点时,在时间上自然要比其它不通过透镜的光线迟后一步。
教授通过计算找出了总星系综合的聚焦轴线:“梅丽,只要站在这条轴线上的任何一点上,便能观察到迟后到来的星光。换句话说就是能看到出现得更早的、也许现在早已不再存在的星体。如果我们瞄准一个现今的黑洞,那么我们看到的是这个黑洞未形成前的景象。现在要干的是要算出这根轴投影在什么地方,然后飞到那里去欣赏时间上的远古,懂吗?”
透镜轴线的位置找出来了:它落在银河外面0
用小小的空间站飞向银河之外是不可能的,不过银河在绕宇宙中心旋转,教授又运算一番:“不要紧,明年5月12日这条轴线将切入银河,扫过太阳系。耐心等着这一天吧。”
这一天终于快到来了,但在这要紧的时候空间站偏又受到了意外损伤,躺在基地的修理车间里,教授自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天天计算着日子。每过一天,老头子的焦躁就增加一分,梅丽挨训的次数也就按几何级数增加一倍,否则她不会装作冷淡来激怒老头儿的。当下她故意叫老头子死了心,教授自然不服气:“说得真轻巧,如果厂里这两天能修好还来得及。”
梅丽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别做梦了,合同上是年底修好交付使用的,早着呢。”
“你是巴不得永远修不好!好让你天天逛大街,穿身花衣服招摇过市不是?”
“你能怪我?”梅丽笑道,“天上的石头不都一个样儿?今年没法子,明年还有5月12日。你才80岁嘛,急什么。”
教授气得两眼发昏,脸孔通红:“这丫头说话,我80岁碍你啦?银河是旋转的,明年你知道转到哪儿了?还看个屁!”
梅丽一见老头真上了火,立刻收敛:“我有主意了,教授。不就是要找那条轴线么?它12号也要扫过地球,随便找一家天文台借望远镜看一下,凭你的金口,没哪个台长会不肯的,何必非要上天?”
鲁文基愣了半天,转怒为喜:“这点子倒还真有点道理。我早说你脑子不笨,就是不肯正经用心思,光想着裙子、高跟鞋能有出息?好了,快把世界地图拿来!”
引力透镜的轴线投影在地球北纬11°30′的地面上扫过。但是,这一纬度上一座天文台也没有。
追逐太阳
为了解除教授的气恼,梅丽连劝带哄地磨了三天才说动老头子丢开心思,作一次夏威夷之游。打动鲁文基的不是宜人的旅游季节,也不是海岛上淳朴的民风和独具特色的草裾舞,老教授对此全无兴致,直到梅丽找到报纸上一条广告才使他动摇了。广告说有家国际时间研究会将展示几种“时间倒转”的新技术,欢迎时间学家参加活动。梅丽说:“教授,这和你的时间透镜不是一样道理么?看看除了透镜之外还有什么方法超越时间。地点也恰在夏威夷,研究、旅游一举两得。”
教授犹豫半天:“科学界里没听见过这些人的名字,想必是些小伙子,没多大名堂。”
“也有女的,不全是小伙子。”
“那更靠不住。嘴上没毛,做事不牢。”
“什么话!居里夫人嘴上有毛?”
最后说定了,去夏威夷有两个目的:看看时间机器新技术,再欣赏一下太平洋日落的美景。
事后才知道,他们一个目的也没实现。
时间研究会活动在12日下午举行。鲁文基因摸不清底细,报了个假名字参加了。会上确实展示了好几种“追回时间”的机器,一位研究者掀开一幅挂在墙上的幕布,让大家看一个大日历钟,这钟的红色秒针神气地一格一格倒着走。研究者宣布说:“这台机器将把我们带回昨天。”第二位表演者从提包里端出一台仪器,放在桌上调了调旋钮,然后对观众说:“女士们,先生们,时间是事情发生的顺序,现在它开始倒转过来了。”说完按了键,扬声器便响了起来:“了来过转倒始开它在现序顺的生发情事是间时们生先们士女。”
一阵哄堂大笑夹着掌声。鲁文基愠怒地走了出来:“梅丽,趁时间还早,不如去塔里奥海滩看日落吧。这里的把戏叫人作呕。”
塔里奥是夏威夷岛西海滩的一个小镇,是欣赏太平洋落日的最好风光点。距此只有80公里,有公路也有专为游客服务的直升飞机可乘。
街对面就有个租车公司,教授看表:“四点半,租辆车吧,一小时就到了。”他挑了一辆怀旧情绪很浓的老福特敞篷车。刚开出来便被十多个叫卖水果食品和纪念物的孩子围上了,教授怕耽误时间一样也不肯要。一个塌鼻子男孩扔上来一条印着夏威夷椰林海滩的橙色廉价头巾:“5美元,先生!”鲁文基抓起来又扔出去。塌鼻子捡起来骂道:“小气鬼,送给你好吗?”鲁文基没答理强行开车走了。
公路很好,一边是大片甘蔗园和火山峰,一边是沙滩和浩瀚无际的太平洋,不时可见一堆堆露出水面的珊瑚礁。老福特蜿蜒向西飞驰,跑了二十多公里,发动机似乎有点不对头,声音“空空空”地像伤风一般。捱了一段路之后索性熄火停下了,后头的车辆一部部风似地超向前面。教授发了几次没发着火,急了:“糟糕,天黑前赶不到就坏事了。”梅丽下车掀开车头盖捣了半天,仍不行。教授又钻到车底下瞄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太阳开始西沉。后面来车也渐渐稀少,直升机开始在头顶上向西飞去。梅丽也急了,不看日落是小事,但抛在这里过夜不是办法:“教授,你上车踩着油门,我在后头推一段试试。”
“你怕推不动这老爷货。”
“试试看吧。”梅丽走到车后头,忽地咦了一声,弯下腰从排气管里拉出一块渍满油烟的橙色破布来,“谁把排气管塞上了?”
“准是那塌鼻子干的!”教授又喜又恼,一下发着了引擎,“快走,以后找他算帐。”
赶到塔里奥时,太阳早已沉下了海平线,天空只留下一抹紫红的余晖,游客们大多已散去分头走向旅馆。
老头子站在海边沙地上恨得咬牙切齿:“天气预报明天要下雨。”
梅丽挽着他手臂往镇上走:“先住下再说吧。”有一个戴着旅游公司标志帽子的人走过来:“还没住旅馆吧。你们从哪儿来?要回去的话,我们有直升机提供服务。”
教授忽然想到一个念头:“梅丽,我们还能看到日落。”
“怎么,太阳已经……”
“追回半个小时就行。”教授转向旅游公司职员,“从这里再往西去是什么地方?”
“是太平洋,先生。”
“这我知道,我是说西面有什么岛屿吗?”
“多着呢,这儿是群岛。”职员打开一本导游指南,“100公里内有不少珊瑚礁。”
教授抢过册子看看:“要远一点,至少1000公里以外,要直升机能够降落那么大的陆地。”
“那么比基尼岛,2100公里。”
“好极了。”教授把册子塞进口袋,“送我们去,愈快愈好。”
在机舱里,鲁文基喜不自胜:“梅丽,那个岛和这里相隔两个半时区,扣除飞行时间,我们能追回一个多小时。太阳将在比基尼岛的海面上再度沉落。”
原子靶场
太阳渐渐移向水平线时直升机已到了比基尼岛上空。
这个6百多平方公里的小岛,100年前曾是美国核爆试验的专用基地,核火一度把它的一切连同石灰质岩礁烧成焦土,寸草不留。漫长的岁月修复了小岛的创伤,如今它又树木葱茏、绿草成茵了。原子靶场的黑色历史使这个环礁岛成为好奇游客凭吊的胜地,于是旅游、酒吧和商店相继涌现,还有些个性古怪的百万富翁在这里建起子休闲的高级别墅。鲁文基在飞机里翻阅那本游览指南时,便在比基尼名人录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华盛顿·伍德先生。伍德曾担任一家跨国光学公司的董事长达20年之久,退休后赋闲在此。教授之所以知道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位业余天文爱好者在他自己的阳台上发现过一颗小彗星,被《彗星》通讯刊载过。
飞行途中,教授先是埋头翻阅那本指南,后来收起小册子神情兴奋起来,一会儿望着外面深蓝色的万里汪洋和烈焰开始收敛的赤日,一会儿又转过头来得意地看看梅丽,后来竟然得意忘形地哼起小调来。梅丽随教授工作三年,这是头一回听到老头儿唱歌,不禁大为惊奇。她暗暗注意老教授在哼什么歌,后来发现老是那么—句——大概老头子自出娘胎只会这么一句:“哦——宝宝要睡觉。哦——”
飞机终于在一片草坪上降落。鲁文基一爬下来便猛地向左手方向直跑,驾驶员大声喊着:“向右手!右边一公里是岩滩,看日落最好!”
梅丽也奔着迫喊:“教授!走错方向了,应该朝西!”鲁文基似乎没听见,他人高腿长,虽然年事已高,跨起步来却疾如擂鼓一般,梅丽追得气喘吁吁。后来,老头儿气接不上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梅丽追上来:“教授,时间来得及,别那么没命跑,而且,你认错方向了,向东跑愈跑愈远。”说着摸出手帕直擦汗。教授气没缓过来说不出话,抖着手掏出旅游指南的地图指给她看。
“这是比基尼岛,我知道。”
教授又不耐烦地点了点头:“笨蛋,这个……”他手指在纬度上使劲戳点着。梅丽定睛细看:“什么……11°35′,北纬11度35分!”她恍然明白过来,比基尼岛正处在透镜轴线的扫描线上!按照计算,今晚在这一点上可以观察到远古宇宙的图景!难怪老头儿这么激动!但是……
“但是没有天文台呀!怎么能观察呢?”
教授缓过气来,爬起身来翻开名人录中伍德的一页:“他的私人别墅在这儿。还不明白?笨蛋,伍德发现过一颗彗星,能没有望远镜么!”
“对对,可以到他家去借用。先打听一下他住在哪儿。”
“不用打听,东头。我在飞机上已经看见了一座花园别墅,阳台上竖着一支折光望远镜。是业余用品,但很好,有跟踪装置。”
“教授,你平时眼力不济,紧要时却也好使。”梅丽高兴地笑了,“找他去。日落不看了吧?”
“去他的日出日落。走。”
他们边走边问,找到了伍德先生的住所。有个老人在修栏杆,梅丽上前一步,问:“是伍德先生的住所吗?有位教授要见他。”
老人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然后仔细看着教授半晌,放下手里的斧子:“鲁文基先生?”
教授欣喜不已:“你认识我?”
“几年前我听过你的演讲。欢迎光临。”
在客厅坐定后,鲁文基急于表白来意:“伍德先生,我请你帮一个忙。我需要一台望远镜,业余用的也行,就像你阳台上那台一样。”
伍德惊异地沉默片刻:“奇怪?像你这样的天文学家……不过这没问题,我愿意资助你建一台更好的。请把建台选址和图纸给我。”
“他把我当叫花子了。”教授窘红了脸对梅丽说,“伍德先生,我只是在今晚使用你的望远镜。”
伍德哈哈大笑:“对不起,这当然可以。我的镜于是2英寸半的,附件齐全,还能录像,是我服务的光学公司为我制造的。但是我们先吃饭再说。”
教授急不可耐,想说不吃了。梅丽低声道:“这不礼貌,教授,伍德先生也得吃饭。”
教授无奈,只好捱到用完晚餐,才随主人登上阳台。老头子心痒难抓地抚摸那直指苍穹的镜筒:“好镜子。你为什么选择比基尼岛作为观察的地点?”
伍德一面做准备工作一边回答:“这儿地势虽不高,温度也不恒定,但是周围是海洋,没有光线干扰。特别在这里空气很澄明,星光散射很少,我猜这和以前的核辐射有关。”
伍德按照教授的要求将镜筒对准一处空间:“等一会儿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坐下来,喝着咖啡,从那大屏幕上观察你要看的太空。”
教授赞叹说:“不用仰着头看,太惬意啦。”
梅丽对教授说:“我们也该把空间站那台换成这种样式的才好。”
教授想了一想:“那又得耽误几个月时间,不换,不换。”
“好了,”伍德说,“可以开始工作了。恕我好奇,鲁文基先生,你打算观察什么?”
教授洋洋得意:“这个方位我们能观察到存在于很遥远之前,而现在早已消失了的东西。比如说,对准的是一颗白矮星,但看到的是它若干万年以前光华灿烂的图景。这幅图景的光线本应早就掠过我们身边,消失在远处了,但是它滞后到现在才展示在我们眼前。”
“那么,实际上你现在指向的是什么?”
“宇宙中心的一个点,现在人们测定出那儿是个黑洞群。我想看看黑洞以前那里是些什么。”
“我想应该是一群巨大星体,它们坍缩之后才变成黑洞的。”
“可能是这样。让我们开始罢。”
伍德点头,推上电源闸刀。
浑沌初开
荧屏渐现微光,但未显出图像。
一分钟了。屏上只有小点闪烁,没有图像。“这是大气层的折射,杂光点。”伍德说。
又一分钟过去了,仍然一片漆黑。
教授焦躁起来:“怎么没玩意?至少也该有些恒星呀!莫非你的电路出故障了?”
“不会的。也许是你选中一个没星的空间。”
“哪里的话?任何空间都能看到星星。你换个低倍率目镜试试,扩大一点视野空间。”
伍德依言换上低倍镜。
屏幕上依旧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教授叫起来:“一定是出故障了,否则这么大的视野,星星有一大把哪!”
“不会的。”伍德搔搔头,“是方位不对。”
“方位不错!机器有毛病!”
“机器没毛病!”
“那怎么看不到东西?”
梅丽见顶起了牛,忙说:“调到别的方向看看,如果镜子是好的就有图像出现。”
教授忙阻止:“别动!一偏就离开轴线了。”
伍德把手缩回来:“这就奇怪了,宇宙的中心竟会什么也没有。”
两位天文学家气呼呼地对视着,不说话。
半晌,荧屏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小的亮点,亮度渐渐增高,然后光点慢慢扩大。光点体积愈来愈大,愈来愈亮,猛然炸开,屏幕上一片耀眼的雪白!
教授一跃跳起,大叫道:“关小光圈!减低亮度!开录像机,快快快!”
屏幕上的火球暗了点。可以见到火球一边翻滚,一边迅速膨胀,奔流似地向四周喷发,翻腾起伏,滚滚抛向四方。
伍德敬畏地轻声说:“天哪,这是大爆炸。”
教授也低声说:“是的,这是原始火球,宇宙诞生了。”
三个人悚然地凝视着这场150亿年前发生的无比雄伟、无比壮丽的大自然的演出。尽管它毫无声息,但是原始火球的猛烈翻滚和膨胀,猛烈的物质抛射,强烈的炫目辉光,使人似乎听到那隆隆震耳的巨响。
教授抬手瞥了下手表:“5分钟了,现在火球的温度已降到10亿度。可怕!伟大!”
火球继续膨胀,充满了屏幕画面。伍德把图像缩小了些,但它很快又扩大到整个画面。
“都录下来了吗?”教授问。
“一开头就开着录像机的。我们有幸,观察到宇宙的诞生。现在我明白了,先头幕上的漆黑,是宇宙诞生前的虚无状态,自然没有任何星球了。”
梅丽说:“今天,5月12日,是宇宙诞生的日子。”
“对地球的日子来说,是这样。”教授停顿片刻,似乎等待一阵眩晕过去,“对我们来说,我们此刻回到了150亿年前去了。以前人们常说,大爆炸是一场没有观众的演出。现在应该说,它至少有三名观众。”
梅丽感叹地说:“总星系的引力透镜竟然如此令人敬畏,我没料到它会把我们送到那久远的时光前面——送到史前的宇宙去。”
伍德问:“教授,我们该来一杯?”
梅丽望了眼教授:“教授是从不喝酒的。”
鲁文基笑吟吟地说:“可以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