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现今,每个人都在享受着夸克能带来的巨大便利,难以想象,如果离开了夸克能,人类将倒退到什么地步。不能否认,我们应该给夸克能之父——最终解决安全操纵夸克能问题的瓦格纳教授以崇高的荣誉,让人类世世代代记住他,记住是他带给了我们巨大的能源。可是,瓦格纳教授并非十全十美,下面我要讲述的,是他当年做的一件事。瓦格纳教授已经逝世五十多年了,似乎我不该旧话重提,但我讲出它,不是要否定他的成就,更不是想诋毁大师的人格,我只是不想带着这个秘密死去。
一
我二十岁时,瓦格纳教授是我的导师,当时他已经从事夸克的研究两年多了,但没有什么进展。可另一位物理学家——林德,只用了半年就提出了夸克结构假说,并经实验证实。瓦格纳教授当时非常沮丧,如果这个研究者是别人还好,但他偏偏是林德。要知道,瓦格纳和林德在大学时就有矛盾,结下了仇怨。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是争强好胜的人,难免会发生争论。林德思维敏锐,往往一语切中问题的要害;而瓦格纳属于那种缜密型思维的人,正由于他思考得慢,所以常在和林德争辩时被驳得回不过神。次数一多,瓦格纳对这位常让他下不了台的林德怀恨在心。两人时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攻击对方的研究成果,特别是当夸克能研究成为科学家关注的焦点,他们也先后进入这个领域后,更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在我拜在瓦格纳门下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之间的种种龃龉。出于好奇,我向瓦格纳教授问起了林德。
“教授,听说林德先生以前和您是同学?”
“哦,是的0他总是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好像他是智慧的化身,而我们只是些蠢猪。”
“教授,林德先生最近宣称他已经用实验证实了他的夸克结构假说,您知道吗?”
“知道,他还将在明天晚上作学术报告,我倒要去听听。”瓦格纳顿了一顿又说,“他不可能这么快,一定有错误,我能找到他的错误。”
第二天,当我们走进会场时,瓦格纳教授突然说了声:“真是大言不惭。”我一看,原来主席台上打出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走进夸克世界的第一人——林德教授”。我的导师显然很看不惯这种自吹自擂的作法。
林德教授走上讲台,他身穿洁白的礼服,系着黑色蝴蝶结,显得风度翩翩。他清了清嗓音,开始说道:“当今原子内部已向我们敞开了大门,夸克是我们未来极好的能源,根据计算,一克物质的夸克能相当于燃烧一亿加仑汽油的能量……我有幸第一个确立了夸克结构假说并证实了它,但是光有结构是不够的,据我推测,夸克结构应该有两种状态:高能稳定态和低能稳定态。”说着,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根橡皮筋,把它拉开。
“你们看,这就是高能稳定态,当没有外界因素影响时,它能保持这个状态,但当某些因素出现时,”他松掉了手,橡皮筋立即弹回,并掉到地上,“瞧,放出了能量,并回到低能稳定态。”
林德捡起了橡皮筋,笑着说:“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确定两种状态的方程式和它们之间转化的条件。”讲到这里,全场掌声雷动。讲得真精彩,真透彻,我也禁不住拍起了巴掌。可是,一看身边的导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我马上缩回了双手。
台上,林德继续说道:“……瓦格纳教授锲而不舍的精神令人感动,他在这领域孜孜不倦地研究了两年,虽然一无所获,但至少能让人知道他那种方法不会取得成功。在我看来瓦格纳教授之所以没有什么成就,关键在于他没有创见,只是纯粹地收集数据,就像第谷,一生都在收集行星运动数据,最后还是由开普勒提出行星运动定律。当然,我要对瓦格纳教授提供数据表示感谢……”
突然我发现身边的位子空了,四下望了望,看不到瓦格纳教授的身影,于是退出会场去找他。
二
我来到实验室,远远地透过窗子就能看到瓦格纳教授来回走动的身影。当我刚走到门边,瓦格纳教授的吼声上住了我的脚步。
“你有什么资格来讽刺我!不就是一个假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收集了数据,你获得成果,这不公平!凭什么你踩在我的肩膀上!我要告诉全世界你是个痞子!纯粹的痞子!我要告诉全世界,告诉全世界……”
我转身正要离开时,突然听到“啪”的一声,接着是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打碎了。
“林德,我要宰了你……”
第二早晨,我来到实验室,教授正在打扫地上的碎瓷片,原来放在墙角的一尊爱因斯坦石膏像不见了。
瓦格纳教授见我到来,支支吾吾地说:“不小心碰倒了,唉,年纪大了。”
“还是我来干吧,”说着,我从导师手中接过扫帚,“您知道吗?科学院决定让林德来领导一项新的研究,以确定夸克状态方程及转换条件。”
瓦格纳叹了一口气:“别提他了。”
“是。”我忙应道。
若到这就结束,后面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是上帝偏又作出谁也料想不到的安排,让邪恶得到施展的机会。
就在林德教授领导的研究进行了一个月的时候,我从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
林德教授突然患严重的疾病,在进行实验时昏倒,被送到国立总医院。现在病情虽没有恶化,但具体病因还在诊断之中。
第二天,报纸上又刊登了一条消息:
经确诊,林德教授患有白血病,这意味着他必须在国立总医院接受治疗两年。他所负责的夸克能研究工作经科学院决定由瓦格纳教授接手。
我拿着报纸兴冲冲地赶到导师家。
自从上次受到打击后,我的导师基本上不搞什么研究了。他觉得自己再在科学界呆下去没有什么意思,而且他也怕别人嘲笑他的失败,所以躲在家里用养鱼、养鸟、浇花什么的来打发时光。
当我闯进他的家时,他正在浇花,见我急匆匆地跑进来,忙问:“什么事这么急,吉姆?”
我拿着报纸朝他摆了摆:“您瞧,您有机会超过林德了!”
“什么?让我看看。”他抢过报纸,来不及放下洒水壶就看了起来。
“哈!林德得了白血病,这下够他受的了!什么,要我主持研究?这是真的吗?”刹那间他的眼中闪出光芒。
他又想了一会儿,说:“我不信,这不太可能。上次林德彻底否定了我的工作,科学界已经没人相信我了。”
“这是真的,教授!”
“你是不是想让我振作起来,故意拿了张假报纸来骗我?”
我正有口难辩时,邮递员送来一封寄自科学院的信。
我指着信说:“看,这不是吗?”
导师小心地拆开信封,确定了这件事的真实性之后,他兴高采烈地拉着我的手说:“来,我们进去喝一杯,祝贺我重返科学界,也为林德得了白血病!”
瓦格纳教授领导的研究开始了,我作为他的助手,帮他整理数据、调试仪器。
那时的研究是辛苦而繁忙的,我们常常从早晨五点一直工作到深夜。因为夸克在当时还是非常神秘的东西,不像今天,小学的孩子们也能讲出夸克状态方程。
你如果当时在场,一定会常常听到:
“吉姆,去资料室查一下这些数据。”
“吉姆,来调试一下这台仪器。”
……
我就这样一天忙到晚,当然,其他人也一样是很忙的。
可是,有一件事我和瓦格纳教授都感到非常气愤。那就是躺在国立总医院病床上的林德时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文章,对我们的实验说三道四。
记得有一篇是这样写的:
瓦格纳教授缺少悟性,而这种悟性将决定一个科学家的成就。历史上,牛顿、爱因斯坦都有善于发现事物本质的能力,事实已证明瓦格纳教授正是缺少这种能力。虽然对于机械地收集数据他一直干得辛辛苦苦,但是指望他作出创造性贡献无疑是不切实际的。
这些文章常让瓦格纳教授火冒三丈,但他又没有办法。上次输给林德后,在人们的印象中他确实比不上林德,只是因为林德出了意外才由瓦格纳接手的,否则瓦格纳根本没有机会领导这项研究。瓦格纳只能一个人在实验室里生闷气,后来我发现墙角新放上的爱因斯坦石膏像又被摔碎,再后只好换了一个塑料制的摆在那儿。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我们的实验虽然做出了一些成绩,但还没有最后成功。瓦格纳教授知道林德很快就会出院,所以研究工作抓得更紧了,他想在林德出院前把这项研究彻底完成,让林德永远没有机会。
而林德随着出院期的临近,他在报纸上的文章也变得愈加刻薄,其中一篇就这样写道:
瓦格纳教授由于接替我的工作而获得一次机会,但很可惜,他似乎抓不住这个机会。他干了两年,仍然没有丝毫起色,看来需要重新更换领导了。我一出院,科学院就得撤销瓦格纳的职务,因为只有我才可能攀上顶峰。瓦格纳是不可能成功的,再让他干上十年也是白费时间。
科学院也确实通知了瓦格纳,要他在林德出院后把领导这项研究的权力交给林德,为此,我的导师非常不满。他常气愤地对我说:“科学院的疯子都支持林德,这项实验搞不下去了!”他嘴上虽这么说,但一直没有放松,他还想抓住最后的时间。
有一天深夜,我在实验室隔壁的休息室趴在桌上打盹,我实在太累了,熬不住了。在我半睡半醒之际,隐约听到一阵哈哈大笑声。这是做梦还是真的?我晃了晃脑袋,清醒了些,不错,这笑声是从实验室传来的。
我跑过去,发现瓦格纳站在仪器旁。
“教授,刚才是你笑吗?”
“哦,不是,你一定听错了,我并没有听到什么笑声。”
我发现打印机上有一张纸条,扯下一看,觉得这组数据非常理想,就问导师:
“这是刚才实验的结果吗?”
“是的。”
“好像您已经成功了。”
“不,这是偶然得到的数据,离成功差远了。”
“可是,即使这是偶然的,您也离成功不远了。”
“不!我说过还远着呢,你知道什么!”
“是。”我应了一声。没想到导师竟会发这么大的火,我哪里得罪他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实验室,当我推开门时,瓦格纳教授正在计算机前忙碌地操作着。我走到他身后,问他:
“教授,您在干什么呢?”
我的导师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说道:
“你来了,我正有事找你。你到椅子上先坐着,我一会儿就好。”
过了一会儿,教授忙完了,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我说道:
“林德教授明天就要出院了,我们这个实验反正也没有成功的希望。我考虑过了,还是让林德来领导这项研究……”
“可是教授,我觉得你已经到了成功的边缘,这样放弃太可惜了。”事情过于突然,以至于我站了起来。
“不,我想过,以我的能力和才学,再占着这个位置确实是不明智的,不如让林德来。”
“如果您一定要坚持,我同意。”我勉强地点点头。
“好,我马上就去找实验室主任,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们这就让出实验室。”
“好吧。”我答应着。
瓦格纳快速地走了出去。
我不情愿地把桌上的资料收起来,把废纸扔进纸篓,把书放回书架。这时,我突然想道:
“何不把这两年来辛苦所得的数据拷贝下来?也好以后研究研究,要不这两年岂不白干了?”主意拿定,我立即付诸实施,片刻之间,一张数据存储片到了我手中。
瓦格纳教授回来后,我们便离开了实验室。
四
林德果然是林德,接手研究不到三天,就向科学院汇报,声称他已掌握了夸克状态方程及转换条件,并请科学院领导参观他将要进行的一次小规模夸克爆炸实验。作为实验数据的主要收集者,瓦格纳也被邀请。
那天,我陪着我的导师来到会场。
林德又风度翩翩地走上讲台:
“各位!我早就说过,科学发现需要悟性。我接任后,从瓦格纳教授的实验数据中推导出了夸克状态方程并确定了转换条件,而这,瓦格纳教授是做不出来的,他只会守着一堆数据发呆。”
我发现身旁的导师眼中好像要喷出火来。
“各位,现在这个方程和转换条件都在我这里,”林德从怀里掏出一张卡片,“非常简单。我相信是对的,但我不急于公布,我要先做一个小实验验证一下,这就是今天我清大家来的目的——看看我的实验。过一会儿,爆炸室将发生一场夸克爆炸。瞧这个遥控按钮,”他指着身旁一台仪器说,我们的目光都转向这台仪器,鲜红的按钮真醒目,“只要我一按,爆炸立刻发生。当然,我们很安全,爆炸室的防护是足够的……好了,我要按了。”
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屏住气,睁大了眼睛盯着林德的手,看着他按了下去。
……
没有任何响动,爆炸没有发生。会场沉默了一会儿,马上又响起了嘈杂的声浪。
林德手足无措地站在讲台上,显得十分尴尬,他低下头看了看按钮,说:
“可能是线路坏了。”
瓦格纳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安静。”
会场又静了下来。
瓦格纳转身盯着林德说道:“你这个天才怎么了?你说我只会收集数据,而你呢?做出了这样惊人的发现,我看你怀里的方程一塌糊涂!”
林德显然非常生气,但又无话可说,只是无力地辩解道:“一定是线路搞错了,我去爆炸室检查一下。”
林德去爆炸室了,瓦格纳坐了下来,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仍没有任何消息,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耐烦了,正在抱怨一定是林德的方程式搞错了。突然间地板震功起来,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同时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像是蜜蜂在叫。人们大惊失色,以为发生地震了,正想夺门而出。这时有人喊道:“不要慌,是爆炸。夸克能爆炸。”骚乱的人群才安静下来。随即震动停止,嗡嗡声也渐渐消失。忽然,有人尖声叫道:
“林德教授还在爆炸室。”
“天哪!可怜的人!”
……
根据机器人去爆炸现场调查的结果,结论是夸克突然爆炸,不幸的林德已经化成分子、原子,散布到空气中,再也不可能生还了。
事故发生后,科学院有人怀疑瓦格纳与此事有关,但是提不出任何证据,认定是林德自己搞错了方程。
可是我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林德出院前几天,我的导师显得很反常:他的实验明明成功已在望,他却轻易放弃了;而且,当我说出这一点时他却很不高兴。我怀疑导师与林德的死有关。是不是导师提供给林德一堆假数据,林德根据这些数据得出错误的方程而导致夸克的延时爆炸呢?
回到家中,我拿出从实验室带出的拷贝数据,想从这里面发现一点线索,可是什么也没找到,里面的数据和我的记忆大致相符,不像是我的导师提供了假数据。我坐在计算机前,盲目地扫视着屏幕。
“难道我想错了?我的导师与这事毫无关系?”我不禁对自己的想法产生怀疑。
突然,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所有的实验记录中都没有反应时间这一项,我记得是有这项数据的,许多还是我亲自填进去的,怎么会没有了呢?对了,我们让出实验室那天,导师还在计算机上忙了好一阵子,一定是他把时间删除了!
我心中的疑问更大了:林德之死决不会和他毫无关系。
五
晚上,我来到导师家。
导师那晚穿得很好,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喝着中国茅台酒,桌上的莱也很丰盛。我想得不错,导师是在庆贺一个仇人的归天。
“你来了,很好,和我一起喝酒。”
“教授,林德的死跟你有关。”我开门见山地说道。
教授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闷声呵斥我:“你说什么!”
“你留给林德的数据没有反应时间这一项。”
导师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他离座,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坐下,缓缓地说: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但这没有关系。我的行为没有犯法,不会受到法律制裁。”
“能讲得明白点吗?教授。”
导师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我早就想杀了他。从大学时起,他一直和我作对,跟我过不去。这几年更是变本加厉,使我丧失了在科学界的声誉……
“你那天说我接近成功了,你说得不对,其实我已经成功了。我掌握了夸克反应的一切细节,包括状态方程和转换条件。我先于林德成功,但我还是很佩服他,他能在三天里总结出这一切,确实比我强多了……
“我故意放弃研究的领导权,临走时把实验数据中的反应时间删去了。你还记得他在众人前演示的那个橡皮筋实验吗?”
我点点头。
“我想了很久,觉得他在潜意识里一定认为夸克能反应与原子聚变过程一样,会在瞬间完成。但在我的实验中,我发现情况并非这样。夸克能反应总要延续一段时间,有时十几分钟,有时几十分钟,然后才放出能量。我预料到在没有得到时间数据的情况下,他一定会误以为反应是瞬间完成的,我相信他归纳出的其它东西是正确的,可是唯独忽略了时间。
“事后我计算过,那天反应的延续时间是二十八分三十四秒,当时他恰好在爆炸室里检查线路。”
我恍然大悟,嚷道:“这是一桩谋杀!”
“不!我并没有给他错误的数据,是他自己没有想到时间这个很重要的参数。他的确有敏锐的头脑,但敏锐的头脑往往在发掘出事物本质时却忽略掉大部分细节。我没有敏锐的头脑,不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本质,但是我对细节是一丝不苟的。不错,有敏锐的头脑才能成为大科学家,但敏锐的头脑有时也会带来不幸!”
我无话可说,起身离开了导师的家。
教授没给林德错误的数据,在法律上他是无罪的,只能怪林德自己没有注意到反应时间这个细节;虽然林德应该为他狂妄自大付出代价,但把他化为原子、分子似乎太过分了,在道义上,教授是应该感到内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