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刚一降临,城市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就迫不及待地疯狂闪烁起来。
一个年轻人站在路边,若有所思地盯着马路对面一个巨大的灯箱广告:一个风情万种的女郎,端着一杯葡萄酒,向着匆匆而过的行人露出魅力十足的微笑。女郎身边是几个大字:梦幻葡萄酒。
但是他的眼光并没有投在女郎美丽的面容上,却只是专注地盯着女郎手中那一杯琥珀色的美酒。良久,他轻轻垂下头叹了一声:“什么酒能比得上教授的美酒呢?”然后他掏出移动电话,拨通后说:“江冲,我是杨滔……能出来一趟吗?我有事需要你帮忙……我现在在五大道那个大广告牌对面,想找个地方喝点什么……”杨滔一直有点忧郁的脸上突然露出顽皮的笑意,“找不着?别想蒙我,有你的‘小狗鼻子’,我藏在哪里你都能把我揪出来……快来,晚了可就不等了。”
杨滔随便挑了一个小酒吧走了进去,要了一杯葡萄酒。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又开始望着杯中的红酒沉思起来。
突然,一只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滔子,我来也!”
杨滔慢吞吞地抬手看看表,道:“不错,不错,速度好像比上次又快了些。”
“那当然0”刚来的年轻人得意洋洋地坐下,将手掌摊开,伸到杨滔面前。他的手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物件:流线型的外表显得小巧精致,乍看像一个BP机,上面一盏小红灯正拼命地闪烁着,衬着色彩过分斑斓的外表,显得非常古怪。“我可是着实费了不少工夫把它又作了一次改进呢,怎么样?”
“那现在老头子该接受你的‘小狗鼻子’了吧?”
江冲得意洋洋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没有……”
杨滔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兼兄弟。两人从外形上看气质截然不同:杨滔温文尔雅,却带着一种果敢的英气;江冲矫健敏捷,浑身洋溢着一种生命的劲感,却偏偏生就了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从小一起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他们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杨滔有时想,古人所谓的“刎颈之交”,也不过如此吧。
大学毕业后,杨滔继续深造,后来进了国家太空署。而江冲则依着自己的兴趣投身警界,凭着缜密的头脑,顽强的意志,灵活的身手,一路高升,现在已是全国最年轻的分局长之一了。不过他依然保持着自己活泼的本性和那张可爱的笑脸,杨滔曾戏称他那张笑脸像可爱的小狗一样,使他得到了上上下下的“宠爱”。
江冲从小就喜欢狗,上大学时对电子学颇下了一番功夫,还仿照狗鼻子作出了简便易携的“袖珍电子鼻”,夸耀说它具有狗一样灵敏的嗅觉。投身警界后,有天,江冲兴冲冲地去见警察总监,建议大量生产这种电子鼻配备全国警察部队,却被严厉的总监一口拒绝。理由是和真狗比起来,它成本过高,和别的精密仪器比起来,它的功能又过于简单,使用过于受限制,等等。江冲只得硬着头皮听训斥,不敢还嘴,因为“老头子”正是他的泰山大人。江冲无可奈何只好拿这只“小狗鼻子”自娱自乐了,一方面不断改进,想找时机再去游说老头一番;一方面又狂热地用“小狗鼻子”的气味库采集各种人的气味,包括朋友和罪犯。
杨滔还记得前年秋天,教授邀他和江冲,还有教授的好友贝格尔医生等一同去品尝他新酿的美酒。江冲到后先不入座,却把“电子鼻”掏出来,忙着采集每个人的气味。那只“小狗鼻子”还怪模怪样地“汪汪”叫了几声,惹得教授家那只胖得不成样子的小狗“阿醉”竖起耳朵直往江冲身上扑,教授乐得哈哈大笑。
教授姓狄名云清,是个杰出的生物学家,也是个一流的业余酿酒专家。江冲和杨滔还在大学读书时就认识了他,确切地说,一开始吸引他们两个的并不是教授丰富的学识和自酿的无可匹敌的美酒,而是教授那如太阳般和煦的父亲的慈祥,那对从小是孤儿的青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可能同是中国人吧,教授也很欣赏他们两个,将他俩当作子侄般看待。每年他和杨滔都要到教授自己的农庄里去住上一些时间。农庄里有教授自酿的各色各样的美酒,天高云淡,风清水柔,风景如画,美酒在怀,简直如天上的仙境一般。两人虽不是嗜酒之人,却每次都乐而忘返。江冲记得教授有一次还跟他俩开玩笑说:“我这酿酒技术可是家传绝技,传子不传女,不传外姓人的。不过我没子女,等我退休了之后,你们拜我为师,我就把这手绝活儿传给你们这两个小子如何?”兴之所至,教授还向他俩谈起了各国历代有关酒的逸闻趣事。教授说:“我们中国古代还有个动人的传说哩。东晋时有个酿酒专家,酿造了一种称作‘千日酒’的琼浆玉液。一个叫刘玄石的慕名而去,讨了他一杯酒喝,却不料回到家就醉死了。三年后,那人想起了这件事,去找到刘玄石的家人,要他们打开棺材。结果发现刘玄石依然面色红润,四周酒气蒸腾,不一会儿醒了过来。当时掘墓开棺的人被酒气冲进鼻孔,回去后也都醉倒了三个月。”杨滔听得入迷,江冲天生不安分,调皮地问:“教授,你也会酿出那种‘千日酒’吗?”教授又是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说:“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瞒你们说,那个酿酒专家也姓狄,兴许我们家是他的嫡传后裔哩……”
后来,教授离开大学,去盖亚研究所主持工作;江冲因事情太忙,不能常去教授那里了;而杨滔也进了太空署,时常在天上飞来飞去,更不能常去。但每年两人一定会回来一次看望教授,多年的亦师亦父亦友的相交之情犹历历在目,可是教授却已在半年前心脏病发作去世了。那时杨滔在太空脱不开身,江冲也正赶上出差办案,都没能亲自为教授送行。
“滔子,你说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我帮忙?”
“是。”杨滔很干脆,他从不喜欢拖泥带水,“我想请你细致查一下教授的死因,我有一种感觉,这里面有些东西不对劲。”
江冲狠狠喝了一口酒,说:“其实教授去世后我就查过了,因为我也觉得教授死得似乎过于突然,以前也从没有听说过他有心脏病。但是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医院里有教授心脏病史的记录,他死亡时是典型的心脏病突发的症状;当时教授正在家里开一个小型party,有人证明曾亲眼目睹:教授的死亡证明由贝格尔与另两个知名医生联合签署,应该具有权威性。还有,教授生前立了遗嘱:农庄赠给跟随他多年的管家何伯,其余的捐掉;遗体火化,撒入农庄中的小河。一切都合乎手续……我知道你一从太空中回来就听到这个消息,感情上肯定受不了,可是人生百岁,都必有这一天啊。”他恳切地劝着自己的好友。
杨滔神色却很平静:“我今天去找贝格尔医生了。”
“哦?”
“但是院长告诉我,教授死后一个月他就辞职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哦!”
沉默了片刻,杨滔接着说:“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教授闲聊——当时你正好不在——教授无意中谈到他对火葬有一种恐惧感,他宁愿像祖先那样复归泥土,长眠于自己的农庄中。所以,听到教授火葬的遗嘱,你能想像我是多么奇怪。”
江冲的眉毛现在都皱在一起了。
“还有,前天,我去何伯那儿,何伯和我谈起一件奇怪的事。你记得教授的小狗‘阿醉’吧,何伯说教授去世前一个月,‘阿醉’就不见了。”
江冲喃喃地说:“何伯可没告诉我。”
“当时还没什么奇怪的……何伯找了好几天,但教授跟他说不要找了。何伯很奇怪,因为教授是非常疼‘阿醉’的,可是当时他的表情却很古怪,但决不是难过。后来大家也就把这事忘了,没想到,几天前‘阿醉’却从酒窖里冲了出来。何伯说,当时真把他吓坏了,因为自教授去世后,酒窖一直关着,那天还是他听到狗叫声才去把门打开来看。”杨滔又补了一句,“你知道教授是多么珍爱他的酒,酒窖的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阿冲,这些虽然是小事,但着实奇怪。你不是说过‘奇怪的事情必有其可疑之处’么,你能帮我再查一查吗?为我,也为你,毕竟教授对你我来说不止是教授。”
江冲明白他的意思,教授在他们心中其实就是父亲的形象。抿抿嘴唇,江冲伸出手掌,杨滔展颜一笑,也伸出手掌,两手轻轻一拍。这是他们从小的默契,代表着一个已经对另一个许下了诺言。
江冲近乎苦恼地看着桌上的材料,很想对杨滔大吼一声“我不干了”,然后把材料扔到他脸上。只可惜这时杨滔不在面前,还在天上围着月亮一圈圈地绕呢。
此时是杨滔和他在小酒吧会面的两个多星期以后。让江冲着恼的并不是毫无进展,相反,而是进展太多了。桌上的一堆材料正是他的烦恼之源——那是埃诺克公司财务部的一份秘密报告。
从他重新开始调查起,他就意识到他第一次调查过于匆忙了,调查得太窄太浅了。他找到埃诺克公司的总裁(教授所在的盖亚研究所就属于这个公司),决定来一次详细的调查。结果出人意料,总裁很痛快地交给他一份秘密报告——他曾将总裁从一起绑架案中解救出来,总裁至今感激不尽——结论明白无误地写道:教授利用职务之便,挪用研究经费,给研究所的经济和工作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资料显示,从三年前开始,教授就开始陆续挪用研究经费。由于教授负责整个研究所的工作,掌握着经费的使用,加之每次被挪用的经费都能及时补回,所以一直没有被发现。但正如俗话说的马有漏蹄,半年前终究露出了破绽,有200万美元的经费没有及时补回来。研究所中有人向总公司告密,公司秘密地派了一个调查小组下去调查,才发现事情真相。也就在这个时候,教授突然去世了。
总裁迷惑地告诉江冲:“我们至今也没有发现教授挪用经费究竟是做了什么。他的生活很简朴,也没有亲戚需要照顾,甚至银行里也没有太多的存款;他不好赌博,不赛马,也不涉足任何投机场所……”
江冲也很纳闷,教授并不是那种贪财好利的人啊,但他断定,教授的突然去世使自己避免了身败名裂的下场。
总裁对江冲坦言道:“如果教授还活着,我们必须要对教授有所处置,否则无法向股东们交代。但是既然人已经死了,这事我们也就不想张扬了,毕竟,传出去对公司的声誉也没什么好处,所以这份报告就作了秘密处理。还希望江冲先生替我们保守秘密。”
江冲一口允诺,将厚厚的一叠材料拿回办公室仔细研读了大半个晚上,结果他不得不绝望地承认,教授,他敬爱的教授,真的做出了这种不体面的事情。
他蓦地跳起来,抓起车钥匙冲出警局大门。他也不知道去哪里,只想借着深夜的冷风让自己倍受煎熬的头脑冷静下来。
江冲的车开得很快,但警察的本能还是让他注意到了一个角落里有一个黑影正在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他立刻拐弯开到黑影跟前猛地停住,飞身下车,那人想躲避已来不及了。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西区一个混黑道的,绰号“黑猫”,不是什么大角色。他在这儿干吗呢?江冲冷冷地喝问:“黑猫,去年你曾经撞到我手里,我放过你一马,现在又想犯事了?”
黑猫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结结巴巴地说:“江Sir,您这是怎么说,我有什么事还能瞒住您吗?我来这儿是找贝格尔医生的。我想您可能也认识他,他交游很广。”
贝格尔!江冲心里一动,却不露声色,仍是冷冷地说:“我也想找他呢!难道你不知道贝格尔失踪已经快五个月了吗?”
“啊?”黑猫愣了一下,随即破口大骂,“这个王八蛋……他欠我钱!”
江冲赶紧追问:“贝格尔怎么会欠你钱的,照实说!”
“半年前,他找我帮他搞具无主尸体,而且还要是个老头,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一个暴毙的流浪汉。本来说好了事成之后给我五千块的,可这家伙说他手头紧,让缓一缓。谁想三个月前我卷到一起案子里,让您的兄弟给送去关了好久,”黑猫尴尬地笑笑,“这不,才出来嘛。”
江冲问:“贝格尔要尸体干什么?”
“他没有告诉我,谁晓得他有什么用。我可以走了吗?”
江冲不肯轻易放过他,逼问:“老实点,把你们的关系全讲出来!”
黑猫现出一脸可怜相,说:“人家是医生,我不过是个小混混,哪里……对,对,我想起了,听说贝格尔在搞什么大生意,具体的我确实不了解……哦,还有一点,就是我帮他找到尸体后不久,我去找他要钱,他没注意到我进屋,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什么‘宝贝’、‘千日酒’,我听不明白……确实只有这些了。”
半年后,依旧在那间小酒吧里,江冲和杨滔又会面了。昨天杨滔才从太空返回休假。
江冲向杨滔叙述了从埃诺克公司和黑猫那里调查来的情况,杨滔也为教授挪用研究经费的事感到异常震惊和沉重。
“千日酒?教授提起过……”话题转到黑猫提供的证言时,杨滔一边轻轻荡漾着杯中的酒,一边思索,“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和教授的死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能确定。”江冲闷闷地说,“还是让我先把其余的调查结果讲完吧,贝格尔生活很豪华,花费远远超过了他作为一个医生的丰厚收入。他还很好赌,每年都要到拉斯维加斯去豪赌几次,钱从哪里来?他对外解释说是遗产,但实际上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并没有那么多。接着我了解到,原来这几年,他在股市上进行投机炒作,获利颇丰,不过每次投入的金额都很大,单凭贝格尔是绝对拿不出来的。我查了查数目和时间,都和教授挪用的经费相吻合。最后一次是在半年多以前,他把钱投在一家海上石油公司上,本来那家公司很有潜力,内幕消息说,新找的几口油井见油是十拿九稳的事,马上股票就会涨上去。谁想人算不如天算,赶上海底火山爆发,钻井平台全毁了。股票一跌到底,贝格尔亏得一塌糊涂,这就是教授挪用的经费补不回去的原因了。”
杨滔黯然道:“教授并不是一个贪爱钱财的人呀,他为什么会……”
“我也这样想,而且投机所得教授好像并没有享用半分,所以我推测教授可能是迫于无奈,譬如说有什么把柄落在贝格尔手中。”江冲捧着头,“关于这一点,我没去查,也不想去查,但我相信我的推测没错。”
杨滔点点头,他明白,有些事情弄得太清楚了只是徒增烦恼而已。他问:“那千日醉酒和这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的假设了……”江冲有些吃力地说道,“我怀疑教授没死,不,应该说是假死。”
“何以见得?”杨滔悚然一惊。
“有三点。第一,埃诺克公司刚开始清查挪用经费的事情,教授就去世了。死的时机太巧了,不能不让人怀疑。第二,贝格尔让黑猫给他找一具老人尸体干什么?一向厌恶火化的教授为什么要更改遗嘱?葬礼时你在太空,我正好忙得四脚朝天,是贝格尔和何伯一手操办的。何伯老眼昏花,瞒着他搞点什么手脚容易得很,我推断火化的并不是教授,只是骨灰都撒入小河了,查也没法查。第三,黑猫听贝格尔说过‘千日酒’,这一点更重要。要是真有这么一种东西,喝下去跟死了一样,那一切就很好解释了:教授假死,贝格尔是同谋,火化一具假尸体掩人耳目。你不记得何伯说小狗‘阿醉’失踪时教授一点都不难过吗?肯定是拿‘阿醉’做实验去了。教授‘死’前曾经匆忙回了一趟中国大陆,我怀疑很可能和‘千日酒’有关,毕竟,中国是这个传说的故乡。”
“阿冲,”杨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从没发现你的想像力是这么丰富。你是警察啊,应该是最重证据的。”
“我也知道,”江冲颓然说,“可是凭我个人的力量实在再查不出什么,这已经是我作的最大可能的设想了。贝格尔如针入大海,无影无踪……唉,我现在知道老头子为什么总瞧不上我的‘小狗鼻子’了。”他掏出那个花得可笑的“电子鼻”,“以前牵只狗还可以跟踪跟踪,现在根本不行,一上汽车、飞机,一走就是几百几千里路,再说汽油味那么重,根本就没法跟踪。要说用它来判断身份吧,指纹,牙齿,DNA哪一个都行,何必非用我的‘小狗鼻子’呢?我估计这小玩意也只能自娱自乐了。”
“别灰心,”杨滔不知说什么好,干脆转了个话题,“或许,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去查,那样我们可能现在都会好过一些。”
两个人无言地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六年后的一个深夜,江冲被一个紧急报告唤醒了。
当他驱车飞快赶到现场时,见警员们已将现场封锁了。在一栋孤零零的房屋前,有个男子一动不动地俯卧在草坪边。江冲径直走了过去,见是一个老年男子,背后有一个枪洞。他正凝视间,突然一阵尖厉的叫声响了起来,忙从口袋里掏出“袖珍电子鼻”,扫了一眼显示记录,啊,不禁轻轻叫了一声,随即弯下腰将死者的头转过来仔细端详,真是贝格尔!他怎么被人杀害了?谁是凶手?
江冲又持“电子鼻”向死者旁边的地方探测,听到了“电子鼻”发出的响声,虽然微弱得多,但显示记录更让他大吃一惊:怎么是他!难道他真的还活着?
两个小时后,江冲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请接国家太空署……”
几天后又的一个深夜。
一幢普通的房子前,有两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这里的电子警戒系统并没有对这两个有备而来的访客造成障碍。来到客厅门前,两个黑影互相点点头,一个转身而去,留下的一个掏出一把万用钥匙,轻轻地打开客厅门跨了进去,却一甩手,将玻璃门重重地关上,发出“啪”的一声。随即,这个黑影动作敏捷地蹿到楼梯旁,将身形掩了起来,屏息等待着。
片刻,二楼出现了脚步声,随着一盏小灯被打开,显然是主人听到了声音下来察看。黑影仔细地听着,一直到脚步声近前,他才猛地闪了出来,拦在主人跟前,几乎是同时,一阵尖厉的叫声响起。
楼上下来的人显然是被吓了一大跳,但马上镇定下来,厉声喝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黑影注视着他,缓缓地说:“教授,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杨滔。”
被称作教授的人不由后退了一步,险些被楼梯绊倒,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恐惧交织的神色,但很快恢复了冷漠和平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大概认错人了。这是我的房子,请你马上出去。”
“我没有认错人。”杨滔悲哀地望着他,“教授,您整了容,改了声带,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连指纹也变了。可是,您忘了一件事,”他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开,露出掌心中的袖珍电子鼻,“您的气味并没有改变。”
那人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眼睛却凌厉地瞪着杨滔,杨滔仍旧悲哀地回视着他。过了许久,那人终于点点头:“不错,我确实是狄云清。你找我有什么事?看来不是叙旧吧。是一个人来的吗?”
一个声音突然在大厅中响起:“不,教授,还有我呢。”二楼的栏杆上,倚着一个黑衣人,正是笑嘻嘻的江冲,但眼神中分明有一种和杨滔同样的悲哀。他手中有枪,却没有对准教授。教授一言不发,只是神情已恢复了镇定。
五分钟后,三个人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每个人面前放了一杯酒。这是江冲的主意,说要好好谈谈,江冲原原本本地将这些年来对教授的调查和推测详细地说了一遍。
教授长叹了一声,说:“江冲,你真是越来越聪明、精细了,居然能猜到我没死。”
“那时只是猜测,甚至可以叫幻想,其实我一点信心都没有,虽然我一直把您和贝格尔的气味留在电子鼻的气味库里。六年了,我都已经想放弃了,没想到几天前我去查看一具无名尸体时,电子鼻的反应告诉我,那就是贝格尔。而且,电子鼻搜索到另一个人的气味,就是您的。一个死了六年的人的气味又重新出现,这意味着什么?只能意味着我的猜测是对的,您根本就没死。所以,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忙这件事。
“教授,应该说一句,您实在低估了警方的能力。昨天傍晚,报告就出来了:贝格尔化名瑞利,持南美一个小国的护照,两周前进入本市,住在摩瑞尔大酒店。这两周里,与本市数名大富翁有过秘密而频繁的接触。您是一周前进入本市的吧,您给贝格尔打了一个电话通知他。不过您不知道,他当时在一张纸条上记下了您的地址,凑巧的是,在他房中清扫的一个侍者无意间扫了一眼,而更凑巧的是,他的姐姐就住在这幢房子的隔壁,所以他记住了地址。下面的事情就更简单了,这所房子一周前被来自南美的马丁·维康先生所租,然后我和杨滔就来了。”江冲结束了自己的话。
杨滔在旁边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盯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人。好久,才缓缓地说:“教授,您也知道,我和江冲一直是把您当父亲一样的尊重。可是现在……”他不知如何说下去,长叹一声,“我们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教授站起来走到窗前,凝视着外面如墨的黑夜,最终好像做了什么决定,背对着他们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过身来凄然一笑:“杨滔,江冲,我也一直把你们当作我的孩子看待,你们都是很有前途的青年……只是,有时候人是一步也不能走错的。”教授痛苦地哼哼一声,“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值得再隐瞒的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吧。
“我年轻的时候,在A城医学院就读,在那里认识了贝格尔,我们在同一个实验室中。当时我正是感情丰富的小伙子,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我发狂似的爱着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只要她快乐。有一天,她告诉我,她父亲的公司要破产了,除非能筹到一大笔钱来应付将要到期的债务。她悲伤的面容让我的心如火炙一般。当时我正替我的导师掌管着实验室的财务,于是我把一大笔钱偷偷地转到她父亲的帐上,帮他们渡过难关。这事不久就被发现了,导师大怒,虽然最后钱是补了回来,我仍被逐出校园,只是看在我尚年轻的份上,没有惊动警方。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大污点。我黯然离开了A城,也离开了那位姑娘,来到千里之外的本市,从头开始。我努力工作了二十年,终于有所成就。谁知就在那时,我居然又碰到了贝格尔,他也来到了本市。当时学校正在评审我的教授资格申请,和我竞争的还有另外三个学者,我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偏偏在这时贝格尔对我说,除非我帮他作一件事,否则他就要把我当年的错误捅出去,让我声名狼藉。我不愿功亏一篑,就屈服了,把实验室中将要研制成功的一种新药的配方透露给他。他靠着这配方着实发了一笔财,我也评上了教授。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摆脱不了他的掌握了。总算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要保护好能下金蛋的鸡,所以并不常骚扰我。后来,在我转到盖亚研究所后,正逢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意不顺,所以又来逼我挪用经费给他投机,最后终于无可挽回地出了大漏子……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当我风闻要派来调查小组的消息时,我明白我全完了,我一生的荣誉、成就、地位会被打得粉碎,一点儿也不会剩下。我那时就像一个待判的囚徒,一头在笼中的困兽,除了等待最后那个日子到来之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而且还得每天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有了一个发现……”
昔日的两个学生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色复杂,既有惋惜、同情,又有失望和些许鄙夷。
“你们还记得我讲过的关于‘千日酒’的传说吗?”教授没有留意他们的神情,自顾说下去,“我们家庭也一直以酿酒为业。我父亲去世的时候,说他留下了家庭历代酿酒的许多笔记,要我整理出来。过去,我没有时间去做这件事。那时我想现在可能一切都完了,何不趁机完成父亲的遗愿……当然,也是为了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没想到,在故纸堆里,我居然发现了一份极为古老的记录,上面说,那个故事全是真的,而且故事的主人公狄希果真就是我们家族的祖先。
“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果这是真的,这将是一种极有用的麻醉剂,在医学上会有重大的应用价值。这种麻醉剂可以使被麻醉者心脏暂时停止跳动,如同死去一般。将它应用到医学上,可以解决诸如手术大出血之类的难题,因为此时血液循环几乎停止了,不会出现大出血。另外,对于落后地区没有条件治疗的一些急病、重病,也不用担心了,完全可以给病人服下一定量的这种麻醉剂,再从容地对病人易地治疗。那时候,时间将不再是决定病人生死的关键……可是,后来再看下去,才发现我的想法并不准确。”
江冲和杨滔不禁问道:“为什么?”
教授转向杨滔:“杨滔,一种液体,应用方便,喝下去可以使人进入假死状态,并且能够准确控制假死时间,同时不损害人体健康,那可以用来作什么?”
杨滔迷惑地看着教授,职业的敏感突然使他醒悟过来:“难道是……难道是星际航行用的……长途星际航行中让宇航员喝下去,进入假死状态,过一定时间后再醒过来,这可以解决长途航行中人的寿命有限的问题。可是古人怎么能……”他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
教授道:“记录上有段记载,说狄希有一次到深山采药,遇到两个奇怪的人,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还有一个巨大的纺锤状的大物体,笔记称之为‘飞槎’。可能狄希帮了他们一个什么忙,那两个人作为报答,教给他酿制这种酒的方法……”
江冲急切地问道:“他们是外星人?”
教授点点头:“我也这么想,这是最可能的解释了。可惜的是,酿这种酒的方法后来不知怎么失传了。但是记录上说,狄希亲手酿制的一坛‘千日酒’却被保留下来,后来被作为某一代祖先的陪葬品封进坟墓中。”
“您那时回中国一趟,就是为了这个?”江冲问。
“是的,”教授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搞不清当时是怎么想的——只为了一个古老的不知真假的记载。可能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紧张绝望的心理中,突然发现一种神奇的东西,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希望它能解救自己,而不管这神奇是什么。我回了老家,做了一回可耻的盗墓贼,找到了那坛酒,也就在那时,我有了一个念头。”
“装死。”江冲加了个简短的注释。
“是的。”教授的声音有些苦涩,“我先拿‘阿醉’做了个实验,果然一切特征都跟死了一样,只有用精密的特制仪器才能测出极微弱的生命迹象。可我不知道它要睡多久……或许从此就一睡不起了。我把它放在酒窖的一个角落里,任它自生自灭,我实在顾不得它了。何伯还以为阿醉走失了,伤心得不得了。
“我来不及作任何研究,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找到了贝格尔,我必须要他加入。一来虽然喝下酒之后足可以瞒过一般的医院仪器,但我得防着用最精密的仪器来检查,甚至解剖,我需要有人为我遮掩。二来在我假死的这一段时间里我需要有人来照顾我身体,我拿不准我会睡多长时间。我对他说明了这坛酒的重要价值,许诺将来的收益我们对半分。你们知道贝格尔是很贪财的,而且他明白我的案子牵连着他,他就答应了。于是,贝格尔先替我造了一份心脏病史的记录,我开了那个party,然后‘死去’,一切按着计划进行,一切都做得很小心。然后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我们藏了起来,直到两年前我醒来——不知为什么多睡了一年,可能喝的剂量没调好。当然,这期间,那坛酒一直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贝格尔是个卑鄙小人,我必须防着他……我醒来后,我们潜到南美,都作了大整容手术,开始研究千日酒。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我们始终没能研究出那坛酒的制造方法。而在这时,我们发现了另一个奇迹。”教授眼中闪着深思的光芒,“贝格尔给我作了一次身体检查,想看看这么长时间的假死状态对身体会造成什么影响,结果却发现我全身的细胞都奇异地进行了一次自我更新。换句话来说,我相当于换了一个年轻的身躯。多么神奇的发现!我还记得贝格尔当时疯了似的大叫:我们发财了,我们不用再研究了。这世界上有的是家财万贯一只脚却已踏进坟墓的老头,他们会欣然用一半财产来换取多活十几年甚至更久的。这一坛酒就像你们国家古老传说中的财神爷,足够让我们成为大富翁了。于是,贝格尔忙着和几个老朽的大富豪联系,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人到老时似乎就特别怕死。后来,他瞒着我独个儿潜来这里,他的目的我不说你们也会明白的。一星期前,我也悄悄回来了……”
江冲说:“于是你们又在这里相遇,然后您杀死了他。”
“是的,我杀了他。”教授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分不出那是愤怒还是悲伤,“他是个无赖。我的一生全毁在他的手里了……”教授惨笑道,“……我这次回来,找到了藏匿的那坛酒。贝格尔的嗅觉灵敏,当然没有逃过他的耳目。他找到了我,威胁我说要揭露这一切,让我无法在任何地方立足,目的是要独占这坛酒。终于我忍无可忍……我杀了他,可我不后悔……我应该早就杀了他的……”
两个年轻人无言地看着他,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你们不必为我的前途担心。”教授打破了平静,随即像是喃喃自语,“人的一生不能一错再错的,也不能老是逃避。我已经逃避了一次,现在,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脸色变得惨白,猝然身子一晃,从嘴里涌出一缕血来。杨滔和江冲同时跳起来,抱住教授正倒下的身子。
“我刚才……已经服了毒药……酒在书房里……拿去……”教授居然还笑了一笑,“毒药……适合……知识分子,对贝格尔那种恶棍……只能用枪……”他终于闭上了眼睛。
杨滔呆呆地注视着怀里的教授,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江冲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恢复了神态,哑声说:“江冲,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明白。”江冲注视着教授,眼中开始发涩,“狄云清教授已于六年前去世,现在死去的人是持南美护照的马丁·维康先生。”
两个好朋友的手重重握在一起。
宇航中心的发射场上,一架庞大、漂亮的宇航飞船在阳光下傲然矗立着。由杨滔博士领导的、花费了五年准备时间的人类第一次太空远航就要拉开序幕了。宇航员们将带着杨滔博士发明并命名为“狄酒”的沉睡剂,飞向离人类最近的恒星星系半人马座。杨滔将是飞船的总指挥。
此时,发射场旁的指挥室,杨滔正透过玻璃凝视着这个自己心血凝成的宠儿,江冲则用略带酸楚的眼神望着他。两个人都明白,这一去即是永诀,是不会再见的。生离甚于死别,这两个情同手足的好朋友一时都被这种气氛所笼罩,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杨滔打破了沉默:“嘿,江冲,等我回来,见到你那不知是第几代的孙子,你想让我给他捎句什么话?”
江冲不由一笑:“想摆脱我,你休想!你一走,我就去喝下一大坛‘狄酒’,正好睡到你回来。”两个人相视而笑,气氛又轻松起来。
杨滔转过头又凝视着飞船,静静地说:“我这两天总想起狄教授,不管他的作为如何,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狄酒’,也不会有这次远航……”他叹了口气,“我们古老的传说里实在蕴藏了许多神秘而珍贵的东西,能用我们的努力将这传说变为现实,我觉得很骄傲……江冲,祝福我吧,我会胜利回来的!”
*见干宝《搜神记》卷十九:狄希,中山人也,能造千日酒,饮之千日醉。时有州人姓刘名玄石,好饮酒,往求之。希曰:“我酒发未定,不敢饮君。”石曰:“纵未熟,且与一杯,得否?”希闻此语,不免饮之。复索曰:“美哉,可更与之。”希曰:“且归,别日当来,只此一杯,可眠千日也。”石别,似有怍色。至家,醉死。家人不之疑,哭而葬之。经三年,希曰:“玄石必应酒醒,宜往问之。”既往石家,语曰:“石在家否?”家人皆怪之,曰:“玄石亡来服以阕(三年丧满叫做服阕)矣。”希惊曰:“酒之美矣,而至醉眠千日,今合醒矣。”乃命其家人凿冢破棺看之,冢上汗气彻天,遂命发冢。方见开目张口,引声而言曰:“快哉,醉我也。”因问希曰:“尔作何物也,令我一杯大醉,今日方醒,日高几许?”墓上人皆笑之,被石酒气冲入鼻中,亦各醉卧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