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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春天》全文__作者:谢·鲁羌年科

发布时间:2023-07-12 16:4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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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远方”系列之三

冷冰冰的玻璃窗外,冬天正在离去。湿漉漉的不成形的雪花落到花坛的黑土上,落到街灯照耀下潮湿的马路上,落到匆匆来往的行人身上。远处,在大片松林后面,大海白浪滔滔。波罗的海一连三天风大浪高。

我用眼睛的余光瞥见,离我五米远处坐着一个男人,他装作不看我,这有点过分……

以前,我不喜欢他这样的人,他们既不爽快,又很能纠缠。他们的出现,意味着必然会有所求,而且必然被拒绝。我知道他要找我说事,但是不会打动我。这个男人可能有一千条理由设法要见我。而我来到区域基因中心,坐在等候大厅,理由只有一条。

大厅建得很宽敞——这是因为建设者心存怜悯。许多五彩玻璃的时尚雕像;各式各样的热带植物,填充着从地面到透明的圆顶的空间;一些特大的鱼缸,里面游动着色彩斑斓的鱼儿;这一切使这大厅几乎是舒适的。轻柔的音乐盖过了说话声,暗淡的灯光让人脸模糊。这里不兴大声说话,这里不兴认出熟人。这里不会让人悲哀得大哭,也不会高兴得大笑。在这里,人们只是等待。

“请拿出您的号牌。”一位身穿绿色制服的姑娘走到我的座椅前。

我交给她一块白色小方牌,上面没有姓名,只有十位数码和照片0

“您的结果。”她在我手里放了一个密封的信封,上面有一个与号牌相同的编号。“祝您好运。”

我点了点头。姑娘的祝愿,是客套,是职场礼貌用语。可是,此刻我是多么需要好运啊……即便是一点儿小运气也行。这就是信封里徽纹纸上的一个小绿戳。

“谢谢,”我轻声说道,“谢谢。”

我撕开这个厚信封——撕得很小心,只撕开信封的边。在我之前,千百万人,甚至上亿人都是这样小心撕开信封的。

对于那短短几行字来说,这张纸太大了,这是今天早晨诊断电脑打印出来的。而且不复杂——在纸层里压入了薄膜微电路,这比任何图章或水印都能防止伪造。

米沙·柯布林18岁

身体健康

OL-63型胚胎期试验性突变结果正常

基因类型——81%纯正,19%弱负面型

(黄戳)

卡佳·诺维克娃16岁

身体健康

基因类型——67%纯正,32%弱负面型,1%中等负面型

(黄戳)

基因彼此相容性

CM型隐性负面基因相同

绝对互相排斥

手术可能性——0%

(红戳)

这枚红戳就盖在下方,里面还有一行字:“禁止结婚。基因检测部。”

我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判决书,真想撕掉它,或是揉成一团,扔到某个人脸上。比方说,扔到这个男人脸上——此刻他正朝我走来,露出紧张又同情的一丝微笑……

“是红戳吧,米沙?”

我并没有把遗传学家的鉴定书扔到他脸上。我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点了点头,又立刻为这种束手无策、想大哭一场的心情而责怪自己。我说:

“这关您什么事?您是什么人?”

“我就是那个能帮上忙的人。”他蹲到我面前说,我正坐在低矮的软椅上弯着腰。“叫我埃德加就行。”

“您没法子帮我。”我气急败坏地说,“我爱上了一姑娘,基因却不相容。我们永远不会有孩子。”

“这让你受不了啦?”

“你最好走远点……”我从牙缝里呲出一句话,但是发出的声音好可怜。不过这个提议并没有让埃德加难为情。

“我的确能帮上忙。”

紧张的语气消失了,语调平和。一张保养得很好、刮得很干净的脸;一头很短的浅色头发,剪成了最流行的造型;一身笔挺的铁灰色套装,其公务制服样式大概从二十世纪以来就没有变化过;领带窄窄的,与衬衫颜色很搭。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相信他。当然,他的友好态度不是不求回报的……但是,这枚红戳迫使我去抓住任何稻草。

“您能够做些什么呢?这上面写着,不能做手术。”

埃德加耸了耸肩提议道:“咱们是不是到我家去?不远,我有车。不反对吧?”

我点了点头。当然不反对。

他住在海边一所不大的独立住所里。一条狭窄的混凝土路通向住宅,显然是为他一个人修的。不管怎么说,埃德加的地位很高,这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在住宅旁边既没有车库,也没有飞机起降场地。看来,埃德加属于那种深居简出、不与人交往的人。

但是,此刻我看到的却是一位好客的主人。他问我,在茶、咖啡和潘趣酒当中更喜欢哪一种。他让我坐到壁炉旁的软椅上,软椅很舒适,显然是他喜爱的座位。他说了声“对不起”,就去了厨房。几分钟后,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除了冒着热气的咖啡,还有小瓶的白兰地和香液。我小心地用小勺舀着香液,却看到埃德加往自己的咖啡里倒白兰地,比调味的用量多得多。他很兴奋?随他去。我很着急,尽管我知道,他能帮上忙的希望很小。只有奇迹才能帮助我。

这时,埃德加从报刊桌上拿起一个小木箱。他打开箱盖,取出一支短粗的雪茄烟。然后,他拿出一只笨重的打火机,是用发红的木料做的。

“别吸烟,”我低声提出请求,“否则,我只好离开。”

埃德加连忙放下雪茄。他笑着说:“对不起,米沙。我几乎忘了你是嗅味师。如果报上的说法没错的话,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嗅味师。”

“我是世界上唯一的。一般的嗅味师只是普通人,其嗅觉经过训练。与我相比,他们就如同电风扇与涡轮喷气发动机相比。”

“很形象,但还是不够有说服力。到现在为止,你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你的能力。我甚至以为,自己弄错了人,接到家里的根本不是米沙·柯布林呢。”

原来如此。而你方才还硬说忘了我的能力呢。不对。你记得一清二楚,埃德加。就是现在,你也在想,我能不能做出对你来说生死攸关的事……

我故意不理会埃德加,用餐巾纸擦拭本来已经洗净的手指。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快速从鼻孔中取出滤气鼻塞,把这两个松软的纤维小团扔进了壁炉。滤气鼻塞的合成纤维在使用大约半天后就会失去聚集气味的能力。然后,我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有一瞬间,我的眼前一阵发黑,然后视力恢复了,一切显得更清晰。而在空中,各种气味织成一张彩色的网,颤动着,闪烁着……

“你一个人在这里住了一年,”我低声说道,“这期间,三次有女人到你这里来,每次都不是同一个人。过去,你跟妻子和两个儿子住在一起,但他们离开了你,对吗,埃德加?在这之后,你开始喝酒,喝得很多。有白兰地、伏特加、威士忌、葡萄酒……你吸烟——烟丝,偶尔也吸大麻……今天从早晨起,你两样都没有吸,所以现在相当不得劲儿……还要讲你的事吗?”

“够啦,米沙。足够啦。”埃德加把白兰地倒进杯中剩下的咖啡里,一口喝干,“你说得对,几乎全说对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方才的话里,有些内容给他造成了真正的痛苦,不是装出来的痛苦。而有的内容却相反,给了他希望……

“只有一点是错的。我家里的人都遇难了,米沙。飞机的自动驾驶仪出了故障。据说这种事故平均每年才发生一次,这一年就让他们摊上了。”

他没有撒谎。一个人在撒谎或是讲真话,很容易判断。汗的气味会变,这变化剧烈而又突然,仿佛在我面前突然出现另一个人。

“请原谅,”我难为情地说道,“我本应该查清的。他们所有的东西都留在家里,包括衣服、化妆品和玩具……”

“你还能够闻到这些东西?”

“是的。”

埃德加紧盯着我的眼睛,然后他压低声音说:“米沙,能找到你,我很高兴。咱们互相帮助吧。你把儿子给我找回来,我给你一个完满的家庭——这个家里不仅有你心爱的姑娘,而且也有你们的孩子。”

我的头晕了。这所陌生房屋的气味——千百万种气味,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到我身上。由于突变而翘起来的鼻咽部,感受器有九个,它们贪婪地吸收着信息。一年前遇难的人的气味,去年秋天吃的饭菜的气味,很久以前喝的各种酒的气味……我甚至不能向埃德加提出问题,无法弄清楚,他到底要我做什么。我不能站起来,也不能动弹。各种气味、声音和颜色搅和到一起,乱成一团,埃德加的说话声微弱而遥远,几乎被淹没……

“你过去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都这样想要孩子?各个时代的年轻人,到了你这个年龄,都梦想着恋爱、结婚,但是,谁也不想马上生孩子。有许多人,甚至精明到一辈子都不要孩子,过得也很好,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

抖动的彩色花纹中的一条新线。斟白兰地酒的噗噗声。气味复杂的图画……

“我们是畸形人一族,米沙,是基因畸形人一族。我们由于原子反应堆和化学工厂事故糟蹋了自己。我们进行了本应使我们变得更好的突变,想变得超出我们自身能承受的水平。你也是这种实验的产物呀,米沙。你对实验的代价十分清楚,否则,你不会在鼻子里用滤气塞,尽量忘掉你获得的超凡能力。我们的身体是健康的,但是在我们的身体里沉睡着基因炸弹,对未来的多少代人都会是一种诅咒:会生出一大群弱智儿童,一大群缺胳膊短腿、不长头发、没有耳朵的孩子。这些孩子根本就不该出生。我们的基因中心,我们对男女彼此相合性的检查就是这样来的。在每八对男女当中,只有一对能取得生孩子的权利。其他人只能得到基因供给或者收养儿童,甚至要接受完全绝育手术。那些本来是正常标准,现在却成了例外,成了自豪的资本,成了一个人身体正常的指标。”

“别给我上课啦,埃德加。”我小声说,“的确,我是想成为完满的人,而且想和自己心爱的姑娘一起生活。可是,她的祖先居住在有放射性物质的仓库和冒黑烟的工厂旁边,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

“当然不是,米沙。我们是在为其他人的罪过付出代价。这是不公平的。”

“过去的事无法改变,”我无可奈何地说,“现在说公平不公平,又有什么意义?”

“说得是,米沙。”

我闭上眼睛,把精神集中。我在一瞬间屏住呼吸,驱赶眼前的彩色雾气。然后,我看了一眼埃德加的脸,用的是普通人的眼光,而不是“特灵鼻”的超凡眼光。

“你想劝我做什么呢?”

他在迟疑。他透过充满酒气的意识仔细打量着我,而且一直犹豫不决。

“米沙,你先回答我……为了帮助我和你自己,你同意做违法的事情吗?”

“是的。”

“你有信心吗?”

“有。”

“那你说……你能够辨别出我亲属的气味吗?比方说,嗅出我儿子与其他人气味的不同?你能在成千个陌生人当中,把他找出来吗?”

“十分钟之前,我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埃德加点了点头,接着开讲。他讲得很快,好像生怕自己变卦:

“我的家人全死啦,米沙。前两年,我受到了放射性侵害。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要知道,我的基因类型接近标准值。祖先都是健康的,没有任何突变和遗传疾病。我甚至当了三年半基因供给人呢……在二十多个家庭里可能有我的孩子,你知道吗?”

“你是想让我找到他们?这不仅违法,而且无法做到。我不可能去嗅几百万人的气味。”

“不必去闻几百万人。我十分偶然地获悉了我儿子的出生日期和城市。你将有一张千人名单,去找他,你要找到我儿子!其余的事,包在我身上。”

我点点头。一千个家庭,一千个男孩,他们丝毫不怀疑自己是收养的。这要工作半年到一年。我可以干这件事,可以把他们的气味与埃德加的气味作对比。要分离出十个芳香族化合物,构成名叫埃德加的这个人不可重复的独特的气味图谱。再找到一个男孩,他拥有这十个独特芳香族的一半基因。

“那你打算怎样帮助我呢?”

埃德加整理一下衣服,仿佛准备跳进冷水中。

“我在时间研究所工作,在一个实验组当组长。”

我明白了,顿时觉得不寒而栗。我将为埃德加干一件违法的坏事。

而他呢,也将为我干一件坏事。

运动飞行器上的座舱谈不上舒适,只有一张软椅,不很软,也不能变成床。不过,这是一种飞得很快、小巧玲珑、不易发现的飞机。正是我需要的那种。

我一面用吸管喝着汽水——汽水不太凉,我一直得预防感冒——一面看着用打字机打在一张纸上的名单。埃德加不愿意让电脑做这件事,他是对的。

在我今天早晨将抵达的小城里,有三个家庭进入了“嫌疑”名单。此刻是黑夜,他们正睡得香甜,还不知道安宁生活是如何的脆弱。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屑于干坏事。

星星如同众多寒冷的微小光点,透过座舱盖望着我。曾几何时,我喜欢引用哲学家康德关于头顶星空和心中道德准则的名言。现在我很乐于忘掉这个比喻。

一个人不能改变自己的过去。埃德加在时间研究所里既有权,又得到信任,但他不能回到一年前,去搭救他的家人,去避免那场可怕的无谓死亡。要知道,这样一来,他必然要改变自己的现在——也就是他的家人已经死了的现在。那样,他就会杀掉已经知道这场悲剧并企图避免其发生的自己。这是一个闭合的圈子,一个时间圈套,还在时间机器只是幻想时,人们就认识到了。埃德加一定读过很多高深的学术著作和廉价的幻想小说,度过了不止一个不眠之夜来寻找出路……他借酒浇愁,喝到丧失记忆,因为他明白,根本没有出路。

于是,他决定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庭。他要找到一个儿子,而为了回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他将给这个人操纵时间的能力。看来,这成了他魂系梦牵的追求:改变过去,战胜生活,即使不在自己身上实现也行。否则,他会找到其他方式策动我干坏事,或是用另一种方式寻找儿子。

这有些不对头。埃德加制订的行动方案过于复杂,过于冒险。我要做的坏事,与他将要干出来的勾当相比,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已。

那就干吧。埃德加可能在玩两面游戏。不过,如果他把我当成一个为了爱情而失去理智的傻小子,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在一个我是多余者的世界里生活了十六年,我学会了自行其是、掌控局面。今后,埃德加还有机会领教。

我靠到椅背上,向上看了一眼。我朝漆黑天空中那些寒冷的小光点挤了个眼,小声说:“你们引不起我的赞美。就连我自己,也不过如此。”

这是名单里第一百一十四个家庭。是叶尼赛河边小城三家中的第二家。这是个从不出名、毫无景点的小地方,而十年前,里加市的几家医院里,竟然有三位产妇搬到这里,让人莫名其妙。

我停在一座楼房对面的小公园里,那是一幢标准的二十层楼房,外面涂得花里胡哨,里面再普通不过。小公园被夹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和飞行器的简易起降场之间。场上野草丛生,相当荒废。每周一次,有一架的士飞行器降落;而急救飞机或物业飞机得个把月才来一次。某家居民的阔亲戚,驾着私家飞机,也可能一年来上两回……其余时间,这个长满野草的圆形空场,就属于这一带的半大小子们和那些流浪猫了。

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任何能让人羡慕的东西,但是我仍然羡慕不已。我坐在旧木椅子上,看着落满尘土的草地和楼房亮黄色的外墙,对住在这里的男孩子们羡慕得要命。他们拥有我永远被剥夺的东西。一个院子,一个充满奇迹的院子,从地下室和画着小鬼的水泥顶棚开始,直到这个圆形空场,这里,偶尔会有陌生的闪闪发光的飞行器降落,让那些流浪猫一惊一乍,心怀不满。

我的童年,这一切都不曾有过。有过的,是舒适但又什么都不像的独栋小洋房,坐落在树林中。还有两只飞行器,一只大的,全家用;另一只是小的,很灵活,像一只铁灰色的天牛。房后有一个停机库,飞行器就停放在那里,有一条流浪狗在那里过夜,外号叫“雷克斯”。还有几位小伙伴,也住在附近同样漂亮精美的独栋小洋房里……可是院子,用大写字母开头的院子,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和法律的院子,我从来不曾拥有。

我想到这些,是因为我正准备使某一个男孩子失去家,夺去他的住房和他的院子,夺去那些他现在可能不觉得珍贵的事物。还有,夺去他的家人,这是他本应热爱的家庭——当然,如果他不是像我这样的愣头青,十一岁就取得了自立权,永远离开出生故居的话……

一个门道的玻璃门打开了,在阳光下一闪。一个男孩双手扶着轻型赛车的车把,走了出来。他有十岁,深色头发,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橘黄色背心。他是“有嫌疑”的吗?这完全可能……

我离开椅子站起来,使劲向他招手——总不能隔着院子大声喊,让众多邻居大惊小怪吧。

男孩子有一秒钟的犹豫,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他把自行车靠在墙边,走向长椅,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对我巨大让步。

“你好,”我尽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说,“你也许认识玛丽亚·杰尼森科女士吧?她住在你们这幢楼里。”

男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

“认识,”男孩低声回答说,“她是我妈妈。”

我高兴地笑了,而且笑得十分真诚。再过半个小时,我就可以开始检验第三个家庭。到晚上,上帝保佑,我就能离开这座小城了。

“人们告诉我说,她是一位优秀的化学教师,”我开始讲述事先编好的假话,“我正准备考大学,因此决定找一个人帮助我考前复习。”

男孩子摇摇头,显得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失望,“不对……妈妈是教物理的,不教化学。他们告诉您的不对。”

我骂了一声,擤了一下鼻涕。接着,我把手帕和装有气体过滤器的鼻塞放到衣袋里。

“真糟糕,我可是等了她一个多钟头呢……你确定吗?你妈妈真是教物理的?”

我继续瞎编乱侃,而同时却在吸进气味:五颜六色的、不停变化着的、如同万花筒里的花纹那样的气味。一个男孩子的气味,他五分钟前刚吃了一块昨天的肉饼,在上周曾用油画颜料画过画。一个在所有饮料中最爱喝橙汁的男孩的气味。

一个真是埃德加儿子的男孩的气味。

尤马拉城已经是夜半两点多。甚至卡佳住的青年公寓,也已经安静下来,准备入睡了。而我们却一直在说个不停。说的是波罗的海沿岸阴雨连绵,而西伯利亚却赶上了阳光明媚的春天;说的是我离开的这三个月漫长得如同三年;还说到这可视电话的通话已经让人厌倦……

飞行器上的劣质屏幕不停地抖动,卡佳的脸在屏幕上似乎和从前一样。只是她的眼角里隐含着孩子气的埋怨,怨我不应该这样突然、这样长时间地离开。这样做,我一点权力也没有。何况是在基因检查之后,确认了我俩完全相合……

“你知道吗,米沙,我有时候觉得,你有什么大灾大难在瞒着我。你是在躲藏,因为你不想当着我的面撒谎……”

我露出苦笑。没关系,卡佳房间里的可视电话不比我的好,让她辨别去吧:究竟我是在微笑呢,还是在强忍住眼泪?

“能有什么灾难呢,卡佳?在这该死的检查之后……”

我从衣袋里掏出基因检测表,在摄像机的小镜头前面晃了晃。让卡佳再一次看到让人兴奋的批准词句和绿色的印章。结论是我伪造的,要想识别这个假文件,并不需要专家。但是,在可视电话上,这文件看起来是完全可信的。

“我明白,米沙……可我还是害怕。”

这是难以避免的。骗过爱你的人,很容易。而欺骗你自己所爱的人,几乎不可能。每个微笑、每个自信的语句都变得矫揉造作,变得不真实。仿佛你小声说话是一个样子,喊叫出来又是另一个样子。当你爱的时候,你会献出一部分自己。

而自己是欺骗不了的。

“一切都好,卡佳。我和你一切都正常。只不过你碰巧爱上的这个愣小子,又一次被人类所需要,要帮助一位伟大但不幸的科学家。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

“就是为了这位不幸的科学家,你在欧洲各地跑了三个月?”

“是的。”

“为什么?要知道,你曾经想要忘记自己的特异功能呀!想永远不把自己的特异功能显露出来。”

我连连点头。然后抱歉地解释说:“问题是,我欠着这位科学家的情。欠了很大的情。所以就……帮忙了。”

“就是那位滤气鼻塞的发明家吧?”卡佳终于笑了。她感觉到我讲的是真话。尽管不全是真话,但我的话里并没有谎言。难怪人们说,为了掩盖一个骗局,先要讲很多大实话呢。

我们又聊了半小时。卡佳一会儿安静下来,一会儿又心慌意乱地向荧屏张望。我的飞行器发出低低的嗡嗡声,缩短着距离。而卡佳越来越睡眼蒙眬,她放松下来,此刻完全成了一张娃娃脸。卡佳有这个特点,她的大人模样全是靠严肃的面部表情装出来的。但是此时她顾不得了,她太困了。

我们互祝一夜安眠,就中断了通话。屏幕暗下来,我处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仪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下面是黑夜,只在地平线上有一座处于夜间的城市升起白光。那里,昨天预订的酒店的一间客房在等着我。还有十一个家庭根本没有等我,这是埃德加名单中最后一批“嫌疑人”。

明天我就要结束这次检查了。而到了后天,我将要见到一位伟大但又不幸的科学家。

我还要决定,是否值得把他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海岸上的房子没有丝毫变化。房子的主人正在门口等着我,也没有丝毫变化。是的,今天不下雨,在温暖的阳光下,雾也散了。一排排涌来的波浪像玻璃一样清澈,微微发蓝。

当我走近时,看到埃德加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木然表情——失望中夹杂着还不死心的希望。不过,谢天谢地,他没有喝醉。

埃德加一言不发地领我进门。他沏了咖啡,然后他才急切又直截了当地发问:“这么说,你并没有找到他?”

看来,我猜对了。我的怀疑绝对正确。我喝了一口咖啡,看了看埃德加的眼睛,然后回答道:

“为什么这样说?我找到了。”

埃德加的脸抖了一下,木呆呆的表情从脸上消失了,让位给……屈辱的表情。是的,就是屈辱的表情。他没有料到,有人竟然能玩赢他。

“不可能,”他快速地说,“名单的最后一个竟然是我儿子?一千零三十二分之一,不可思议。”

“这就是说,你在跟踪我。”我以淡淡的口气做出了判断,“跟踪器是一个衣服上的电子甲虫吗……也许是安在飞行器蒙皮里。”

埃德加摇了摇头。他毕竟是会玩儿的。

“不那么落俗套,米沙。是一个时间探测器。”

我点了点头。这本来是应该预料到的。这场游戏玩得太大了……在我身旁的某个地方,比主观时间落后一秒的若干分之一,摸不着,看不到,有一个偷窥器在空间中悄悄行动。这是时间研究所喜欢用的玩具之一,在二十世纪之后已经严格禁止使用了。

“让它现身吧,埃德加,我想看看。”

他摇摇头说:“不行。探测器会压塌这个房间和半所房子的。”

他似乎没有撒谎。的确,用时间场遮盖着的间谍机器人比任何迷彩伪装都好,干吗要做成袖珍的呢……

“那就让我们对等谈判吧。”

我取下滤气鼻塞,潜心进入了自己的世界——一个由生动的幻象、五彩的暗影和断续的声音构成的病痛一般真实的世界。

“我有你所需要的人名。你呢……说实在的,你真的能帮助我吗?起初,你计划跟踪我,看我在哪一个家庭停止寻找,然后通知我说,方案失败了……比方说,你被研究所辞退了。我呢,也不会生气,因为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儿子的姓名。是吧?

“现在,你另有打算……要靠你上衣右口袋里的小药瓶!”

埃德加的一只手急忙伸向衣兜。但当手碰到布料上时,他停下了。而在他的脸上,露出了恐惧,这在我们认识之后是头一次。

“埃德加,你是从哪儿拿到这缺德玩意儿的?你至于吗?!用起了坦白麻醉剂。该不是从过去弄来的吧?”

“现在搞到它也不困难,”埃德加声音嘶哑地回答道,“怎么,你能看穿别人的心思?”

“气味,埃德加,是气味。在你决定给我打针之前,我就能觉察到。我能在你弯腿之前,猜到你要跳起来;在你挥拳之前,猜到你要打人。”

他慌了神。我多少有点夸大了自己的能力,但埃德加的慌乱是不难察觉的。以防万一,我又做了补充:

“还有一点,凭什么你认为这种药对我有效?我是经过突变的人。我服用优扶林会醉倒,服用碘制剂会入睡。小药瓶里的液体,对我来说可能有毒,但也可能就和普通的水一样安全。”

“你赢了。”埃德加很不自然地把手一摊。在他的气味里出现了一条绿色的细线,表示他放松下来。他服了软。他让自己放松下来,认输了。“一切我都会诚信地做到,米沙。我会完成我的承诺,而你得告诉我名字。”

“这我们马上就解决。”我感觉到自己控制了局面,不由得开起玩笑来,“我突然觉得,你是一个危险人物。所以我要问,你准备用什么方法领回自己的儿子?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能证明他是你的儿子的文件。”

“用什么方法?用不太道德的方法,米沙。我会改变他的过去,让现在的他能拥有独立自主的证书。同时,他要和他父母亲吵翻,离家出走……”

“……然后十分偶然地遇见你,建立起友谊,然后同意去做基因检测?和蔼可亲的埃德加叔叔,没准儿是亲戚呢?而埃德加叔叔出乎意料地竟然是爸爸!报纸和电视大肆报道父与子的巧相逢,熟人们一个接一个向你祝贺。你又成为一个完满的人。你那幼小但又自立的儿子完全自愿地与你住在一起。”

“他跟我一起会过得很好,米沙。”埃德加的脸色顿时煞白,吓得我在想:是不是说过了头?

“那他的养父养母会怎么样呢?”

“我说过,这不是一个很道德的做法!”

我们都沉默下来。过一会儿,埃德加用柔和的语气说:“其实,我也可以反问一个问题,米沙。你将要在二十世纪干出的事情,合乎道德吗?”

我移开了目光,然后回答说:“好的,埃德加,我还记得我们的谈话。我将要在一百五十年以前干出一件违法的坏事,这和你将在一周之后干的坏事一样。”

“米沙,你不要把真实时间和主观时间搞混。你将在明天早晨去干违法的事。”

我的确清楚地记得三个月之前我们的那场谈话。记得很牢,就像我们一个钟头之前坐在电脑操纵器后面一样。

我不知道埃德加用了什么办法,把研究所电脑的一个终端弄进了自己家。这本是严格禁止的。那里的电脑能够预报人的行为,准许使用这种电脑,无形中赋予了使用者极大的不受监督的权力。而时间研究所的主电脑则使这种权力极度膨胀,没有限制。

很可能,是偷来的时间探测器帮助了埃德加,但更可能是电脑出点子帮助他偷出来一台时间机器,并宣布其丢失,而这种机器现在数量不多。

三个月之前,埃德加有一台简单的小功率家庭电脑“波罗的7型”,他当着我的面键入了一长串数码——简单,但可靠的数码,硬是把它变成了人类研制的最复杂的电脑之一的附属器。埃德加在键盘上输进命令(这台“波罗的7型”电脑甚至没有配拾波器)时,这样向我解释他的计划:

“米沙,改变你的过去是不可能的。我们又会造成时间圈套……就是说,得和你的姑娘的祖先一起干……喂,你别这样看我!咱们需要去掉她基因的百分之一。换上其他人纯净的、跟你相容的基因。为此,干涉一下她的上七代就够了。就让某一个什么萨沙替代某一个瓦尼亚当父亲就行。其他一切应该照旧。还是那个爸爸和妈妈,还是那些爷爷奶奶。咱们只是在金字塔底座里抽出了一个方块,换成另一个方块而已。各个方块颜色不同,这不要紧,主要是整个金字塔立得住。”

即使在当时,我也觉得很不自在。这些在很久以前生活的人,不知为什么在我看来并不是金字塔上的彩色方块,其顶端也并不是卡佳。但是埃德加仍然在讲,讲得又快又起劲,于是我受到了他话语的催眠。我当时一定很愿意受催眠。

“当然,卡佳会变得稍微不同的。她可能心脏更强壮,或是肺弱一些。可能她脸上的痣……”

我吓了一跳——卡佳的脸上真有一颗痣。

“……会挪到脖子上,但绝不会变得更多。”

“怎么担保呢,埃德加?如果她突然变得凶狠或是爱吵架呢?她不再喜欢旅行,却爱好种仙人掌呢?说到底,她会不爱我的!”

埃德加在等待这个问题。他用手掌在屏幕上轻轻一抹,这屏幕在电脑的键盘上方,是一块发出柔和光辉的平板。

“担保就在这里,米沙,就在这些电子大脑里,就在时间探测器里,它马上就去检测卡佳的祖先。会检测得很仔细,分析他们一辈子的言行。这要求探测器完成几百年的工作……当然这是它的主观时间,探测器几乎会用光它的储备。但是,我们只需要等待两分钟左右。”

我看了埃德加一眼,不由得产生一股敬意。一台时间探测器,它每秒钟的工作都记录在黑匣子里。黑匣子上标着“永久保存”,此时此刻正在过去年代中不受监督地飞行。而研究所的电脑,其时间前移了若干年,此时此刻正在控制着这台探测器,顺便解决一个很简单的小问题——怎样隐瞒探测器在工作这个事实。

屏幕上有一行行字句游动而过。有一些镜头,如同老纪录片一样,一幅幅闪现:这是一些外形难看的机器、千篇一律的楼房。一些人的头像和各系谱树木像奇妙的连体字一样发出光芒。

“探测器从过去飞回来啦,”埃德加兴奋地低声说,“电脑马上就会提出外来干涉的方案……如果存在这种方案的话。”

屏幕闪了一闪,有一秒钟是空荡荡的,然后就出现了几张照片:一位是妙龄姑娘,只比卡佳稍微大一点;还有两个小伙子,都是深色头发,肤色黝黑,彼此长得很像。在相片上有一行行字掠过,仿佛在强调其重要性。字句游动得很快,我甚至来不及读出一半内容。而埃德加使用电脑比我这样的外行要快得多。

“就是这个!”埃德加抓住我的手说,“就是这个方案!你好好听着!”

姑娘名叫伽丽亚,她一点儿也不像卡佳。但是在实际的过去年代里,她和她的丈夫丹尼斯生了一个女儿。这是卡佳曾祖母的曾祖母,不太像我的未婚妻……正是丹尼斯带着的损伤基因,注定了我和卡佳的不圆满。

但是,也存在可供选择的另一个方案,就是那个失意的情敌,名叫维嘉的。他跟丹尼斯同岁,是堂兄弟。

“最低限度的外来干预,米沙!咱们甚至不需要拆散婚姻!”

这是婚礼的前三天。维嘉来找伽莉亚,为的是最后一次厘清彼此的关系。这次拜访的时间不长……

“咱们马上就会看到事情的经过。”

屏幕上的影像更换了。一个小房间,摆满了老式家具,一台笨重的大电视机放在房角,一盏水晶吊灯的光芒洒满全屋,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坐在沙发上。

探测器选择的拍摄点不错。他们的脸非常清楚——姑娘脸上的表情故作镇静,小伙子的表情则紧张呆滞。

“维嘉,不需要再谈了……一个月前,我已经对你说清了一切。”

“可是我爱你呀……”小伙子的语气是这样痛苦无奈,使得我不由得从屏幕上移开了目光。

“那又能怎么样呢?”

奇怪的是,在姑娘的声音里,与其说能听出恼怒,不如说是慌乱和内疚。仿佛她对自己的选择不太自信……但是小伙子没有感觉到。他站了起来,快步走出房间。姑娘仍然坐着不动。不一会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屏幕暗下来。

“真扫兴。”埃德加抬眼看了看我,“孩子本来能在这个晚上怀上的,而不是在三天之后。”

“准是女孩吗?”

埃德加扬了扬眉。

“这也算个问题……怎么,你认为生男生女是由父亲决定的?”

“当然啦!X和Y染色体决定性别……说起来,这是男方产生的。”

埃德加显然来了兴致,“这我不想争论!可是还有卵子透过性这个因素,它只能允许一个精子进入它内部,这就完全取决于女方了。这没有实际意义,几乎不可能判定这个因素。可是,在怀孕的那个月里,伽莉亚只能生女孩。比方说吧……”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按来按去,“让维嘉再执着一些。我们可以在他去找伽丽亚之前,用春药使他起兴。”

屏幕重新亮起来了。还是那个房间,伽丽亚脸上还是那故作平静的表情,还有维嘉那嘲弄人的自信的脸……

“……他是个鼻涕鬼,窝囊废!你怎么不明白呢?而我是爱你的,我会不顾一切的。”

“别说啦,维嘉!这不会有任何改变!”姑娘显然急躁不安。

“你是这样想的吗?房子里只有咱们俩,就剩咱俩啦。”维嘉向姑娘靠近,伸手去摸姑娘的脸,“过去你喜欢跟我亲嘴……而且不只是亲嘴……当时只有咱们俩,像现在一样。”

姑娘使劲推开他的手,大声说:“别讨厌啦,维嘉,我会恨你的……甚至是为了一个吻。”

维嘉转过身去。他转得很慢,仿佛花了很大力气似的。

屏幕熄灭了。

“这姑娘还有点儿脾气呢。”埃德加评论说,“既然如此,那就试一试让他们俩躁动起来,在单元房的空气里喷些春药……”

“且慢!”

我制止了他,仿佛在我们面前的不是电脑的虚拟情节,而是真实的可以改变的过去。

“埃德加,如果只是把房子里的灯熄灭,又会怎样呢?电站出了事故,线断了……”

埃德加耸了耸肩。他在键盘上打了几个字。

“维嘉,不需要再谈了。一个月前,我已经对你说清了一切。”

“可是我爱你呀!”

吊灯闪了一闪。灯光变暗,熄灭了。窗户的暗色方框里出现了星星。姑娘“哎哟”了一声。接着她抱歉地说:“一定是短路了。维嘉,你在哪儿?”

“在这儿。这不是短路,邻居的房里也没有电。”

“你抓住我的手。”

一片漆黑。只听见沙沙的响声。维嘉压低的声音:“一切和那次一样。那次是咱们自己关的灯……还记得吗?”

“别这样,维嘉!”

“那次窗外有月亮。录音机放着披头士的音乐……”

又是一片漆黑。除了沙沙的响声外,还听见沙发吱吱呀呀的声音。

“你干吗呀……这没用的……”

“我要记住你的全身,每一颗痣,我都摸得着……”

“维嘉……”

埃德加郑重地望了我一眼。问道:“要开红外线浏览器吗?”

“何必呢?”我全身在发抖,“这已经很明白了。”

埃德加又开始摆弄电脑。又出现许多照片、图表,屏幕上掠过一行行字句。

“外部作用降到最低……伽丽亚甚至不知道,女儿是因为谁而生出来的。于是她逐渐使自己相信,是丈夫的。而女孩显得很像……原型,甚至嫁人也是嫁给原来的人,这样一来,就不需要第二次外来干预了……而到了第三代,差别几乎消失了。只是要对维嘉做工作,别让他提起他要记住身上的痣之类的话。否则,这小伙子会破坏人家的家庭的。”

“那卡佳又成了什么样子呢?”

埃德加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我去煮咖啡,你在屏幕旁边坐一下。机器会给你展示你们交往的五十多个场景,你自己比较一下,看看偏差多不多。”

差别并不存在。在现实的新方案里,我们散步的地方仍然是公园里的那些小路。我们吵架的原因仍然是卡佳心爱的小狗,是我踩了狗尾巴。我们仍然是吃巧克力冰淇淋。

我看着屏幕,担心看到的不是那个手势,听到的不是那些话。我等待卡佳的脸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不是更好,也不是更坏,只不过是另一个人。但在我面前的就是卡佳。是她本人。还是过去的严肃表情,还是露出熟悉得要命的微笑,还是这样灿烂,这样突然爆发。右脸上还是有一颗痣……

但她的基因类型是纯净的,允许我们共同生活,生儿育女。

“我同意,埃德加。”我小声说道,“我同意说出你儿子的名字,同意改变卡佳的过去。”

“不是改变,不对!是纠正!”

埃德加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拿着咖啡杯,散发出一股白兰地的气味,穿透了滤气鼻塞。

探测器是在海边“现身”的。早晨还没有降临,星空刚刚开始变白。空气清冷潮湿,一股小风使我缩起身体,尽管我拉上了夹克的拉链。夹克很差劲,没有温度调节器和尺寸微调装置。说句实话,我所有的衣服都这样。

一个直径二十米的灰色金属半球出现在我们头顶,遮住了星空。探测器有一秒钟悬空不动,它的轮廓颜色忽而变深,显出立体感;忽而淡出,开始闪烁。这部机器正在进入实时,使自己的时间场与现实的时间指标达到平衡。这时,闪烁停止了,灰色的半球形机器突然有了颜色。机体周围有许多橘黄色的小光点,使褪了色的青色黯然无光。两年前研制的探测器,从没经过任何维修,已经工作了几百年。金属的圆形机器平稳地降落在沙滩上,周围是咝咝作响的潮水泡沫。一个浪头撞在这个突然出现的障碍物上,发出不满的哗哗声。

“你确信这安全吗?”我怀疑地问道,同时,看着探测器椭圆形的舱门神经质地抽动着打开。

“十分安全。”埃德加不假思索地迅速回答道,“你穿着那个时代的服装,知道他们的方言。你手里拿着当代的技术装备……还要加上你那特殊的本领。”

“我不是问这个。我本人没有危险吗?”

舱门终于开了,圆顶亮起了明亮的白光。

“哦,原来你是问这个问题……”埃德加沉默了几秒钟,尔后接着说道,“我们对过去的外来干预,当然会在历史进程上有所反映。维嘉的命运会改变,伽丽亚和丹尼斯的命运变化得少一些。这些变化,有一部分消失了,没留下痕迹;另一部分则给他们亲人的命运带来变化。我们无法校正一切。可能会有新的人出生,可能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人会消失。只有一点你可以相信,这是研究所电脑做出的结论:这些变化不会触动我们的命运。否则,我不会进行外来干预的。”

埃德加掉进了自己恐惧的陷阱。我所担心的探测器可靠性,被他解释为他自己恐惧的反映,他担心,外来干涉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他在说服我的同时,却不由自主地透露出我不曾想过的问题。

其实是我不愿意想。

“这像是杀人,埃德加。”

“完全不是!如果出现了一种现实情况,取代了另外一种,那就是说,就是这样事先决定的。我们只是命运手中的工具,尽管我们没有想到这个事实……米沙,说到底,不打碎鸡蛋,是不可能做出煎鸡蛋的呀。”

“在一座塔的基底抽出一个方块,却要做到整个塔身不晃动,那是不可能的。”我轻声说,然后走向亮晶晶的椭圆形舱门。有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和卡佳通个话?然后我明白了,我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舱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探测器升空时抖动了一下。我出发了,去的地方是一座塔的基底,这是一座由很多方块组成的塔。

时间。第四维,科幻作家和历史学家的特权地盘。时间场波涛滚滚的大洋,里面浮动着众多恒星和行星的岛屿,众多银河系的群岛和众多未实现的概率的暗礁。

时间。一种无法想象、却可以利用的东西。利用时间可以达到无论什么样的目标——既有无限崇高的目标,也有无比低下的目标。而在无限性当中,任何直线都相交。

时间。众多屏幕上急剧缩小的绿色数码。撕裂时间场的众多振荡器的轰鸣。

时间。向后,不断向后。一些联邦的成立和一些帝国的垮台。对基因类型监督制的建立和突变爆炸。原子弹的销毁和小规模核冲突。万能免疫刺激剂的发现和接触性血胚盘病大流行。第一次登上火星和月球基地的建立。向后,回到过去。目标是平静的古老的二十世纪。

公元1992年。10月12日。晚九点。外来干预之前四十分钟。

时间。

操纵台上,蜂音器轻声叫起来,在提醒我。狭小的舱室里,灯光更亮了。厚实的舱门卷上去了。

我伸出一瞬间出了汗的手,捋捋头发,走出探测器,来到了二十世纪。

探测器降落在一座建筑物的楼顶。我刚一踏上凹凸不平的浇着深色树脂的楼顶,这个半圆形机器就闪烁了一下,在空中隐去了。探测器在时间中的某处,也许就是在刚过去的一秒钟里面藏了起来,虽然看不见,但做好了支援的准备。

在我的一个衣兜里有一把万能钥匙,这是一根软塑料细棍,能变成任何形状,变得能像钢一样坚硬。不过钥匙没派上用场。有一扇通向楼梯间的门是敞开的。探测器选中了这座建筑物,不是平白无故的。

我沿着冰冷的铁梯子爬下去,站在门口脏兮兮的混凝土地上。楼梯口有四扇木门,都包着不好看的合成革,漆成黯淡的深色,天花板上亮着一只小灯泡。没装灯盏,也没有电梯。

我犹豫不决地一步步往下走,不由得产生一种嫌恶的感觉。在古玩爱好者一条街上,在历史题材电视片里,这一切看起来要浪漫得多。而在这里,在失去一切光环的过去,脏就是脏,乱差就是乱差,臭味儿就是臭味儿。

各种味道穿过滤气鼻塞钻进来,让我气闷。这些气味没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剩饭、合成洗衣粉、人的汗臭味之类。这一切,在我所在的时代也多得很。只是这里的食物质量差,洗衣粉有微毒,人们下班后并不急着淋浴。一个普通人,不是特灵鼻,在我的境遇下会生活得自在一些。

到了街上,我也没有觉得轻松。稀稀拉拉的路灯斗不过黑夜,于是,黑夜就把街道的丑陋掩盖住了。但是,黑夜没有力量盖住从一些窗子传出来的刺耳的音乐声,更挡不住燃烧过的汽油的刺鼻恶臭。

目标指示表链发出吱吱的轻叫声,指引着我沿着马路,从一栋楼到一栋楼,来到一座围着铁栅栏的混凝土建筑物前:这里就是变电站。走过这里的时候,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球形放电器,从栅栏上扔了过去。在规定的时间内,它将完成自己的任务:把保险丝烧断,其本身则化为灰烬。从这一瞬间开始,原来的现实将要变成另一个现实。

在一幢毫不起眼的五层楼房旁边,表链最后叫了一声,就沉默了。我找到了目标。在三层,由于见过照片而熟悉的窗子里亮着灯。窗帘拉得很严实,我感到不安。看,一位姑娘苗条的身影一闪,她打开了通风小窗,拉开了窗帘。我看了一眼手表,放下心来——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我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了十分钟,不时向窗口张望。我早就知道,那里在谈什么,也知道谈话是怎样结束的。不远处,有一群半大小子在鼓捣一把吉他,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对骂着,几乎无视我的存在。是啊,他们做得很对:在我的口袋里,能找到足够的催眠剂,把整条街的居民都送进甜蜜的梦乡。

正是在此时此刻,我听着脏话连篇的骂街和坐在这群小伙子中间一个小妞的尖笑声,思想不再动摇了。这个时代的畸形使良心麻木。这样的世界无权要求善待自己。这世界为自己能被称为人类世界所做的还太少太少。纠正一下这个世界,并不比揍几下淘气孩子所犯下的罪更大……

我的手表链开始振动,紧勒手腕。我又看了一次亮着灯的窗口。

这时,黑暗降临了。玩吉他的那群人沉默了一会儿,笑骂的声音更大了。有个别窗子出现了蜡烛的黄火苗和手电筒的小光束。三层的那扇窗口仍然是暗黑的。

由众多方块构成的高塔,晃悠了一下。

我感觉,有一秒钟,全身剧烈疼痛。可能,发生了变化的现实的弱波也触及了我。也许,只不过是神经受不了……

一个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们站在手术台旁束手无策,备用的发电机无论如何也启动不了……一位司机开车进入黑暗的车库,把一辆新车的车帮撞坏了,现在,他得花时间跑一阵儿修理厂了。

众多方块构成的塔,摇动了。

这是神经过敏,我安慰自己。仅仅是神经过敏。灯光只是在一个小街区熄灭了,这里既没有医院,也没有车库。电视放着枯燥的节目,谁也不看。再过十分钟,一个电工就会一面骂着“见鬼”,一面推上刀形开关。这些楼房里,灯又会亮起来。人们将回到自己的岗位继续做事……而伽丽亚呢,从小就害怕黑暗,轻轻叫了一声,把盖布拉到自己身上。但是已经晚了。塔的基底,更换了一个方块。而丹尼斯认为是自己女儿的女孩,将会遗传出健康的基因。

我的神经简直绷不住了。

那把吉他终于转到了更熟练的手里,响起了缓慢的短调过门。接着,一个尖细的完全是小男孩的童声,唱起歌来:

在书信没有写出来的小城,

在话语没有说出来的王国,

我在过去之外——特立独行,

我是从梦之国来的客人。

我可以在这里游荡半天,

去听树叶飒飒地落在地面,

只剩下回忆同我们在一起,

也可能,就应该如此这般。

神经,神经。这首歌里的歌词很平常,而且韵压得不好,可为什么让我激动得全身发抖呢?是因为我就是梦之国的来客,因为我是在过去之外的,是特立独行的吗?

我匆忙地向你轻轻诉说,

仿佛在努力追赶昨天:

“我要让你成为幸福的人,

“我爱你。无论有多么可怕的考验……”

吉他声停下了。有谁又骂了一声,但是声音轻了些,仿佛怀疑是否值得。而我的手腕上,表链又开始振动。

一扇扇窗子里面,灯又亮起来。这群半大小子,对电来了发出不满的叫声。我背靠长椅,合上了眼睛。距维嘉出现还有八分钟。我任务的最后一项,就是把维嘉对今天晚上的印象破坏掉。让他知道重复这种幽会是不可取的……

他快活地吹着口哨,走出楼门,迅速而自信地走过我的身旁。我早就知道,他会急忙去公共汽车站,我甚至记得车号,维嘉就是坐那辆公交车回家的。但是,在此之前,我们还会有一个短暂的会面。

我在追赶他的同时,从鼻孔里取出滤气鼻塞。在重要时刻,我要全副武装,这是我的习惯。维嘉比我大五岁——另一点是,在身体发育上,我比他强壮得多。

维嘉抄近路穿过小公园。那里有一条又窄又暗的小路,脚下是沙沙的落叶,我就是在那儿追上了他。

当我们之间只有几步路时,维嘉猛然转过身来。他用打量的目光瞪了我一眼,说道:“怎么,有问题吗?”

我点了点头,说:“有。你对今天晚上满意吗?”

他甚至来不及惊讶,就点了点头,他沉默地把我的知情当成无理取闹。接着,他就朝我的脸挥拳打来,力量很大,但是动作不够快,不合要求。

我一蹲,躲开了这一拳,此时我突然明白——他没有撒谎。他很满意。方才发生的事让他洋洋得意。对于他的堂兄弟和老情敌,他向自己证明了,是他拔了头筹。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报偿。而在一小时之前所说的一切话,全是废话、空话,做法也是老一套。

但是这一次,在我的帮助下,老一套的做法用上了。

我在他拳头下躲闪时,意识到了这一切,同时我的短摆拳也迅速打出来。这一拳,本来打算做做样子,现在却成了一记重拳,打在他颌骨和紧闭的嘴唇上,打在他心满意足的脸上。

攥在我拳头里的玻璃小瓶破了,放出一股无色的气体。维嘉面孔抽搐着吸进去,随后就栽倒在地上了。

我站在他旁边,搓着有些刺痛的手指。这样重的一拳本身就够厉害了,用不着麻醉剂。但是,气体能保证维嘉在地上倒半个多钟头。这样,他今天晚上的记忆就会彻底被破坏掉,而我也并不需要更多的东西。

“不过,你可是有好的基因呢。”我低声说,接着就按了手表上的呼叫按钮。

在我触到按钮前的一刹那,公园的树梢上空出现了时间探测器的半圆形机身。

一座由众多方块构成的塔立住了。世界没有变化。至少我的世界和埃德加的世界没变。我们又一次坐在他的独立住宅里,喝着热乎乎的咖啡。

“即使发生了什么变化,”埃德加大谈哲理,“那也是本来就应该出现的。所以说,你就不必责备自己啦。”

“我本来就没想责怪。”

“除了前面发生的这一切之外,我们完成了一项伟大的试验。美中不足的是,这件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从衣兜里掏出基因鉴定书说:

“埃德加,仍然是红戳。”

“当然咯。这文件一直带在你身边,探测器的时间场隔离了它。这是过去现实遗留的残片。你现在去申请重新检测吧。”

我俯身在可视电话上,拨了基因中心的号码。我通报了自己的密码,要求在屏幕上发来副本。

这很奇怪,我此刻几乎没有激动的感觉。埃德加则要着急得多。档案库进行了几秒钟搜索,然后出现了鉴定书的影像。

“绿戳。”埃德加轻声说,“祝贺你,米沙。我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准许结婚。基因检测部。”——这是一个没有人签名的、流线型的公式。是幸福权。是完满权。是对我和卡佳都是正常人的认可。

我甚至高兴不起来。我看着这个绿戳,像是一种自然而然,本该是这样的东西。难道,我去过了昨天,就不会再对明天感到高兴了吗?

“我也信守自己的诺言。”我说道。于是,我向埃德加说出了一个男孩的名字和地址,这男孩就是他儿子。

“他长得像我吗?”埃德加急着问道。

我耸了耸肩,喝完了咖啡。

“有点像。祝贺你,埃德加。跟你告别啦。”

他没留我。当我走出这所房子时,他已经坐在电脑后面。他在给时间探测器下达任务。我诚心诚意地希望,他那台老机子能够承得住这最后一次重担。

埃德加预订的车正在公路上等着我呢。我先去基因中心,在那里,我从一位笑容满面的姑娘手中领到盖着绿戳的鉴定书。然后,车拉着我到了海边一个小咖啡馆,这里一直是我和卡佳约会的地方。

她正在我们喜爱的小桌后面等我,桌上摆着一杯不变的甜橙冰淇淋,与其他品种相比,她最爱吃这一款。那颗痣,仍然在她的脸上。她那嫣然一笑,也和从前一样。当她靠在我肩上时,秀发的香味也是卡佳味儿。

“米沙……”

我搂着她的双肩,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好。印章是绿色的。我爱你。这是多么可怕的考验……

“米沙,再也不要扔下我不管啦,行吗?我是这样想你……你为什么昨天不来电话?你当时在哪里?”

我当时在哪里?我在书信中没有写出来的小城。我在话语中没有说出来的王国。我还打了我心爱姑娘的老祖宗的脸。

“为什么你不说话,米沙?米沙呀!我爱你!”

卡佳仍然和从前一样。喏,也可能有什么地方稍稍变了一点。不过眼睛看不到,我那超灵嗅觉也闻不到。有某种捕捉不到的、变化不定的东西……百分之一,也许,我们爱的正好是这捕捉不到的一个百分点,这无法说出的百分之一呢。也许,谁也没有权利改造自己的爱情……

“一切都好啦,卡佳,”我柔声说,“我要让你成为幸福的人。一切都好啦。”

有什么人在我背后咳嗽了一声。回头,我看到一个彬彬有礼、面带微笑的服务生。

“对不起,您的名字叫米沙吗?”

我点点头。

“您有一个可视电话。有人急着找您。”

我紧紧握了握卡佳的小手,兴致勃勃地笑着,走进了一间玻璃小屋。

屏幕上的埃德加不看我,眼睛望着别处。

“玛丽亚和安德烈没有儿子,从来没有过儿子。”埃德加有气无力地说。

“可我见过他,还跟他说过话呢。”我呆呆地回答道。

“我也见到了。在跟踪你的时间探测器里有记录。男孩只是在过去的现实里存在,在今天的现实里不存在。十年前,有个妇女用一个无名基因供给人的材料做过人工授精,但没有成功。医疗卡片上就是这样记载的,明白吗?”

“我们的外来干预影响到了这个妇女吗?”

埃德加点了点头。他继续说,声音几乎变成了喊叫:

“我从没想到要检查养父养母。我在机器上只是计算了我和你的生命线。明白吗?我这里只剩下一个胶卷。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孩……他长得很像我儿子……那死去的儿子。如果我能早点儿见到他,我自己就会猜到的。”

“一座由许多方块组成的塔垮塌了,埃德加。”我甚至没有力气去安慰他,“塔倒塌了,我们在碎片下面。”

我转过身,向我注定要爱的姑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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