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飞机平稳地升入空中后,机舱窗户上蜿蜒斑驳的水汽宛如泪痕。吉娅将头靠在窗畔冰凉的塑料上,心想,自己准是听到了小溪流动的声音,或者说,是一种如蛇在夏季枯草中游动时发出的响声。
当然,这只是幻觉。实际上,除了飞机引擎的隆隆声,不可能听得到其他声音。吉娅喜欢坐飞机,因为她喜欢这种“被隔离”所产生的孤独感。高翔于三万英尺之上,远离红尘,世界被轻柔如棉絮般的云海遮蔽;身边仅余其他乘客环绕,而他们或酣然入梦,或沉浸于书本,或神游物外,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在飞机上,每个人都变成一个个封闭独立的小世界,不会有任何外来打扰,于是吉娅便可以谨守一隅自我的空间。
她双目微阖,被那种具有催眠作用的机械嗡鸣回响弄得昏然欲睡。然后,她的意识开始飘忽起来。
三个被夏日太阳晒得黑乎乎的小鬼头,因为去树林里探险而脏成一团,他们笑闹着冲进厨房里喊饿。一个年长的金发女子朝孩子们微笑,给三个小家伙每人递了块三明治,三明治里头夹着厚厚的花生酱。
男人坐在桌子旁,一门心思检查着平板电脑上那些数字表单,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身在其中的幸福。这时,平板电脑响起颇不悦耳的哔哔声,弹出一个提示框:该动身去机场了。
他起身,整了整领带,马马虎虎地吻了吻那女子,连跟孩子们的告别都省掉了,便径自出门离去。
可那时,他不过是计划离开两天而已啊0他哪儿会知道从此便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呢?
吉娅忽地一颤,不是睡醒了——因为她并没有真正睡着过——而是清醒过来。她的眼睛极不情愿地适应了机舱中的光线,看到了她绝对不愿看到的那个人。
往前数四排,靠过道的位子上,他坐在那里,只有一部分脸庞可以被看到,但却足以让她认出,将会在次日破晓之前死去的,正是此人。
吉娅总以为空中航程是她的避难所,在飞行过程中,她不会被旁人烦冗琐碎的人生片段所打搅。可现在,连这点小小的清净也荡然无存。但,他为何将会死去呢?
她努力吞咽着,想要消除喉头那种被哽住了的感觉。她必须搞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这很重要。然而心念未已,她的头便已经垂下,重新靠在窗畔,眼皮跳动了几下,合上了。
太阳透过薄纱窗帘,把粉色光晕洒在一个男孩柔和、丰润的年轻面容上。他有着坚毅的下巴,配上挺拔如君王般的鼻子,一旦长大成人,必然是个出色的美男子。
女郎则保养得不错。尽管她的岁数至少是男孩年龄的两倍,她的美艳却只是被温和、委婉地渐渐抹去,反倒变得柔媚可人。但若望进她的眼睛,便可看见岁月的沧桑,时光锋利如刃,刻骨铭心。她滑出熟睡中的少年的臂弯,不经意瞥向他,目光闪烁间,眼神中全是纯粹的嫉妒。然后她去了浴室。
又一个到了手的猎物罢了。等他的父母找到他,等他发现自己只是被玩弄了的时候,她早已离开这座城市了。
当汽车旅馆的那扇房门在她身后咔的一声关上之际,女郎无动于衷地走掉了。
吉娅再次猛醒时,手肘碰到了一本书。那书本来是被邻座一个男乘客拿着,被她一撞,便打着转飞落。然而吉娅却恍若未觉,因为此刻,她几近狂乱,正拼命寻找着那个导致超感效应发生的人。
在那里!在过道另一边,往后数几排的座位上,那个女郎。她穿一身丝质休闲短衫,深褐色的宽松长裤,看上去十分普通、无聊。
可是吉娅却深知,女郎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平凡无害。因为,她认出了女郎如同掠食野兽般闪烁的双眼。
人们会千方百计通过各种方式来填补自己的空虚。吉娅曾在超感中看到过许许多多用工作、嗑药或交欢来填补空虚的人。可她从来没有与像这个女郎这样——完全空虚——的人有过超感联系。
这样的人,让她由衷地感到不寒而栗。
“嗨,”邻座男子顾不上去拾落在脚上的书,开口问道,“你还好吧?”
好一会儿吉娅都没反应过来,她只能对着邻座的陌生人眨眼,却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些什么,她甚至没意识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她使劲摇了摇头,才明白过来。“我没事!”她粗声道,但随即便控制住自己,“我……我没事,谢谢你。”
那男人敦实和善,有着如水般的蓝眼睛,花白的头发只剩下了蓬松的一圈。他看上去似乎不信,但只在看着她的面孔时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便捡起书来,自顾自回到他的阅读里去了。
吉娅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以缓解正在发作的头痛。但她的意识再次飘了起来,如同一片落入溪流中的树叶,被卷进了陌生人的生活片断里。
对,这就是那个读书的邻座男人。他正靠在一张躺椅上,虽然年迈,但显然他被照顾得很好。一只橘黄色的虎斑猫低声咕噜着,趴在他的膝头。它心满意足地蜷作一团,抬头望了一下,眨眨金黄色的眼睛,然后便又回到自己的小睡中去了。
“你觉得这次会管用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画面之外传来。只消从她那种无可奈何、不得不迁就他的语气中,便可以大致想见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她在求助呢。”男人一面摩挲着爱猫,一面说道,“这就有希望。总得试试看啊。”
一个小个子妇人出现了,她双手微微发颤,显得有些忐忑不安。“我知道,但我希望——”她欲言又止,一只手抚摸了下男人的肩膀,转而说道,“咳,你,你讨厌坐飞机啊……”
他捉住她移开的手臂,吻吻她的手心。他的眼神温柔而亲切。“我会带上一本书去读的。我爱你,卡门。”
“我也爱你,艾里克。”
吉娅终于明白了。
她在座位上转过身,看着旁边那个名叫艾里克的男人,直至他注意到了她的盯视,放下书本。
“有何不妥吗?”与其说他对她的打搅感到困扰,还不如说他开始关心起她来,“需不需要我帮你叫一下空乘?”
此时,吉娅真希望自己曾经向这位老人做过自我介绍,曾经一起聊天,分享快乐。她多希望自己曾告诉过艾里克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比如,至少她的姓名……她多想和这位好心的老人建立某种联系,哪怕这种联系注定短暂易逝。
她见过那么多痛苦,那么多不懂得珍惜、肤浅可厌的人生片断,却从未遇到过像艾里克这样,绝不该从这丰富多彩的世界上凋零的、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吉娅实在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所有的话语仿佛都被困在了喉咙里,倾吐不出来。她只得笨拙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老人的面颊上。
顿时,老人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向她:凯瑟琳,他所关心的那个失足少女,终于准备好接受帮助,迷途知返了;卡门,他的妻子,与他从小学就青梅竹马,是他在大学时终成眷属的爱侣;他的朋友们;他的工作;还有在优雅美好的生活中陪伴着他的宠物们……这些美好的记忆,如同涨潮时溢出堤岸的溪流般缓缓地涨满她的心灵,将吉娅灰暗的人生记忆荡涤而去。
从来没有谁真正爱过吉娅。这个异于常人的女孩是个弃儿,被好多个陌生的家庭领养过,但直到长大成人,吉娅仍然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正常地与别人交往并建立人际关系。她只能通过超感体验在别人的经验溪流中漂浮。她自己的生活无可回味,所以只能将自己依附于将要死去的陌生人的那些无趣的生活片断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就跟那个丝衣女郎一样空虚,只不过空虚的方式不同。
吉娅并不害怕,尽管此时她已经知道了,灾难已经迫在眉睫。她深切地知道,她所坐的这个座位有些特别,因为在即将来临的空难中,这个座位会免遭毁灭。如果她仍旧待在这个位子上,那么她将在飞机坠毁之后幸存下来,然后继续她匆匆而过的简单生活。
但或许,她可以做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选择。由此,事情会变得全然不同。
艾里克还在看着她,困惑使他皱起了眉头,但他却并没有就此避开吉娅的碰触。“小姐,”他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如果你需要帮助——”
“请你和我交换一下座位。”
“什么?”他仍关心地看着她,“要是你有什么不舒服,我可以——”
“我没事,”吉娅说,超感又开始发生作用了,她得奋力挣扎才能继续正常说话,“只是每次我坐飞机时都会紧张,坐在窗边就更糟糕了。”
“哦。”他微笑起来,忧色尽去,代之以同情和诙谐的表情,“没问题。”
他急忙离座,帮助她站起来,然后两人对调了座位。安顿好之后,他拍拍她的手臂,意示安慰,“这样好些了吗?”
这举动犹如夏日里的一丝清风,令人惬意。
吉娅感觉到了。在所有即将包围她的、可怕的超感景象里,一股短暂注入的清流使她振作起来。她最后一次从这些超感片段中挣脱,找回了她自己,“好多了。谢谢你,艾里克。”
“你怎么会——”艾里克开口,可是随即便倒抽了一口冷气。当飞机开始坠落的时候,老人惊叫起来。
吉娅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任由自己被拖向最终的超感景象底部。在那里,她终于找到了宁静。
牧雪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