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我的故乡和他的故乡不太一样。
他的故乡在冬天非常美丽，至少我是这样认为。从车站出来，就能看到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整条街道都被这样的雪所覆盖，地面白茫茫一片。此时还只是傍晚，天色就已经变得暗淡，浓重的云被地面的光芒映出古铜色。虽然是平安夜，路上行人却并没有变少，因为不远处就是大通公园，那里的白色灯饰节非常有名，同时还有规模庞大的圣诞集市，去那里度过平安夜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在车站东南不远处的北二条东四丁目，就是名为“札幌工厂”的室内商业街。这里离大通公园也不远。我想象着札幌工厂里那棵巨大的圣诞树，整条室内商业街会被灯光点缀得辉煌隆重，想必圣诞的气氛非常浓郁。
我的棉衣比较厚实，灰黑色的外表缺乏时尚感，不过我不太在乎这些事情。它在御寒方面的表现毫无问题，因为明明是北国的城市，札幌却没有我想象得那般寒冷。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情格外舒畅。一路上流光溢彩，让人觉得圣诞期间来到札幌真是个正确的选择。这不是我经常能看到的景色，真想去大通公园和札幌工厂玩个痛快，说不定我能从圣诞老人那里得到礼物。不过我和别人有约在先，只能尽快赶去那人的家里。
毕竟是主打圣诞旅游的城市，出租车并不在少数，没过一会儿我就打到了一辆。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问我目的地之外，路上基本一句话没说。车上的收音机里飘出了德语的O Tannenbaum，我们便沉浸在美妙的女声之中。到站找零钱后，司机对我微笑着说：“圣诞快乐。”我也对他说：“圣诞快乐。”
目的地是一个住宅区0这里有很多公寓，我要找的人就住在某座之中。我根据他留给我的地址信息，最终来到了一座公寓前。找到楼宇对讲机上对应他家门牌号的按钮，不多时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到了？”
“嗯。”我简短应道。
“快上来吧。”他远程打开了公寓大门的电子锁，我便走了进去。
走出电梯，来到他家门前，我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我的心里非常紧张，甚至想立即转身逃走。不过考虑到我是乘坐飞机来到新千岁机场，又从机场搭乘快速电车赶到札幌车站，费了如此多的周折才到达这里，就这样离开实在是得不偿失。我拼命压住内心的不安，然后敲了敲门。
“来了！”他从屋中喊道，然后打开了门。
对视的时候，两人都倒抽一口气。
我们实在是太像了，如同照镜子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同我握手道：“我就是中田一夫，请多指教。”
“我就是高桥薰，请多指教。”
我走进他的公寓。里面布置得非常简洁，起居室里有一张长沙发和木质茶几，还有一个大大的橱柜，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其他杂物。餐厅也是这样，有一张木质餐桌和四把木椅，不大的餐具收纳柜摆在一旁。这是一间偏实用却也不显得冰冷的公寓。
和我那间在文京区的公寓颇有几分相似。也许我们的性格也很相似吧。
不过在衣着方面，我们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中田一夫在屋中穿着一件浅绿色格纹的长袖衬衫和一条灰色运动裤，衬衫的袖口挽起，显得非常干练。明明两人长得一摸一样，而我就穿不出这种感觉，不禁心中产生出一点微妙的挫败感。
我坐到沙发上，中田一夫为我倒了一杯大麦茶，一边倒着一边说道：“火鸡还在厨房的电烤箱里慢慢烤着，做好后咱们一起吃平安夜的晚餐吧。”
“麻烦你了。”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么……你就是我的克隆人呢？”他也坐到沙发上，然后盯着我看个不停。
“正是如此。”
时间倒转三十年，中田夫妇在欢天喜地中迎来了自己孩子的诞生，但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令人倍感痛苦的事情——婴儿得了新生儿坏死性小肠结肠炎，肝和胃也缺血坏死。由于当初没有保存脐带血，主治医生向在东京大学从事干细胞研究的高桥彻也教授求助，当时高桥彻也教授因为将iPS细胞用于体外器官培育而享誉日本。
一般来说，如果婴儿得了新生儿坏死性小肠结肠炎，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禁食、体外输液和对症治疗，情况特别糟糕的话还要考虑器官移植。中田夫妇的婴儿就属于后者，可惜适配的器官很难得到，所以在等待的时间里，高桥彻也教授准备在iPS体外器官培养上做文章。
他通过基因技术，培育出数十个猪的受精卵，这些受精卵有的不能生成肝脏，有的不能生成胃，有的不能生成肠道。这些受精卵还通过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把猪基因组中携带的PERVs——一种可能感染人类细胞的逆转录病毒——全部干掉了，这样就可以进入到下一个环节。
高桥彻也教授通过婴儿的体细胞制作出数个iPS细胞，然后将这些iPS细胞植入到这些受精卵中，随后又将这些受精卵植入母猪的子宫中。经过了一百二十天左右的怀孕周期，几头携带着适配器官的健康小猪被产下，所需的器官摘取后被马不停蹄地送往婴儿所在的医院。
主治医生利用非手术疗法来延长新生儿的性命。在饱受腹胀、呕吐、便血、黄疸甚至是休克的折磨下，孩子还是撑到了器官送来的那一天。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大夫对他进行多次复查，不仅移植的器官未发生任何排异现象，而且也没出现大家担心的癌症问题——iPS技术存在使体外培育的器官发生癌变的潜在可能，所幸这个小患者身上并未出现这两种状况。于是，这个名为中田一夫的婴儿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凶险的鬼门关，开始进入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按说故事应该就此结束才对。可惜并非如此，高桥彻也教授的一念之差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的，包括我的，也包括中田一夫的。
他在未征得中田夫妇同意的情况下，私自用iPS技术制作了中田一夫的克隆人。
克隆灵长类生物非常困难，尤其是克隆人类，远比在猪体内培养人类器官困难得多。这是由灵长类生物的排卵周期长，而且排卵个数非常少造成的，所以这方面的实验举步维艰。也许是受这次器官培养成功的激励，也许是他很想知道山的那边有什么，也许是一种无法诉诸语言的缘由，高桥彻也教授带领自己的实验小组开始进行秘密的人体克隆实验。
他们重新制作了数个中田一夫的iPS细胞，让它们分化了五天，然后使其退出快速的细胞周期，并对细胞使用组蛋白去乙酰化酶抑制剂，这样能够让用于制备iPS细胞的外源性基因表达沉默，之后取出细胞核。高桥彻也教授通过个人的威望搞来了近百颗人类志愿者捐赠的卵子，而这个数量可以让任何一个从事类似研究的团队垂涎三尺。来自同一个志愿者捐赠的两个卵细胞在显微镜下各被超薄的刀片切为两半，通过特殊的染料找到含细胞核的那一半卵细胞并丢弃，两个被保留下来的不含细胞核的半个卵细胞和iPS细胞中取出的细胞核进行短暂的电流轰击融合，并用咖啡因做了处理，最终形成克隆胚胎。这数百颗卵子就这样很快被耗费殆尽，而被做成的不到五十个克隆胚胎中最终只有一个能正常发育。
高桥彻也又找到一名愿意代孕的志愿者，将这个克隆胚胎移植到她的子宫中。经过长达十个月的精心呵护，婴儿被正常产下。
这个婴儿就是我。
其二
“没想到我身上还发生过如此九死一生的情况啊……”中田一夫感慨道。
“嗯。不过，当初我用电子邮件联系到你的时候，你吓到了吗？”我问完后啜了一口大麦茶。
“彻头彻尾地吓坏了。”他撇着嘴笑道。
“其实不止是你。当我知道自己是你的克隆人时，我也吓得够呛，心想老爸这是开得哪门子玩笑啊……他让我从保险柜里取出当时所有的资料，我阅读过后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一夫摇摇头。
“彼此彼此啊。”
高桥彻也想尽办法将我收养，并为我取名为高桥薰。不知为何，他和他的研究小组并未将克隆人的事情公诸于众，明明这是一件不得了的科研成果。是因为伦理道德方面的压力吗？还是他对于这件事始终心怀愧疚呢？
总之，我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中度过了接近三十年的时光。
从我记事起，我和高桥彻也便相依为命。小时候我的身体不是很好，经常会发烧，我还能记得他带我去医院，哄着哭闹的我接受治疗的事情。上幼儿园之后，我的身体状况开始好转起来，但对于幼儿园的排斥成了我生命中的头等大事。老爸实在拿我没辙的时候，会把我带到他工作的地方。
比起幼儿园，我更喜欢老爸的研究所。老爸所在的研究小组的成员对我都很好，现在我大概能猜到原因了，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于是那里成了我孩童时代的乐园。
跟同龄人相比，我很早就知道“干细胞”是什么，知道iPS细胞和CRISPR/Cas9技术的作用，也知道手工克隆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从小对这些前沿技术耳濡目染的我一直对理科偏爱有加，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冷冰冰的数字和公式背后所蕴含的有趣现象和无限可能。
我顺利地从幼儿园升入小学，然后是中学，最后考入东大的生物专业。这些年不能说是顺风顺水，学习和交友时遇到的挫折自然不在少数，和老爸吵架翻脸的事情总归也是有几次的，但很严重的问题基本没有碰到过。
也许“单亲家庭”这一点算是个问题吧，多多少少。在小学的时候，我甚至为此和嘲笑我的同学打过架。不过这只是因为他们嘲讽的语气激怒了我，实际上，“单亲家庭”和其他家庭有什么不同，我对此毫无概念。两个人的家庭也很好，我一直没有体会到什么不便。所以这只是孩童时代的一个小小注脚，从未在我的人生中掀起过多大的波澜。
若要提起有什么波澜，恐怕老爸去世前跟我说的话才算是吧。他在医院的病房里把我和中田一夫的事情慢慢告诉我，然后交代我把家中保险柜的文件一份不落地看一遍。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都放在信封中，和他的遗嘱放在一起，由他当场交给我。在听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我整个人都置身于恍惚之中，再加上老爸随后又昏迷了过去，我甚至觉得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我的灵魂从躯壳中跳脱出来，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和周围的事物。那是一种接近于无限通透的视野，使我更觉得自己的人生都被罩上一层怪诞的薄纱。我的人生根本不是我曾经理解的那样。
原来我是一个克隆人。
也许那是一段无比黑暗的时光，不过保险柜里的文件却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救赎。那些文件详细记录了当初中田一夫罹患新生儿坏死性小肠结肠炎时的事情。老爸和他的小组成员竭尽全力拯救中田一夫，最终从冥河的渡船中将其夺回。后来他们又用中田一夫的iPS细胞创造了我。
于是，在一个本来没有我立身之地的世界里，我诞生了。
是的，就是这样。
原本我的灵魂没有可以栖宿的肉体，但他们创造了一个出来。
老爸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当第一个克隆的婴儿在这个世界上诞生时，我的心里激动万分。我相信不管对于谁而言，这都是一个了不起的科学成就。不过当我看到他的笑容时，‘高桥薰’这个名字就像闪电一般划过我的大脑。突然间，我们所获得的成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我想收养他的愿望。为此我和小组里的同伴们推心置腹地交流过，他们也支持我的决定。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高桥薰诞生了。我们发誓不会让这个世界伤害他分毫，所以他的身份将是我们严守的秘密。”
这时我才开始明白，他们之所以没有把这项科研成果公诸于众，只是因为想保护我。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我是一个克隆人，大概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能言说的禁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是老爸和他的同事们并未将我视为禁忌。对于老爸他们而言，我只是他们的孩子。
想通了这一点，我度过了人生中最惊涛骇浪的时光。
“那么，你是怎么想起来要联系我的？”中田一夫问道。
“因为我觉得这么重大的事情，还是不要瞒着你比较好。”我回答说。
在给老爸扫墓的当天，我才下定决心，要与世界上唯一和我细胞核内的DNA基本一致的人联系一下。我根据文件中关于中田一夫的资料去到社交网络上进行搜索，很快便找到了他的电子邮箱地址。我尽可能用简洁的语言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清楚，然后发送了过去。
我能想象中田一夫在收到邮件后的表情。一定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不过我觉得一定要先把情况写清楚，如果当面告知的话，可能会更令人难以接受。
经过几次电子邮件的往来，中田一夫开始相信我的存在，并希望我在圣诞节期间去札幌和他见面。
就这样，此时此刻我正坐在他的公寓中。
其三
“某种意义上，你算是另一个我。”中田一夫笑着说道。
“对。不过咱们过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的确是这样。”
厨房里传出“叮”的声音，看来烤箱里的烤火鸡已经做好了。他套上大大的围裙，戴上一副厚厚的棉手套，将烤箱里的火鸡端出来。
“我去做个蔬菜沙拉，你能帮忙摆一下餐具吗？餐具就在餐桌旁边的橱柜里。”
“没问题。”我点头。
我摆好两人份的餐巾，在上面各放一个大大的白色瓷盘子，然后摆好刀、叉子和勺子。然后我又去帮他盛锅里煮好的粟米忌廉汤，而他把装在不锈钢餐盘里的烤火鸡抬到餐桌的正中央。
待他用刀把烤火鸡切开，洋葱、胡萝卜、芹菜、黄油、肉豆蔻、迷迭香、鼠尾草、胡椒和柠檬的香气混合着烤火鸡本身的气味一起弥散开来。
“准备品尝我做的圣诞大餐吧。”中田一夫露出爽朗的笑容。
饭后，我们交换了圣诞礼物。因为事先交流过，我们多多少少知道彼此的爱好，于是我从自己的威戈背包中掏出一套包装精美的骨瓷茶具送给他，而他为我准备了一件双目体视显微镜。看来我们两人为了选圣诞礼物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时间还早。公寓旁边有家居酒屋，今晚应该不会关门。咱们去那里喝点儿酒吧，如何？”他对我说道。
“好啊好啊。”我点点头。
走到楼外，雪已经停了。寒冷的冬夜寂静无比，只能听到我们走在雪地上所发出的“扑扑”声。厚厚的雪让这声音沁人心脾，别有一番快意。
“喜欢北海道的雪？”他冷不丁地问道。
“喜欢！”我猜自己一定挂着大大的笑容。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那家居酒屋。居酒屋装着日式的和纸拉门，白色的和纸上透出橘黄色的光。拉开门，一个女招待迈着小碎步走过来，身上的蓝色和服非常整洁。她向我们露出清爽的笑容，说：“欢迎光临。”店里也充满了圣诞气氛，角落里放着一棵大小适中的圣诞树，下面有数个用绿色和红色彩纸包着的漂亮礼物，树的顶端立着金属材质的五角星，而漂亮的小彩灯围在树上，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店中有个独立的吧台，调酒师穿着西式的调酒师服装，在居酒屋中并不特别显眼，而他背后的洋酒一应俱全。他能制作的调酒也非常多，得其利和金汤尼自不用说。我们下单要了两杯艾来岛的波摩十二年威士忌，一比一兑热水，然后到店中的一角坐下。不一会儿，女招待端来两杯酒，酒杯是厚实的岩石杯，杯壁上雕着深深浅浅的花纹，握在手里感觉非常舒服，而杯中充满泥炭香的威士忌激发着味蕾。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起了各自的情况。他现在经常去料理店打短工，同时还在完成哲学专业的学位。我也在忙我的学业，打工的事情还没考虑过，不过我可能会申请去老爸生前所在的研究组进行实习。他和女友在两个月前分了手，而我至今扑在学业上，对于恋爱这件事相当苦手。他知道老爸的事情后，向我表达了哀悼之情，我们为他碰了杯。后来，我们谈到了各自的身份。
“话说，作为世界上唯一存在克隆体的人类，你有什么感想呢？”我问道。
“嗯……说实话，没有任何实感。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心里多少有些抵触，毕竟其中没有任何选项可供我选择。但通过你的邮件我才知道，原来咱们两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来简直是一件不得了的奇迹。作为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克隆人，你是怎么想的？”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店中的灯光透过酒体时，他的眼中闪烁着威士忌那焦黄色的光芒。
“我和你差不多。知道自己是克隆人之后，我多多少少受到过打击。但现在已经恢复了。知道这件事之前，我是茫茫人海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知道之后依旧是这样。但也如你所说，我们存在于世界上，然后两人聚在一起庆祝圣诞节的到来，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说，这个身份对于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释然，然后继续一如既往地活着。”我笑了笑，学着他的样子，看着光线透过杯壁和酒，朦朦胧胧地洒在自己的眼前。
也许对于学术界而言，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是不得了的事情。但对于我们自己而言，我们只是普通人，想要过上普通的、幸福的生活，仅此而已。
即使要竭尽全力，即使要在无聊的生活中遭遇命运的诘难，我们也只能如此度过。
不知不觉中，店里落地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重合于一处，而很快它们三者又向着下一波征程各自出发。只是在出发前，钟表那厚重的金属报时声响彻店中，女招待和调酒师向半空中举起彩纸拉炮，随着几声啪啪的响动，彩纸纷纷落下，大家互相说着：“Merry Christmas！”
在这种欢闹的气氛中，我们也不禁笑了出来。
“圣诞节快乐，高桥薰。”他露出笑容，平稳地祝福着。
“圣诞节快乐，中田一夫。”我回应这份祝福。